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物語・湖南蟲》致岩井俊二:大雨過後,我帶著爺爺活下去:小說家阿亞坎專訪(之一)
採訪這天,氣溫再度飆到令人不只想裸體,還想把皮都扒掉,看能不能涼快一點的程度。抵達奧優克特時,阿亞坎已經在機場等待,舉牌歡迎我的到來。我說:「好熱啊。今天是不是又破紀錄了?」他說:「是的。但紀錄要是經常被打破,最後也沒了意義。」
他帶著我到他家,離開山頂機場,車行順暢,小狗在後座一路狂吠,途中更換兩回太陽能板,「趁天晴把電充滿。」他說,「兩年前,你也知道的,那場大雨,把整個世界都淋黑了。人們避難般躲在家裡,心想這雨再不停,方舟來了也救不了。那一次,世界人口大概少了一半吧。為了活下來,人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聽說有人把家裡養的寵物當食材給料理了,一家四口因此熬到雨停。也是在那場大雨過後……」小說家停頓了一下,調整坐姿,「在場大雨過後,我開始寫小說。」
踏進他家門口,一眼就看見他祖父的相片,那個名字被他挪作筆名使用的男人。平凡的男人,因為孫子寫的故事而成為傳奇。他說,爺爺花一輩子時間想一個問題:「人類最終將因何事被抹除?」每晚孫子睡前,就講好久好久以前的故事催眠,那些事最後都變成小說家筆下的材料。
所以,爺爺想了一輩子,有答案嗎?「殞石大概是最果斷不留餘地的可能吧?」他說那狀況像針刺穿氣球,爆破一聲,想像地球也瞬間瓦解張力,成一薄片疲軟飄浮。生物鏈斷裂,DNA破碎,我們都成為太空垃圾,靠著炸裂引發的動力,往宇宙盡頭飛去,「很美,對吧?」
但再美,也美不過核災以前,世界一度接近大同,縱有氣候變遷、病毒肆虐,人們依舊家居樂業,至少就今日標準來看是這樣的。死生契闊,小說家筆下的每一個字,為了都是紀念爺爺。那一代人,親眼見證了大自然自我修復的能力,野草春風吹又生,人類也這樣被治療、傷癒,「你用小說的方式,寫那段大半男人因陰莖過小而人不像人的歷史,除了紀念爺爺,還有什麼其他的企圖嗎?」小說家冠冕堂皇地說:「我不覺得我在寫歷史。無論血色淋漓,或者淚聚成海,歷史最終都該由故事來補注……」
我打斷他,「也許,我們就避開這些漂亮的說法?」小說家沒有不悅,也未反駁,我又說:「畢竟,我們的時間都不多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企圖嗎?也許是平反吧。我們家族世代以來,受到的恥辱也夠多了。」你指的是,曾祖父烏瑪索為愛移植了豬的陰莖那件事?「也許吧。」阿亞坎至今未婚,就一隻小狗作伴。氣氛微僵,我轉移話題:「小狗叫什麼名字?」他說叫「波吉」,是日本作家太宰治筆下人物寵物的名字,爺爺取的。波吉親暱地跑到小說家腳邊蹭著討摸,小說家一把抱起。
人狗一室,相依為命,小狗取代了爺爺,成為小說家最重要的家人。阿亞坎說:「波吉是爺爺重返『流放地』,在那裡撿到的野狗,剛出生,小小的,非常可愛,我們都不敢相信那邊還能誕生新生命。有了波吉後,爺爺就不再想末日的問題了。那次相遇,改變了他……改變了我們,在末日裡的命運。」
我想起小說家用調整坐姿掩飾的停頓,說:「兩年前那場大雨,我的家鄉其實也有過人吃人的事件發生,我以為……」小說家發現了我的猶豫,說:「你想問什麼,可以直接說。」
我說,大雨時,你是靠著吃掉爺爺,才活了下來?說完自己都嚇到。人言可畏,小說家笑了一下,告訴我:「爺爺說無論如何,不能吃掉波吉。最後,他奉獻了自己,要我好好活下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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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小語)
阿亞坎以祖父為筆名,寫了一本關於過去核災時代的小說──《庭守之犬》。然而那並非故事的盡頭,採訪者湖南蟲,前往奧優克特,同小說家挖掘故事背後的種種祕辛:一場堪比核災的大雨、流放地的小狗、家族的歷史……
阿亞坎說:「我不覺得我在寫歷史。無論血色淋漓,或者淚聚成海,歷史最終都該由故事來補注……」於是他開口,關於那場大雨,祖父是怎麼和自己活下去。●
末日物語・言叔夏》致岩井俊二:呼吸
貓離開的那一天,屋子裡充滿鐵的味道。只是一個晚上的時間,貓的身體就變得很硬。硬到無法放進紙箱裡。即使只是把他的前腳彎曲起來,都會發出樹枝折斷的那種喀啦聲。貓為什麼會那麼快地冰冷下去呢?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吧。前天在診所裡,藍鬍子的醫生告訴我們,也許應該為他打一種能夠很快離開的針。
「我至今也醫治過無數的貓,但每次遇到這種病,都還是很不忍。」他說。因為最後的階段會很痛苦啊。
但即使是這樣,也仍不願留在醫院裡的貓,張著眼睛,凝視著我。貓有多麼不願留在這裡呢?這樣的事,我是十分清楚的。因為醫生用聽診器按壓他的胸口時,很是困惑地說:「……好像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他拿下了聽診器,搖了搖耳朵,再聽一次。那彷彿從洞窟裡傳來的聲響,已經從貓的胸口消失了。
貓是為了不被留在醫院,才按捺著胸口的異音,若無其事地跟我回家的吧。在回程的車上,他顯得異常安靜。也許他知道,只要流露出痛苦的樣子,就不能被允許離開這裡。冬天的街道灰撲撲的,從車窗外流過,像是天上的灰雲。停紅燈的時候我轉頭看後座的他,他正踮起腳尖,看著窗外流動的車河。
街道。房子。人。還有那些低垂的行道樹。冬日裡世界水彩一樣的灰藍色。貓一定知道,下次再見到這些的時候,已是在他的夢中了。他能否辨識出這些景色,都不僅僅只是一個睡眠時做過的夢,而是他曾眼見為憑的世界呢?想到了這裡,我忽然明白貓即將開始的旅行是一件多麼悲傷的事,而在方向盤上安靜地哭了起來。
跟貓一起生活的時候,我仍住在那條河邊,一個非常小的房間。貓常在陽台對著河發呆。黃昏時我出門散步,有時會在陽台下的河堤上,抬頭與陽台上的貓四目交接。貓總是不可置信地看著窗下的我。我不知道在我離開房間的那些時間裡,貓都認為我去到哪裡了?他是如何理解關於「消失」這樣的事呢?而離開房間,出現在窗下的我,一旦與仍在那房子裡的貓對上了眼睛,貓又是怎麼理解著在陽台以外的我的呢?
想著這些的時候,就覺得貓是來傳遞某些訊息給我的。貓離開以後的許多日子裡,我很想問問屋裡的另一隻貓,是不是能看見他呢?我努力觀察他的神色,想從他褐色的眼珠裡,看到貓的身影。但屋裡的貓只是在地上伸了伸懶腰,並且悠閒地把放在食盆裡的罐頭,整個吃掉了而已。
「也許牠根本不認為貓離開過呢。」友人這樣安慰著我。「只有人類才在意眼睛所看到的肉體的事。」
那是真的嗎?
冬天過完了以後,夏天很快地來臨。並且很快地,又來到冬天了。貓不在的世界裡,世界是不是也曾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把身上的灰塵抖掉呢?我把那些關於消失的事,當作呼吸一樣來對待。天氣好的季節裡,貓就透過呼吸,來到我的胸口,像往常一樣地盤踞在那裡。啊你真是懶惰啊。這樣露出嘴角的一抹微笑,好像也撫摸到那被陽光烤過的、十分溫暖的毛了。我的胸口又發出那種風吹過洞口一樣的呼呼聲了。想到了這裡,我忍不住祈禱著世界末日不要來臨的事。因為只有在能夠呼吸的時候,我們才能見面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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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小語)
岩井俊二在《庭守之犬》裡讓主角烏瑪索的身體殘破不堪,但那殘破並不僅屬於個人,更是整個世代所共同面臨的:汙染的內臟、生殖器的萎縮、雌雄同體的鳥……。然而變異,或者說這些疾病,真會阻礙我們彼此之間的相識嗎?
──「只有人類才在意眼睛所看到的肉體的事。」
這是言叔夏短篇裡的回應。有些牽絆是無所畏懼的,只要這世界依然存活,我們就還能有與彼此相遇的機會。●
▇作家的末日物語:致岩井俊二《庭守之犬》 完整專題

番犬は庭を守る
作者:岩井俊二
譯者:邱香凝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岩井俊二
1963年生,出身於宮城縣,仙台市人。1987年畢業於橫濱國立大學美術系,1990年代開始拍攝電影,但同時身兼小說家、作曲家,活動多元。1995年以長片《情書》出道。小說作品有《燕尾蝶》、《華萊士人魚》、《關於莉莉周的一切》、《被遺忘的新娘》等,多部皆由岩井俊二執導成電影。曾以《燕尾蝶》一舉拿下日本奧斯卡,以《遺忘的新娘》拿下紐約亞洲電影節的終身成就獎等。近期作品有《你好,之華》及《最後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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