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時不我予的寂寞英雄:胡金倫看紀錄片《大俠胡金銓》二部曲
江河淺灘,水流湍急。夕陽殘照,煙鎖層層。刀光劍影中,石雋頻頻低頭沉思,步履印在大大小小的河床石頭上。回首遠眺,彷彿看見時光倒流中,客棧佛寺廟宇古剎門前揚起記憶的塵土,馬蹄踏不碎喧囂聲。舊簾內人人算盡心計,各懷企圖,陰謀陽謀機關重重。
山壑深深間,石雋回望前塵,花蓮、太魯閣、燕子口、南投、韓國……林葉蔽天,大海群巔,島嶼浮沉,多少年來浪淘盡無數英雄俠客、奸臣宦孽。
忠良之後,忠義相全,參禪悟道,邪不勝正,是胡金銓電影要傳達的必要。文化中國的繪畫京劇書法舞蹈藝術,在有限無限的影像空間裡錯落縱橫出飄逸的美學,透過角色的舉手投足,在銀幕上一覽無遺。

回頭看胡金銓電影,如果沒有書生型的石雋,胡導的武俠電影是否少了俠客的味道?如果少了徐楓的嫵媚瞪睜,胡導的江湖又是否有所遺憾?除了這兩位老搭檔,還有上官靈鳳、白鷹、田豐、吳明才、佟林、苗天、韓英傑、孫越、喬宏、洪金寶、張艾嘉,還有後來以武術指導出道的董瑋、元彪、元華……尚未塵封的名字,一旦喚出,多少記憶湧上心頭。
也許很多年輕影迷不認識胡金銓,或曾經聽聞《龍門客棧》、《俠女》、《空山靈雨》、《山中傳奇》、《大醉俠》、《忠烈圖》、《迎春閣之風波》等電影,但不知其實。不過在華語電影史,甚至世界電影史上,「胡金銓」這三個字絕對占有一席之地。
胡金倫與胡金銓相差一字,年歲相差近40歲,世代之隔,今我來思寫大俠,是湊巧嗎?

➤從我所認識的林靖傑導演說起
我所認識的林靖傑,曾以「江邊」為筆名創作小說和散文(現在覺得這個筆名好「武俠」!)。1993年他以〈焦躁的街道〉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同年以〈傾斜之地〉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獎,隔年(1994)又以〈流浪者之歌〉獲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好作品讀後讓人印象深刻至今,不過後來「江邊」消失了,我曾經遍尋不獲這位作家。
後來有一年,同班機飛往馬來西亞吉隆坡參加書展,正巧偶遇。我大喊啊,是你,我一直想出你的書!原來林靖傑不寫作了,後來從事電影和紀錄片導演。那年,他去吉隆坡負責台灣電影節。退出文學江湖的作家江邊,選擇了影劇界這個更大的五湖四海。
於是我們看見2011年王文興文學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2014年電影《愛琳娜》、2022年吳晟文學紀錄片《他還年輕》,以及《大俠胡金銓》〈第一部曲:先知曾經來過〉、〈第二部曲:斷腸人在天涯〉。當然林靖傑導演的作品不僅是前述而已。讓人好奇的是,從台語本土文化到傳統文化中國,這中間的過渡,或度過,林靖傑是如何克服的?答案就在《大俠胡金銓》。這部紀錄片耗時4年半拍攝製作,林靖傑盡職地,不負眾望呈現了大師胡金銓的一生。

➤先知曾經來過:一同走訪那時那地那景,遙想當年
在《大俠胡金銓》第一部曲〈先知曾經來過〉,林靖傑採取第三人稱的視角,從沙榮峰、王童、吳宇森、徐克、許鞍華、鄭佩佩、徐楓、洪金寶、吳明才、秦沛等與胡導合作過的夥伴,焦雄屏、聞天祥、黃建業等影評人的訪談,再加上和胡金銓往來密切的親友,透過他們的合作經驗與視角,現身說法,娓娓道來《龍門客棧》、《俠女》、《空山靈雨》、《山中傳奇》、《大醉俠》、《迎春閣之風波》等影片的攝影、剪接、武打動作場面和外景布景設計,重建胡金銓編導電影時的精神。
林靖傑的鏡頭,隨著石雋不斷翻看胡導留下的劇本、場景、過場、道具、服飾、色彩(胡導對每一位角色的服裝顏色是別有用心的)、筆記等原初手稿,謄改的痕跡,再由口述者一一印證,來具體說明胡導拍攝電影時求真求實的精神。
值得注意的是,胡導本人在第一部曲中是「失聲」的。他的導演形象、工作方式、對電影藝術的嚴謹嚴肅、美學邏輯以及藝術追求,都是透過所有受訪者的精采口述,構築出客觀的胡金銓形象。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受訪者,就是演員石雋。
石雋是胡導電影中最重要的靈魂人物,在紀錄片裡他則貫穿從古至今的時空畫面,從年輕羞澀的一介書生,到武功高深莫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俠客,而今白髮蒼蒼的石雋,在鏡頭前仍腳步健朗地尋找往日回憶。佝僂背影逡遊在林裡河間,回到當時拍戲原地原景,遙想當年。
林靖傑執導這部紀錄片可貴之處,在於用「破案」方式,為觀眾解謎胡導電影的美學特色:其武打設計、背景音樂均源自中國京劇文化或國樂。胡導在電影裡,充分以京劇中的鑼鼓節點和身段姿態,作為演員或打鬥或奔走,或跳躍偷窺盜私的動作節拍,鋪陳故事進展節奏。
他要觀眾看到確確實實的一拳一招,而不是咻咻咻的飛過了無痕,武打戲演員於是你掌來我腿往。尤其徐楓在《俠女》竹林裡往下飛躍,喬宏率領僧徒縱躍葉上那幕,雖然觀眾看到的只有一瞬,可是演員們在幕後是跳了又跳,跳了又跳,直到胡導喊cut為止。

林靖傑找來現代京劇的武場和年輕團員,擬仿並示範胡導影片中的武打身影及節奏。在一鑼一鼓的搭配下,團員單身跳躍,或雙人反向跳躍,在彈床上展演輕功,沒有吊鋼絲吊威也。攝影師李屏賓、金馬獎最佳剪輯陳曉東在紀錄片受訪時,就分析了胡導的影像獨到之處。早在1960年代,胡導開始採用這種動作設計,因此被譽為新派武俠電影的先驅巨人。
此外,胡導電影中的設計創意,一景一物,房屋古街,均根據史實呈現,非憑空想像。搭景經過參考翻閱各種史書典籍紀錄,在原野戶外人工搭建,重現原貌。胡導的團隊隨著他上山下海,靖虜屯堡(趙光衛!明朝軍事家。徐克《倩女幽魂》裡鬼氣陰森的蘭若寺是向靖虜屯堡致敬了),鎮北屯堡(明朝邊關)都有他們的足蹤。屯堡這特定的歷史空間,孕育了以「武戲」為代表的屯堡地景,也滋潤了胡導的武俠情意,建立他心中正本清源的「中國」。
胡導對中國古典小說情有獨鍾。特別是描寫神仙妖狐鬼怪的宋代話本和《聊齋誌異》。這些作品多談鬼、妖、人、神之間的糾纏不清,字裡行間透露出有時鬼妖還比人有情有義,人心/人性比鬼妖更可怕。
從《大醉俠》(1966)到《山中傳奇》(1979)等電影上映的年代,中共建國,四人幫上台,山河變色,大饑荒反右運動文化大革命席捲中國。社會主義、資本主義、民族主義的糾葛,殖民、再殖民、移民、遺民、後遺民等理論大可在胡導電影裡派上用場,也是他心裡驅之不卻的使命,暗喻諷刺當時祖國的政治變遷(這時候胡導心中的「國」又在哪兒呢?)。
➤斷腸人在天涯:大家心中懷想的胡金銓

終於在〈第二部曲:斷腸人在天涯〉,胡金銓本人「現聲」了。林靖傑除了採用沙榮峰、陳俊傑、吳宇森、徐克、徐楓、吳明才、張錯、卜大中、鍾玲以及胡導在香港的親戚等人的口述訪問,也大量剪輯沿用胡導年輕青春時曾演出的電影、受訪過的紀錄片段、照片,並實地走訪胡導晚年定居之地,讓胡導來說自己的故事。
1932年生於北平的胡金銓,出身書香門第,北平老家是個大院子,1950年隻身前往香港。忠良之後無故人,胡導很明顯失意於祖國易主,人生地不熟,不諳粤語。他曾與知名導演宋存壽同事,曾在廣告公司負責繪畫電影廣告。作為一名成功的電影工作者,胡導擁有豐富的演出經驗(他年輕時非常帥!)
胡金銓作為電影導演的巔峰期,是1975年《俠女》榮獲第28屆坎城影展最高技術委員會大獎,1978年入選英國「電影指南」當年「世界五大導演」。1979年則以《山中傳奇》榮獲第16屆金馬獎優等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攝影、最佳美術設計、最佳配樂、最佳錄音等6項大獎。


《龍門客棧》、《俠女》、《空山靈雨》、《山中傳奇》、《畫皮之陰陽法王》等配樂迄今聽來仍震撼人心。吳大江在胡導電影裡的配樂非常出色。他非音樂學院出身,但擅於演奏各種中國樂器,尤以二胡最為擅長。正因吳大江熟悉各類樂器,故而在作曲編曲配器上,與胡導的電影風格一拍即合。
在第二部曲出現的受訪者陳俊傑,1946年出生於香港,是胡導的得意攝影搭檔。他侃侃而談與胡導的合作關係,愛恨交加,眉飛色舞間,讓觀眾不斷想像他們在拍片現場大眼瞪小眼的吵鬧畫面。天時地利人和,這些電影工作者對於胡導是無不尊敬無不崇拜的。
理想歸理想,現實歸現實,市場歸市場。進入1980年代,香港新浪潮來了,台灣新電影崛起。除了電影改革運動,也要求票房和市場化。投資者希望短期投資,迅速回收成本,不再願意投資經年累月的長期電影拍攝。第二部曲直接說明了晚年胡導失意於電影事業,最後定居在美國加州。
➤生為電影人,終身電影魂

晚年的胡金銓關心中國華人花果飄零在美國後的命運。他心繫華工在美的血淚史,魂牽夢縈於籌拍《華工血淚史》。吳宇森、張錯等人在紀錄片中道出其中的困難原委。斷腸人胡導,離散在中國、香港、台灣、美國之間,家庭事業不如人意,胡導的經濟窘境也只能找舊識紓發,舉杯澆愁愁更愁。
奔走多方多年,最後《華工血淚史》美方製片人找到投資者,劇本寫好了,場景也找到了,1997年7月準備開鏡,胡導卻在該年1月因心導管擴張手術失敗去世。骨灰長埋於美國加州洛杉磯玫瑰崗墓園。鏡頭停格在這片墓園裡,斜路殘照,斷腸人在天涯。
人生後期,一代大俠胡導似乎沒有獲得應有的掌聲。如斯人生。
胡導在大時代下飄泊的宿命,成為他作品的藝術軌跡,直至壯志末酬。他是創造時代的人,也是在大時代翻轉中,時不我予的孤獨英雄。自古英雄多寂寞,留取丹心照影魂。胡金銓留下的經典不朽,無人能出其右。他的電影藝術成就,是同時代或後來者、電影人、觀眾的驚嘆震撼,也是對他晚年遭遇的不勝唏噓,感慨萬千。
作為晚輩的徐克《新龍門客棧》、《倩女幽魂》、李安《臥虎藏龍》、許鞍華《書劍恩仇錄》、《香香公主》等,除了向胡導致敬,也是新派、新潮流、新浪潮、吊鋼絲之外的一種緬懷與懷舊。試圖呼應胡導電影中的古典、細緻,無不考據自傳統中國藝術文物中,那種一撇一捺的飄逸灑落意境。(讀者也可仔細注意,胡導各部電影中片名和工作人員的名字,均以書法呈現,徐克也大量沿用了。)
看試片時,銀幕上打得轟轟烈烈,第一部曲快結束時,卻傳來天搖地動,地震!英雄俠女繼續你死我活,紀錄片沒有停播。後座有人悄聲說要出去嗎?結果沒有。顯然大家都被胡金銓吸引住了,對他的電影,如畫般搭建的一景一物興趣更大。
無人衝出去,直至結束,也無地震再搖了。大家繼續看第二部曲,哭泣聲此起彼落,直到第二部曲結束。感謝有戴口罩吧,不願意被人看見自己淚眼紅眶的觀眾們相繼低頭離去。我哽咽得哭濕了口罩。離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昔人已乘仙鶴去。落寞與孤寂,斜陽長伴永眠墓園的胡導。●
對談》如果我們終將誤聽:張郅忻、謝子凡談《憶曲心聲》與生命中的歌
➤歌曲是因接觸世界而生的
謝子凡:
先謝謝郅忻,《憶曲心聲》讓我想起許多音樂帶來的美好時光,腦袋叮叮咚咚響個不停,像是按下琴鍵後,震動於空氣中的音符撞擊了各種物件,又分別綻放出自己的音色。
最近我正好在讀是枝裕和導演的書《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裡頭提到拍
攝歌手Cocco的紀錄片時,導演心裡的感受:「歌曲是因接觸世界而生的」。這句話用以形容《憶曲心聲》也是恰恰好的。郅忻的文字因歌曲而生,也收攏了當下的內心風景,是作者與世界的切面產生的真情互動。
我有一種感覺,郅忻的心像是精巧的玻璃風鈴,此書即是玲瓏心腸敲出的長長曲子。說是玻璃風鈴,是因為郅忻說起家人,無論是長輩或孩子,皆自然不保留,即使提起傷逝,情感亦透明可親。
要將對某首歌的深情化為篇章,實屬不易。歌曲有詞曲原本設定的意境,又需與自己所感做結合,想請郅忻分享一下這捕捉的手藝。是因為歌曲牽動了感情,進而召喚出場景;還是在此情此景之下,聽見了迴盪的背景音呢?
張郅忻:
謝謝子凡的閱讀與聆聽。聲音,確實是不可捉摸,卻又沒有什麼比它更能表達存在於內心深處、難以言喻的觸動與情緒。《憶曲心聲》原是我在人間福報副刊的專欄,最初是想記錄兒時聽過的客家歌曲與念謠,那時父喪不久,總覺得四方歌聲都有父親的影子。我才醒悟,儘管曾有怨懟,我依舊還是那個依賴父親的小女孩。於是,專欄也開始寫了與父親回憶有關的歌。如父親臨終時我才知曉的〈給你呆呆〉,還有父親拿起麥克風必唱的張雨生〈大海〉。關於子凡的提問,似乎是兩者都有。有時是點播記憶中的歌,進而召喚情感。有時則是忽然在某個時刻,耳邊響起舊時的樂音。
我們在聆聽一首歌時,總是會想起某一個人或第一次聽見這首歌的場景。這使我們經常「誤讀」一首歌,然後在漫漫的成長之途中重新認識它。比如子凡在〈與你的相對位置〉中,提到哥哥在上舖哼著羅大佑的〈亞細亞的孤兒〉。年紀尚小的我,是聽小叔叔播放的,懵懂間跟著哼唱「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只是當時怎會知道那玩具竟如此沉重?但,這種「誤讀」讓一首歌對不同聆聽者有了殊異體驗。不知道子凡如何看待這種「誤讀」或「誤聽」?
➤誤讀之外,讀者的江湖道義
謝子凡:
誤讀經常發生,甚至是必然的。
如我輩聽團仔必聽的1976,每每唱起名曲之一〈方向感〉的時候,全場都會跟著嘶吼:「也許你該學習相信自己的方向感」,現場幾成暴動狀態。我相信這時大家心中想的,是在徬徨中想抓住些什麼的自己。
但主唱阿凱曾半開玩笑地說這原本是一首渣男之歌,本意是在感情中,「我」不想擔負指南針的角色,你去尋找自己的方向感吧。
有名的誤讀還有工人皇帝Bruce Springsteen,一首激昂的〈Born in the USA〉曾被美國政治人物選為競選歌曲。然而歌詞所述的是藉由一名越戰退伍軍人之口,控訴這塊土地的種種不公,Demo帶的初版編曲更是幽幽怨怨如泣如訴。後來發行時採取與歌詞相反的音樂意象,頗有反諷意味。所以當有人眼神閃亮地唱著這首歌時,我都覺得饒富趣味。
我又接著想到,是枝裕和帶著《幻之光》參加法國的南特三洲影展時,觀眾在映後座談會上熱烈討論「究竟從哪裡開始是夢境?」,當導演想要開口時,還被觀眾制止,「導演請先別說」,而觀眾繼續各自訴說自己的看法。
總之誤讀看來不可避免。而抽離出來看他人的各種誤讀,再對照作者原意,也成另一種有意思的風景。
但作為一個讀者、聽眾,在相信自己的感受之餘,同時努力去靠近作者,也是身為讀者的江湖道義(笑),我是這麼覺得的。郅忻的看法又是怎麼樣的呢?
郅忻在這本書裡採取了非常溫柔的切入點,接下來這個問題是我自己近期的思索,剛好有這難得的機會,便大膽提問:在親族的感情上,有沒有可能——可以恨,所以其他部分才可以愛?許多感情就是糾結在又愛又恨,所以處理不來。想要愛他,但又有地方是絕對不想原諒的。想要恨他,一些自己相信是愛的記憶卻也揮之不去。我們在處理生命難題時,有沒有可能切割開來,分開談愛與恨(或是愛與不愛)?
➤指認,然後到下一個地方
張郅忻:
謝謝子凡分享如此精彩的誤讀經驗。我一邊聽著這些歌曲,一邊重新咀嚼子凡的文字。當我放大了耳朵,才聽見〈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中多層次的聲音。那些圍繞生活的聲響,如租屋處隔壁吃著鹹酥雞的聲音、辦公室裡細碎交談聲,最終以垃圾車播放的「少女的祈禱」作為結束。我彷彿走進一個精心佈置的聲響世界,在字裡行間尋覓作者的身影。
對於子凡詢問在書寫中如何處理關於親族的「愛」與「恨」,讓我想起一段往事。那時我剛出版《孩子的我》,爸爸拖著病體南下參加我的新書分享會。在得知爸爸會出席時,我已準備好演講的簡報。簡報中摘錄書中的片段,我循著過往地景,談起童年中不堪的往事。我很猶豫是不是該從簡報中拿掉和爸爸有關的部分?後來還是留了下來。分享會尾聲,有讀者問爸爸,對於我所寫的有什麼想法?爸爸笑著回:「那都是事實啊。」
當爸爸說出那是事實時,我反而困惑了。我以文字寫下的真的是「真的」嗎?也許在某個角度來看確實如此,但並非事件的全貌。每當我要書寫親族,特別是以散文作為載體時,爸爸說那句話的聲音就會在我耳邊迴盪。相較之下,小說給予我更寬廣的探索空間。
還有,人的情緒總是太複雜,愛恨有時連自己都分辨不明。就我而言,實在很難完全將愛恨區別開來,不知道子凡對親族書寫的思索又是如何呢?
謝子凡:
突然想到呀,前美國第一夫人蜜雪兒在2018年出版自傳《成為這樣的我》,上了電視訪談,主持人中途請來歐巴馬加入談話。歐巴馬笑說,她說的與「事實」不完全相符;蜜雪兒(翻了白眼)笑笑反擊:「那是『我這方』的事實。」(That‘s MY version of reality.)
心理學上有種叫做「我訊息」的說法。就是溝通時先放下指著對方說「你怎樣怎樣」的「你訊息」,先說出「我」的感受,接著再表達我這樣感受的客觀事實,以及我希望未來可以怎麼處理的具體建言。「我訊息」傳達的也是一種「我這方的事實」。
我覺得,我們在文學裡處理的似乎也一直都是「我訊息」,必然也不停計算著與世界的摩擦力有幾何、自己能不能承擔等等。對我來說,盡量去指認當時的感情是什麼,似乎能幫助我在裡頭搖晃出一點空間。
所以說,這些接近都只是允許自己去想想看:咦,這是什麼?有可能是什麼黑暗的東西嗎?有可能是我沒想過的情緒嗎?對,我受傷了;對,我極度不爽;或是,對,那裡有愛。在恍然大悟的當下,也覺得身體深處有什麼地方鬆開了。
試圖接近那個不可言述的,我覺得很像郅忻在〈我也不想這樣〉一文寫到的情感,察覺了自己的隱隱不安,然後拉鋸,然後得到釋放(以及安古的拍拍)。
指認過後也並非不能推翻嘛,但沒有經過這層指認,我好像就到不了下一個地方。另一方面,在文字裡思考親族關係,雖然在精神層面或許獲得了許多東西,但是否反而忽略了實質相處的時光,這是我近日在默默反省的。
說起來,我與郅忻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同樣出身新竹,也是客家人。書中提到的客家歌謠〈阿揪箭〉讓我想起母親教我這首歌的情景;〈打粄歌〉、〈ㄤ咕仔〉則殘忍地使我想起油亮鮮豔的紅粄與香氣四溢的艾粄,還接連想起紅粄有綠豆餡、紅豆餡與花生粉餡的分別(真的好久沒想起來了)。回憶總是在我餓的時候補上一槍。
郅忻這本散文與小說《海市》是同時進行的對嗎?想請問郅忻是如何調配力氣完成這兩件事的呢?
➤愛可以不是零和遊戲
張郅忻:
謝謝子凡對「我訊息」的釋義,這說法讓我更坦然且自由許多。每次看子凡旁徵博引,就會想倘若可以真正聽子凡說話一定很精彩有趣吧。子凡提及的〈我也不想這樣〉一文,其實在刊登前,我也曾經歷一番掙扎。反而在真正刊登後,以及最後成書,透過印製的方正文字,一次次重新閱讀那一夜的我,才慢慢真正認識那樣的自己,甚至諒解自己。
對於在文字裡思索親族關係,而忽略實質相處一事,我記得在幾年前,曾有個朋友問我:「寫著寫著,會不會變成只能在文字裡愛人?」我被這句話切切實實的擊中,確實,我發現某些時候,我真的只能在文字裡愛人。又或許是,當時的我還不懂愛是什麼。但有了小孩後,他會不停向你索討一切的愛。擁抱、親吻,甚至直接了當的說:「媽媽愛弟弟!」在這些實質的相處中,我反而比較能理直氣壯地在可以寫作時就專心地寫。有時甚至是想短暫的逃避一下(笑)。只是對於阿婆,還有臨終的父親,確實會有一種虧欠,覺得自己可以陪伴的時間太少。
這樣的節奏,讓我獲得轉換與喘氣的空間。其實在寫作《海市》的後期,我跟媽媽大吵一架,媽媽個性很硬,偏偏我又遺傳了她,母女冷戰很長一段時間。期間,我寫了〈飄洋過海來看你〉,回憶起曾經那樣一心想要找母親的自己。後來鼓起勇氣傳了一封簡訊給她,彼此才破了冰。
我很喜歡〈快感延遲〉這一篇,子凡透過吃東西、與愛人相見,以刻意放慢的速度,放大延遲快感來襲的那一刻。子凡總是能捕捉到這樣細微的情感流動與變化。我也注意到文章中寫到:「幼時從家裡坐公車到新竹市區,快的話,大約20分鐘即可到達;若坐到的是每站都停的普通號,則要將近30分鐘。」這個距離感跟我從湖口搭上電車到新竹市的時間差不多。因此,我總在子凡的文字中猜想著,子凡的家鄉究竟是哪裡呢?這讓我不禁想起讀竹女時來自各方的同學們。在文學創作的長程裡,我們也算是某種「同學」吧?願我們都能邁開步伐一步一步往前走,衷心期待子凡的下一本創作。
謝子凡:
郅忻提到孩子對愛的索討,因而「在這些實質的相處中,我反而比較能理直氣壯地在可以寫作時就專心地寫。」這段話讓我很有感觸。以往有時覺得愛是有限的,分給這個了,那個則必定要少去。愛可以不是零和遊戲,是可以再生的。可以給人,也可以給文學,可以給任何使你心動的事物。
郅忻「在同一段時間內,處理兩種以上的題材」,在其中能得到轉換與喘息的空間。原來兩種題材與文體的轉換可以帶來這樣的效果呀~我自己有時也會兩種文體交錯著寫,寫著寫著有些忐忑,懷疑是不是該先完成哪一邊。郅忻的分享讓我安心許多。
〈快感延遲〉裡寫的是竹東喔。在我3歲的時候,我們家從新竹市搬到竹東,15歲時又搬到新竹市。大學到了台北,至今在台北的時間也遠超過了新竹。在海外居住時,想念的「家鄉」是台北。但前陣子米其林公布必比登推薦名單,網友做了新竹的迷因圖,不是名單上一片空白,就是列名的全是麥當勞。
我~很~生~氣。會為它生氣的,應該就是很有感情的地方吧。
這次與郅忻的線上對談,雖然見不到人,但是也因而有了餘裕可以慢慢思索並回應,很珍惜每一次的往覆。
最後,謝謝郅忻在《憶曲心聲》中一篇篇的昨日重現。在〈旅行的意義〉中,郅忻寫道,幼時與阿公阿婆在假日早晨,「從家裡出發,沒有任何目的地,在鄉間小路上漫步」。這樣的晃盪實在叫人羨慕(熱騰騰的豆花也是),當中的隱喻似乎也呼之欲出:邁開步伐便是了。●
作者:張郅忻
出版:九歌出版
定價:3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郅忻
1982年生於新竹。國立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博士、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碩士。現專職寫作。希望透過書寫,尋找生命中往返流動的軌跡。著有散文集《我家是聯合國》、《我的肚腹裡有一片海洋》、《孩子的我》及長篇小說《織》、《海市》。曾於《蘋果日報》撰寫專欄「長大以後」,《人間福報.副刊》專欄「安咕安咕」、「憶曲心聲」。
獲選《文訊》21世紀上升星座散文類、入圍2018年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並多次入選文化部中小學生優良課外讀物,亦獲國立台灣文學館文學好書推廣推薦好書、九歌年度散文選。曾獲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專案補助、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長篇歷史小說寫作計畫補助、桐花文學獎、客家歷史小說獎、九歌少兒文學獎等。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