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顏娟英》書本是我的城堡也是我的翅膀

曾經有人認真地問我,當你從研究傳統中國轉入臺灣研究時,會不會覺得天地突然變小了?我毫不猶豫地說,一點都不會。好比我出生在沒有藏書的家庭,卻讓我更早就知道要飛出去,努力到圖書館、書店或租書店去找尋廣闊的天地,累積自己的寶藏。

我的一生搬家無數次,經常被迫斷捨離,身邊的「物」可以即時捨棄,無法捨棄的是生命的回憶。

最早有印象是國小三年級春末,從三重埔搬到臺北市。一台沒有頂蓋的小貨車裝滿許多竹編收納箱,裝著一家六口的行李。我是盡責的老大,沒有座位,蹲在竹箱旁邊,抬著頭在顛簸中行過臺北橋。後來,我還記得從新家中崙附近搭乘擁擠的公車回三重去上學。公車到臺北橋頭,便提早擠下車,不僅省下一段票錢,還可以從橋上看淡水河風光,過橋後很快就到正義國小。

在淡水河畔,我曾想像阿嬤、阿公站在老家屋頂等待救援的樣子,那年八七水災,中南部災情嚴重。導師林之助讓我在暑假後繼續回去,獨自在辦公室閱讀他收藏的兒童讀物。親切的林老師曾經在課堂上朗讀我的作文。當時年幼的我十分木訥,只能在心中牢記老師的名字,記得他的恩惠。

幼年的我已經深知閱讀可帶來千金難換的喜悅。搬入二樓新宿舍翌日清晨,我張望著巷口,當每天必讀的報紙丟上陽台來時,內心一陣歡呼。這份報紙並不是適合兒童閱讀的《國語日報》,而是父親訂閱,以工商新聞為主的《徵信新聞》。我總是趕在父親起床前,飢渴地掃過每個版面,仔細撿拾自己能讀的短文或圖片。

戰後初期,隨著嬰兒潮世代學童急遽增加,臺北縣三重鎮(俗稱三重埔)的學校不斷增設。三年級時我從三重國小被分發到新創立的正義國小。教室都還沒蓋好,在操場沙地上學習九九乘法,在禮堂的講台前蹲著學毛筆字,可以說鄉土味十足。

相對地,西門國小創立於日治大正時期,前身是專收日本人的小學校,這時學生人數約7000人。不知道是日治末期戰爭的餘孽,還是菁英氣氛猶存,課業之外還強調體罰以維持嚴格紀律,每天晨間檢查手指甲、手帕、衛生紙,運動課規定穿著黑色燈籠褲等等。我懵懵懂懂完全不知,卻跟隨家人從鄉下邊緣地區輾轉遷往臺北中心,擠進標榜高升學率的老牌西門國小,痛苦地捱過體罰、霸凌的三年歲月。面對四周那股強烈的升學主義漩渦,我嚴重適應不良,從此只能盡一己之力努力探出頭,盡量邊緣化、隱形化自己,不在乎別人的看法,默默地摸索著自己的路。

四年級唯一溫馨的回憶是,假日到一位同學家借書看。那好像是在東門附近一間診所的樓上,書架上擺滿她哥哥姐姐的藏書,隨便我抽取來讀。猶記得她在窗前指著遠方一片空地和一排矮房,說那是臺北監獄,有幾位受刑人帶著腳鐐在空地勞動。我眼睛無法看得很清楚,卻留下害怕又夾雜著難過的印象。

五年級得意的事蹟是和鄰座同學合作製作漫畫,我編造故事,寫對話,她畫人物。漫畫小本子在同學間流傳開來,不久就被老師沒收。幸好這位男老師不常用藤條,我們被處罰舉椅子一堂課,無法再製作漫畫。同樣我也曾向同學借來武俠小說,才開始偷翻就被沒收,只好竭盡所能存錢償還物主。從此我對武俠小說也完全斷念。

六年級時每週六天被老師密集控管,機械式地反覆考試,晚上七點鐘全班要集體補習。來不及回家用餐的我,一個人站在西門町的電影廣告前,啃完一塊麵包,繼續逛大街等上課。九點結束後,站在漆黑的大理街,苦等公車。洗澡後還要做功課。半夜時分,面對著數學題,我突然念頭一轉,「明天就說,忘了帶功課。」剎那間輕鬆地想哼歌〈我是隻小小鳥〉。

自我解放的念頭也肆意奔放在模擬考中,作文題目:「我的理想」,我得意地寫出,志願當街頭清道夫,快樂一生。在西門國小,我學會向老師撒謊、逃學;同時我也是重慶南路東方出版社的常客,站著讀少年雜誌或偵探小說,有如街頭站著吃便宜拉麵,速度第一,翻不完記下頁碼,下回分曉。

讀書提供我自由的靈魂,也給我重要的心理保護空間。大約在我剛進入台北市立女中(今金華國中)時,位在上學路上的臺灣省立圖書館第一階段開放一樓閱覽空間,這時我們已經搬到中正路(八德路)建國啤酒廠附近,距此只有十多分鐘腳程。從此我不再倚賴街角的小小租書店,圖書館儘管沒有開架式書庫,我能夠借閱的書有限,但是坐在明亮寬敞的空間裡閱讀,空氣中充滿愉悅幸福感。

市立女中是第一志願,同學非常優秀。我仍然是個沉默、反體制的小孩,第一次月考就多科不及格,幸而學校不再有任何體罰,只有訓話。鄰座同學借我一本希臘羅馬神話的書,課堂上偷偷地翻閱,做筆記努力弄清楚那些不可思議的人與事。初中寒暑假作業,其中一項值得期待的是寫指定課外讀物心得,書單還記得如林語堂《京華煙雲》、《儒林外史》、《權力的滋味》等等,雖然不是特別有趣的書,但憑此白紙黑字,我可以向父母請款購書,一本本慢慢地啃起來。這是我藏書的最初來源。

大學、研究所都曾打工兼差,也曾專職工作了兩三年才出國,週末買書就是對自己的快樂犒賞。雖然是雜食的蛀書蟲,什麼書都有興趣閱讀,不過,留學前累積下來的還是以文藝類為多。出國9年後回家赫然發現,書架上所有書都被貼上編號。妹妹理直氣壯地說,「這麼多書沒有人看,不如出租給朋友。」我楞了半天,不得不坦然接受。畢竟,回國前夕,儘管裝滿半個貨櫃的書和筆記,仍有許多藏書不得不送人或放棄。更何況,接下來在台灣海關,又有許多書因為是「匪偽書籍」而被扣押。

人生有許多難忘的斷捨離。幸而,更多的書本仍繼續與我邂逅,帶給我無窮盡的夢想天地。


作者簡介:顏娟英

哈佛大學藝術史博士。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退休,現任兼任研究員。著作包括:《臺灣近代美術史大事年表》(1998),《風景心境:臺灣近代美術文獻導讀》(譯著,2001),《鏡花水月:中國古代美術考古與佛教藝術》(2016),《臺灣美術兩百年》(合著,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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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顏娟英(中研院史語所兼任研究員)
2022-08-18 11:00
現場》賴香吟《島》新書分享會:前史與再生

曾於2000年問世的小說集《島》今年推出新版,作家賴香吟日前以「前史與再生」為題,與政大台文所特聘教授范銘如對談。

開場時,聯合文學出版社總編輯周昭翡首先談及《島》的版本問題——2000年版本的《島》收錄了賴香吟自1987到2000年間的創作。2022年重出此書,或許會有讀者認為這只是舊書重出。周昭翡強調,新版多收錄4篇小說,主題編排上也有所不同。當新版的《島》加入新作以後,各篇作品得以彼此整合,「這本書才正式地完成了」。

以三十年的時間畫下句點:在《島》的新舊之間

若以小說集中的時間跨度觀之,賴香吟花費了超過30年才完成這部作品。周昭翡表示,90年代之初閱讀賴香吟的作品,便可感受到她與同代作家有著不同的眼光——當時崛起的小說作品,似乎更接近都會小說的主題,而賴香吟在〈島〉與〈熱蘭遮〉等篇中,已展開對台灣歷史的探索,讓周昭翡印象深刻。

《島》的各輯之間,以不同層次展現出賴香吟對各式議題的關注,新版的《島》可以說是完成性的句點,此句點不僅是對賴香吟個人的創作而言,更標誌出台灣歷史與政治發展已到了不同的階段。

為了與讀者談論新書,賴香吟回想起90年代創作《島》的心情與時空。1996年正好發生上一次台海危機,和今日的時空背景遙遙相對。從這點而言,賴香吟說:「似曾相似的國際局勢或許可以稱作偶然,或許可以稱作宿命。」

《島》是在與90年代告別。關於告別,賴香吟說,任何告別必然發生兩次——第一次是轉頭走開、是一個沒能整理好的場面;但多數人必然會遭遇第二次告別,在第二次告別中,我們得以收拾上次沒能整理好的「宿題」。

賴香吟以「宿命的難題」來解釋日文「宿題」一詞。她認為寫在90年代的後記,便是她的第一次告別;而此刻新版重出,則為第二次告別。「告別」呼應了周昭翡提及的「句點」,賴香吟說:「人生的第二次告別通常就是句點,代表這件事已經差不多該結束,該去做別件事了。」對賴香吟來說,第二次告別是真正的跨越,因此,這本書彷彿成為了一座花費30年才終於跨越的山丘。

至於告別的原因,賴香吟則分別從「時代」與「個人」來說明:從時代的角度而言,當「人在局中」,其實難以真切掌握事件發生後,將會如何被認識與定義。《島》的部分篇章描寫的是過去時空下的「局內人觀點」,但若以賴香吟個人來說,這本作品則象徵了寫作的初期,對形式、語言的挑戰之心。也就是說,《島》在時空上展現了台灣當時「局內人」的省思。

在語言實驗上,則表現出賴香吟個人於寫作初期的抱負:她不願直寫政治、不願使用正興起的「國族」、「歷史」等詞彙,而是意圖透過日常故事、兩性關係,來包裹時代所給予的命題。

儘管有著這樣的野心,但賴香吟坦言,於今日回看,當時的書寫似乎「走太遠」,超過一般閱讀者所能駕馭的能力,就作品傳播或意念表達而言,也相對不易掌握。

「走太遠」是關鍵字,賴香吟表示,這樣的書寫導致有些篇章無法使她滿意。她自認當時的自己駕馭得不夠成熟,許多作品就此擱筆,如〈野地一九八九〉、〈情書一九九一〉跟〈婚禮一九九六〉等篇,儘管賴香吟在當時便展現出對時代歷史的嗅覺,然而這些作品的完成卻已是2016、17年之時了。

➤《島》作為賴香吟的文學修煉史

與談人范銘如教授提出來自學院的觀察。她說,為了進行賴香吟研究,她曾大量閱讀其他人的研究成果,從而發現一則有趣的現象:《島》是最常被研究者討論的作品。

《島》收錄賴香吟從習作到成熟的轉型期作品,當中包含豐富的元素與主題。就像是種子,即使後期可能有了更成熟的作品,但那些議題早在《島》的篇章中便已萌發,而這或許便是《島》會被反覆提到的原因。范銘如指出,此刻的賴香吟已然是一位成熟的作者,《島》則標誌出她小說的原點。

范銘如將新版的《島》視為某種台灣處境的隱喻:一直以來,台灣始終不斷地變化、成長,當中許多傷痕可以痊癒,甚至重新茁壯。回到文學,范銘如則指出,新版《島》應當被視作賴香吟寫作小說史的綜合呈現——賴香吟的寫作是連貫的,她經常會從先前的作品中,抽取一到兩篇的元素延續創作,使得前一本書的概念更為完整。

《島》新加入的四篇即是從另一本已絕版的小說中提煉出來,並且,這次的編排也相對完整,使讀者可以完整見到作者創作生涯的發展。或許可以說,新版的《島》揭示出一位小說家從青澀到成熟的修煉史。

更細緻地看,賴香吟小說似乎脫不開「政治小說」、「歷史小說」等標籤,但她的特出之處在於,小說對於台灣民主運動的刻畫跟省思並不是「大內宣類型」。其中〈雨豆樹〉是范銘如特別點名的篇章。她認為,這篇作品象徵了賴香吟寫作的成熟,最初讀到時,會以為已是「寫到頂」的作品了,但沒想到,年初時出版的《白色畫像》竟又推到另一境界。

這樣的銜接讓范銘如相信,賴香吟寫作中途的沉寂,是為了下一次的躍起,對於賴香吟未來的創作更是充滿期待。不過,范銘如也笑稱,她還是想趁此機會做一些「客戶抱怨」——因為賴香吟的小說經常「交叉持股」,對於研究者來說便涉及到版本學的問題,在場似乎有很多「跟賴香吟作品搏鬥的文學研究生」,所以范銘如特別請大家留心。

必須天真且懷疑的小說本能

賴香吟會消化時代、背景與歷史,並轉化為一種氛圍,時代彷彿成為小說的空氣、人物的背景,再用人物故事去襯托整體。這樣的小說有時並不易讀,而新版《島》的每一篇末都附有發表年代,於是研究者得以進行追蹤、在心中完成一份時間簡表,去對應發表年份跟小說內容本身的時代,當中的譜系應當如何編排,也是賴香吟給研究者的挑戰。

范銘如也向賴香吟拋出問題。她提及賴香吟的政治小說有多次「預言成真」的情況,於今日回看,一方面會驚訝於賴香吟的洞察與早慧,另一方面也為小說家感到心疼與不捨,不知道賴香吟自己又是如何理解這樣的現象?

賴香吟回應,這個問題有「廣角」與「狹角」的答法。先從「廣角」說起,賴香吟認為「文學是一種預感」,而「小說這個文體格外要求寫作者對人性的觀察跟理解」。所謂人性,關乎人的弱點與缺點,小說家必須透過長期的觀察與知識累績,來訓練自己的文學預感,以做出判斷。

「狹角」的面向則關乎賴香吟個人,她並不會使用早慧來形容自己,而是強調「天真」與「懷疑」兩項特質——賴香吟認為,這組矛盾的詞彙在寫作的人身上往往同時出現,而走在寫作長路上,要用心留住的也就是這兩項特質:因為天真,讓寫作者對現象感到好奇、對世界保持關心;懷疑則讓寫作者不至於盲從。她亦自言,因為身上有著這兩項特質,才造就她處於邊緣觀察者的位置。

為了回應范銘如對於小說不易讀的評論,賴香吟談起《島》於90年代的書寫時空,說明那恰巧是私人歷史跟公共時代交集的時刻。延續方才「寫作的挑戰心」的話題,賴香吟表示,自己是讀戒嚴時代作品長大的,儘管80年代在出版史被稱為台灣文學的黃金年代,但那些作品當中還是有著許多固定範式,無論精采與否,都是呈現在戒嚴的框架之中。

在這個基礎上,當遇到解嚴時,賴香吟便想去做些不同的嘗試。與此同時,解嚴後西方各種思潮湧入,潛移默化地挑動人們的文學細胞。在種種因素之下,賴香吟再次說到當時的自己「走太遠」、「把太多東西文學化」,以至於許多讀者迷失於作品當中。

作為補充,賴香吟提醒,此刻的人們站在新的20年代,也許已經感覺不出90年代之際,新元素、新內容的急速湧入;同時,在那樣的時刻裡,無論是文化載體、思潮載體,或者社會組織、結構、價值等,卻都還是舊的。因此,賴香吟認為或許可以把《島》理解為「新的內容在舊的載體之中所造成的迷惑與衝突」,這也是她如今重讀本書會有的感慨。

然而,這樣的過程或許仍有其必要。《島》被賴香吟稱為「解嚴1.0」、「民主1.0」,此作之中所反映的,是時代眾人共同經歷的摸索、衝撞以及幻滅,這是屬於他們的宿命難題。隨後賴香吟將太陽花運動稱為「下個世代的解嚴」,她說,透過這次運動,年輕一代的人們可以感覺到民主運動本身便充滿歧義,不能以一個道理、一個規則說明到底。當台灣經歷了太陽花運動之後,社會結構、人力資源與價值觀發生變動,當中所有的完成與未完成,都會慢慢在文學中發生。

若以《島》來倣照這樣的情況,即是賴香吟在經歷了解嚴後,嘗試反映出自己所觀察到的、或者使自己困惑的種種現象。其中或是力有未逮、心有餘而力不足,或是在理念與實際之間發生的差距,而這些問題在關於太陽花運動的相關作品中,也都能夠見到。換言之,《島》是賴香吟站在文學的位置,以小說家「天真與懷疑的本能」書寫而成。

從「隔」走到「不隔」:小說必然有其倫理

隨後,范銘如從賴香吟的系列作品中延伸發問。她解釋,剛剛談到賴香吟小說的不易讀,關鍵是過去的小說有種「隔的效果」,即是距離感的展現——不只是作者跟小說人物距離遙遠,而是作者獨自站在客觀的遠方、甚至上方,把人物推到前端。

可是在新作《白色畫像》中,這種距離感卻不見了,作者彷彿跟小說人物站到了一起,展現出政治小說的特殊情感:從人物感受、面目到思想結構,變得極有共鳴感與帶入感,讓范銘如印象深刻。自「隔」到「不隔」,當中有著巨大的轉變,也令人非常好奇。

賴香吟認為范銘如口中的「隔」,也許即是來自小說家的懷疑本能。她進一步說明:「小說家最大的自覺與仁慈,是在你無法掌握之前,不要輕易停下。角色不是玩偶,你不能輕易地使他生、使他死,或者直說他是正、是邪,你只能夠呈現出他的樣子。」

正因為抱持著這樣的態度,當賴香吟有所懷疑之時,便不得不對人物的描繪有所節制跟克制。她認為小說必然有倫理可言,此一倫理並非道德教育中所謂的倫理法則,而是一種不忍心任意對待角色的悲憫。

賴香吟先是略作遲疑,隨後仍堅定地表示,無論「倫理」或者「悲憫」,儘管這些詞彙聽來陳舊,卻是仍小說家的基本要求:「你的天真導致你對於世間萬象的好奇,這是寫作的出發點,小說本該汲取世間萬物的瑣碎;而懷疑則決定你的犀利跟深刻,決定你的觀察位置以及角度。可是最後要留下的卻是悲憫。要把角色當人來看待,如果你的角色不喜歡被這樣對待的時候,你就沒有權力這樣對待他。」對人物的用情,是賴香吟把作品交給讀者的基本保證。

早期作品之所以會有所謂「隔的距離」,是因為賴香吟察覺自己無從判斷,也不願判斷。她因此採取了一種遙遠的距離,提醒自己也提醒讀者:我們也跟這些人物一樣,不知道會走向何方。

那麼為什麼現在不隔了呢?賴香吟談到,作家不要只要求讀者成長,若文學要進步,該要求作家成長。在這點上,她也想請讀者包容:「作家是需要成長的,請給予作家成長的空間。」作家需要成長才會完整,蓋棺論定對賴香吟而言相當殘忍。

在解嚴後,文學研究獲得了一種自由,得以把進行式的文學納入評價系統之中,但這既是幸亦是不幸——幸是創作者不再孤獨,可以與讀者發生互動跟回應;但不幸之處在於,讓文學過於受到外界評價的干擾,這對於作家的養成是不利的。

所謂作家需要成長,關鍵在於文寫書寫是不是投機炒股。賴香吟笑說:「要進入文學創作這一行,最好從開始就知道,這是長期持有才可能回收利潤的股票。」

當然賴香吟也明白,由於目前出版市場與現實條件的困境,寫作者的成長往往曇花一現,甚至早早夭折。然而若翻開文學史中的小說創作,作家的後期作品確實值得期待。賴香吟以自身為例,她認為自己到了四、五十歲時,「懷疑的風暴才已經退散。」這或許也是《白色畫像》不隔的原因:她從自己的成長中得到轉變。無論是對人生的定見、對自我的認知,寫作者種種磨練的過程要到中年以後才會獲得一點分寸與定見。隨著懷疑的退散,她相信自己能夠站得更穩了一些,對於角色、要處理的材料,以及切入的角度,也都更自信了一點。

當對角色會悲憫大過懷疑,就不再需要距離,而僅僅只是描述:「真的就像畫像一樣,我只是一筆、一筆地把人物畫給讀者們看。我想的是如何把人物畫得更好、如何更加對上人物的眼神與心境。在這幅畫像裡,已經沒有我的懷疑了。」

在最後的提問環節,賴香吟提醒,儘管她的作品會被稱為「政治小說」,而現在也正是台灣主體文化認同建構的重要且熱門的階段,但「文學要小心,文學不是工具」,她強調,政治行動的形式可以有許多種,但寫作者若是要交出文學作品,必然需要回歸到文學作品的精神以及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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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賴香吟
出版:聯合文學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賴香吟

一九六九年生於台南,曾於台北、東京求學,現居柏林。曾於書店、博物館工作,現專事寫作。一九八七年發表第一篇小說,作品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九歌年度小說獎、吳濁流文藝獎、台灣文學金典獎、金鼎獎等。

著有《白色畫像》、《天亮之前的戀愛:日治台灣小說風景》、《文青之死》、《其後それから》、《史前生活》、《霧中風景》、《島》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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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17 11:30
身體有書IV》打開界線,踏上探尋的路:鄭宗龍談《心動之處:先鋒派音樂宗師約翰.凱吉與禪的偶遇》

自從成為雲門舞者以來,現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鄭宗龍跟著舞團出外演出時,身上總不忘帶著幾本書,等待下一場演出的時候、等待轉機的時候,一路上都有書本相伴。一頁一頁慢慢地讀,對書裡描繪的人事物,逐漸累積越來越多的好奇,閱讀帶領鄭宗龍看見不同作者的生命經驗,開啟更廣闊的視野,其中最能引起共鳴的,是《心動之處:先鋒派音樂宗師約翰.凱吉與禪的偶遇》這本書。

➤聆聽寂靜的4分33秒

約翰.凱吉(John Cage)是美國先鋒派古典音樂作曲家,師從荀白克(Arnold Schönberg),最知名的作品是1952年的《4'33"》,全曲三個樂章,卻沒有使用任何音符,樂譜上給鋼琴家的指示是:靜靜坐在鋼琴前4分33秒。對凱吉來說,這是一個對本質的闡述。

前衛音樂家凱吉的作曲理念包括徹底放棄形式結構、廣泛使用各種電子及視覺手法,納入環境中包括雜音在內的各種聲音、加入寂靜無聲,以及運用「機遇」(如拋硬幣、算卦等)來選擇順序等。

二次戰後,美國引領全世界走向新的時代,文化藝術在這段期間經歷了劇烈的變動:畫家將油畫帶入行動與姿態;舞蹈家不再以劇情為主而崇尚純粹的動作;表演藝術者在舞台上置入各種「事件」;詩人則寫下隨機的字眼……

凱吉受鈴木大拙弘揚的禪宗思想驅動,開啟了探索自我的旅程。他創作的音樂以及策畫的音樂會,由隨機選出的音符與寂靜感來表達他的信念:「藝術與人生來自同一個網絡,只因我們虛幻的思想才造成分裂。」凱吉的作品感動了許多創作者,但也引發不少爭議。

➤心動之處的一方空白

本書結構循的是體悟進程。第一部「見山是山」。鈴木在圓覺寺參禪。凱吉生在加州北部,本來研究的是聲音所引起的喜悅,但是後來一場個人危機危及了他內心的平靜和他對音樂的信念。

在第二部中,凱吉認識了鈴木大拙,山不復存在,我們跟凱吉一起走入廣袤虛空之中。鈴木大拙在哥倫比亞大學開禪宗課,凱吉在課堂上聽到開示,開啟了他的心靈,指點他一條轉化卻不磨人的路途。

在第三部中,凱吉已經有所轉變,他的人生亮著「綠燈」,為那些同行的人照見前方路途。其中有許多(並非全部)是藝術家。

然後,藝術、文化與社會的中心崩裂開來,一個喧鬧的新世界以凱吉為中心,宣洩而出。

那道光是什麼?它是如何傳遞的?

——《心動之處》.前奏曲

《心動之處》記錄了禪宗對凱吉的生命,以及對50、60年代前衛藝術的影響。禪宗的力量調和了凱吉的混亂思緒,使他得以從個人危機中解放出來。他也透過禪宗,從原本邊緣化的音樂家,成為前衛藝術的核心要角。書中凸顯出禪宗思想在當代歐美文化扮演的重要角色,忠實生動地回顧了20世紀藝術世代風起雲湧的絢爛繽紛。

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曾說:「在眾神喧嘩的藝術世界,他(凱吉)把一切歸零,刨出一方空白,讓想像力得以發揮,讓新的可能得以實現。」


雲門舞集《十三聲》創作溯源紀錄片(圖片提供:雲門基金會)

➤保持思考與探問,讓心也律動

基於對凱吉人生經歷和創作的好奇,鄭宗龍打開了這本書,想靠近了解他接觸禪宗與《易經》後,如何轉化到生活上及創作上。

凱吉曾說:「我不能理解人為什麼會懼怕新的觀念。我很怕舊觀念。」鄭宗龍對這點印象深刻。閱讀這本書,他看到了凱吉一路對音樂創作的提問、對寂靜的探索,凱吉懷著一顆找路的心,一次次的思辨前行。

鄭宗龍也一直在思考,雲門東方身體的訓練基底在年輕的舞者身上沉澱跟滋長,面對這個世代感興趣的事物、對未來的嚮往,又或是各自面臨人生課題的猶疑,如何產生連結或回應,持續探求有沒有其他可能、有沒有可能看見更多舞蹈的樣貌?

鄭宗龍分享,透過這本書,讀者可以打開界線,像看故事一樣,體驗到凱吉與同時代的藝術家是如何思考、如何推翻自我,在不斷尋找的路上。這是一本值得一讀再讀的作品,文字中充滿畫面,彷彿將讀者帶到事件的現場,一起經驗翻天覆地的年代。

閱讀前,不妨讓自己安靜4分33秒,傾聽你周遭的聲音,從混沌、吵雜的思緒中,跟著凱吉用心感受。


雲門舞集《十三聲》創作溯源紀錄片(圖片提供:雲門基金會)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心動之處:先鋒派音樂宗師約翰‧凱吉與禪的偶遇
Where the heart beats:John Cage, Zen Buddhism, and the Inner Life of Artists
作者:凱.拉森(Kay Larson)
譯者:吳家恆
出版:麥田出版
定價:6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凱拉森Kay Larson
知名編輯、藝評家與專欄作家。常為《藝術新聞》、《村聲》、《紐約時報》撰文,主題涵蓋視覺藝術、舞蹈、實驗音樂、表演藝術。曾於紐約禪修中心習禪,現主要修持藏傳佛教。

 


【推薦人簡介】:鄭宗龍(雲門舞集藝術總監)
2020年,接續林懷民,出任雲門舞集藝術總監。出生於臺北艋舺的編舞家。2002年加入雲門舞集。2006年起擔任雲門2特約編舞家,2012年任助理藝術總監,2014年任雲門2團藝術總監。

從擺攤叫賣的幼年汲取創作靈感,作品交織街頭張力與人生百態,獨樹一幟。曾獲德國No Ballet當代編舞比賽銅牌獎,西班牙MASDANZA編舞大賽首獎及臺灣台新藝術獎「年度表演藝術獎」。2006年至2015年間,他為雲門2編創了《牆》、《一個藍色的地方》、《來》等作品於國際舞台演出,獲得好評。紐約時報讚譽:「雲門2的卓越應與世界分享!」2017年應邀為澳洲雪梨舞團編作《大明》,在巴黎與澳洲獲得熱評。

他的長篇作品《十三聲》挖掘臺灣古老、俚俗的文化記憶,全球巡演,受到觀眾及舞評的熱烈迴響,被法媒譽為是鄭宗龍「吸引眼球的一場勝利」。2019年與冰島搖滾天團席格若斯Sigur Rós合作的《毛月亮》,結合人文、科技、當代、未來,國際專業舞蹈評論網站SeeingDance稱這個作品「兇猛而美麗」。2020年《定光》,融合身體與自然,舞評譽為「雕琢精緻,值得一看再看」。

2020年鄭宗龍與阿喀朗.汗、威廉.佛賽等,同時獲選入羅德里奇出版社出版的「50位當代編舞家」。

動起來.延伸閱讀安靜與傾聽,需要練習──進入深層安靜,打開感知傾聽,雲門教室這樣做(➤前往閱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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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8-16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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