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注寫好小說的老文青:訪《野豬渡河》作者張貴興
採訪那日的早晨大雨如傾,市中心車道擁擠,但張貴興早早就到場,好整以暇候著。讀者的等待則綿延更長,上一次他出版長篇小說,距今已隔17年。
1976年張貴興赴台求學,畢業於師大英語系,後入籍中華民國。和當時大多數作家一樣,他先從文學獎嶄露頭角,大學時期就已頻頻獲獎,幾乎一出手就能獲得不錯的迴響,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時報文學推薦獎等。
自1992年的《賽蓮之歌》後,每隔2、3年張貴興都有新作問世,長篇小說《群象》和《猴杯》更讓他聲名大噪。然而2001年後他即少有新作,2013年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沙龍祖母》,號稱是重現文壇的暖身之作,但此後只有一篇長文在文學雜誌上現身,再無其他作品發表。平日亦深居簡出,極少在公開場合露面。
這本新書《野豬渡河》,出版社在宣傳上擺開大陣仗,強調17年磨成一劍。張貴興則說:「出版社誇張了,我這本書只寫了一年多。」
過去接受採訪時,張貴興曾提到,自己有時會一邊看學生早自習,一邊伏於講台前寫作,學生也知趣地不打擾他。2016年7月,他自台北市成淵高中英文科退休。雖然可繼續教書,但為了專心寫作,他選擇一屆退休年齡即卸下教職。此後花了一年多,完成《野豬渡河》。
問他空白的這十幾年,都做些什麼?張貴興平淡地說,「就是閱讀跟寫筆記。」讀的速度很慢,但做了許多筆記,將想到的場景與意象一一記錄下來。如此說來,十多年磨一劍,或許並不誇張。
張貴興鮮少涉足文壇,多年來他的主業就是教師。近年雖有數本研究他的專論,學術界更視他為「當今最重要的華文作家之一」,但這一切似與他無關,他並沒有刻意追求作家的光環。不過,選擇屆齡退休專心寫作,或許正透露出,他本質就是一位小說家。
▇太多詩意的老文青
張貴興的長篇小說創作,多在繪製雨林原鄉的圖景。《野豬渡河》雖也發生在雨林,但他自覺更勝以往。這部作品由25個章節構成,每篇初初閱讀時看似獨立,讀完又覺得無法割捨任何章節。作家運用時間順序的錯落及虛虛實實的書寫,以歷史為主,卻又與一般平鋪直敘的歷史小說大不相同。「我的敘述時空是跳躍式的,有時候現在,有時候過去,時間是很長的,但主要集中在1941年至1945年。」小說背景設定於二戰前後,張貴興企圖從複雜的人物與時序安排,展現超越以往的敘事技術。
「這本小說跟過去的小說有很大的不一樣,」張貴興說:「我之前的小說,如《猴杯》幾乎沒有什麼故事,情節的推展非常緩慢,甚至會給讀者很多閱讀障礙。這本新小說,情節的推展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人物很多且關係複雜。文字風格方面也不太一樣,至少我認為是自我的超越,不能跟之前一樣,總要往前走。」
評論者常評及張貴興小說中的詩意表現,他自況:「你看我寫《賽蓮之歌》,就知道我是一個很文青的人。」問及《野豬渡河》是否是他最滿意的作品?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是,至少在下一本書出來以前是。」在此之前,他評價自己最喜愛的作品是《賽蓮之歌》,有點像是自傳體小說。另外入列的還包括《群象》和《猴杯》,「其他作品,現在我都不想提了。」說畢,他自己笑了。
▇從前的荒地,現在高房價
《野豬渡河》的原型之一,來自張貴興父親的相親經驗。張父年輕時,日本人會抓未婚女子充當慰安婦,已婚者則放過,因此未婚女性紛紛忙著結婚。張父曾與一名女子相親,對方面相姣好、長髮飄逸,因突然刮一陣西南風,吹起覆蓋的頭髮,露出臉上的胎疤,最後相親未果,父親才與母親結婚。張貴興常常想到這個面有胎疤的女子,遂將她發展為小說中的人物。
雨林場景也來自記憶。張貴興說:「我出生的地方就是在雨林邊陲的小鎮,在我那個時代,那個地方還是非常荒涼,抬頭就看到天上有老鷹,地上有大蜥蜴,樹上有猴子,穿山甲時常還會跑到家裡。加上歷史背景,在這種地理環境,很自然就會把它寫進小說裡。」
再如書中〈龐蒂亞娜〉一章,引言中描述馬來女吸血鬼是孕婦死後變成,這並非來自西洋的吸血鬼故事,而是當地普遍熟知的坊間傳說。書中還有許多人物的原型都來自在地人士,像是牙醫、攝影師、賣雜貨等角色。問他當年那些人物出沒的地方現在還在嗎?他回答,還在,但已大不相同,從前的荒地「現在房價是附近最高的」。
▇寫給砂勞越的華人
張貴興曾在《猴杯》描繪主角雉的離散處境:雉19歲來台讀大學,畢業後用雙重國籍入籍台灣,隨後放棄馬國國籍,台灣人卻把主角當成東南亞的野蠻人。這樣的鄉愁,到寫作《野豬渡河》時,有什麼轉變嗎?
張貴興說,台灣人一直把他當成「馬來幫」,有時又當成台灣人:「我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太太、我兒女都是台灣人,但我的兄弟姊妹現在也都還在馬來西亞。你說鄉愁,是因為我從小在那個地方長大,但現在鄉愁已經慢慢減少。我不是用鄉愁來看待故鄉了。」
他舉例:喬埃斯《都柏林人》寫20世紀初期愛爾蘭首都的都柏林人,面對歐洲來勢洶洶的資本主義、文化、科技的心理轉折,他們有種又自卑又仰慕的複雜心理:「這種心理在我看來,普遍存在於砂勞越的華人心裡。」很多當地華人在殖民地時期,不管是受華語教育或英語教育,都被教育成英國人。為了生活,漠然接受英國的統治,漠然承認英國政權的正當性,內化成被殖民者的價值觀。

因為這種英國高高在上、華人卑微在下的階級差異,造成自卑又驕傲的心態。南洋華人有寄人籬下的自卑感,又經常夢想成為驕傲的(假)英國人:「一堆中國人坐在一起,他們也許不是受華語教育,但他們會講方言,會講客家話、廣東話、福建話,可是他們都用英語交談,全都用英文,而且講得洋洋得意,好像自己是英國人的樣子。我覺得很不以為然。他們心甘情願地,心懷感激地被壓迫著。」景況類似《都柏林人》,或許也可類比台灣與日本的關係。
「但人在面對困境與衝突時,會產生一種自覺,像一面鏡子,照亮靈魂,而有了頓悟。」張貴興說。
故鄉砂勞越是在被迫的狀態下,加入馬來西亞。因為有著豐富的天然資源,過去被英國人剝削,現在被馬來亞剝削,大部分資源被轉移去建設馬來亞,而砂勞越本地卻仍然貧窮與落後。既使現在華人有自覺,希望獨立,但馬來亞政府是不可能放過砂勞越的。
張貴興看見砂勞越的華人雖然開始漸漸有自覺與頓悟,但不敢面對自己的靈魂,活在一種麻痺與軟弱的狀態中。「我現在寫作會用一種批判當地華人的角度,因為砂勞越到現在還是被馬來亞政府剝削。」張貴興將鄉愁換置,以批判的方式思考故鄉現況的困境,藉小說回顧歷史、檢討現狀。他的下部小說應會繼續書寫婆羅洲,有計畫性地梳理婆羅洲整體的歷史脈動。
▇對悲劇的著迷
張貴興的作品偶會出現武俠及民間傳說的元素,除了前述〈龐蒂亞娜〉取材自馬來民間的吸血鬼傳說,《伏虎》中的〈武林餘事〉也呈現武俠元素。他讀金庸小說和一般讀者不一樣,他將它當成純文學研讀,從中看見金庸受莎士比亞影響很深。悲劇精神是張貴興一再強調的重點:人物磨難到最後極致,人性的美麗與偉大的光輝慢慢地自然會體現,這也展現在《野豬渡河》主角關亞鳳身上。
張貴興自認影響自己最深的西方文學家,首位是莎士比亞。「我中學的時候就閱讀莎士比亞,還沒來台灣之前就讀他的作品。他的重要作品我至少都讀了五、六遍以上,有些地方我可以倒背如流,但現在已經大概忘得差不多了。」
張貴興說:「他(莎士比亞)的作品影響我最大的是裡面呈現的張力跟強度。你讀他的作品就好像開一部跑車,一開始油門壓到底,砰~就衝到了底線,所以你必須看第二遍、第三遍,才能看得更清楚。第二遍把速度慢下來,開慢車,用步行的方式,去看周遭風景。看兩三遍還不夠,以後你還要慢慢用跳躍、空降的方式去讀那些你很熟悉的東西。隨著年齡增長還要反覆閱讀,他的精髓才會慢慢出來。」
其次是喬埃斯,如上文提及的《都柏林人》對比砂勞越華人處境,以及《尤利西斯》等作。張貴興自陳《賽蓮之歌》有一小部分即受到喬埃斯的成長小說《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影響,但兩者並不一樣:「我寫的《賽蓮之歌》是情慾啟蒙的部分。」
另外,福克納小說通過各種角度敘述、意識流、希臘神話、聖經等,展現非常複雜、冗長而斤斤計較的精緻文字。馬奎斯的魔幻寫實則彷佛出現新境界,「他創立出來的魔幻世界,好像不屬於地球,好像是宇宙大爆炸出現的一個新的星球、新的東西。」
影響張貴興的西方作家,大抵就是這四人:「這四位作家,是我可以一直重複閱讀的。」講起自己喜愛的作家作品與文學人物,張貴興如數家珍。
至於中國文學,五四以前第一個讓他想到的人物是孫悟空,其他還有《史記》的項羽、《紅樓夢》的賈寶玉等。五四以後則有魯迅筆下的阿Q、老舍的駱駝祥子、錢鍾書《圍城》裡的方鴻漸、莫言《透明的紅蘿蔔 》中的黑孩,以及金庸筆下的喬峰與楊過等人。這些人物的影響所及不只在創作層次,「就好像進入我的生命一樣,甚至影響著我的思考模式、我的生活方式。」張貴興說。
▇專注於小說
雖然在台灣被視為馬華幫,但張貴興大多數學生並不在乎他是從哪個國家來的。偶有學生問起:「老師,你是台灣人,還是中國人?」張貴興回答:「我是華人,我在馬來西亞是華人,我在台灣也是華人。」學生無法理解其中背景的複雜,他並不以為意。「我無所謂,」訪談中觸及這類問題時,他最常這樣回答。
對於自己應該如何在(台灣)文學史中定位,張貴興說:「我把作品寫好就好,那是我沒有能力影響的事。」他開玩笑說,這種事情交給黃錦樹跟張錦忠吧。「放在台灣文學中,我不反對,這是可以的;排除掉,我覺得也無所謂;不承認我是台灣文學,我也無所謂。」他隨後說到:「把作品寫得好最重要,沒有好的作品,說什麼都是假的,作品的力量最大。」
寫作時,是否有預設的讀者呢?張貴興答:「有時候會有。我是寫給台灣人看的?還是寫給馬來西亞的人看的呢?兩者都有。有時候我會想,如果被翻譯成英文,人家會怎麼看。不過,真正寫的時候,就沒有在想這個東西。」
問及台灣社會的整體氛圍與文壇發展,有無影響到他的創作,張貴興的回答是:「嚴格說起來沒有。」問他是否喜歡在台灣旅遊,他也表現出沒興趣,說每次出去,都是跟高中畢業班一起畢業旅行,自己很少出門。年輕時還會跟高中生一起坐海盜船,後來也都不會了。
雖然總用無所謂來回應這類問題,但這或許正透露出張貴興面對族群問題時的小心翼翼。除了小說作品受主流評論的相對忽視,長年在公務教育體系中,同儕或學生也難免觸及族群相關問題。面對台灣的拘謹侷促,與談起故鄉歷史及經典文學時的精神奕奕,形成極大的反差。或許也是他在作品中如此張揚揮灑的部分原因。
張貴興透露,來台灣生活那麼久,他心中也有寫台灣的盤算:「我打算最後一部長篇作品,以台灣為背景。我在台灣住了四十幾年,總要有一部以這裡為背景的長篇,不然對不起台灣。」是不是太多評論者提起這類問題,讓他不得不寫台灣題材?他說:「不,我自己也想寫。四十幾年了,總有些東西可以寫。」
採訪結束後,進行拍攝時,張貴興聊起砂勞越的歷史,專注得旁若無人。問他要不要看攝影師拍攝的成果,他毫不考慮地拒絕了,對於鏡頭後自己的模樣,他顯得一點興趣也沒有。採訪前Openbook編輯部曾建議他穿西裝或襯衫,但他並不理睬。指了指身上的褚紅圓領鈕扣T恤,他說:「去見總統,我也穿這樣!」●
採訪:白依璇/撰稿:白依璇、吳致良/攝影:王志元/場地贊助:高傳真studio
野豬渡河 |
作者簡介:張貴興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馬來西亞砂勞越,1976年中學畢業後來台,師大英語系畢業後於國中任教。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雨林為背景,常處理華人與當地土著間的愛恨情仇與剝削關係。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代表作有《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沙龍祖母》等。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等等。 |
書評》腳影戲,或無頭雞的啼叫:評張貴興《野豬渡河》
張貴興的新著《野豬渡河》是部精彩之作,文字、細節精研細磨,情節曲折繁複,敘事自由進出各種類型,意象飽滿舖張,是近年兩岸四地中文小說少見的佳構。文字的張力自第一頁一直延伸到四百多頁,精力彌滿。十多年沒發表長篇的張貴興顯然已回復到最佳的狀態,也即是《群象》(1998)與《猴杯》(2000)的盛年。
並不誇張,張貴興小說上的成就其實絲毫不亞於莫言及駱以軍狀態最好的時候(前者《紅高梁家族》、《檀香刑》;後者《西夏旅館》)。張貴興之所以相對被貶低,無非還是場域問題——對「中原」或「台灣」而言,作為「熱帶的旅行者」之一的張貴興,和他的同鄉先天的「不接地氣」,大概還是主因之一。
在婆羅洲書寫方面,張貴興的對手一直是他自己,他的「昔日之我」,而不是任何的前輩平輩晚輩。在幾部代表作裡,他調度動物的能力似乎一直在強化。〈草原王子〉中作為較為單純象徵的大蜥蜴,到《賽蓮之歌》有了豐富的神話意味;《群象》中的象、「以字為象」,《猴杯》中的犀牛「總督」;《野豬渡河》則近乎火力全開,不只是野豬群,猴子、鱷魚、豪豬甚至螢火蟲。而那荒莽大地上與人做生存競爭的龐大野豬群,那人豬大戰,即便不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壯觀的,也是中文小說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觀。
《野豬渡河》以日軍南侵北婆羅洲的那幾年為焦點,情節圍繞在日軍對「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成員及其家屬不斷擴大的血腥殺戮(這方面小說極致的舖張描寫)、游擊隊的反抗與潰敗、獵人間的私誼與陰暗的欲望。
小說虛構了個「豬芭村」以替代北婆羅洲任何確切的華人聚落(從生產石油來看,應是作者的故鄉美里),那些具體的地名都被模糊化、蠻荒化,始源化,從而也寓言化。即便日軍南侵、佔領的時間是確切的,但「豬芭村」這樣的修辭有助於讓那空間本身被賦予另一種時間性,它非常原始,幾乎就是雨林及野豬、猴子、飛鳥和魚的時間性。但那也是游擊隊和日軍的時間性,二者都同時具備獵人與獵物的雙重性,遵行叢林法則,可以是「野蠻」這詞語的具體化。依本能而行的野豬,莽撞、暴力而強慾,在敘事裡最終成為日軍及其反抗者的象徵。
敘事上,《野豬渡河》有計畫的分成幾層不同的敘事(在實際敘事進程中交錯著展開),由日軍、獵人、公豬母豬構成的「成人的世界」之外,小說花了不少篇幅勾勒出一個歡樂野趣的孩子的世界。這世界以兩種方式展開,一是鄉間小孩成群結黨戲水抓魚爬樹、打石彈惡作劇。但《野豬渡河》與眾不同之處在於,它大量引入日本童話及神話裡的妖怪面具(天狗、九尾狐、河童等),也就引入了日本文化元素相關的故事與想像(這方面,召喚的其實是普遍閱讀日本奇幻動漫長大的華文讀者的共同記憶)。
藉由一位偽裝成貨郎的日本密探小林二郎——在日軍登陸前,密探潛伏在各行業裡,從南洋姐、攝影師、賣草藥的、拔牙的、賣木柴的、雜貨小販等,在小鎮搜集情報多年——的引介,加上相關的童謠、謎語,讓整個敘事空間更奇詭、異色、極富異國情調。
再則是華文學校裡,老師引導下的戲劇表演,以《西遊記》為主,悟空和群猴、哪吒、二郎神,熱熱鬧鬧的展開,為中國抗日籌賑。那是傳統文化向度。而這一切一切童趣,都是為了強化毀滅的悲愴。
形式上,《野豬渡河》藉用分節、小標題,特寫某個人物或事件的形式,有的是相當獨立的短篇。長處是,敘事快速推進時,如果不足以呈現出角色與事件的完整性,這樣的設置可以達到「外傳」式的完整性。如〈神技〉之寫潛水憋氣奇人扁鼻周;〈斷臂〉之寫被迫淪為慰安婦的何芸和一雙鬼子手臂的古怪情慾(這在慰安婦書寫裡可說是不落俗套);〈龐蒂雅娜〉細寫彷彿具有殺鬼之能的馬婆婆盡力守護孩子的慘敗史(鬼子顯然比pontianak難對付得多)。這些分節當然也是整部長篇不可分割的一部份。
日本和傳統中國傳統說部元素外,作者還調度「本土資源」如油鬼子(渾身泥巴或抹了油的裸身色鬼)、龐帝雅娜(掛著一串內臟的飛天人頭,吸血鬼)等鄉野奇譚,且把它們充份戲劇化。為了強化戲劇效果,作者把傳說中的幾把日本名刀(日本武俠小說和動漫常援引的神器,如妖刀村正)也都引渡進婆羅洲,而在地凡兵帕朗刀也被誇張強化為神兵。
箭毒樹,吹箭,達雅克人傳統的獵頭之俗在二戰中被美軍有計畫的恢復,而《野豬渡河》大大發揮斷頭的美學效果。愛蜜莉的報復始於其父偽貨郎小林二郎的失頭;日軍在南洋及中國戰場喜歡砍中國人頭(及剖腹)是史實,他們在小說裡被施以砍頭報復也順理成章。然而,砍頭竟然延伸到一隻公雞身上(見本文篇首引文),斷頭而不死,昂揚的活著,這顯然就是作者的說故事「神技」了。
作者幾乎全面調度了可能的敘事元素——甚至神鬼奇航的沉船死兵。順著這樣的邏輯,無頭鬼子繼續騎腳踏車行軍,當然也就不奇怪(〈無頭騎士〉);鬼子被斷臂,極少數活到故事終端的關亞鳳也被斷臂。
奇怪的是,他被斷臂後,腳技精進,能以腳持刀削木、製彈弓,製風箏,騎腳踏車,甚至「以趾代指,透過煤油燈光芒,在龜裂黯黃的木板上表演腳影戲。」「抬起兩腳,十趾像十尾靈蛇出洞,曼舞飛旋,在木板牆上模擬出數十種飛禽走獸。」(〈父親的腳〉)這是小說的開篇章,也即是小說的開場,彷彿在宣示,《野豬渡河》的故事都是由「父親的腳」講述的「腳影戲」。
作者也擅用吸食鴉片及犯癮時產生的幻覺,夢、錯覺等,營造審美趣味。
(編按:介意破梗、爆雷、劇透者,請略過下文)
這部充斥著殺戮、血腥、情欲的婆羅洲大戲,日軍之所以能非常順利的追蹤、屠殺「籌賑祖國難民委員會」成員及其家屬,小說一開始就在華人圈裡佈了一個鬼,一個女孩,愛蜜莉,兩代華人都以為她是自己人。不料從傳奇獵人到幼童,都因她的出賣而幾乎全滅。而愛蜜莉,也是全書唯一兩次出現在獨立篇名的,這讓她成為全書黑暗的核心。〈愛蜜莉的照片〉其實已暗示她的日本人身分,因她的相片被印製在日軍空投的宣傳單上,但沒有人懷疑——因為那張照片已在鎮上日本人鈴木的照相館陳列了一年,但沈瘦子和扁鼻周卻因此而被滅口。
為什麼愛蜜莉可以那麼從容的出賣所有的人,包括那一大群小學生?就因為她是日本人?這可能也是《野豬渡河》留下的一大謎團,會不會賭注大了些?全書最末章的〈尋找愛蜜莉〉以外傳軼事的方式補敘了愛蜜莉的邪惡,她因妒嫉好友幸福而害死她。從上下文來看,那彷彿是先天的、本質化的,那就近乎類型小說的設置了。如果真是如此,愛蜜莉倒似乎不止是《野豬渡河》腳影戲上的一枚頑強的雞眼,更可能是本書的脆弱環節。●
2018/7/31
▇延伸閱讀:專注寫好小說的老文青:訪《野豬渡河》作者張貴興
野豬渡河
作者:張貴興
出版:聯經出版公司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祖籍廣東龍川,1956年生於馬來西亞砂勞越,1976年中學畢業後來台,師大英語系畢業後於國中任教。其作品多以故鄉婆羅洲雨林為背景,常處理華人與當地土著間的愛恨情仇與剝削關係。文字風格強烈,以濃豔華麗的詩性修辭,刻鏤雨林的凶猛、暴烈與精采,是當代華文文學中一大奇景。代表作有《伏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猴杯》、《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沙龍祖母》等。作品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優等獎、中篇小說獎、中央日報出版與閱讀好書獎、時報文學推薦獎、開卷好書獎、時報文學百萬小說獎決選讀者票選獎、聯合報讀書人最佳書獎等等。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