書.人生.余宜芳》成為《台北人》的前世今生

上世紀70年代中,一個八月溽暑天,在離忠孝東路口不遠的杭州南路上,一片大約200坪的鐵皮汽車修理廠內隔出的小房間,二個少女躺在上下舖鐵床聊天,討論等一下要去哪裡逛逛。

大一歲的表姊是偶像,剛上國一,不但會照顧下面三個妹妹一個弟弟,對我這個每逢寒暑假就從南部北上到親戚家輪流住幾天的鄉下表妹,極有耐心。為了招待我,表姊跟一向出手很凱的爸爸、我那來自浙江、陸軍汽車兵退役的二姨父伸手要了豐富零用金,她對我眨眨眼,笑瞇瞇說:「走!我們去玩!」

兩人先搭公車到台北車站,然後走路到重慶南路逛書店,再一路往下閒晃。經過總統府,她指指對面很小很不起眼的的門口說那是北一女中,台北最好的女子中學,能穿上綠制服是榮耀,雖然那個綠真的有點醜。「小芳,北一女是姊姊的夢想,我先考進去,妳也努力一點,來台北考聯考,可以住我們家哦,我們一起上學。」

可能嗎?來台北唸高中?會很貴嗎?我敢嗎?從來沒有一人出過遠門的鄉下小女生,好羨慕表姊的獨立自主,羨慕她的見過世面,什麼都懂。

那天,我買了爾雅出版社琦君的《三更有夢書當枕》,表姐買了晨鐘出版社白先勇的《台北人》,以及洪範陳若曦的《尹縣長》。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逛書店」,因為在小鎮岡山,只有最熱閙的中街上有一家「書局」,我們會去買文具和參考書,以及母親最愛的皇冠雜誌。窄小的書局不像台北大書店有寬敞走道,大家可以站在書架前隨意翻書,愛看多久就多久。書店和書局實在很不一樣,而台北和岡山,當然也不一樣。

暑假結束,我帶著琦君散文集回家。升上國一,功課忙好多,天天都要補習,隔年暑假再北上,念國二的表姐似乎變了,沒之前那麼開朗笑咧咧,她就讀的「懷生國中」聽說是台北市著名的高升學率學校,她必須補習甚至請家教。大概為了補償沒空再帶我出去玩,臨走前大方出借心愛的《台北人》。說是借,其實就是為了顧及我自尊心的送。

在那之前,不知道白先勇,沒有聽過「現代文學」。我是罹患閱讀飢渴症的少女,東方出版社的系列少年版文學名著再也不能滿足我了,讀遍母親的皇冠雜誌,愛瓊瑤,也喜歡司馬中原和高陽,然後想辦法從母親友人和鄉鎮圖書館借到張曉風和琦君。因此,鄰居有人不帶惡意地說我「早熟」,囡仔人讀大人冊。母親只要我能保持第一名,基本上不大管讀閒書,但分數稍微退步,就會威脅管制。

深夜做完功課,一遍又一遍翻開晨鐘版精裝本的《台北人》。彼當時,當然分辨不出什麼是「嚴肅文學」什麼是「通俗文學」,不知道何謂寫實手法何謂意識流,但很奇妙,能清晰感知白先勇和瓊瑤的不同。瓊瑤的愛情故事當然有魔力,是拿到皇冠便迫不急待要翻開的連載,往往邊讀邊流淚,少女的粉紅心跟著故事情節砰砰跳動。但是,看完就結束了,高潮就在句點。既然知道故事發展,很少會再看一遍。

《台北人》帶來完全不同的體驗,每一篇短短的,卻讀得很慢,隨著〈遊園驚夢〉錢夫人的眼睛進入一個場景一個時空,跟著她下計程車看到天母主人家門口一排黒頭小轎車、客廳的闊氣擺飾、女主人手上蓮子大的鑽戒,以及其他女賓客身上及膝的短旗袍。著了魔般,讀了一遍一遍,每讀一遍彷彿多懂一點作者明寫場景暗寫女主角的侷促與今昔對照的心酸。《台北人》14篇短篇小說,14個曲折幽微的人生故事,所有的驚心動魄藏在錢夫人喝下的三杯花雕酒裡,隱在𡿨一把青〉朱青沒心沒肺的歌舞中。

彼時,外在世界是阿公阿嬤堂哥堂姐十幾人吃飯要分二桌的大家庭,阿公動不動「幹恁娘」策天策地,孀居的母親將人生希望寄託在我的成績單上,何其慘淡的青春期哪。但沒關係,只要躱進小房間,翻開小說,我就變成《台北人》,立刻進入一個富麗堂皇又無奈蒼涼的世界,既是沒有明日般歌舞昇平的南京與上海,也是無數落難王孫懷念過去怨嘆現在的台北。

說來諷刺,書裡寫盡民國38年後各省新移民遷台後的苦悶眾生相,相較故土,台北什麼東西都是粗糙的,是上不了檯面的膺品與次級貨,但對青春期的小姑娘我,台北代表自由代表冒險,代表可以大膽的未來。

二年後高中聯考,如願穿上綠制服,我終於跨進「台北人」窄門。表姊前一年也考進北一女,卻是夜間部。我們的情感似乎揉進了「比較」的雜質,再也回不到過往。再後來,能幹的表姊成為第一批西進上海做生意的台商,她終於可以親眼看看「金大班」的百樂門與外灘,去長樂路找上海老師傅做旗袍。而慷慨的二姨父,沒有等到兩岸解凍開放探親即病逝了。

從第一次翻開《台北人》算起,40年後,我成為白先勇的編輯,協助他出版《白先勇細說紅樓夢》。一次,陪同他南下高雄與一群中學老師講《紅樓夢》,高鐵上聊天,忍不住將這40年的《台北人》之路概述,談到大一時努力打工存錢,就是為了去看盧燕、劉德凱演的舞台劇「遊園驚夢」,那可真是當年文化界盛事。

老人家談興極高,披露演出前,權傾一時的王昇將軍突下令禁演,理由是有影射最高當局私生活之嫌。「我氣死了,到處想辦法,最後揚言要到香港開國際記者會!」說起為了藝術創作自由與政治人物抗衡的過往,他細節無一或忘。

「白老師,這些故事太精彩了,你以後一定要寫出來,留下歷史見證啊!」

「好的好的」他答應我。

白先勇曾說,之所以美國教職退休後憑一己之力,無怨無悔狂推崑曲復興,根源來自於10歲左右曾在上海看過一代名伶梅蘭芳唱的〈牡丹亭〉,「太美太美了!」後來在上海偶遇文革時期仍練功不輟的蘇州崑劇團成員,讓他好感動。年少時一齣好戲種下的養分,讓他青年時寫下「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賦予斷井頹垣」的〈遊園驚夢〉,壯年時推動崑曲,這一切該說是偶然還是天定呢?

不久前,與一對子女聊天,或許因諸多外省老館子近年陸續結束營業的觸發,詢問他們:「你們同學都是哪裡人啊?外省人多還是本省人多?有沒有人會去xx樓吃飯啊?」他們回以詫異的眼神,直接了當懟我:「我們根本都不關心這些,誰會管同學的祖先是哪裡人,大家都是台北人。」


余宜芳
有方文化社長。喜歡看書、寫字,更喜歡編輯、做書。有點任性的出版人,相信做出版是一件快樂的事,當然是先悅己再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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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30 12:00
記憶的怪物 上》漫畫家Mae:一開始想畫在家養類人生物,發展成吃死去哥哥遺物的構成

➤關於個人

問:先請教Mae筆名的由來?

以前在同人誌上用的名字是「前」(完全只是因為寫起來好看而取的名字)。而「前」的日文拼音是Mae,這個名字在英文上也是有的,所以就這樣定下來了。

問:何時開始發現自己喜歡畫漫畫?大學是美術科系嗎?

從小就很喜歡。應該說從小我就非常喜歡看漫畫,所以自己也會創作一些簡單的作品。不過,比較正式、有分鏡及劇情的漫畫,應該是高中開始畫的。高中以前讀的都是偏重課業的學校,大學才考上美術系。

問:有任何事件讓您立志成為漫畫家嗎?曾因為畫漫畫與家人起爭執嗎?

對我來說,像是路一直放在面前,而我順其自然走到現在吧。


取自「Mae前」Facebook粉絲專頁

以前從來沒想過以後要當漫畫家,對我來說,畫圖或漫畫主要是因為興趣。高中時我課業並不是很好,大學讀純美術時,純藝術也很難讓我得到太大的共鳴,有種人生的信心都被磨光的感覺吧。我珍惜遇到的人事物,但很討厭那時候的自己。

但我一直都有在畫漫畫,也是漫畫這塊領域,讓我感覺到自己落腳的地方。這是最有成就感的,覺得自己不總是那麼沒用。後來,東立的編輯找上我,也就這樣畫到現在,非常謝謝我的責任編輯。

我的父母應該算是不反對我走這條路的,雖然一開始他們擔心我花太多時間,十分辛苦,不如換個工作。但後來開始出商業誌、得獎後,他們就一直都挺支持我的。

問:何時開始創作BL漫畫?先前畫過少女漫畫嗎?BL題材吸引您的地方?

開始創作BL,應該是高中開始,我也是那時才開始接觸比較多BL作品。不過,我以往的原創作品中,大部分是男生很多的一般向漫畫,正式開始創作BL漫畫,應該算從《記憶的怪物》才開始。BL題材比一般向作品有著更多的糾結,包含性別、家庭、朋友的挫折。我想,這也是BL吸引人之處。

問:喜歡哪一類的攻跟受?

首先,一定都要短髮!(個人喜好)

攻:很寵對方,但不一定一直掛在嘴邊。對喜歡的人溫柔。如《八犬傳》的犬川莊介、《xxxHOLiC》的百目鬼靜、《Free!》的山崎宗介。

受:有點傲嬌,容易害羞,單純。如《繡蝕之夢》的聰夫、《閃耀金色光芒的你》的上原日葵、《再見遊戲》的伊藤要祐。

問:可否與讀者分享您私心喜歡的漫畫家?

日高ショーコ,很喜歡他的《憂鬱之朝》,敘述的是兩人的感情間要處理各種狀況,愛情不是只有彼此而已,身邊的人同樣也非常重要。每個處境都非常糾結,非常胃痛的好作品。

椿泉,她是我一直很喜歡的搞笑系作者,她的故事搞笑的方式完全不靠捏他或是諧音這些,完全依靠角色本身的個性,4格漫畫的節奏拿捏得很剛好,這是我一直努力想學習的。

➤關於《記憶的怪物》

問:第1到3集的封面中都出現蘋果,請問蘋果在本系列中的意涵?

一部分是代表兄弟間感情的「禁忌」,一部分是表達You are the apple of my eye.(你是我最珍視的人)。

問:這部作品帶有科幻感,當時怎麼想到「人工智能擬態生物」這個設定?怎麼想到讓它以遺物為食?您個人有沒有喜歡的科幻作品?

一開始其實是想讓一個家庭裡,養個像是人類的生物,融合想畫兄弟的元素,才想到這個吃掉死去哥哥遺物的構成。與其說是科幻故事,不如說我很喜歡這種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安插進去不平凡的要素的故事。


取自「Mae前」Facebook粉絲專頁

我自己很喜歡的科幻作品是貴志祐介撰寫的長篇《來自新世界》,是個世界觀完全重新塑造的故事,每個細節都很有邏輯。這樣的設定能做到這麼好真的太厲害了,是非常難以達成的境界,非常推薦給大家。

問:《記憶的怪物》第一集折口上提到您非常喜歡兄弟,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其實是因為玩了一個遊戲《無盡傳奇2》(Tales of Xillia 2),主角兄弟真的太香了……故事也非常的虐,甚至需要為了一些事情選擇要不要殺了對方,有很強烈的依存和感情衝突的故事,超虐,我非常喜歡。在這之後就突然被啟蒙了這個癖好。

問:這部漫畫不僅描繪同性之間的情愫,還有血親兄弟間的情感掙扎,這類觸碰禁忌/亂倫,在現實生活中難以被接受、甚至可能違法的關係,在BL漫畫和小說中卻打開另一片天。請問當初為何會做此設定?對此類「禁忌」有何想法?提出這個故事架構時,編輯反應如何?會擔心台灣讀者的接受度嗎?

我的創作是以自己的喜好為出發點的,純粹是因為太想畫兄弟題材了。過去在創作故事一段時間後,覺得要畫自己很喜歡的要素,創作時才是最開心的。而不管什麼題材、是否小眾,身為作者,應該努力做到讓讀者也喜歡這樣的世界觀。當然一定還是有人無法接受近親戀愛的,那我就努力讓這個愛情在合理狀態下發展,說服讀者也能接受。這是我努力的方向。


取自「Mae前」Facebook粉絲專頁

其實我是有點高道德標準的人,面對「禁忌」這類型的題材,無論近親、師生、年齡或權力不對等的關係中,低位階一方的意向,他是否出於「自願」做出這樣的選擇,對我來說很重要,也會盡量以這樣的設定發展故事。現實中,我也是以這樣的觀點來判斷「禁忌」關係的。

如上面說的,小眾題材的好處是容易被看到,而怎麼去說服其他「大眾」接受這個故事,就是描寫中最重要的了。

不過我一直相信兄弟的設定有它的市場,倒不會太擔心大家不接受啦。編輯方面,也只是比較在意尺度的拿捏,其他都滿遵循我的意見的。

問:愛的啟蒙一直是許多青春故事刻劃的主題,本書中,親情也是一種愛的形式,從「兄弟關係」意識到「戀愛情愫」,感覺難度加倍。能否分享對於「是愛嗎?」覺醒的關鍵?

他們倆個本來就是有高度依存關係的兄弟,對對方的感情非常深,當對對方產生情慾的成分,那就是跨越那條線了。但我都是用比較隱晦的方式,描寫他們清醒的時刻,哥哥因為接吻而認清,弟弟則是聽完RE614的告白總結出自己的答案,算起來哥哥覺醒的時間大概在國中時,弟弟的時間也差不多。


東立出版社提供

問:第2集開始出現與RE614食物有關的討論,不管是血液、口水、尿液,表達了回憶雖然是虛無的事物,有撫慰的力量卻也有反噬的可能。您如何思考人與記憶的關係呢?

老實說,這是我至今都很難有明確想法的。我認為記憶是構成一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很重要的部分,某個人失憶了,經歷新的人事物,他的個性可能會和以前完全不一樣,那他就像是個嶄新的人了吧?

但以靈魂的觀點來說,究竟記憶或大腦能不能說是人類靈魂的所在呢?這又是很難去解釋。所以不管是哪種方式的說法,我都希望和讀者一起去思考。

問:故事中第一個讓RE614吞食的活體是口水,再來是血液,這裡開始出現非常精彩的性暗示與想像。您如何思考「性」在BL漫畫中的位置呢?

我覺得「性」在BL漫畫中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很多BL作品的主軸之一都會是性,我想一部分是因為同性的相處中,如果沒有性,那和普通感情好的朋友有何不同,界線會變得很模糊不清。是否有「性」,通常是很重要的衝突點,讀者在觀看BL作品時,通常預期得到的回饋,也會是性愛的描寫,當然對我而言,畫這樣的內容也是挺開心的。

➤在日本推出單行本與遊戲改編

問:可以談談聽到即將在日本出版,以及收到日譯版的心情嗎?也請分享日本讀者的回饋。

第一次作品能正式在日本上架,而且是我創作很久的作品,真的非常開心。實體書也印得非常漂亮,看到書躺在日本書店的感覺,有覺得自己稍微前進了一點的感覺。

讀者的回饋在日文單行本發行後比較多,不少讀者的反應都是……「做為BL漫畫,H的成分不夠啊!」還滿好笑的,但還是挺感動可以得到不同國家讀者的回饋。


取自「Mae前」Facebook粉絲專頁

問:遊戲化過程中,您自己居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本遊戲的設計中,您個人最喜歡、值得讀者期待的環節為何?

主要是角色立繪與劇情CG繪製,以及劇情、遊戲細節調整的部分。

對我來說,最喜歡的應該是配音的部分,這是第一次和聲優合作,看到角色們擁有了聲音,真的是很特別的感覺。很多地方是我原本沒想過的:原來這個角色在這邊會用這種方式說話呀……真的非常有趣,希望讀者們也會喜歡。

➤簡答題

  • 平常畫畫使用的設備?
    Wacom Intuos Pro、iPad Pro
  • 最近最喜歡的台灣漫畫家?
    真的太多了耶。
  • 最近看的一本台灣漫畫?
    英張《森山朗讀會》
  • 身為漫畫家,最痛快最開心的時刻是?
    書出版的時候。
  • 日本前陣子很流行「#構成我的5本漫畫」活動,您想到的5部漫畫是什麼?
    CLAMP《庫洛魔法使》、高屋奈月《魔法水果籃》、天野明《家庭教師HITMAN REBORN!》、椿泉《王樣老師》、古館春一《排球少年》

【延伸閱讀】 記憶的怪物 下》暢銷萬冊改編成電玩遊戲,證明台灣BL漫畫不輸日本,讀者不因國籍差別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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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9 19:28
現場》以虛構無限逼近真實:林新惠&朱嘉漢對談

今年3月,美國一個名為The Chronicles of Now的網站平台創立了,內容多是以新聞、歷史或時事為主的小說。有趣的是,這些小說並非完全的紀實,而是透過虛構,將可能的方向描繪出來。「若是這裡爆發了病毒,勢必會……」作家們揣著這項宗旨,讓讀者開始挖掘不在自己演算法之內的事件。

也許「虛構」的意義就如同史蒂芬.金(Stephen King)說的:Fiction is a lie. And good fiction is the truth inside the lie.一個凌駕於現實的真實,也許得靠著作者親手編織的細節才得以呈現。


動漫《新世紀福音戰士》(取自IMDb

▉一個不被允許認識的自己

朱嘉漢表示自己的上一本小說《禮物》總共花了7年才完成,於2018年10月底出版,但自己休息了一個月後又開始著手寫第二本小說《裡面的裡面》,花了7個月定稿,再進行修改。

朱嘉漢認為,自己所處理的「虛構」屬於歷史層面,例如1950年到1970年的台灣歷史幾乎是空白,當時的文人如葉石濤、郭松棻等都是在80年代後以回憶的姿態重新講述,但他們在時代裡失去了太多聲音,事後回溯當下的細節時也是困難重重,身為後代的我們並沒有太多機會去認識這段不完整的歷史。

《裡面的裡面》談的就是一段幾乎被人遺忘的家族史故事。書中共有兩個核心角色,一是台灣共產黨(簡稱台共)的潘欽信,二是朱嘉漢的祖父。人們提到台共往往都會提到謝雪紅,但台共還有很多人被埋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例如林木順、蘇新、簡吉等等。

潘欽信是朱嘉漢祖父的三舅、曾祖母的弟弟。朱嘉漢得知有這個「遠親」時,彷彿得知了一個來自虛幻國度的存在,倘若沒有寫小說,一輩子也沒辦法與他建構關係。

這種不完整性,得藉由蒐集資料、訪查等等來填補,最後透過小說的「虛構」來補足。但朱嘉漢也表示,小說並不能完全替代歷史──小說就是小說,但真實世界所遺失的東西太多了,譬如潘欽信的人生、白色恐怖的史料。「虛構」除了是保護與尊重他人,也是試圖認識那一位不被允許認識的自己。

朱嘉漢也補充道,「姿態」也許是《裡面的裡面》最重要的核心,讀者可以看到小說人物是如何讓勇氣凌駕切膚之痛,讓自己活下去,也讓別人活下去。祖父與其他台籍菁英們處在一個如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講述的「被拋境況」(thrownness)的大時代,無人能解釋為何在此或不在此,只能默默承受一切。但弔詭的是,這個社會卻不允許自己去認識自己的過去。如果沒有一個真正認識自己的人,那要如何去了解他人呢?

小說人物的名字,也代表著各自的勇氣、信念與狀態。例如信仔,象徵著守信用,也是一封把自己摺疊的信件,駛向遠方。祖父阿寬原本的設定為「阿榮」,是想像他的懷才不遇與在白色恐怖氛圍中,光榮黯淡、過往雄心熄滅。但作者最後還是把它改回「寬」,象徵著寬恕。

▉一具不完整的輪廓到底該怎麼生活?

林新惠表示,她同樣花了7年才變成一個小說家,從大學的音樂系一路跨度到台文所,陰錯陽差地得了校內文學獎,便開始埋頭寫作。當時有一位文學獎評審說:「虛構就是想像生活」,假設今天有一個人被困在廁所,寫作者就必須去想像他在這狹小的空間裡要怎麼活下去。儘管研究所與創作分開,但研究期間讀到的〈賽伯格宣言〉卻啟發了林新惠:「人和科技物之間如何形構共同體?」例如在疫情期間使用額溫槍,人們都必須制約性地服從它,蹲下、撥瀏海,才能進入特定空間。並不是我們在使用額溫槍,而是額溫槍在使用我們。

《瑕疵人型》的來由是英文的glitch,用來形容機器的損壞。但《牛津字典》的解釋卻多了一條有趣的描述:映像管電視損壞時,螢幕出現一條白色的線。林新惠笑說,這條線並不打擾我們觀賞節目,但就像一顆石頭塞在鞋子裡,感覺很不爽快。難道人類不會在生活之中出現這道glitch嗎?人類是基因的運算式,等同於機器以0和1來編算,兩者必定都會在個體上出現「瑕疵」。

林新惠補述道,這本書的封面是以紅外線熱像儀的輪廓來呈現,如同疫情嚴重期間,人們進出簡易閘口時的熱感應影像。在機器的眼睛裡,我們並不是真正的人類,我們只是由紅色、綠色、黑色構成的模糊形狀──也許,這就是人類在失去形狀前的狀態,像是Windows電腦的讀取標誌(圓圈與沙漏),或蘋果手機的讀取圖騰(輻射圓圈),人類天天看著這些符號,卻不曉得自己也像它們一樣,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不斷讀取中、當機、跑不動。

▉無盡地獄

朱嘉漢提到,《瑕疵人型》中有一種感官被剔除掉了:痛覺。例如〈剝落〉主角的右手背肌膚與筋肉逐漸消失,身上的一塊塊肉剝落了,但她卻沒有嚎啕大叫,反而讓人感覺更痛、更焦慮。痛覺使人們發現自己存在,整本小說像是一部「地獄機器」,如同靜止狀態時被分屍,心理面的恐懼會凌駕於痛覺,如同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短篇小說中的「無盡感」,倍增著不安的情緒。

林新惠補述道,《瑕疵人型》中的另一篇〈安妮〉也有類似的東西:主角與買來的娃娃有著類似戀人的關係,但某天,當主角像人類一樣為娃娃沖澡,最後擁抱時,娃娃卻融化了。林新惠表示,原本想將結尾定格在融化的畫面,但收尾時她增添了一小段描述──讓主角網購一個新娃娃,暗示著這個悲慘輪迴裡,娃娃會不斷損毀,主角的心會一再破碎、補齊、破碎。這本小說裡的人們都在反覆著同樣的徒勞,如同薛西弗斯反覆被石頭砸死、普羅米修斯的肝腸反覆被老鷹吃掉。

林新惠認為,倘若《瑕疵人型》所書寫的是人瀕臨崩潰的臨界點,《裡面的裡面》踩在一處歷史與虛構的邊界點,像是注滿水的杯子的表面張力一樣。這本小說有兩個重要的核心:「懷疑」歷史與「逼近」歷史。


作家林新惠(左)與朱嘉漢(時報出版提供)

人們往往覺得歷史是一個無庸置疑的東西,但我們該如何確認自己所認知的歷史是真是假?這讓人聯想到電影《銀翼殺手》中的先進人造人瑞秋,她覺得自己是人類,但最後才發現自己的記憶是別人灌輸的。我們的記憶究竟是被誰虛構的呢?虛構我們記憶的傢伙可能不是人,是機構、組織、權力。《裡面的裡面》的敘事者虛構了一個人物來呈現歷史,但到了故事結局,小說人物也虛構了一個敘事者,期許著未來也有人能夠說說他們的故事。

林新惠補述道,這讓人聯想到學者林麗君所認為的,千禧年後的台灣小說創作者都有高度的自我反思性,敘事者會不停地檢討歷史的不可再現與可靠性──我們真的在寫當時的歷史嗎?我們可以無限逼近著當下,卻永遠隔著一層膜。

▉無法決定的寫作之手

林新惠表示,寫作並不是只反映打字的當下,它是隨時隨地的「超展開」。例如《2001太空漫遊》的HAL 9000,它並不是實體機器人,而是一個擁有監視鏡頭的中樞電腦。但它卻因為與宇航員們發生口角,進而切斷氧氣、電力、補給,最後太空人全部死光。這是一種不可見的謀殺,僅僅只用了一個聚焦於HAL的鏡頭,便能營造出無盡的肅殺感。

近代的智能家電擁有微型電腦,能透過網路連結來操控,甚至如免治馬桶可以透過感應使用者坐馬桶蓋的次數與頻率,計算用電量來自動省電。也就是說,這個馬桶不是自己所使用,一切都是裡面的微電腦在控制。假設這些智能家電越來越進步,能夠與人類對話,若你與它們吵架,它們決定像HAL一樣,鎖門、斷電、停止供水呢?


《2001太空漫遊》中擁有監視鏡頭的中樞電腦「HAL 9000」(取自IMDb

《瑕疵人型》的最後一篇〈Hotel California〉就是在講類似的事,我們漸漸無法決定近在眼前的事情,如同老鷹合唱團同名歌曲的歌詞:We are all just prisoners here, of our own device.我們在所有裝置空間底下被控制著,只要他們出了小小的瑕疵,人們馬上會被波及。

朱嘉漢提到,寫《裡面的裡面》時曾有個疑問:信仔是怎麼處理歷史的?當他思考歷史時會發生什麼事?他究竟把自己放在什麼位置?革命、左派、馬克思,這些可能是他想像的未來,想像有一個後代要書寫他的故事。

「我在思考著信仔,信仔也在思考著我。」寫小說像是進入一種狀態,自己不再是外在的旁觀者,也是裡面的人。這是一種直線式的迷宮,寫作者無法真正地決定要放多少歷史,多少虛構──因為歷史就在那裡,只是恰好被一個虛構的聲音講述出來。歷史絕對不是單純的作業,思考歷史時不只要思考著真實性,也要思考與自己的關係,思考著未來。我們都是歷史延續過來的東西,我們也要開始去思考未來的人會怎麼樣看我們。


(時報出版提供)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瑕疵人型
作者:林新惠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林新惠
1990年生,現就讀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班。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曾任《聯合文學》雜誌編輯。碩士論文《拼裝主體:台灣當代小說的賽伯格閱讀》獲臺灣文學館年度傑出碩士論文獎。研究主攻科技人文與生態人文。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裡面的裡面
作者:朱嘉漢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朱嘉漢    
1983年生。曾就讀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博士班。現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寫小說與Essays。著有長篇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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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8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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