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復仇般的使命感:專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英文版推手與譯者Jenna

2024-07-07 11:00

「遇到#MeToo情境時,除了保護自己免於受害,我其實想的更是:如果你敢對我怎麼樣,換你受害!」Jenna Tang說完大笑,自嘲復仇劇看太多。但她仍強調:「我的態度就是沒在怕你,我會是你最後一個想動手的人!」就是這麼強悍這麼嗆。

29歲的Jenna是林奕含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英文譯者。這本書的英譯版歷經多年版權推廣與商談,終於在今年5月由美國知名出版集團HarperCollins旗下的HarperVia出版社發行。

目前Jenna的秋季宣傳演講活動已滿檔排到11月,除了書店、工作坊,也受邀到杜克大學North Carolina分校、西北大學等十多所校園分享。相較於過去幾年她捧著譯本四處碰壁的過程,恍若隔世。

➤瘋魔體質的學習者

臺灣文學的外譯向來不易,「恍若隔世」隔的也是臺灣與世界的距離。《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自2017年出版至今,雖已售出簡體中文,以及韓、泰、日、俄、波蘭、西班牙、越南等多國語言版權(其中西、越文版尚未上市),且在中、韓都引起廣大迴響,但英文版卻幾經波折。臺灣出身的譯者Jenna,因私心喜愛這部小說,很早便共同投入這趟推動英譯出版的旅程。
 
2020年Jenna在美國紐約新學院(The New School)修讀創意寫作(Creative Writing)畢業後,從事翻譯、編輯等相關工作。2021年入選美國文學翻譯家協會(The American Literary Translators Association,ALTA) 的「新銳譯者指導計畫」(Emerging Translator Mentorship Program),持續進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全書翻譯。
 
然而,翻譯是一個人的戰場,出版卻是一條漫漫征途。Jenna因此加入各種相關協會與譯者社群,把握每一場文學會議或酒會社交場合,拓展出版人脈。她積極與美國編輯建立關係,並準備提案企畫,投稿給近40間出版社卻遲遲無下文,直到2022年終獲青睞。又花了將近兩年時間,才迎來英譯本出版。
 
眼前的Jenna妝容閃亮,言談自信,但與其說她天生霸氣,不如說,是一種「復仇感」的驅使。
 
在臺出生成長的Jenna,擁有極高語言天賦,除了英文如母語般流利,同時精通法語、西語和相關翻譯。然而,她自述學生時期曾被霸凌,如今交出第一部英譯作品,她帶著彷彿與過去對決的口氣說:「就算你想摧毀我,我就是這樣地活在這裡!」

Jenna自述從小對語言有莫大興趣,並形容自己有瘋魔體質,投入一件事就會徹底忘我。幼時一學起英文,便連續幾夜把數本填字遊戲全部寫完。父母送她去學珠心算,她也廢寢忘食很快練到段位,10歲就在韓國珠心算大賽拿到第4名。
 
高中時Jenna熱衷學外語,到臺北語言中心報名德、法、西語課程,大學就讀政大歐洲語文學系法語組,期間曾到里昂第二大學(Université Lumière Lyon 2)交換學生一年。回臺後,她讀到了甫出版的《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這是一本五官感受很強烈的書,包括身體的碰觸、各種味道等。尤其是嗅覺,好多描述都讓我感覺『聞到這本書』。」Jenna回憶初讀印象,「書中用很古典詩意的中文,連結的卻是讓人窒息的感受,這也是我從沒有過的閱讀經驗。」
 
當年與小說同樣造成話題的,是媒體大肆渲染作者的個人經歷。本書出版兩個月後,林奕含自殺過世,Jenna記得當時看著報導、輿論不斷挖掘她的隱私,深深陷入憤怒,「還有媒體跑到她的喪禮上,我氣到心裡罵髒話。」至今她仍氣憤難消地認為:「是社會殺了她。」
 
因為這樣的氣氛,當時Jenna並未與旁人討論這本書,身邊也沒有文學朋友。事實上,Jenna的成長年代正值臺灣翻譯小說當紅,《追風箏的孩子》、《燦爛千陽》、《暮光之城》系列高踞暢銷排行榜時,約莫是她小學到國中時期。她坦言過去對華語文學的印象主要停留在課本上的琦君、張曉風等,反而大學畢業赴美修讀寫作後,才開始大量閱讀臺灣小說。

➤疫情再遇《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然而若不是因為疫情,恐怕Jenna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經歷的會是另一段故事。
 
Jenna在美畢業後,剛好遇上Covid-19來襲。因疫情封鎖返臺不便,她便打消回臺念頭,並為了留在美國打了5份實習工,包括在美國文學翻譯家協會、出版社,獨立文學雜誌等,從事翻譯、編輯及行銷各類工作。
 
同時,她也積極參加線上寫作與翻譯工作坊。當時為了找尋合適的作品翻譯,關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記憶才又浮現。也因周遭多是文學、出版圈人,相對熟悉性別議題,才讓她漸漸敞開心房討論本書。
 
Jenna聯繫上出版本書的游擊出版社編輯,以及負責本書外文版權(日、韓除外)的博達版權經紀公司經紀人,與她們分別在臺、美兩地,為英譯本的出版努力。
 
翻譯過程中,Jenna表示遇到的最大困難是「作者不在了」,許多時候無從確認自己的解讀是否正確。其次則是作者融入許多文言筆法,如「她欲仙而仙我,她飄飄然而飄我」,或非常「跳」的描述:「怡婷感到啃鮮生菜的爽脆,一個字是一口,不曾有屑屑落在地上。」都讓她絞盡腦汁。
 
幸而,她入選的「新銳譯者指導計畫」由三毛《撒哈拉歲月》的華裔譯者Mike Fu指導,「Mike Fu的英文寫作筆調就跟林奕含的一樣詩意,給我很大幫助。」他們每月線上討論譯稿和翻譯相關主題,字斟句酌,希望能以最適切的字眼轉譯。
 
此外,主角人名「房思琪」,Jenna則堅持不譯成西式英文名、也不用既有的華語拼音,而是觀察外國人念中文拼音的方式來音譯,最後用「Fang Si-Chi」讓周遭美國朋友試念,確定讀出來的音最接近中文原音。
 
翻譯期間,Jenna性格裡非達目的決不罷休的「魔性」又跑出來。曾經連續一周每天只睡幾小時,日日夜夜深陷譯稿,連室友都搖頭看不下去。
 
她形容譯者就像演員,要去揣摩每個角色與敘事的聲音,也需大量查找資料。而《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情緒感染力很強,難免會翻到憂鬱,「這時我就跑去看驚悚劇,肢解啦虐待啦那種,嚇到只剩生存能力時,就覺得還是回來翻譯好了。」她笑說,例如驚悚名片《計程車司機》、韓劇《黑暗榮耀》裡的復仇戲碼,「都讓我獲得能量!」

➤重視亞洲#MeToo

Jenna認為,《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英譯出版,除再次彰顯書中議題,讓這本書在不同國度被看見,也希望在中文世界能重新轉換大家閱讀它的方式,不要再從「醜聞」的角度來看。對於單純因本書太沉重而「不敢看」的人,她直言:「只想住在自己的泡泡裡,實在活得太奢侈了!」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整整6年後,直至去年,臺灣才爆發比美國晚了許久的#MeToo運動。Jenna表示,過去許多人對「性暴力」的認知仍停留在「被拖去牆角」,很難理解「權勢性騷/性侵」或其他形式施暴,且傾向「檢討受害者」。她相信這波運動帶來了正面影響,但不論美國或臺灣,都無法寄望一次運動就能造成全面改變,仍需靠社會不斷努力與提醒。
 
她說,就像美國早在2006年就由社運人士塔拉納.伯克(Tarana Burke)發起「MeToo」一詞,因美國種族議題複雜,身為黑人女性的伯克,用意在保護與關懷倖存者,但直到整整11年後的2017年10月,因好萊塢製片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的性侵事件,「#MeToo」才被重提且作為運動口號,成為席捲全美的運動,「當白人站出來揭發,這個口號才受到今日的矚目,這非常諷刺。」
 
Jenna在向美國出版社提案行銷《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時,便強調這個議題的全球性,除了整理世界各地的#MeToo運動、近年韓國慰安婦與家屬控告日本政府的訴訟等,也提到美國哈佛大學剛發生的教授性騷事件、與接續而來的教育界#MeToo,以呼應本書。此外,林奕含文字的詩意性和其特有的「wry humor」(挖苦式幽默),也很受美國編輯欣賞。
 
臺灣在英語出版世界位處邊緣中的邊緣,如何成功遊說編輯?Jenna開玩笑:「我就『情勒』說,難道我們亞洲作品不重要嗎?」對方往往就會趕緊辯解、收下譯稿。不管回去有沒有讀,至少她又多了一個機會。
 
此外,認識「對」的編輯也很重要。Jenna指出,投給最常直接經手稿件的Associate Editor(責任編輯)或Assistant Editor(助理編輯),就比投給出版社高層更有用。
 
為了增加能見度,Jenna報名參加各種文學會議、參與各式酒會,包括最關鍵的Bread Loaf Translators Conference,從中結識了更多各地的出版人。後來她在美國文學翻譯家協會的提案大會上, 成功向HarperVia出版社編輯提案,後續寄發《房思琪的初戀樂園》,最終促成出版。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中英文版。

➤面對現實持續出拳

由於許多單位對非英文母語者的外語能力深具偏見,目前大部分臺灣文學作品的英譯,多由通曉中文的外籍或華裔、新加坡裔等譯者擔綱,鮮有臺灣出身的譯者。
 
Jenna觀察認為,不論什麼母語或族裔,「尊重」是最重要的。她無奈表示,近來看到一些西方譯者擅自刪節小說原文,或因對文化了解不足,而將部分段落改寫成他們認為英文讀者較能理解的樣子,甚至在小說書末附錄介紹文中出現臺灣食物和景點,「不能純粹把它當成文學作品,而是帶有異國風情、像在介紹臺灣文化的手冊。」
 
她肯定近年臺灣文化部等官方單位投入許多資源推廣外譯,尤其對國外出版社提供的翻譯出版補助,頗有助益。這次新書宣傳,也受文化部駐美的文化中心協助許多。但她忍不住憤慨說,臺灣文學要躋身國際出版舞台,中間需要經過太多白人、歐美霸權的宰制了,「其中許多人認為他們有資格『指導』臺灣文學。」
 
這也是為何Jenna在美積極打入各種組織、試圖站上具影響力位置的主因。目前她擔任美國文學翻譯家協會的董事,以及性別種族平等委員會的會長,是協會中僅有的三位非白人董事之一(其他兩位為巴西裔、華裔)。她也加入多達400位以有色人種為主的譯者社群,彼此互助連結,並在各文教機構授課,帶領更多年輕譯者為臺灣文學外譯努力。
 
翻譯之外,Jenna也是一名社會運動者。除了在美參與許多性別和種族相關運動,也關注如劉芷妤、楊隸亞、何玟珒、郝妮爾等作品帶有性別意識的臺灣作家。此外,她也喜愛拉美作家金塔納(Pilar Quintana)、安立奎茲(Mariana Enríquez)、韓國作家鄭寶拉(Bora Chung)、河成蘭(Ha Seong-nan),與韓國作家兼譯者Antor Hur等。放眼國際文壇,她認為臺灣小說家完全足以競爭。
 
儘管困難重重,然而不論是為弱勢爭取平權,或為臺灣在國際書市爭取發聲,Jenna總是充滿鬥志——因為對學拳擊的她來說,現實就像是一場拳拳到肉的搏鬥,她會靠自己的力量,做出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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