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岱樺(新經典文化編輯)
作家高翊峰的小說近年陸續售出英、法版權,其中法語版譯者關首奇(Gwennaël Gaffric)可說是將作品引入法國的重要推手。2017年《泡沫戰爭》法文版問世,兩人同獲南特國際科幻小說節(Nantes Les Utopiales)邀請,曾共同出席簽書會並舉辦多場精彩對談。
高翊峰近期推出最新長篇科幻作品《2069》,自陳當年參與國際科幻小說節的經驗,深深影響了他的新作。新書宣傳之際,新經典文化邀請高翊峰與關首奇兩人聚首,再度晤面進行對談,不止於敘舊,更遙望不那麼遙遠的未來。
█亞洲科幻小說在歐美開花
2019年底,高翊峰推出小說新作《2069》,從《幻艙》、《泡沫戰爭》到這本新書,皆是長篇科幻寓言小說。擔任過雜誌總編、電影編劇、執導電影,身分多元的高翊峰在科幻小說創作上有一定的執著,然而他說:「其實我並未以科幻小說創作為標竿,這些作品『被歸類』在科幻小說,也僅是因為其中含有譬如賽博龐克(Cyberpunk)等科幻元素。」他虛懷地說,自己只是單純地在說一個故事。
針對此點,關首奇回應說,《使女的故事》作者瑪格麗特.愛特伍(Margaret Atwood)也否認自己是科幻作家,這源於一般評論者不會將科幻文學當成有文學價值的文類看待。但對他而言,閱讀愛特伍與高翊峰的作品,所感受到的就是富有文學性的科幻小說。
談到創作與翻譯的領域,關首奇與高翊峰觀察跨國語言與文化的轉譯,有著共同的心得--也就是近期中國科幻小說在國際上的能見度、討論度極高,從《三體》再到《北京摺疊》,這些譯作在年度國際文學獎屢獲佳績,也得以讓譯者的重要性被凸顯。
高翊峰提到姜峯楠的小說、《攻殼機動隊》、《阿基拉》等科幻作品在亞洲與歐美的影響。前者多次獲得雨果獎、星雲獎,後兩者更是一定程度影響了青少年對科幻的期盼。它們都以「影視」的形態深入西方世界,以科幻為骨,將帶有政治性的議題紮根於西方讀者的閱讀經驗中。
高翊峰與關首奇就自身的觀察,將亞洲的科幻文學之所以在歐美崛起,歸納出幾項重點。一、自《三體》翻譯出版後,西方世界的讀者意識到除了歐美文化圈之外,華人圈也能寫出極富想像力的故事。二、西方讀者群閱讀類型小說的基數足夠。三、西方讀者對於閱讀的想像及參與度出乎意料的高,相較於台灣的讀者,他們更敢於向作家發問。四、純文學的讀者群較模糊,相對的,類型文學較容易被閱讀/視聽。
█在新作《2069》埋藏問號,勾引讀者互動
「我開始站在我所在的小島,去尋找類似的島嶼。」
--《2069》自序,寫於出版之前。
2017年高翊峰受邀參與南特國際科幻小說節時,《泡沫戰爭》、《幻艙》已在台出版多年,法文版《泡沫戰爭》則出版在即。他偕同該書譯者關首奇出席,與中國當代女性科幻作家郝景芳對談。
參與這個歐洲科幻小說界最大盛事,高翊峰觀察到國外讀者熱衷於對科幻小說進行深度剖析與思考。讀者面對眼前事物的好奇、熱情,以及遠超乎想像的購書慾望,令高翊峰印象深刻。
那段期間,因應《幻艙》簡體版出版,高翊峰也前往中國參加中國人民大學第11屆文學節。他觀察了中國與法國的差異:「法國透過科幻小說直接指涉現實與政治寓言的意圖,充滿了激烈的熱情。而這種介入,至今在中國大陸仍是相對保守謹慎的。」

作家高翊峰
收穫了這些在國外與讀者熱情互動的經驗,高翊峰回到台灣後,遂提筆寫下《2069》。他在書中埋下更多密碼、彩蛋,甚至為《2069》的主角與前作《幻艙》主角取相同名字——達利,將「不同書中的這兩位是否為同一人?兩者間有何共通點?」的疑問埋入讀者心中。
針對這樣的巧思,關首奇也觀察到有趣的現象:「我從中感受到(作者)想要跟讀者互動的感覺;雖有讀者觀察到《2069》與《幻艙》的連結,但並非所有讀者都看過《幻艙》,因此而產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單只閱讀《2069》的讀者,與先後讀了《幻艙》及《2069》的讀者,雙方的讀後感相當分歧,成為有著完全不同詮釋的兩派,這點相當特別。」
對此,高翊峰表示:「我一直想要創造『第二位達利』該有的樣貌,但他繼承了《幻艙》的達利所遇到的人,所遇到的一切。」達利依循前身的種種,轉生到下一本書,再度重新學習作者筆下的世界規則,在這繼承而來的血肉裡,高翊峰創造並深藏了與過往不一樣的密碼,讓這位達利活出他應有的模樣。
身為「兩位達利」的創作者,高翊峰也不斷思考這兩個角色之間的關係為何——他們身處於不同書中的世界,相隔著時間與空間。關於「兩位達利」的討論,尚未做出真正的決斷,這並非指兩個故事尚未完結,而是高翊峰與達利們之間的交流依然持續著,「我跟他們之間,還沒有結束」,高翊峰說道。
藉由此次《2069》出版,高翊峰觀察台灣出版、創作與讀者生態,他認為,讀者們雖並非直接介入作品本身,但透過網路評論、媒體刊登等等與作者的對話,激勵作者重新思考小說的結構,也提供了更多的刺激與靈感。
█台灣作品的重要推手
除了高翊峰的《泡沫戰爭》及短篇小說〈蚊子海〉之外,關首奇也翻譯過吳明益《睡眠的航線》、《複眼人》、《天橋上的魔術師》、紀大偉《膜》、瓦歷斯.諾幹《山也有夢》、〈黑熊或者豬尾巴〉、夏宇《Salsa》詩集、劉慈欣《三體》三部曲等等,將許多華文作品譯介到國外。

關首奇譯介的作品,左上至右下:《睡眠的航線》、《複眼人》、《膜》、《Salsa》與《三體》
談及自己與台灣作品的結緣,關首奇回想起自己閱讀的第一本台灣小說,應是李昂的《殺夫》,在台念書期間,他也閱讀了大量的台灣小說,加深了與台灣的連結。他表示自己對於具議題性的文學極感興趣,在研究所教授的推薦下,他接觸了吳明益的《睡眠的航線》,開啟日後翻譯台灣小說的路途。
某日在書店,關首奇偶然翻閱《幻艙》,啟動了與高翊峰日後的緣分。往後幾年,關首奇與高翊峰之間保持著聯繫,卻遲遲未能定調翻譯的時程。後因Mirobole出版社的高度興趣,關首奇推薦了《泡沫戰爭》及其他台灣作品,在開發台灣翻譯小說的歐美市場上,發揮莫大的助力。
關首奇翻譯的台灣科幻作品中,除了高翊峰的著作,尚有紀大偉的《膜》。《膜》是多重類型的中篇小說,談論了台灣重視的同志議題,接軌生生不息的科幻族群,能見度不僅僅停留在純文學領域,也具有像國外類型文學的成果。

譯者關首奇
█台灣的翻譯語境
隨著台灣本土意識逐漸提升,高翊峰認為,近30年來,台灣創作已逐漸發展出自身的視角,醞釀出具有強烈台灣主體性的符號。然而台灣作品外譯的數量仍然遠低於作品量,外譯數量的不足,無法呈現台灣這塊島嶼特有的多重角度;進入國際的基數不足,更無法累積獨特性。高翊峰特別提出:「如果台灣是南島語族的發源地,台灣文學便在南島語系中扮演關鍵角色。」
他也認為,相較於亞洲,美國或歐陸國家的翻譯文學量並未比想像中的多。「在歷史洪流中,它們是文化輸出國,將故事輸出到各個國家。」高翊峰也舉例,自己的兒子喜歡讀《環遊世界八十天》,但讀起《2069》便感到模糊不清,代表他作為被文化輸出的對象,已習慣並依賴翻譯語言,閱讀本土的中文創作反而相較吃力。

《環遊世界八十天》書封
談及文化輸出力,高翊峰舉韓國泡菜為例,透過韓國的影視、流行文化不斷推播放送,現今韓國泡菜已出現在台灣各式餐廳裡,甚至端上尋常家庭的餐桌,而非停留在韓國餐館菜單上,「如果『台灣』這個訊號透過翻譯,得以在另一個語境中被該語言的讀者接受,建立一定的基礎認識,再進行更強力的文化推銷,繼而使讀者產生需求與依賴。」推動文化輸出的幕後,需有足夠的專業譯者支持。
隨著專業譯者逐漸在國際文壇上受到重視,台灣小說轉譯過程中的問題也逐漸受到重視。關首奇認為,因為有了臉書跟網路媒體,時間跟空間的落差已經不是最大的問題,轉譯的困難處仍是在「語言」本身,譬如中文獨有的音韻、腔調或無時態的特性、每位作者獨特的表達方式及修辭使用,以及不同國家風情與文化習慣,對譯者的挑戰是,該如何將書中的歷史背景,轉化為異國讀者能夠理解的文字?
台灣在轉譯上仍有諸多問題亟待克服,身為資深譯者,關首奇意識到培養年輕譯者的重要性,因此藉由台灣多次舉辦的譯者/作者對談或工作坊,透過短篇作品的翻譯練習,積極訓練下一世代的專業譯者。●
2069
作者:高翊峰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37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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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高翊峰
1973年生,苗栗客家人。法律系畢業。
出版長篇小說:《泡沫戰爭》、《幻艙》;短篇集:《烏鴉燒》、《奔馳在美麗的光裡》、《傷疤引子》、《肉身蛾》等等;以及抒情長文:《恍惚,靜止卻又浮現:威士忌飲者的緩慢一瞬》。
部分小說已翻譯成英文、法文出版。 曾獲得林榮三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以及入圍長篇小說金典獎與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原著劇本《肉身蛾》獲得金鐘獎電視電影編劇獎。導演作品《煙起的地方》入圍新加波亞洲電視大獎最佳女配角。原著劇本《烏鴉燒》入圍台北電影節最佳劇情長片,獲得紐約國際電視電影節劇情片金獎等等。 曾擔任GQ雜誌副總編、MAXIM雜誌編輯總監、FHM雜誌總編輯。現專職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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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談直播】我們正在逼近的科幻世界──從《綠猴劫》與《2069》談起

直播時間:2020/4/18(六)14:00-15: 30
直播臉書:時報文化藝文版、時報出版、新經典文化、敏隆講堂、須文蔚、高翊峰。
與談人:葉言都(歷史學者、科幻小說家)、高翊峰(小說家)
主持人:須文蔚(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特聘教授)
書.人生.阿尼默》書的重量
前兩年一本介紹台灣旅遊的日本雜誌,用了招牌林立的台南國華街景作為封面,花花綠綠,凌亂美麗,那麼我們,如此人間。那些各地常見的砂鍋魚頭、燒肉飯、當歸鴨,都曾是我的國語課本,有我識字的起點。我要記住招牌上的字怎麼寫,回家再臨摹給我的哥哥姐姐看,少一筆多一劃是常有的,但他們總會猜出我想學的字,並指導正確的寫法、怎麼唸。
我出生在不算繁華的地方,能稱上書局的店家只賣文具、習題與為數不多的童書。老闆總會用薄薄的牛皮紙袋包裝,封口上再黏一塊膠帶,讓客人拎著走,像一只福袋。我熱愛蒐集那種紙袋,打開就是挑給自己的禮物。
有一次,錢花完了還是不忍離去,繼續挑著看著,一張卡片正好入了我的眼,閃閃亮粉底下是甜美的花園插畫,真想送給要好的同學。我斜眼看了看老闆,再看一看手上的卡片,又看看老闆,悄悄撕開紙袋上的膠帶,卡片滑了進去。隔幾天,我同學很開心地收到我的生日祝福。
後來,我又成功得手一本《綠野仙蹤》,只是這次不像第一次輕巧,牛皮紙袋看起來不對勁,被撐得好假,都快被撐破了,離開時跳不上腳踏車,還跌了一跤。也許是課外讀物在生活周邊不易取得,更顯得如此厚重,重的不只是書、書裡的文字,還有心理壓力。
那只紙袋暗鎖在書桌抽屜好幾天,拿出來也見不得光,只能在無人時閱讀,雖是為兒童出版的文學書籍,但小時候未有閱讀習慣,雙引號內的對話是誰正在說話,我總是搞不清楚。常常要靜下心來,一個人設身分飾桃樂絲、稻草人、獅子與錫人,還要扮演奧茲大王與魔女,正派反派大人小孩與動物,試圖揣摩他們,演到不知道誰是誰,無法從生活口語的習慣中分辨文字,一知半解,讀也讀不完。更何況會有人姓「桃」嗎,是「姚」吧,乾脆就叫她「姚樂絲」。
後來識得更多字了,能分辨文章裡的誰正在說話,也不再偷書了(其他東西也不偷了),我買書、圖書館借書、寫情書(如果這也是「書」的話),或是,用換的。
旅行時,行李內會丟進一兩本書,掂一掂重量,也許可以是兩三本。旅途中總有無所事事的時候,有書的陪伴總是好的。
第一次當背包客時,什麼都不懂,但兩週後、移動到第三個城市,負重會成為一門學問,日常所需的物品,精簡再精簡,一塊肥皂洗澡洗頭兼洗衣服,牙刷切半段,冬夏衣物一二足夠了,除了相機與記憶,什麼都不往身上堆,紀念品更是敬謝不敏。要捨棄的東西很多,更遑論是一本書。
遇到幾個日本旅人,他們人手一本《地球の歩き方》(現在台灣也能買到翻譯版本),每年改版。地圖之詳盡,交通、人文、餐廳、住宿等資訊之精確,就算不講英文,也不用像我一樣焦急詢問,慌張追車。
我發現每個落腳的青年旅館都有書櫃,裡頭擺放很多這類旅行攻略,以及各種語言的文學書籍,等待被閱讀或被有緣人帶走,偶爾出現少量中文書,繁體字總比簡體字多。也曾發現一本英文版的《莎士比亞全集》,有著十來公分的厚度,到底誰有能耐扛著磚頭旅行?還是帶出來才知道後悔,所以遺棄在此了?
每個遊子白天裡遊覽真實的地理,晚上閱覽文字的歷史,也有無論白天黑夜只是無止盡地頹廢著,少有不是歷盡滄桑的樣子。我帶來的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與三島由紀夫的《奔馬》都看完了,自然是要捨棄的。這場旅行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歷經了數次月亮圓滿又削減,炎夏到寒冬,沒有預設終點的日子還長著呢,不如來交換吧。就這樣,這兩本書,一本擱在馬德里,一本留於威尼斯,它們的停留只是暫時,它們會有自己的路要走。換來一本有點舊的《天一言》,書側染上的,說不定是各色人種的手脂。有些書換來,忘了地點也忘了書名,有時不知下一本在哪裡,就把手上的這本再看一次。
我在每本書籍末頁大致寫下:「如果有天,這本書再次回到你的眼前時,它已比你去過更多地方旅行,想想真是美好。」簽上名字,填上日期,塞進書櫃,期待它被換走,期待有天再次遇見它時,除了風沙、雨漬,還能看到人們的留言。
往後的旅行,行李還是會丟進一兩本書,也許可以兩三本,不會更多,也不必更多。
我是圖像工作者,但眼光停駐最多的反而是文字小說。我的工作是先讀文本再畫圖,因此我會比讀者提早看到文章。副刊刊載的作品多是短篇小說或散文,偶爾也會畫到詩。新鄉土負面書寫的方清純、哲思與知性的張亦絢、情感真摯的陳雪,他們都擁有強大的說故事能力,很讓人羨慕,讀得意猶未盡時,就找來他們的其他著作來看,他們都是文字演員。
我也創作,我的書也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被交換著嗎?神祕地走過五湖四洋,去了我到不了的地方?會有人像我一樣,在末頁寫下隻字片語,浪漫的想像相遇的可能嗎?讀者與書的關係像朋友,相聚時開心,離別時祝福。但如果成為一位作者,那麼書就是情人,是曾經朝夕相處、記得掌心的痣在哪裡的那種前任情人。如果再與它重逢,它磨破了,缺損了,看起來歷盡滄桑了,袒露出來的會是一張喜悅的臉,還是怨懟的臉?我真心付出過嗎?曾不顧一切與它交往嗎?或者,書的重量,是慎重,會記住怠慢,保留不周,在秤桿上掂一掂同等的心意。
這都是要在出版過後的幾年,自己有了成長,才能衡量的事。心也有地圖之詳盡的旅行攻略,只是路途上想不到未來的模樣,無論前往何方,背包也該越來越清減,而慎重。●
阿尼默
「有天一時不察拿了顏料當巧克力棒吞下,發現這簡直是人間美味,於是天天以此裹腹,顏料就在肚子裡一層層上色,直到吐出內臟形狀的翻模,那腸、那胃、那心,真是美,堪稱內外雙修。」
畢竟於大葉大學視覺傳達設計系,捷克布拉格應用藝術大學純藝術學系繪畫組碩士。作品面相多元多產,擔任過劇照師、電視與電影美術指導、動畫導演與18年插畫家資歷,擅以文學式圖像表現,與文字相映,寓意深遠。作品常發表於各報文學副刊,為書籍繪製封面。
2004年以電視劇《我倆沒有明天》入圍金鐘獎最佳美術指導,2005年以動畫短片《366巴士》獲工業局國際級動畫雛形獎百萬首獎、台北電影節最佳動畫短片入圍;此外,還曾以散文〈有時身在小人國,有時我是格列佛〉入選九歌《98年散文選》。短篇漫畫〈四十七歲的天空〉收錄在《台北咖啡》(大辣)合輯中,個人作品有圖文書《消失在儀表板上的366》(商周)、攝影集《清唱》。
在台灣及捷克舉辦過多次個展、聯展,最近一次插畫個展為2018年的《白馬屎》,並於2019年入選義大利波隆那插畫展。《小輓》為其第一本個人漫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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