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好故事製造機,漫畫放電密技大公開ft.漫畫家韋蘺若明、PamPam Liu、大辣總編黃健和
或許是台上的兩位漫畫創作者韋蘺若明、PamPam與重量級總編黃健和的緣故,這場活動的讀者粉絲都呈現一種乖巧冷靜的特質,台下隱隱浮動一種愛在心裡口難開的曖昧氛圍。活動開始以快問快答暖身,首發搶先提問:
➽如果可以跟漫畫角色交往,你選擇誰?
大筆一畫就在答題板上揮毫作答的韋蘺若明,大方率性的性格一覽無遺。她的漫畫作品《送葬協奏曲》、《鬼要去哪裡》中常見敘事節奏鮮明、故事推展曲折,卻總能在細節處閃現光芒的靈巧感。最先回答這一題的韋蘺若明堅定說:「《棋魂》裡的塔矢亮。」隨後略帶笑意地補充:「喜歡對專業用心到變態的人。」
偏好配角型的PamPam答案則是《灌籃高手》的三井壽,「他對教練說:『教練我想打球』,那個畫面看得我——很想抱他!」PamPam在答題板上纖細圓潤的筆觸,如同手寫心意般濃厚的文字描繪,令人聯想到她的作品《癌症好朋友》、《瘋人院之旅》中畫風簡約輕巧,更多著墨在大量笑中帶淚的回馬槍敘事風格。
投入大辣至今17年的總編輯黃健和的答案則是:「劉興欽的機器人。」他滿帶暖暖念舊的語氣說:「我就想帶著它,走一下。」
➽心中的說故事天才?
韋蘺若明回答:「《西遊記》的吳承恩」,原因是故事中的人性與娛樂性都很強烈。PamPam則是手塚治虫,她解釋手塚的故事竟能涵括歷史、科幻、未來憧憬的想像,可說跨度遼闊,也深具人性的善惡表達。黃健和答道:「司馬遷」,他很是敬佩欣賞地說:「沒有一個人可以像他那樣,說的故事是歷史,但畫面感非常厲害。」
➽敘事作品裡哪個缺點,會讓你大翻白眼?
本身學戲劇的黃健和首先回答:「天神。每次都天神來了,一切就解決了,那前面幹嘛呢?」而PamPam最受不了的是虎頭蛇尾,「一開始很熱血,結局這麼草率?白費前面鋪的梗,草草結束很可惜啊!」韋蘺若明則無法接受矯情跟說教,尤其讀者很認真進入故事,角色突然用超越一般人的方式講話。韋蘺若明的語氣示範了「出戲」時,會如何使人「冷靜地火大」。
➽如果中大樂透,還想做現在的工作嗎?如果會,最想花大錢做什麼跟漫畫有關的呢?
目標明確的韋蘺若明表示:「想花大錢做宣傳。」她提到出版的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常因沒有資源去照顧好行銷,導致曝光度與銷售量不穩,造成惡性循環,所以她最想自己砸錢做宣傳。而一有錢就會沒動力、不會想繼續的PamPam先是愉悅表示只想整天躺著,接著靈光乍現說:「啊——我可能會去做善事!」黃健和則說漫畫是可以做到老的,覺得漫畫跟酒「黏」在一起會很有意思,所以想開「漫畫酒館」,現場的讀者們聽了紛紛表示期待。

▇職人漫畫,首重專業,用初心與幽默推展劇情
常被問到台灣文化精神是什麼的韋蘺若明,接著分享她的創作心得。即便一開始在CCC上連載《送葬協奏曲》時,主辦單位明確要求符合文化傳承與推廣,但她強調漫畫創作在選擇主題時,首重自己的興趣。「自己喜歡的才會畫得好。」她不特別思考如何去迎合或討好,而是畫自己想畫的東西,畢竟讀者也只會選自己想看的作品。重點是:「你喜歡什麼就畫什麼,你喜歡讀者才會喜歡。」
韋蘺若明對生死和殯葬業很有興趣,但起手的田野調查必不可少,尤其職業漫畫重視職人專業的呈現,得先考究專業的部分,再帶入劇情結構。一開始除了消化大量專業的論文資訊,還要找到現實的從業人員做訪談,理解流程和心態。為了呈現專業畫面,她也買了幾本殯葬的書參考,「因為放在桌上很久,讓媽媽非常緊張。」韋蘺若明忍不住笑道。
編劇方面,除了找尋共同經驗、容易幫助讀者快速進入故事內容外,韋蘺若明強調漫畫編劇還有一個訣竅:幽默感。她補充:「也可以說是娛樂性。即使是在悲劇裡,愉快的東西能在閱讀時產生休息效果,再回到主線時就會產生節奏感。」
編劇過程創造的節奏感無法標準化或量化,是由每個人從小到大的閱讀,去培養自己的幽默感跟系統。但如果遇到連載時,一次呈現的篇幅不長,則要注意每一回的頭尾吸引度,必須在開頭和結尾都能緊抓人心。

▇別忘多運動,才能提供大腦正能量
黃健和詢問擅長連載的韋蘺若明:如果沒有連載壓力,是否會出現不同型態的作品?韋蘺若明回應,其實創作者的大腦在做事時多半都是直覺型,如果今天沒有連載壓力,她也會依據原本故事的長度編排,只是連載時需要較長的篇幅,就會用一樣的結構去拉長放大,中間再置入細節。
創作體質傾向游擊型、打帶跑的PamPam好奇問道:「都是怎麼規律自己的生活作息呢?」韋蘺若明說,前面提到的培養系統也包含培養規律的作息,尤其創作時間向來難以分配管理,真心只求不要熬夜、正常作息。她鄭重推薦:「運動非常重要,可以供給大腦正能量,也能幫畫畫的身體減少一些職業部位的疼痛。」
珍惜創作初心的韋蘺若明,也跟現場粉絲分享一部漫畫改編日劇的BL作品:《情色小說家》。劇中主角原本寫作情操高尚,礙於現實寫起工具書般的情色小說,除了有精彩的娛樂效果,更傳達內在深沉動人的創作魂。
提到自己的作品,韋蘺若明最後強調:「畫這些故事是希望大家可以看到生命力的強韌,感受到生活其實還是很有希望的。」
▇從生活找到故事,把悲慘瑣事變成笑點
PamPam提到,最初選擇用圖文的方式記錄生活,是因為出國留學很枯燥,沒有朋友,也沒有什麼題材可以畫,便決定用四格漫畫記錄每天的生活內容,不管是多無聊的小事情。
「第一個禮拜畫完後,某一天過得很衰,我就覺得『嗯!明天一定會更衰』,邊想就畫成了四格漫畫。等到隔天上完課回家,發現所有東西都被偷了。」
用畫筆「一畫成讖」的PamPam自此覺得生活好奇妙,每天都會有事情發生讓她畫,於是日日更新,養成固定記錄生活的習慣。
擅於說故事的PamPam也會嘗試另一種方法:彷彿脫口秀演員般藉由口語,把發生過的事情說給別人聽。看似輕鬆聊天,卻能在講述過程中思考要怎麼講對方才會覺得好笑,且比原來發生過的聽起來更有意思。
「講的過程,對方一定會有回應跟反饋,就可以從中擁有不同角度去看待同一件事。」透過口語方式,在轉述過程中,也幫助自己記下更深刻的印象。
講求工作效率的PamPam,還在公司上班時,會在下班後固定保留創作的時間,用最低限度的篇幅畫完想講的東西。等熟悉這樣的短篇方式後,有時超過篇幅就會自動濃縮。體貼的她顧及到有些人不習慣看漫畫,決定採取最大公約數讀者能夠理解的方式,配合網路閱讀習慣,以簡單的圖文進行創作。
▇從癌症到洗內褲,從細節擊中讀者的共鳴點
韋蘺若明對PamPam說故事系統的養分源頭非常感興趣,PamPam順勢聊到自己從小就邊吸奶瓶邊看爸爸收藏的全套《老夫子》,長大後會去雜貨店買十元盜版的哆啦A夢漫畫。第四台的日本動漫對她也有影響,但最有感的是國小逛書店時看到紅膠囊的圖文書,引發她強烈的創作欲望。
PamPam坦言《瘋人院之旅》這類題材很少見,故事起源來自家庭,主角原型也是自己的親人,經過許多年的反芻,有機會申請到補助,才能把它畫出來。「構思的初期,除了本身經驗之外還是有些空白,需要找齊資料背景,不能憑空就畫出來。所以看了很多精神相關疾病的書,再把它跟故事整合。」她相信漫畫的讀者仍然會在乎一定程度的寫實性,因此除了幻想橋段,依然要有現實知識輔助。
漫畫中的文字彷彿口語般日常的PamPam,其實對暗藏的情緒、情感異常皆敏銳,她描述故事的文字比重不輸給圖畫中隱含的潛文本,也會有足夠的留白讓讀者有喘息的舒緩空間。為了忠實自己的觀看角度,呈現最貼近自己的真實感受,PamPam認為最重要的是,敘事中的心得或想法要能準確地擊中讀者的共鳴點。

愛搞笑的PamPam也不吝嗇分享最近的生活的小趣事,譬如想要洗內褲又想順便洗澡,結果外頭一聲巨響,出來看到整桶內褲全掉進垃圾桶。類似這樣無厘頭的自嘲,以及老天隨機降下的胡鬧慘劇,不斷在擁有特殊笑點的PamPam生活中,一再被精巧地捕捉成靈感來源。
辭職在家畫畫的PamPam一直狂看影集,她向大家推薦:《勁爆女子監獄》及《華麗女子摔角聯盟》。習慣搞笑的她難得正經起來,讚賞《勁爆女子監獄》這部描繪女生故事的真實性,毫無花瓶感:「它是一部回憶錄,透過在監獄裡認識到不同的人,講到宗教、種族和文化。那陣子我連作夢都會夢到裡面的人,像這樣的故事就很深刻的融入到我腦子裡。」
黃健和問道:「下一本書還會考慮要畫疾病嗎?」PamPam樂呵呵地回:「機會很大。因為爸爸很不注重健康,前兩天半夜心臟痛,在急診室裡還說:『老婆我要喝可樂』,被護士聽到才阻止。覺得……好像又有東西可以畫了!」
▇跨界的思考:有沒有準備說故事給全世界聽
黃健和從文化影劇畢業後跟過3部電影,過程中他評估自己的才華,決定離開電影業轉往從小喜愛的漫畫行業,沒想到30年後,在做的事是把漫畫推回曾經熟悉的影劇、電影業。他提醒漫畫家:「重點在於你原本的故事是否有到達足夠的感動點,才來討論做跨界。」
資深且經歷豐富的黃健和,麥克風一拿就直接開講,娓娓細數跨越多個世代延續到現在的創作者類型。相較於80年代男性創作者的長篇內容,這個世代加倍活躍的女性創作者不斷在各種題材領域嶄露頭角,更有近乎私小說的敘事概念,如分享祕密般在作品中喃喃傾訴,累積了不少忠實讀者。
「大辣在做的就是Locol & Golobal,把台灣作者推出去有點難度,但創作者自己有沒有準備好說故事給全世界的人聽?以及故事要怎麼說?或是用什麼方式去說才有被看見的機會?這很不容易。」
現今的創作者多於網路發表,經營自己的粉絲社群,這些作品在台灣市場有機會,但有沒有可能因此放棄掉國際市場的機會?「做台灣題材的時候,國際市場的可能性呢?其實都很難,但只要能明確把握其中一個,其實也挺好。」
黃健和表示,務必將視野放大去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閱讀族群,像大辣做漫畫、飲食、兩性,都聚焦在圖像小說,「因為圖像小說可以快速被認知,優勢是大部分都能單本結束。」
▇畫工強但故事漏洞多vs故事超精彩但畫工不OK
黃健和期許年輕的創作者們除了確定自己要走哪個方向、哪個路線,更建議要確定一下自己喜歡哪間出版社的書。「說故事之前要很清楚:要說給誰聽?以及作品有沒有機會去轉換發表的場域?」這是當晚不停迴盪於耳的叮嚀。
黃健和說,現代社會常見許多創作者專攻本業而難以多頭發展,形成兩極化的創作困境:「畫工迷人,但故事很多漏洞」,或者「故事很適合改編成影劇,但畫工有待加強」。他鼓勵漫畫家在專業與專業之間嘗試讓合作的火花發生。譬如畫風充滿濃厚詩意的繪者,可以考慮跟文學類作者商談合作,例如近期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就是一例。
黃健和也非常看好台灣創作者跟國外編劇合作的可能性:「很會說故事的人找到很會畫的人合作,我們可以期待看到兩者一同創造出很不一樣的結構。」跨界不只是跨越熟悉的領域,有時更是在陌生化的過程中開創出不同故事邏輯的思維方式,這或許也是未來具高度實驗性的創作可能。
PamPam撿拾生活裡各種悲慘、趣味的碎片,串成迷人的故事整體,韋蘺若明則通過閱讀、田野與訪談,將幽默帶入劇情之中,吸引眾多粉絲。一個寫生活,一個創作劇情。黃健和則提醒漫畫家,不妨敞開心房,思考作品跨界的可能,更可以多多嘗試與不同的作品合作與改編。●
▉向漫畫家/作家告白




▇抽獎時間

書.人生.馬欣》如此這般,我住進了村上的「海豚旅館」
如果我內心影像有一個開關,打開後應該是一個長巷的剪影。畫面是粗粒子的,地標不明,周圍仍有人家正在開飯的香味,還有鄰居吵鬧的聲音。
然後童年的我還在二樓陽台等著家裡人回來吃飯,肚子餓了與否不重要,那只是幼年的我之於前方萬家燈火的殘影。
童年的我曾有一度執著於「家人怎麼就這麼走散了?」的念頭。原本是可以開了一鍋魚餃、牛豬肉再下兩盤,青菜一滾加上香菇搶忙夾起一口吞的家人人數。那時,你會知道隔壁房間的燈總是亮著的,哥哥明天依舊要小考吧。十點要睡覺的時候,叔叔常帶了一盒蛋糕過來,某一天是當年還很稀有的長崎蛋糕,因此媽媽特別允許我刷了牙還吃了一塊,那晚味覺的記憶不斷閃回。或是某一日匆忙洗了爸爸的洗髮精,結果因一頭薄荷味而懊惱不已。
如今那些當日大事,都是指甲屑大小的念頭,成為你撈起家人身影的浮光掠影。至於那一家十幾口人是怎麼走散的,且在你小四前走散,即使知道原因也無法細想。你只知道家人照片像泡了水一樣,身影都看來稀鬆了。
那年在父親經商出事後,稍長一點的兄姊都出國了,有的是不堪被霸凌。之後家中最長者死後,其他旁支四散,於是中秋節除了餡料過甜的餘味,沒了生活煙火,我們再也不用為了分個梨子而苦惱,就這樣一口咬下,咬碎了不甘願。
然後我就用「你」來形容我自己了,因為我討厭執著於悲傷而掉淚的「你」,於是我毅然切割開來。那時我就把自己縮放在那條熟悉的長巷裡,看你日常等著媽媽揹了一堆菜與熟食回來,看她倉促的腳步,知道她也為家裡奔走了人情,你我都隱隱心疼。日暮昏黃照不進家裡,慶幸你的表情總不夠明確。
那時,或許是因為有一本書出現了,讓我跟「你」有機會靠近了一點,那本是《紅樓夢》。你知道的,長輩書櫃裡面沒有孩子的書,孩子讀的書也沒法解決你的問題。你在一個百般聊賴,仍失去座標的下午,拿起了這本書。
很偶爾的,在你初一的時候,你不經心翻著紅樓夢,照理說你應該很關心寶黛的戀情發展,但曹雪芹一路寫下來,留了太多別的伏筆,終於讓你停下來觀望細節。
如劉姥姥到大觀園那篇,表面上她取悅了所有的人,但劉姥姥是精著一雙眼地取悅,她以展示她的低下來取悅在上的人,也因為那點貴太太不願意沾上的俗味而被逗樂了,那麼安心地因與塵埃無關地樂呵呵了。
你在這一片熱鬧中,看到了反面的人走茶涼,你因而有預感,它將不只是一本書,它將打破了你以前對書的定義。
潛意識的我仍在那長巷走著,像是自己的巡邏員,如果再有離別的預感,或是再有任何變數,我想提前警告你。我總提著一顆心,總覺得更大的離別就會到來了。我知道你人都碎碎著不敢動聲色,在那間貴族學校裡不容許誰的家境轟然地敗落,老師都有他們的情報網,讓你偷聽到別人家的訊息。
於是你在老師問卷上總填著你爸爸出差,你將人生的真相塞滿藏好,不是怕人家知道,是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讓人知道的。
就讓謊言塞滿自己嘴巴,藉此看著人們情報網流通著他人的訊息。那裡的孩子都蓋著父母的印章。大人總饞著雙眼,比嘴巴吃進的東西還多。
後來你繼續讀著《紅樓夢》,它不是一本好讀的書,你因此把它當地道,分外安全的鑽進那腐朽裡。然後你發現林黛玉的無依了,那份無依在她過了稚齡後,成了一根拔不掉的刺日夜戳著,不只是她身弱,而是她人生除如柳絮的無著,的確已沒有安生的本錢。她沒錢、身弱、沒父母,只有寶玉的情分,就是被風吹著走的依靠。她的不討喜是想跟命運強著來,因她除了尊嚴也沒別的,文采好又何嘗不是藉著那點憂懷對抗著四方淹著的花紅柳綠。
那家是一株敗著根的花,後來開得過艷俗,黛玉就是一點清墨,被一掐就沒了。然後你迎著那悲劇的預感往後讀。那家果然是被抄了,開得荼糜且臭香一體,你幾乎感到一點快感活生生地吱吱地要竄出地,這家骨子裡藏汙納垢的髒終於被掏洗了一點。
人所能求的乾淨之於這世界,就只是突兀的一道筆墨而已。
那本書將我內心從小所看所感的髒水嘩啦啦地流出。包括從小在學校與家裡看到的貪與那些階級縫裡的垢都因此流出一點陳年臭香。清掉那些花死前的氣味,終於剩下一枝枝節節的硬底,讓它重新再開些花苞。
因著那本不可能全看懂的《紅樓夢》,讓我在那現實裡坦然做著夢,藉著一本《紅樓夢》,我看到了人間蕭索,卻也因此心安,原來盛放與腐敗,都在曹雪芹的五指乾坤裡。
於是當我拿起筆,如果能寫出腐敗後再生的養分,我就感到多點生機。以前總感到的失去預感,也沒什麼了。大人互相盤根錯節引來的腐朽,總有崩掉的兆頭。我老家原本那些大而無當、乏人打理的花草、那隻不算寵物的狗,那裡原本就少了點人味。
人生,如果要貪榮景,骨子裡總會有一點點被蛀掉的黑洞,那樣事後看來也是種風景。
在那之後,我養成了看書的習慣,像種樹一樣,每本書是點澆灌,讓我在失去裡面又復生一點。我長大以後,台灣很發達了,但就有點像自動販賣機的虛空,有什麼堆得滿滿的倉庫感,這地方可以給你很多,但開始流失什麼最核心的東西。尤其是號子像古代賭樓一樣擠滿了人,人們比目魚似的眼睛充血看了又濁了。
那時候大學的我在一家便利商店買茶葉蛋,發現了村上春樹的《舞.舞.舞》,還是故鄉出版社的版本。我在那個機器聲與加熱食物的環境中,看到了書中的海豚旅館,活在虛無主義的勝利組五反田,還看到了那在新旅館中不存在的樓層。
那層樓打開電梯後,適才優雅的「田納西華爾滋」與清潔劑味道消失,走出後,那是在鋼筋架構中的一層廢墟,你腳踏上的是失去彈力的舊地毯;你聽到的是羊男衣服一角拖地的走路聲。
身為讀者的你知道,村上用各種現代化的元素拼貼了外在世界,那些如普普藝術重複也像布希亞憂鬱大同小異的複製商品,一個箭頭走向的是廢墟般的本質,我們活在最高度文明的垃圾堆裡,並聽著羊男說:除了繼續舞舞舞外,沒有別的意義。
村上春樹就這樣撕開所謂文明與進步的貼紙,將人心的壁癌揭露出來。對我而言,沒有人這樣寫人在現代社會中被分子化的寂寞。那甚至稱不上寂寞,除非你整個身心靈都投入在20到21世紀飛速且追求高潮的進步中,並且跟它們一起高潮,若無法全然投入,甚至進入一種周而復始的循環中,就會感到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
這樣反反覆覆跳著現代化的舞步,有時是齊步走,內心留有幾分是自動開機的被規訓,也有幾分是來自自己純粹想從人生提煉的東西。村上的《舞.舞.舞》、《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都讓我在末世的群舞中,有著離場的勇氣與下場的觀察樂趣。活在那麼美的文明巨大廢墟,比自取滅亡的馬雅文明更壯大百倍,我坐在這華美的廢墟上,繼續以打寫文字跳著我的舞步。
我以為如此可以卓然不群,其實只是等著文字來馴養我,那從千萬年來的文字魔法來馴養一個始終害怕,仍躲在二樓期望家人回來的我。文字是我的狐狸,我期望它能認出我,讓我記得這世界的麥浪。天知道,我始終害怕,於是以文字為柴火,讓手暖和,來想像心也暖一些。
一如村上寫的人物「東尼瀧谷」,總需要有別的,代替自己走出那牢籠裡,一朵字花,一朵會飛的裙襬,還有一個只能在文字裡可以放心掉淚的我。●
馬欣
同時是音樂迷與電影癡,其實背後動機為嗜讀人性。在娛樂線擔任採訪與編輯工作二十多年,持續觀察電影與音樂,近年轉為自由文字工作者,從事專欄文字的筆耕。曾任金馬獎評審、金曲獎流行類評審、金音獎評審、中國時報娛樂周報十大國語流行專輯評審、海洋音樂祭評審、AMP音樂推動者大獎評審,樂評與電影專欄文字散見於各網路、報章刊物,如:《中國時報》娛樂周報、《聯合報》、《GQ》、《VOGUE》、誠品《提案》、《KKBOX》、《鏡週刊》、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網站等,散文部分可見《非常木蘭》、《幼獅文藝》,著有《反派的力量》、《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階級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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