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那些在田野中發現的相異與相似——《異地安身》番外篇

2023-10-26 18:00

《異地安身》新書分享合影。(圖源:女書店)

人類學家進入田野,如何認識「異地」的人事物、如何建立關係?或者,把範圍拉得更廣一點,每個人都有可能去到一個自己不甚熟悉的「異地」,我們該如何思考「我」與「他者」,思考彼此之於對方是什麼樣的存在?

左岸文化7月出版的《異地安身:台灣的東南亞田野故事》一書源自政大民族學系副教授高雅寧的研究方法課,年輕學生們進到不同的田野地——講客家話的越南村莊、台北的越南移民社區、泰北美斯樂等等,他們不僅觀察、搜集資料,更與當地人互動,建立深刻的關係。在田野裡跌跌撞撞的過程中有挫折、有文化差異帶來的衝擊,有許多田野與自身生命經驗的交織,也有更多關於「我」與「他者」、「相異」與「相似」的思索。

書籍面市後,出版社舉辦新書講座,主題分別為:「從認識『他者』到認識自己:到異地做田野」以及「關於那些在田野裡遇到的母親和孩子,以及我與他們的故事」。講座中作者們分享了書本之外的「番外篇」,關於他們如何在田野中的不同主體位置之間挪移與安身,向外探索的同時向內反思,處理差異的同時發現共鳴。

➤熟悉又陌生:越南的客人與台灣的𠊎人——徐俊文

「我剛讀民族所的時候跟同學聊天,說我想做客家人研究,一開始他們覺得民族系研究客家人很奇怪,因為客家人好像跟漢人沒什麼不同。但實際上分享到某些概念的時候,他們又會把客家人獨立出來討論。」徐俊文是桃園客家人,「身分」是他在成長過程中反覆思考的問題:身為「客家人」意味著什麼?身邊的人認為他有點「不一樣」的地方到底在哪裡?認同困惑潛伏心底,因此,當他發現越南也有一支講客家話的「𠊎人」,便希望好好認識這群人。

另一個讓徐俊文與越南結下緣分的契機是在大二,修越南語時因緣際會認識了一位越籍失聯移工,兩人互教語言。大約半年後,某天徐俊文錯過移工朋友的來電,回撥卻再也打不通,後來才知道他被移民署帶走了。「我忽然覺得人生中一些未知的領域好像突然被打開了。」移工朋友後來被遣返回越南,徐俊文也因此決定出國,「看看不一樣的地方。」就這樣,他數度造訪越南,進研究所後更決定以越南太原省的客家人族群為研究對象。徐俊文笑著說,父親當初說了一句:「翅膀硬了就飛飛看吧」,他就也真憑一股衝勁,只靠著一則網路報導,其餘細節一概不知,就大膽踏上追尋之旅。不過一如書中描述,經歷一番波折,還真讓他找到了𠊎人聚居的「三太村」。

徐俊文對這裡的居民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受——他們擁有截然不同的生活經驗,卻同樣說著客家話、擁有部分相似的文化背景。也因著這種「陌生又熟悉」,他得以透過種種「交換」,與對方建立友誼。某次訪問時,徐俊文唱起家鄉的山歌,彷彿在素昧平生的人們之間引出語言之外的共鳴,使得原本話不多的婆婆卸下心防,開口唱了自己的歌。「我很常用故事換故事、用唱歌換唱歌,或是像這趟,甚至是用一道菜換一道菜的方式,陪著他們一起生活。」徐俊文說。


《異地安身》作者之一徐俊文。(圖源:左岸文化/場地:燦爛時光)

《異地安身》書裡的田野結束在2019年。當時徐俊文回台灣過年,本來打算不久後就再訪三太村,沒想到疫情爆發,田野突然被中斷,而且因為報導人大多沒有智慧型手機,雙方幾乎斷聯。直到今年,徐俊文在8月結束論文口試後,才重新回到他的田野地。在《異地安身》中,徐俊文敘述自己曾被越南人認成苗人、韓國人。雖是誤認,總歸是把他視為一個「不一樣」的存在,因此他一直努力想偽裝成在地人。而8月的越南之行有些轉變,「這次去越南最大的感觸是: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但我真的完全被認為是當地人了。」

雖然相隔4年,越南語變得生疏,已經隨處可見捷運和電子支付的河內也帶來些許陌生感,甚至上次道別時還在肚子裡的小寶寶都準備要上學了,田野地的乾爸乾媽與朋友們卻認為徐俊文只是出國一段時間後「回來」越南,分別的時間比預期的長,但承諾會回家的人,終究回家了。

除了重訪之前的報導人和朋友,徐俊文此行也結交一群「山由人」,跟著熱情的阿姨們認識山由族的傳統服飾,訪談時同樣用「以歌換歌」的方式交流。山由人講的客家話接近海陸腔,與徐俊文口音相似,一開口雙方都倍感熟悉。之前被視為「來自台灣的𠊎人」的徐俊文,這回搖身一變成了「來自台灣的山由人」。語言是人與人溝通的重要媒介,在徐俊文的故事中,相似的語言更成為他與田野對象的連結,成為「交換」相異的部分、認識彼此的起點。

➤陪伴銜轉生跨越語言的鴻溝——高雅寧、黃素娥

語言是溝通理解的橋樑,相對地,對跨國移民而言,語言隔閡可能造成適應上的困境,這點在學齡孩子身上的影響尤其明顯。「銜轉生」是指因為父親或母親的移居,轉學來台灣的孩子,語言不通是他們共同的困境,也因此在台灣的教育體系,甚至日常生活中遭遇許多挫折。

2018年,高雅寧加入政大的大學社會責任實踐(USR)計畫,計畫主軸為關懷校園周邊的越南新住民社群,其中一項就是協助銜轉生進行華語補救教學。高雅寧招募了幾位越南留學生一起參與,包括黃素娥。
銜轉生是高雅寧和黃素娥共同的田野地,講座當天,她們分享了田野中三個「不說話」男孩的故事:

有個愛穿外套的男孩,即使炎炎夏日也堅持不脫外套。外套男孩來自單親家庭,母親忙於工作,很少陪在身邊,手機是他用來翻譯中文以及聯絡母親的工具,卻被安親班老師以妨礙學習為由沒收了。失去依賴的聯繫工具、學習狀況又不好,外套男孩更覺得被孤立了。黃素娥揣想,外套會不會是男孩在陌生環境下的一種自我保護呢?


《異地安身》編者高雅寧(圖源:女書店)

在專門為銜轉生舉辦的夏令營裡,黃素娥遇到另一個整天不說話的男孩,直到黃素娥嘗試用越南語跟他聊天,男孩才開了口,卻是用氣音回話。是性格太內向嗎?一陣子後黃素娥才發現,原來是男孩的父親為了讓他學中文,不准他在家使用越南語,但他母親又只會說越南語,男孩要與母親說話只能用氣音偷偷講,導致即使出了家門,也難以開口。

最後一個故事的主角是《異地安身》書中寫到的葉小哥。有次安親班的朋友帶葉小哥去夾娃娃機店玩,朋友想從機台下方的取出口直接把娃娃拿出來,但試了幾次沒能成功,就請葉小哥幫忙。不清楚狀況的葉小哥當下幫了朋友的忙,但幾天後,夾娃娃機店的老闆拿監視器影片來學校質問,葉小哥因語言不流利而難以為自己辯解,只能害怕地哭泣。這個事件,加上曾在班上遭同學不友善的對待,讓葉小哥有一段時間甚至不太敢與他人有眼神交流。

在教學現場看見跨國銜轉生歷經各種顛簸的黃素娥反思:「讓孩子們承受這個年齡不該承受的事情,是誰的責任?」跨國移動、轉學是大人的決定,並非孩子自己的意願,犧牲的卻是孩子們的童年。高雅寧、黃素娥與其他團隊成員不僅教孩子語言,更傾聽他們的聲音,用他們熟悉的經驗引導學習,尋找每個孩子的亮點。例如發現葉小哥的弟弟喜愛繪畫,於是幫助他辦了一個畢業畫展。「我們只要給一雙友誼的手、一個肯定的眼神,這些都會是給他們支持的力量。」


《異地安身》作者之一黃素娥。(圖源:左岸文化/場地:燦爛時光)

➤成為半個美斯樂人,在異域「安生」——李盈萱

高雅寧與黃素娥在台灣幫助東南亞的跨國生,李盈萱則是遠赴東南亞,陪伴泰北的華人小孩。講座中,簡報切換到一張國文課本的照片,書頁上的課文以繁體中文搭配注音符號,標題為「台灣的三太子」,李盈萱笑著邀請讀者猜猜這本課本是誰在用的?答案揭曉——是泰北華校的國小五年級課本。「很多人會覺得『泰國離我好遠喔』,但其實,他們用跟我們一樣的拼音方式、學習一樣的語言,他們離我們其實非常非常近。」

李盈萱自稱「主修政大國際志工社」,大學生涯中許多時間投身國際志工。她在書中描述自己如何「被田野」的故事,而書中沒提到的是,泰北山區的年輕人大多遷移到大城市工作,或許因兒女的缺席,社區中的阿姨與奶奶們都將李盈萱當成自己的孩子照顧。今年3月回訪美斯樂時,一位奶奶送了李盈萱一條紅手環,告訴她:「我們家每個小孩都有一條,現在你也是我們家的一份子,所以今年你也有一條。」7年來受到當地人許多的溫暖關照,讓李盈萱思索:「他們接納我、帶著我長大,我可以為他們做什麼?」

泰北山區多數家庭的經濟狀況不佳,許多小朋友的父母不在身邊,讀完國中就得工作賺錢支撐家計。有次李盈萱詢問一個在校成績第一名的國中生想不想念大學,對方卻連能不能上高中都不敢想。泰北孩子的困境與李盈萱自身生活經驗的落差之大,常帶給她一種「緩不過來」的感受。

李盈萱意識到,短期志工的投入是不足的,自己在美斯樂的定位不只是一個備受照護的孩子,作為駐點的志工老師,她也像是當地孩子的另一個母親。那麼,能做些什麼,讓這些孩子好好長大?2021年,李盈萱與夥伴成立「樂。斯屬」,致力於為當地孩子創造更多教育資源,同時投入文史與地方創生,帶孩子做田野踏查,認識自己生長的土地。如同徐俊文,李盈萱也形容自己與當地的互動是一連串的「交換」,交換的東西很多,包含彼此的生命。

「安生,不只是身體的『身』,也是生命的『生』,因為泰北這個地方是讓我找到生命價值的所在。」李盈萱並不覺得自己完全成了當地人,而是變成半個美斯樂人加半個台灣人。「雖然我在這裡安生了,找到我是誰、我來自哪裡,但我很難『變成誰』。他們會笑說我是美斯樂人、是泰國人了,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半』,那個一半是因為我始終會有一個觀察的角度,我始終因為看見這裡的社會現象,會痛痛的,也始終會因為新的、我沒有看過的文化樣貌而感到驚訝。」

雖然始終少了一塊、始終是「一半」,但李盈萱很喜歡這樣的自己。正因為有這個「一半」、「少了什麼」的感覺存在,才會一直對這個既是異域又是家的地方,充滿好奇和想像力,常常有新的發現,才得以建立更多羈絆,創造更多故事。


《異地安身》作者之一李盈萱。(圖源:女書店)

➤藉孩童之眼,看見田野的另一種面貌——陳如珍

人類學家陳如珍的分享則和其他幾位有點不同。她曾經分別在兒子7歲和10歲、女兒兩歲時,各自帶著他們去到中國安徽和台東做田野,兩次經驗讓陳如珍感受到自己在田野中位置的轉變——由於孩子的存在,當地人不單純視她為一名學者,而是一位母親。比如進行台東的田野時,年僅兩歲的女兒必須時時帶在身邊,剛好田野地也有一位揹著小小孩的母親,陳如珍很快地跟對方成了朋友,時常一同帶孩子走動。

陳如珍笑說:「帶小孩做田野可以加速關係蔓生的過程。」孩子讓人類學家更加貼近當地、以另一種身份成為田野的一部分,延伸出更多重的連結。在田野中與兒女的互動,也讓陳如珍以不同的視角看待「田野」。

陳如珍曾經問現在已經在念大學的兒子:你覺得小時候跟我一起去做田野,對你的人生有什麼影響?兒子一臉困惑,彷彿媽媽問的是「上禮拜對你的人生有什麼影響」,陳如珍不放棄地追問:可是那裡大家說的語言不一樣、環境不一樣,做的事也不一樣啊?兒子回她:「只有你看見不一樣,我看見就是那裡也有蝌蚪、有蟲可以抓,也有植物、有種子可以玩,也有和我一樣的小朋友。」隨著陳如珍在台灣、安徽、香港各地移動,兒子能夠很快地適應環境變化,視其為日常,相對於差異,對他而言,那些共同之處似乎才是更重要的。


人類學家陳如珍。(圖源:女書店)

➤結語:鋪一座橋,讓關係蔓生

人們經常認為,族群之間存在著差異,這些差異造就了邊界,讓我們能夠辨認出我族與他者。然而人類學者巴特(Fredrik Barth)不同意此種觀點,他提出「族群邊界理論」,主張「當我們需要差異的時候,才會劃出邊界」。徐俊文在遙遠的越南找到一群跟自己說著相似語言的人群,從格格不入到被視作當地人。高雅寧與黃素娥陪伴跨國銜轉生,在陌生的台灣社會中尋找自己的位置。李盈萱與美斯樂的居民成為家人,因體認到雙方生命經驗的不同之處而持續探索。陳如珍的兒子認為田野與家鄉沒有多大不同,並不是因為小孩尚未認識到族群與差異,而是他沒有這個「劃界」的需要。

人群與人群之間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相似與相異,人類學家習於在田野中尋找自身與「異文化」之間的「異」,然而,「關係之所以得以蔓生,經常是因為我們看見了那些相似的地方。這就像鋪一座橋,我們因而順利地接上了、這條路順利地通了,然後,這個田野就打開了。」陳如珍這麼說道。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異地安身:台灣的東南亞田野故事
作者:高雅寧、許容慈、徐俊文、宮相芳、黃素娥、譚氏桃、李盈萱  
出版:左岸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編者簡介:

高雅寧(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副教授)
 
作者簡介:

許容慈(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在學)
徐俊文(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碩士)
宮相芳(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博士生)
黃素娥(國立政治大學華語文教學博士學程博士)
譚氏桃(國立政治大學亞太研究英語博士學程博士候選人)
李盈萱(國立政治大學民族學系碩士生)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