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自己的書自己出?一想到庫存我險險焚書坑掉自己:潘柏霖、吳曉樂自費出版講座側記

自費出版前傳:國中的潘柏霖在 CWT賣同人誌

講座一開頭,潘柏霖先以自己為例,回顧起初不甚順利後續另闢蹊徑的詩集出版歷程。潘柏霖創作至今,13本著作中就有高達8本詩集都是透過自費出版面市。寫作之外,編輯、設計、印刷都不假手他人。這並非潘柏霖特立獨行,一切要回到他想推出首部詩集《1993》的2015年。

當時,詩集在台灣出版市場並不風行,在潘柏霖投石問路、洽談出書的過程裡,出版社不是杳無回音,就是語帶迂迴地暗示「出版詩集不會賣」。種種考量後,潘柏霖選擇自力救濟:「一開始我其實沒有覺得自費跟出版社有那麼大的區別。我就想說,那我自己做。」

不過,其實潘柏霖早在國中就體驗過自費印製文本並販賣的流程了——那是他與同好一起創作「同人誌」,拿到CWT 自產自銷的實戰經驗。「從國中開始在做CWT,我們會​​自己去印刷同人誌,所以在我的腦袋裡,我沒有覺得自己印書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潘柏霖表示:「CWT的經驗是個很完整的流程。」他認為,同人誌作者很習慣將自身創造的內容,變成可以具體販售的產品,這對於成為創作者以及自費出版都是很有效的訓練。

接著,他提到自售同人誌對心理的正向影響:「如果寫的CP沒那麼紅 ,大家拿書翻一下就走,可能很少人買,就會經驗到沒有人理你的狀態。從小經驗『沒有被選到』的感覺,後來心理素質會比較好,出書就比較不會擔心,因為你已經體會過了。」

潘柏霖也透露,詩人夏宇和宋尚緯自行出版詩集的成功前例,也在他選擇走向自費出版的康莊大道(?)上幫忙推了一把。


台灣最具規模的同人動漫活動「開拓動漫祭」現場,參與人潮總讓會場寸步難行、水洩不通。(開拓動漫祭提供)

➤自費出版過程,需要編輯協力嗎?

要不要找編輯來加入,往往是許多人面對自費出版的首要考量。2014年透過出版社發行《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此後創作主題百變、至今筆耕不輟的作家吳曉樂強調,出書過程最不可省略的關鍵職務就是「編輯」。

目前以長篇小說為主要創作體裁的吳曉樂,自我剖析:「創作容易陷入一種自我完整的過程,需要有人從旁提醒,以免自己看的時候覺得很順,外人來看才發現:『同一個角色為什麼這邊姓陳、這邊姓黃、這邊又姓陳?』」她既誠實又不免有點誇張地幽默形容:「如果沒有編輯,可能我寫的一本小說裡面會有50個bug。」現場氛圍頓時輕鬆起來。

那麼,第一次出書就以詩集出擊的潘柏霖呢?

他表示,依據後來與出版社合作的經驗,由於詩的文體與小說大相徑庭,他遇過的出版編輯不太介入或更動詩集內容,最重要的功用是提供不同於創作者的切入觀點:「編輯可以給出不是你自己的視角。如果大家希望文本更客觀一點,即使是詩集,另外找編輯幫忙也會比較好一點。」他認為,創作者如果會「困在自己的視角」,無法脫離內容本身思考,就適合與編輯溝通討論。

不過,潘柏霖自費出版時,並沒有另外找編輯。為什麼呢?他說:「因為我比較不習慣與人合作、不想要給大家管。」直白程度一百分。

➤沒想過的自費出版技能:找通路、看紙價期貨、和2000本庫存一起睡ΣΣ(*゚д゚ノ)ノ

創作者在自費與出版社之間抉擇時,多半會考量通路經銷的問題。若交由出版社發書,好處是有經年合作的既定經銷商,如果選擇自費出版,這項重任就要自行承擔。

潘柏霖分享,前期他自費出版的書籍並沒有全面經銷,僅有自行販售及獨立書店寄售兩種通路。經過幾年作品與討論聲量的累積,2018年才與博客來、誠品等通路聯繫合作。他認為,通路要不要採購自己的書、採購多少量,並非一人之力能影響,出版社也不一定能確保通路採購的判斷。

創作者能夠主導與掌握的,主要還是網路社群的個人經營。

不比從前社群紅利較高的時候,潘柏霖表示,現在新人要透過網路社群快速凝聚大量的鐵粉,難度更高了。不過通路在考量選品時,也會將社群聲量納入參考指標。總之,資源與時間有限的創作者,若想解決通路問題,除了自己來,也可考慮找經銷商合作。


「自己的書自己出?一想到庫存我險險焚書坑掉自己」對談現場。(現流書店提供)

吳曉樂笑著透露,潘柏霖自費出版詩集也就罷了,居然連紙都自掏腰包買下。潘柏霖平時會看紙的期貨價格,為了買紙,甚至會花到6位數的金額,號稱「買紙大掌櫃」(出場音樂請下)。潘柏霖解釋,買紙其實並不算在一般自費出版的流程中,但由於自己對書籍選紙有堅持,之前遭逢疫情時,為了確保印書時紙量足夠,於是提前跟紙廠訂購。不過,他建議一般自費出版者可將紙的選項放寬。

接著,吳曉樂提出自費出版者最困擾的問題——「庫存」。庫存涉及空間租金、倉儲坪效與管理人力等綜合費用。當倉儲費用高過書籍販售的獲利,出版社在兩難下只得將書籍銷毀,以避免付出高額費用。自費出版創作者,該如何存放還沒賣出的書籍庫存?該預留多少倉儲費用?也都是必須先思考的。

潘柏霖就有和2000本作品睡在一起的經歷:「每天就是看這樣50箱,想著要快點把它處理完。所以自費出版時,我會自己先開預購,在預購開始、結束,到出貨之前,都先將庫存放在經銷商那邊。」他提到,當時書籍還沒轉換成現金,即使庫存空間有著落,仍然是相當大的精神壓力。

「每次結算會有表單顯示『剩餘庫存』,我看到剩餘庫存就會覺得煩。因為是自己出錢,等於是自己花錢買了這麼多東西,然後還賣不出去時的那種心情。」就像那句老話:有錢並非萬能,但沒錢就萬萬不能。


紙的庫存能造成多大的精神壓力?看看吧!(取自canva/@zurijeta

➤關於版稅計算,及自費出版究竟該準備多少錢?

選擇自費出版,代表沒有出版社提供的資源可運用。大家想必很好奇:從零開始自費出版一本書,究竟該準備多少資金?版稅又如何計算?吳曉樂先現場示範,和出版社合作的話版稅會如何計算。

她從首刷印量開始說起:「目前台灣首刷約1500到2000本,所以如果你看到一本書是再刷的話,就表示它應該已經賣到2000本以上了。但再刷的印量比較難判斷,有的是500本,也有1000本的。如果是500本的話,刷次就會跳得很快,假設已經賣到5000本的話,可能就已經跳到7刷了。」

接著進入定價與基礎版稅10%的乘法計算:「假設一本書定價是360元,以基礎版稅10%計算,作者每賣一本書拿到36塊。如果這位作者說他再刷了,以首刷2000本去算的話,就表示他的收入可能已經超過7萬塊了。」雖然版稅報酬較少,但吳曉樂認為和出版社合作是比較放鬆的。

潘柏霖表示,自費出版作者通常可以拿到30%的版稅,然而必須先投入資金,加上個體戶印書,印越少平均單價越高,因此無法像出版社,即使單次只印500、1000或2000本,賣完再追加也可以被接受。自費出版者印前就需要評估一次性的總印書量。

如果以印刷量500本、單本印刷費130元來粗估一本書的印刷費用,總共就需要6萬5000元的印刷費。若將整個自費出版流程納入,並以印刷總量1萬本來估算的話,一開始創作者就要準備7位數的成本費用了。

➤所有出版形式都是一體兩面

來到QA環節,有讀者詢問台上的兩位創作者,是否曾考慮透過募資的方式出書?潘柏霖認為,相較之下募資有其明確、特定的作用,影響範圍甚廣:「(募資)它會影響我們怎麼賣書、(讀者)怎麼買書,還有(販售)書的意義是什麼、在哪個地方賣。」如何進行募資這樣的商業模式,才能在自費出版中達到最適切的效果?潘柏霖自認還在摸索。吳曉樂也在一旁補充:比起其他方式,募資更帶有前期宣傳行銷、打響名號的功能。

許多創作者對於自費出版懷有浪漫想像,但過程並不容易。預備費用、可能面臨的庫存壓力都是創作者必須先自行估量的。吳曉樂提醒:「自費出版你可以握有主導權,可是要負擔的心理壓力其實也是很大的。自費出版與找出版社出書,兩者的優缺點就像一體兩面,重要的是創作者在意的、能夠承擔的是什麼。」

台灣出版民間真相與正解促進會由作家吳曉樂、獨立書店現流冊店 hiān-lâu tsheh-tiàm、出版人A編工事中於2023年4月共同成立,每月邀請出版人、作家、譯者、通路等出版產業從業人員擔任對談嘉賓,舉辦實體講座,致力於推動出版真相普及,傳遞出版產業內外的正解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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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冷硬派偵探是這世界最後的黃色小本本:讀《馬修.史卡德自傳》

少年卜洛克寫軟調色情磨練文筆,但要我說,馬修.史卡德搞不好是我們最後的色情片英雄。

關於馬修.史卡德,不論你從系列作哪一本開始,從臉譜出版的哪個版本抓起來讀,很快你會像細數職棒明星卡上數據一樣,對他的一切如數家珍。

你知道關於馬修.史卡德哪些事情?他曾經是警察。有天不可挽回的事情發生了(執勤時流彈殺死小女孩)。他酗酒。接著他戒酒。他一天戒一天,他離開老婆孩子,絕緣體一樣住在大街的旅館裡。他成為私家偵探……

只要掌握這些就夠了。知道這些,就夠你迷上他了。像班雅明筆下發達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在人群之中卻又像在人群之外」。無辜的罪人。集執法者和殺人者於一身,流浪漢的氣質,拳擊手的警覺性,警察的直覺,勞動者的體魄,還有一張連恩.尼遜的臉(感謝好萊塢2014年推出改編電影補上最後一塊拼圖)。


連恩.尼遜於電影《鐵血神探》(改編自小說《行過死蔭之地》)飾演馬修.史卡德。(圖源:IMDB)

➤絕無僅有的pornhub分類:馬修.史卡德

史卡德是困在自己地獄的殉道者——懲罰他的只有他自己——我不知道上一代人怎麼看他的,但在這個沒有英雄生產的島上,我們這代人,80、90後出生,身體乾淨沒有任何刺青乃至傷疤,活在無菌被蒸餾被消毒的世界,沒有007、沒有阿諾,沒有史泰龍,和所有硬漢典型擦身錯過——史卡德生出一種魅力,所有唏噓的鬍渣都是性感,好幾天沒換的襯衫可能是男子漢味道,腆出的肚子叫頹廢,如果再多幾道傷疤,那就是頹廢中我將奮起。

在這個pornhub上可以輕易看到全部裸體的新世紀,當性不過是iphone Lightning充電小頭以及Type-C大頭的多插座連連看組合,冷硬派偵探小說可能是這個世界最後的黃色小本本,這類黑色硬漢是中產階級或是城市孩子的色情片明星,他讓我們感受到身體,重新理解痛,髒,還有下流,也許可稱之激情,一種忍,不能坦白,那種一點點顯露人性和大汗淋漓卻不發出一點呻吟,都讓我們臉紅心跳……

我們情感最後的處男地。

我是這樣意淫新世紀以來難得的冷硬派硬漢。

而且你能不承認嗎?史卡德系列早期,那些案子確實很獵奇,是帶著血腥和鐵鏽味的,在馬修.史卡德誕生的第一個和第二個10年,殺人真人秀錄影帶、窒息式性愛、神父對孩子出手,男孩對浴缸女孩屍體想說不如順便來一發、兼之每一集都有死掉的阻街女孩,父之罪、在死亡之中、黑暗之刺……

可《馬修.史卡德自傳》又明顯不是色情片開始時的情色告白:「你叫什麼名字?」「馬修.史卡德。」「你第一次是什麼時候?」「我第一次當警察是在……

事實是,馬修年紀越來越大了,事實是,馬修越來越不能挑逗我們。史卡德不性感了,甚至,他越來越感性了。

事實是,他越來越讓我們為難。

但就是這份為難,讓他不同於其他的冷硬派偵探。

➤掙扎於道德的魅力

《馬修.史卡德自傳》中精選事件,卜洛克點出了馬修.史卡德的構成元素是什麼?

亦即,馬修.史卡德的魅力在哪裡?

例如,在史卡德早年生涯中,卜洛克挑了警察行賄這件事情重點著墨。

但史卡德拿錢,誰不知道呢?早在《在死亡之中》他親口說:「人問你拿錢嗎?我沒有拒絕,可我也不靠他過活。」

自傳裡有更細緻的鋪陳。史卡德年少去打工,挨家挨戶去做問卷調查。想不到吧,這就是系列作中「抬起屁股敲門去」的變形。但自傳中何嘗不可是為原型?敲敲門,問出他們的故事。少年史卡德幹得挺好的,甚至,他的同事告訴他,你不需要真的去,你可以自己捏造。

史卡德拒絕了,接著他自問:「我之所以會這麼正直坦蕩,是因為道德原則還是害怕結果?」

這個自問很重要。接著他當上了警察,發現路邊有人違規停車,當他的拍檔為此塞給他第一份黑錢,「我們握手的時候,他手上多了張20元鈔票,這是你的份。」史卡德在自傳中寫道,「那是我的測試。」他平靜地接下。

一個人可以同時「正直坦蕩」,卻又「收黑掩蓋」嗎?

可正是這份道德上的艱難,構成史卡德的魅力。

還是看他自己怎麼說,摘自《每個人都死了》:

「在某些特殊案子裡,我的工作是看看正義有沒有機會得到實踐,我還當警察時,我做偽證的次數多得自己都記不清了,我作證讓他定罪的人,有些的確是幹了他們被控訴的事,也有些幹的,我們根本無法用法律來釘死他,我從未害過一個無辜的人或他媽的讓不該住監獄的人被關,但我用謊話送他進去,這樣我該算站法律的哪一邊?」

➤他始終自己扣著扳機

後來的史卡德系列,不是變厚了而已(事實是,系列作後來越來越薄了),後來的史卡德世界,變得越來越不典型化,不如說,越來越靠近我們了。史卡德漫遊敲門的,是一個鎮日有管線膛炸了且每天不停修路,地層陷落「一直向下陷的城市」,那既是對地理空間的具體描述可又是譬喻性的,地層與人性皆向下沉淪。


Midjourney

在這座城市裡人們矇臉蓋頭幹著生計,惡人滿街跑,正義不行,調查個真相要歪歪拐拐說更多的謊話。你可以說史卡德指的是紐約,但之於我們何嘗不是台北、高雄、台灣哪個城市?好人也會幹壞事,壞人也會做好事,甚至,我們已經分不出好人與壞人,好事與壞事了。

這夠怪的,當此21世紀,透過學習,擁有網路,我們獲得了超越其他文明時刻的人類所擁有道德和良善的基準。但也是在這個世紀,我們失去了判斷的能力。我們經常為難,所以,他是好人還是壞人?這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們做不出選擇,那麼,交給利益吧。資本說了算。那就是物質控制我們的開始。或者,交給群眾吧。聽多數人的,那就是群體殺人的扳機被扣動的一刻。

可是,史卡德做出某種判斷。不管多艱難,他總是,他也必須做出判斷,他同時正直無比卻又收受黑錢,「我作證讓他定罪」,可又「我從未害過一個無辜的人或他媽的讓不該住監獄的人被關」,借用他的小說名,在死亡之中。那是每一樁案件的開始,也經常是結果。但之於過程,卻總是「在□□與□□之間」,□□填入誠實與正義、潔身自愛還是懲罰罪惡、個人與群體、生與死、愛與罰……

「這道理他們在警察學校沒辦法教。不過,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你得知道規則是什麼,同時你也要知道怎麼把規則擺在旁邊,運用你自己的判斷力。」《馬修.史卡德自傳》替史卡德的魅力下了註解。

判斷非常難,而且,越來越難,為什麼事情總不能簡單一點呢?

為什麼選擇不能膝反射或是直覺一點?

那不正是色情片迷人的地方嗎?總是依靠原始反應。色情片總能在一開始就吸引我們,接著滿足我們。而且到最後,最棒的是,可以什麼都沒有。關上網頁,退出光碟,一切依然乾乾淨淨。

可史卡德後來總一身髒。

這就是老,或是中年的最新定義:淤積。

➤生為人只能迎頭撞上那些不可避

金屬也會疲勞。一點點累積的堵塞或是歪曲終將造成系統的大潰敗。陰影不會消散,傷害沒有消失,有一天,發現的時候,「看啊,我體內的怪物這麼大了」,高跟鞋裡的腳趾變形,腰身開始積累脂肪。

我想那就是史卡德的另一股魅力所在。正因為我們的中年。

《馬修.史卡德自傳》重點不只在說什麼,而在他怎麼說。自傳體現了史卡德系列的魅力/流量密碼在於:永遠都是「此刻」的史卡德回憶更早之前的史卡德。那是他的恐怖,也是他的魅力所在。和色情片明星不同,馬修不是一次性的。「每次打開影片都一樣年輕」。史卡德用整個系列告訴我們的是,史卡德是一個會老去的角色。甚至,越來越老。

我們的中年。馬修的老年。意識到時間真的在流動,或馬修不停老去,遠較書中的駭人謀殺更令我感到驚心。是時間在殺人。「在打算開始記這張名單時,我老早曉得沒人會永遠活下去。」《每個人都死了》中史卡德的好友丹尼男孩對他說,這可能就是史卡德系列的底蘊。


Midjourney

這一本作品出現在轉角的酒店,翻開下一本已經變成一家熟食店了,熟悉的系列角色像是消耗銀行存款般一個用掉一個,訪舊半為鬼,看看這次又死了誰?讀史卡德系列幾乎像是報時,不看手錶的時候,翻看最新一本史卡德,你立刻被提醒,一切都在變,一切都不可以挽回。有一天,失去的終於比擁有的多了。

但史卡德系列的魅力也來自此,卜洛克最喜歡在小說中並置神的尺度和人的尺幅。

神的尺度是,「一切皆有時」。亦即傳道書上所說:萬事萬物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拔出有時;殺戮有時,醫治有時;拆毀有時,建造有時;哭有時,笑有時;哀慟有時,跳舞有時……

這也正是我們來到中年的體悟。災難不可規避。會發生的就會發生。神的眼看見一切。「上帝從始至終的作為,人不能測透。」

那麼,就要讓一切發生嗎?

收錄《蝙蝠俠的幫手》中,馬修和愛人伊蓮去看歌劇《波西米亞人》,因此有一段對話:

「她老是死掉,那個咪咪。」伊蓮說。 

「你知道嗎?我可以看上一萬次,但結局還是一樣。他媽的每一次她都死掉。」 「所以我想聽點不一樣的,」她說:「在我們回家睡覺以前。」

「聽些快樂點的。」馬修提議。

「不,悲傷也沒關係。我不介意悲傷。事實上我還比較偏好悲傷的音樂。」

「可是你希望結束時大家都還活著。」

「沒錯,」她說。「悲傷無所謂,只要沒有人死去。」

我想就是那個意思。「悲傷無所謂,只要沒有人死去。」那就是人的尺幅。或說史卡德的。所以我們的老狗熊,我們的老馬修持續走入暮色,走上街頭,神會奪走一切。殺手不來殺,時間會殺死我們。偵探沒有破案,案子有天也會自己破。

在時間緩緩流逝中,一切都會消失。真相無足輕重。眼淚也喚不回什麼。可就算如此,史卡德仍然必須去做些什麼。借用《惡魔預知死亡》的句子:「如果你能從上帝的角度來看世界,你會發現每個人壽限已定,每件事的發生都自有其道理,但我無法從上帝的觀點來看世界,或看任何其他的事。當我試著這麼做,我所有的努力只換來一個僵硬的頸子。當然,有人說我這一輩子都這樣。」

這一輩子都這樣,史卡德讓清楚更清楚了。

有時候我真的很討厭那種清楚。

有時候我真的很喜歡這種討厭。

那就是馬修.史卡德的魅力所在。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馬修.史卡德自傳
The Autobiography of Matthew Scudder
作者: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
譯者:江莉芬
出版:臉譜出版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勞倫斯.卜洛克

1938年出生於紐約水牛城。除了極少時間之外,卜洛克幾乎都定居於紐約市內,並以該城為主要背景,從事推理文學創作,成為全球知名推理小說家,因而獲得「紐約犯罪風景的行吟詩人」美譽。

卜洛克的推理寫作,從「冷硬派」出發而予人以人性溫暖;屬「類型書寫」卻不拘一格,常見出格筆路。他的文思敏捷又勤於筆耕,自1957年正式出道以來,已出版超過50本小說,並寫出短篇小說逾百。遂將漢密特、錢徳勒所締建的美國犯罪小說傳統,推向另一個引人矚目的高度。

卜洛克一生獲獎無數,曾7度榮獲愛倫坡獎、10次夏姆斯獎、四次安東尼獎、兩次馬爾他之鷹獎、2004年英國犯罪作家協會鑽石匕首獎,以及法、德、日等國所頒發推理大獎。2002年,繼1994年愛倫坡獎當局頒發終身大師獎之後,他也獲得夏姆斯終身成就獎。2005年,知名線上雜誌《Mystery Ink》警察獎(Gumshoe Award)同樣以「終身成就獎」表彰他對犯罪推理小說的貢獻。

卜洛克已在臉譜出版的系列作,包括《馬修.史卡德系列》、《雅賊系列》、《密探系列》及《殺手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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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27 18:30
話題》核子物理學家報你知:關於電影《奧本海默》的兩三事

隨著大導演諾蘭的新片上映,奧本海默這個沉寂已久的名字一夕之間又浮上大家的腦海了。隨著廣島長崎原爆78周年逐漸逼近,再加上去年2月烏克蘭戰爭剛爆發時,俄羅斯方面持續的核恫嚇,那個似乎早已遠去的恐懼再次襲上許多人的心頭。

當然,諾蘭這部長達3小時的巨作包含了許多提得討論的議題,但是基於筆者的專業,在這裡先提供兩點澄清以及一點補充,不管有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的觀眾,應該都能得到一些有用的資訊。

➤毒蘋果與《哥本哈根》

首先要澄清的是,尼爾斯.波耳(Niels Bohr)並沒有差點吃下那顆毒蘋果!電影描寫奧本海默到了劍橋以後,面對他不擅長的物理實驗,搞到差點崩潰,結果他居然把蘋果泡在氰化物,放到他的導師布萊克特(Patrick Blackett)的桌子上,這一段是真實事件。


跟蘋果無關的波耳(左)與差點吃到毒蘋果的布萊克特。(圖源:wikipedia/Av Walter Stoneman/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

事實上,奧本海默的父親為此趕到劍橋,總算說服校方沒把寶貝兒子移送法辦,但奧本海默也被迫去看精神分析師。不過電影中,為了戲劇效果,安排大科學家波耳差點咬下那顆蘋果,這可就完全是電影的杜撰了。波耳在曼哈頓計畫中的重要性不容小覷,可惜電影限於時間,沒有辦法詳述,所以讓筆者在此交代一下。

波耳雖然以他在量子物理的開創性貢獻聞名於世,其實他也是最早研究原子核結構的先驅。他與美國物理學家,也是費曼的博士導師惠勒(John A. Wheeler)一起在二戰爆發當天,刊出解釋為什麼慢中子撞擊鈾235會產生核分裂,而鈾238卻不會發生核分裂的重要論文。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大戰期間盟軍得到德國原子彈計畫的情報來源之一。


海森堡(圖源:wikimedia)

1941年9月,與波耳情同父子的德國物理學家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到哥本哈根與波耳見面。但這次見面對兩人而言都十分尷尬,因為1940年4月,丹麥已經被納粹德國佔領了,而波耳的母親埃倫.阿德勒.波耳(Ellen Adler Bohr)出身於一個在銀行業和政界都聲名顯赫的猶太富商家族,依照納粹的標準,波耳也是猶太人,自然也是可能遭到迫害的對象。

波耳與海森堡的談話圍繞著德國正在進行中的原子彈計畫,氣氛更為凝重,最後不歡而散。後來波耳於1943年逃離丹麥,抵達瑞典。當波耳逃離丹麥的消息傳出後,英國馬上安排他來到英國。波耳乘英國海外航空所屬的一架德哈維蘭蚊式轟炸機10月6日抵達蘇格蘭。

途中由於飛行帽尺寸不合適,波耳沒有把飛行帽帶上,因此沒有聽到飛行員指示把氧氣面罩帶上,導致飛機在飛經挪威上空時,由於爬升至較高的飛行高度,波耳因高空缺氧而暈了過去。飛機飛到北海上空後,由於飛行高度略微下降,他才醒過來,可說是九死一生。後來他又前往美國,多次造訪拉斯阿摩斯實驗室。

電影中波耳告知奧本海默,海森堡告訴他德國的原子彈計畫並不如預期順利。事實上,美軍是到戰爭相當末期才得到確切的情報。海森堡與波耳在1941年的那次會面,由於兩人事後的回憶南轅北轍,所以被劇作家麥可.弗萊恩(Michael Frayn)寫成戲劇《哥本哈根》,成為科學史上有名的羅生門。

➤毀滅世界的300萬分之一

另一件需要澄清的是,當愛德華.泰勒(Edward Teller)提出原爆是否會造成大氣層發生大規模核融合的警告時,奧本海默求助的對象並不是電影中所說的愛因斯坦,而是亞瑟.康普頓(Arthur Holly Compton)。由於康普頓這個角色在劇中沒上場,導演只好安排讓愛因斯坦來露一下臉。

其實在美國的原子彈計畫中,康普頓是與勞倫斯(Ernest Orlando Lawrence)平起平坐的大咖人物。但是由於這部電影人物太多,所以只好讓他消失了。康普頓本身是1927年的諾貝爾獎得主,是他決定要發展以鈽239為原料的核彈。由於鈽可以用化學方法與鈾238分離,而鈾235,由於化學性質與鈾238完全相同,必須用非常昂貴的方法分離出來,所以曼哈頓計畫只產生64公斤的鈾235,只能做一顆原子彈,所以決定發展鈽彈,影響非常重大。


康普頓(左)與勞倫斯。(圖源:wikimedia)

康普頓在芝加哥大學成立冶金實驗室,還決定在芝加哥大學球場看台下建造首個核反應爐芝加哥1號堆(Chicago Pile-1)。芝加哥1號堆在費米(Enrico Fermi)領導下,於1942年12月2日第一次成功地引發人工的連鎖核反應,康普頓的份量可見一斑。

至於原爆是否會造成大氣層發生大規模核融合這件事,根據科學家漢斯.貝特(Hans Bethe)的回憶,當時他針對兩個氮原子融合成一個碳加一個氧的核反應,簡單地算了一下,很快就得到泰勒這個考量是危言聳聽的結論。

貝特還提到,計畫中另一個重量級人物費米也不相信原爆會造成大氣層的核融合,他還在三位一體的核試前故作輕鬆,建議來打賭這件事會不會發生呢。導演諾蘭在接受專訪時特別提到這段插曲,因為這正是他拍攝這部電影的動機之一:要探討科學家冒著毀滅世界的風險,仍然堅持製造核彈的心情。

這聽起來的確很聳動,但是,根據康普頓在1959年的訪談,他回憶道,當年他批准繼續推動曼哈頓計畫是因為,原爆會造成大氣層核融合的機率低於300萬分之一!儘管電影裡也不斷強調毀滅世界的極低機率,但不等於0的懸念焦慮,顯然與當時科學家的冷靜並不相符。

➤槍式與內爆,一枚鈾彈一枚鈽彈

提到三位一體核試(Trinity),可以算是這部電影的一大焦點。儘管畫面驚心動魄,但是電影沒有交代得很清楚,為何鈽239無法採用簡單的槍式設計,而必須採用非常複雜的「內爆」設計。就是科學家對這個設計沒有足夠的信心,才不得不實行這次核試。所以筆者在這裡要做個補充。把來龍去脈交代清楚。


槍式核武器是利用一般炸藥將一塊次臨界物質射向另一塊可裂變物質從而使裂變物質達到臨界質量。(圖源:wikimedia)

原先採用鈽239的鈽彈設計,也是採用與鈾235相同的設計,稱為「瘦子」(Thin man)。1943年11月4日,橡樹嶺國家實驗室使用氣冷的X-10石墨反應爐生產了首批反應爐合成鈽之後,眼看大功即將告成,不料1944年4月,費米的學生、後來也得到諾貝爾獎的塞格雷(Emilio Gino Segrè)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

橡樹嶺核反應堆生產的第一個樣品鈽於1944年4月送到拉斯阿摩斯,幾天之內,塞格雷小組觀察到自發核分裂的速率是迴旋加速器生產的鈽的5倍。鈽放出中子的速率太快,會提早啟動連鎖反應。釋放的能量會吹散周遭尚未發生核分裂的鈽,這樣就無法達到臨界質量了!


使用鈽的槍式設計無法讓核分裂達到臨界質量。圖為槍式鈽原子彈「瘦子」的殼體(圖源:wikimedia)

塞格雷的小組得出結論:鈽樣本的核分裂活動增加是由於鈽240所致。從加速器生產的鈽中,鈽240的含量遠低於用反應爐產生的鈽,所以之前他們都沒發現這個問題。而鈽240自發核分裂速度遠高於鈽239,無法用化學方法來分離它們,所以這下問題大條了。1944年7月,奧本海默決定停止在鈽的槍式組件,這是曼哈頓計畫最大的危機!

這時候,原本當作備案的「內爆」就浮上檯面了。所謂「內爆」是使用化學炸藥,將鈽239的亞臨界球體壓縮成更緻密的形式。當鈽原子靠得更近時,中子捕獲率增加,系統就會達到臨界質量而爆炸。
一開始,只有內德米爾(Seth Henry Neddermeyer)敦促全面發展內爆並應用到原子彈。

儘管許多人不覺得內爆可行,但奧本海默還是任命內德米爾為測試內爆小組負責人。到了1943年9月,內德米爾的團隊已經從5人增加到50人。那個月,美籍猶太裔數學家馮紐曼(John von Neumann)應奧本海默的要求來到了洛斯阿拉莫斯,創建一個可靠的內爆數學模型,使內德米爾能夠提出一個大大擴展研究計劃的建議。


內爆小組負責人內德米爾(左)與數學家馮紐曼(圖源:wikimedia)

➤無法求和只能投降的局面

槍式小組的副負責人麥克米蘭(Edwin McMillan)和曼哈頓計畫顧問拉比(Isidor Isaac Rabi)建議聘請在精確使用炸藥方面具有專業知識的喬治.基斯蒂亞科夫斯基(George Kistiakowsky)來幫忙。1944年2月,基斯蒂亞科夫斯基成為內爆組的副手。兩個月後,塞格雷發現了鈽無法採用槍式設計以後,1944年6月中旬,基斯蒂亞科夫斯基交給奧本海默一份報告,詳細介紹了內爆小組內部的種種問題,最後導致內德米爾被撤換。1944年6月15日,基斯蒂亞科夫斯基取代內德米爾,成為E-5小組的負責人。


麥克米蘭(左)和拉比推薦聘請基斯蒂亞科夫斯基參與內爆組。(圖源:wikimedia)

為了產生將鈽核心壓縮到所需密度所需的對稱內爆,需要同時引爆32個炸藥在球形核心周圍,在1微秒內同時爆破!為了確定內爆這個想法可行,曼哈頓計劃特定執行了放射性鑭測試(Radioactive Lanthanum,縮寫成RaLa),目的是研究匯聚震波,從而研製出核武器鈽彈芯壓縮所需的球形內爆。

這項實驗使用了大量的短壽命放射性同位素鑭-140,該物質能產生大量的伽馬射線,當內爆發生時,這些伽馬射線會因為金屬殼向內擠壓而變弱。這個實驗是由義大利實驗物理學家布魯諾.羅西(Bruno Benedetto Rossi)領導的團隊研發。測試雖然很成功,但還是無法保證到時候鈽彈的內爆真的奏效。三位一體核爆試驗正是為了要確認內爆是可行的。


內爆核武器設計是將常規炸藥同時起爆,引起內爆。內爆使得鈽被強烈壓縮密度增加,達到了臨界質量並開始連鎖反應。(圖源:wikimedia)

為什麼鈽彈這麼重要呢?因為日本軍方認為,即使美國已經生產出1枚,也不可能有更多資源來製造第二枚原子彈。所以當1945年8月6日B-29美軍在廣島上空投下「小男孩」時,日本政府雖然大吃一驚,但是並沒有馬上商議投降。

局勢變化是發生在兩天後,8月8日晚間10時,蘇聯突然向日本宣戰,2個小時後蘇聯紅軍隨即發動攻勢。但是一直到8月9日凌晨4時,日本政府才從莫斯科的電台廣播中得知,蘇聯已經廢止《日蘇中立條約》並向日本宣戰的消息。8月9日上午10時30分,日本政府召開了軍事參議官會議,還在開會中的日本政府高層隨即被告知九州西海岸的長崎市,在11點2分也遭到原子彈的攻擊。第二顆原子彈正是採用內爆的鈽彈。


《終戰詔書》單頁印刷版(圖源:wikimedia)

8月10日凌晨2時,天皇決定向盟軍投降。持平來講,讓日本政府屈服的,是失去透過蘇聯斡旋中介向盟軍求和的一絲希望,還有不確定美國手上還有多少原子彈的這個事實。終戰詔書特地加上一句:

加之敵ハ新ニ殘虐ナル爆彈ヲ使用シテ 頻ニ無辜ヲ殺傷シ、慘害ノ及フ所、眞ニ測ルヘカラサルニ至ル(中譯:加之敵新使用殘虐爆彈,頻殺傷無辜;慘害所及,真至不可測。)

原子彈的確令頑強的日本屈膝了。

諾蘭這部大片,值得深思的地方非常多,希望觀眾在享受聲光娛樂之餘,也能對此片的主題——人類如何負責地面對自己的才能——有所思索。身為少數在臺灣開設核子物理課程的筆者,忍不住野人獻曝,希望這篇短文多少能引發大眾對核子物理的幾分好奇心,吾願足矣。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奧本海默
American Prometheus: The Triumph and Tragedy of J. Robert Oppenheimer
作者:凱.柏德、馬丁.薛文(Kai Bird, Martin J. Sherwin)
譯者:林鶯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12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凱.柏德
著作有:《The Chairman: John J. McCloy, the Making of the American Establishment》、 《The Color of Truth: McGeorge Bundy and William Bundy: Brothers in Arms》、 《The Outlier: The Unfinished Presidency of Jimmy Carter》,以及 《 The Good Spy: The Life and Death of Robert Ames》。他也跟Lawrence Lifschultz共同編輯了《Hiroshima’s Shadow: Writings on the Denial of History and the Smithsonian Controversy》。

他目前是The Leon Levy Center for Biography的主任,住在紐約市和邁阿密二地。

馬丁.薛文
擔任塔夫茨大學(Tufts University)的英國與美國史「 Walter S. Dickson教授」(名譽教授),以及喬治梅森大學(George Mason University)的正教授,直到他於2021年10月過世。他第一本關於美國對外關係史的著作《A World Destroyed: The Atomic Bomb & The Grand Alliance》(Knopf,1971)就贏得「Stuart L. Bernath」獎,並且入圍普立茲獎決選名單。他最後一本著作《Gambling with Armageddon: Nuclear Roulette from Hiroshima to the Cuban Missile Crisis》(Knopf)於2020年出版。 生前和妻子蘇珊住在華盛頓特區和科羅拉多州的亞斯本(Asp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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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26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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