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沉鬱迷離的滅絕者之歌:評《影之島》

記得多年前,曾在《青蛙大浩劫》這本書中讀到一種令人難忘的生物,那是只棲息於哥斯大黎加蒙特維多山頂艾爾分矮林(Elfin Forest)中的金蟾(golden toad)。所有見過金蟾的人,無不驚艷於牠們虹彩般的螢光色,尤其身長只有大約兩英吋的雄蟾,宛如散落一地,光芒閃爍的寶石。

但這種迷人生物從1964年被科學界首度發現及賦予學名Bufo periglenes後,不到30年間竟已再無目擊紀錄。生物學家瑪莎.克朗伯(Martha Crump)可能是最後一位目睹金蟾繁殖季的人,1987年,她看到大量聚集的雄蟾「在薄霧中閃閃發亮」,隔年,數量銳減到不足一打,再過一年的春天,她只見到一隻,在那之後,「就再沒人見過金蟾了」。(

這隻無緣得見,甚至難以憑空想像的「最後一隻」金蟾,卻因此銘刻在我的記憶中許久。想到牠如何獨自在雨林中,以鳴聲召喚著永遠不可能出現的同伴,就覺得悵然。而在閱讀了《影之島》後,那隻孤獨的金蟾在我心中因此有了去處——他想必已經棲息在影之島,因為「所有已經不存在的動物,他們的靈魂都住在這裡」。

不過,所謂「影之島」,並非「彩虹橋」式的溫暖安慰或自我說服,相反地,這座向阿諾德.勃克林(Arnold Böcklin)著名畫作《死之島》(Die Toteninsel)致敬的島嶼,匯聚的是終極的死亡形式:滅絕。但是,《影之島》並未採取一般在處理滅絕動物主題時,常見的哀愁憑弔或譴責控訴人類行為的模式。大衛.卡利(Davide Calì)以冷靜內斂的敘事口吻,搭配克勞岱雅.帕瑪魯奇(Claudia Palmarucci)靈動流轉的繪圖風格,構築成一首既迷離又沉鬱的滅絕者之歌。


瑞士德籍畫家阿諾德.勃克林的著名畫作《死之島》(取自wiki

迷離氛圍的核心來自於夢。故事的開頭,我們看見一座在「渴望沼澤」和「往日時光瀑布」之間的夢境矮林,其中有位專門捕捉惡夢的小袋鼠醫生。小袋鼠醫生總是騎著他忠心的澳洲野犬「天狼星」,幫助為惡夢所苦的動物們,把「擠呼呼的」、「喘吁吁的」、「彎彎曲曲」或「窸窸窣窣」的各式各樣惡夢們,捉起來吃掉。但是有一天,他遇見了一位新病人,帶來一個前所未見的夢。小袋鼠醫生查找了所有的書籍,發現這無以名之的夢,原來是「沒有夢」。已經滅絕的袋狼沒有夢。因為他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已經滅絕的靈魂,或者說,鬼魂。

鬼魂不知道自己的命運,不知道那無以名之的空洞就是虛無本身。如同卡通裡面不知不覺衝出懸崖的角色們,總要向下看的那一刻才會墜落,袋狼不滿意「沒有夢」的診斷,但被揭露命運之後,他也只能啟程前往影之島。影之島,既是作家為滅絕動物想像的溫柔的歸宿,也是一座死滅版的方舟、沉鬱的靈魂紀念碑。


在夢境森林裡,專門治療「惡夢」的小袋鼠醫生(選自《影之島》,L’isola delle ombre © 2021 orecchio acerbo srl, Roma)

於是讀者將會回頭理解,最初打開扉頁時,映入眼簾的「動物圖鑑」,其實是影之島的部分居民清單:袋狼、棕褐紅光蛇、大綠雀、平塔島象龜、大海雀、公爵龍蝨……一長串的死者,他們曾經各有各的好夢與惡夢,如今俱往矣。

更耐人尋味的是,在這本書中,包括主角袋狼在內,這些滅絕動物全都沒有自己的「故事」。這也是《影之島》迥異於我們所熟悉的滅絕動物敘事之處,一如「沒有夢」,他們滅絕的過程與理由同樣也是一片空白,因為那是連死者本身都無能理解的,超越個體經驗所能及的概念。

然而文字敘事上的刻意留白,正是圖像敘事延展的起點。一個個圖錄,讓讀者得以「停格」與「駐足」,開始思考:他們遭遇了什麼?如果借用漫畫家史考特.麥克勞德(Scott McCloud)對漫畫中時空特色的形容:「雙眼在沿著眼前的空間移動的同時,其實也穿越了時間……你的眼睛看到哪裡,那裡就是此刻。但與此同時,你的眼睛也會看見周遭過去跟未來的景物。」(


《影之島》書末以圖錄方式帶出現已滅絕的動物(選自《影之島》,L’isola delle ombre © 2021 orecchio acerbo srl, Roma)

雖然漫畫和繪本在圖像呈現的方式上並不相同,但同樣能以廣義的圖像敘事來理解。圖像中的各種細節,不只將過去帶到此刻,也打開了文字敘事未必能及的複雜度與多義性——尤其是像帕瑪魯奇這樣的藝術家。

因此,若省略圖像在這本書中扮演的角色,就絕對無法充分理解《影之島》的價值。帕瑪魯奇雜揉、轉化了若干藝術史上的經典作品(),讓我們在富麗有之、奇詭有之、細膩有之的不同風格畫作之間,看見動物的夢境與過去、看見我們曾經與不曾想像過的世界。而書末,還有一群夢境越來越稀薄,隨時都可能啟程前往影之島的動物清單:黑白花狨、馬來穿山甲、寬白眉長尾猴……

「但他們有一天會回來嗎?」「誰知道呢……」在故事尾聲,卡利留下這樣一個既不知提問者是誰,也沒有答案的對話。提問的背後,是無數想要尋找目擊、重建基因、重現與召喚滅絕生物的渴望;沒有答案,則是因為有更多值得回頭追溯、往下追問的問題。但,誰知道呢,答案說不定就在那些彎彎曲曲、窸窸窣窣的夢境裡。當我們透過作者與畫家的眼睛看見動物的夢,看見他們同樣擁有的渴望與恐懼,說不定我們就能在夢中,與他們的夢境相遇。


(選自《影之島》,L’isola delle ombre © 2021 orecchio acerbo srl, Roma)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影之島
L’isola delle ombre
作者:大衛.卡利(Davide Calì‭)
繪者:克勞岱雅.帕瑪魯奇(Claudia Palmarucci)
譯者:穆卓芸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5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大衛.卡利(Davide Calì‭)
擁有近百本作品的繪本作家。1972年生於瑞士,主修會計,不過對圖文的熱愛和掌握度,似乎勝過了數字感。興趣廣泛,漫畫、插圖、童書、劇場、教育都有所涉獵。善於經營故事的結構和節奏,帶來層次豐富的閱讀體驗。他筆下的故事主題非常多樣,在國際書壇獲獎連連,曾獲IBBY國際青少年文學獎、法國巴歐巴童書獎‭ (‬Baobab Prize‭)‬。

繪者簡介:克勞岱雅.帕瑪魯奇(Claudia Palmarucci)
自由插畫家。1985年生於義大利,畢業於馬切拉塔美術學院‭(‬Accademia di Belle Arti di Macerata‭)‬,專攻裝飾藝術和插畫藝術。家鄉的地景潛移默化形塑了她古典雅緻的繪畫風格,她曾說「每看一眼,都是誘發。」群山環繞的小城、年代久遠的村莊、古老靜謐的修道院,這些都深刻影響了她的構圖和色彩。

她的作品常有清晰的藝術史參考座標,自言繪畫是一種方式,能夠不折不扣地了解他人與自己。她曾三度入選波隆那插畫展,2020年以傳記繪本《瑪麗.居禮》(Marie Curie‭. ‬Nel Paese Della Scienza)榮獲波隆那拉加茲獎(‭ ‬Bologna Ragazzi Award‭ ‬)。「每一頁,每張圖,都是仔細且深入的探究成果。」這句評語適用於她目前出版的多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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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宗潔(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
2022-02-16 11:00
書評》我想選擇錯誤,關於生命的100種可能:評川上未映子《夏的故事》

川上未映子的《夏的故事》,前作是芥川獎得獎作品《乳與卵》。《乳與卵》承載了2008年夏天三個女人對身體的不同想像:夏子在東京一邊打工一邊努力成為作家、姊姊卷子從大阪來訪東京打算隆乳、卷子的女兒綠子對初經和即將成為「女人」的一切感到厭惡。

時序來到2016,延續前作的女性身體議題,在第二部中終於成為作家的夏子想用不一樣的方式生孩子。透過夏子和其他女性的交流,故事從身體議題更加擴大,展開了關於生育、生命和性別期待的多元討論。

若說第一部是女性身體想像的進行式,第二部就是探索這個想像的未來式。《夏的故事》中遍佈著女性在當代社會的每一種選擇和沒有選擇。

選擇和沒有選擇其一:身體樣貌

「什麼樣的身體才美?」是個不停變動的文化價值觀問題。然而女人身體的每個部位怎樣才美,在當代社會不只是文化問題,更交織了父權凝視對女體的期待和規訓,透過影視文化傳遞到每個女人身上。

想要隆乳的卷子厭棄自己的身體,那因為生育而乳頭黑且乳房扁的身體,著迷於粉色的乳頭和堅挺的乳房。這樣的想望既是個人的,也不只是個人的。女兒綠子對初經感到厭惡,對成為「女人」的一切感到不自在,也許正因母親作為鏡像展現出的焦慮。許多年輕女孩都有過對女性身分的拒斥,與其說是拒絕女性身分、拒絕成為女人,不如說是對關於女人的刻板印象和標籤感到抗拒。綠子透過母親,看到了那個未來可能充滿身體焦慮的自己。

對「女人」身體的想像不只是對自己身體的期待,也可能成為群體區分的工具。

夏子在澡堂遇到了一位「T」,擁有著進行過平胸手術的女體。當她跟沒有乳房的女人同室裸身而感到不自在,正好引導讀者去思考:乳房就等於女人嗎?若這位T因為慾望女體而需要被質疑身在女子澡堂的正當性,跟T在一起的女人難道不也慾望著女體嗎?真正讓夏子感到不自在的,恐怕不是T慾望著女人,而是因為沒有乳房的身體挑戰了「什麼是女人」的想像。

女人究竟是什麼?談身體、也談生育,那些社會認為關於女人的事,在《夏的故事》裡眾聲喧嘩著。


(取自Unsplash/Tore F

選擇和沒有選擇其二:生育

夏子未婚也沒有對象、對性沒興趣,但渴望見到自己的孩子,因此開始規畫接受捐贈取得精子。為了瞭解這個孩子即將面對的未來,除了閱讀用AID(精子捐贈)誕生的孩子們成年後的訪談,更參與相關的研討活動,希望能進一步了解當事人。

絕大多數的孩子在被生下來之前,並沒有同樣的機會被關照他們可能面對的將來。然而即使夏子竭盡所能做好準備,想要用AID獨自生下孩子的母親仍會被貼上自私的標籤,認為她們剝奪了孩子擁有父親的權利。哎呀這話實在耳熟,護家盟在反對同志生養的時候不也是這樣說嗎?然而這世上有父有母卻被疏於照顧的孩子何其多,異性戀誕下的孩子也非人人能享受與父母的親密,為何只有非正典的生育方式被過度嚴格看待呢?

若要說讓孩子沒有父親的女人自私,夏子在尋找捐贈者的過程中遇到的,對自己精子過度著迷、只把讓人懷孕當做成就的男子不自私嗎?難道這樣的男人真的適合成為父親嗎?這名男子表面上看似是個極端值,但無論是在《夏的故事》裡或是在現實社會中,只有捐精功能、只會讓人懷孕的「父親」還少過嗎?

捐精生子之所以引發眾人的焦慮,進一步需要用輿論的道德框架壓住如夏子這樣的女人,在我看來是因為,一旦女人脫離婚姻束縛追求自己想要的未來——包括生子,就等於為女性自主開啟了一個終極篇章,讓她們做出「我無論如何都不需要男人」的選擇。此舉簡直從頭到尾都在動搖保守派心中的傳統價值,更挑戰以男性為中心的父權社會體制。

既然所有人都沒有辦法選擇是否要被生下來,但可以選擇讓別人——也就是自己的孩子怎樣被生下來,那你們打算做怎樣的選擇呢?


(取自Unsplash/Omar Lopez

選擇和沒有選擇其三:日本的社會結構

日本在多數台灣人心中是「進步國家」,在疫情前大概每個月打開臉書都會有朋友到日本旅遊,日本文化深入台灣社會。我們對日本的認識都留在光鮮的那一面,跟著夏子則可以看到日本的另一面,無論是窄小幽暗的樓梯或是打工的酒吧街,都是觀光客沒有機會看到的日本。童年的窮困加上「不要給他人添麻煩」的日式精神,在成長過程中或多或少對夏子的心靈產生了束縛。《夏的故事》帶我們走進真正的日本社會,去看見生命的每一種樣子。

川上刺穿日本社會的銳利之筆不只談女性個人、談日本社會的底層,也進一步把女性議題拉到結構層次進行觀察,透過AID研討會的悠悠之口看穿社會對未婚生育的不友善、利用酒後的女性友人對話直指社會中的男性優勢。

然而不被社會接受的未婚生育,在少子化嚴重的現代社會早有學者提出可能是門解方。

2018年歐盟平均的婚外生育率是41.3%,在法國,每100個新生兒其中就有60人的家長沒有婚姻關係。可以維持住生育率的已開發國家,有很高比例的出生都是來自未婚生育。然而台日等東亞國家屬於超低婚外生育、超低生育率的一群。婚外生育率台灣是3.8%、日本2.3%,總生育率則是台1.07人、日1.38人。

倘若未婚生育在亞洲社會的污名能夠去除,當生育不必跟婚姻家庭綁在一起,僅只是人生的其中一種選擇,甚至當家庭的想像可以更多元一點,夏子可能就不再需要是「選擇錯誤」,如善百合子這樣「不想被生下來」的痛苦也會少一點吧。

初識《夏的故事》以為是部曲高和寡的文學獨奏,卻驚喜發現它是跨文化的女性處境之歌。數度利用酒後談天的對話猝不及防地說破了父權社會的虛偽:「以為有屌就了不起」、「沒有生活能力卻愛吹噓,還要人安撫他的壞心情」、「活在隨時都有女人滿足他們需求的世界」,讀來暢快得像是加入了夏子和女性友人們的酒局,即使沒喝也跟著醉了!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夏的故事
作者:川上未映子
譯者:陳嫻若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5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川上未映子
《紐約時報》年度選書及《時代》雜誌年度十大好書──全球暢銷小說《乳與卵》作者。生於大阪,2006年以詩人身分進入文壇,隔年出版其首部小說《我、我的牙齒,或世界》,以其詩意的文風及對於女性身體之洞察、倫理道德悖論及現代社會困境的省察而聞名。川上作品已譯介為多國語言,暢銷全球,並曾拿下日本文壇各大獎項,包含芥川獎、谷崎潤一郎獎及紫式部文學獎。現定居於日本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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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台灣是既危險又迷人的地方:《歌自遠方來》聽見印尼移工情歌的心碎與狂戀

漁工朋友阿曼最近像變了個人,整天左耳掛著一隻耳機喃喃自語,臉書大頭照換成女生的自拍。一問才知道,原來是交女友了,對方是在台中的看護,失婚,在印尼有兩個孩子。神奇的是,雙方相識至今還沒見過本人,因為阿曼的漁船出港不分平假日,女友雇主一個月只給一天休假,兩人雖然都生活在台灣,卻湊不出同時放假的日子,只能透過線上視訊陪伴彼此。

看似特殊的交往模式,卻是許多移工情侶的常態。移工多半在自由受限的環境工作,智慧型手機的出現,解放了空間的桎梏,緩解許多人的寂寞與孤單,長時間的視訊通話縮短他們與家鄉的距離,各式網路平台也加速情感關係的建立,即便只是腦袋放空滑過一部部速食娛樂的短影片,都能暫時安放疲憊的身心。

移工們漸漸不需要母語報章雜誌的徵友欄目,臉書和抖音一鍵發送交友邀請,茫茫人海總會遇見相知相惜的靈魂伴侶。很多人透過長時間的線上交談找到人生的另一半,也有人耽溺虛擬的陪伴關係,流連在一段段露水姻緣尋求情感慰藉。

最初只是回留言
我們在此相識
後來開始閒聊
偶爾還會視訊
可惜啊可惜
原來他已有所屬
但我還是愛他
別人的情郎讓我癡狂

這段歌詞來自台中的看護工「純真瑪莉亞」(Maria Chullun),她以自身故事為題材,寫下第一首自創曲〈別人的情郎〉(Bojone Uwong)。喜歡寫作的瑪莉亞曾經在臉書遇見同樣熱愛文學的靈魂伴侶,卻在對方生日時看見對方太太的留言,發現自己愛上已婚男子後她心碎不已,在臉書寫下失意的情詩。

來自印尼萬隆的作曲人吉多(Gito Shantiong)看見瑪莉亞發表在臉書的情詩,鼓勵瑪莉亞試著將這場無疾而終的戀情轉化為樂曲,和他一起將這首情詩改編成情歌。或許是瑪莉亞甜美的嗓音加上電音編曲的化學反應,改編成歌曲後,原先看似日常流水帳的語句化身朗朗上口的歌詞,讓人忍不住跟著音樂擺動哼唱。

■唱出崎嶇的感情路

瑪莉亞除了自己創作,也會翻唱其他噹嘟(dangdut)樂曲,歌曲的主題多圍繞在失敗的感情關係。她在自己的YouTube頻道上傳一支在台中拍攝的翻唱MV,曲名叫〈與我偷情吧〉(Selingkuh Denganku),影片裡的她帶著整齊的舞台妝髮,甜笑對著鏡頭唱出向花心男訴說的情話,儘管素人演員的演技略顯生澀,但灑狗血的故事腳本,卻貼切地詮釋移工情感關係的脆弱,影片下方留言一片好評。


(翻攝自Youtube/MG MUSIC Record

純真瑪莉亞在台中拍攝的〈與我偷情吧〉音樂錄影帶。

我剛學印尼文時,很早就透過移工朋友認識「selingkuh」(出軌)、「garangan」(花心男)這些詞彙,這幾個詞經常出現在移工彼此的挖苦調侃,他們愛唱的印尼情歌也讓我學到「Bang Toyib」(玩咖)、「kekasih gelap」(小三)各別代表什麼意思。習得的單字多少反映我的田野對象和這群人的情感狀態,後來我也逐漸發現,情愛關係幾乎是每個移工都會面對的課題,長期與戀人分隔兩地,使他們需要比一般人花更多心力維繫感情。

臉書通常是移工戀人互表忠誠的前台,不少移工將個人照設成另一半或孩子的照片,或是把名字改成「XXX的爸」、「XXX的媽」,宣示對家庭的忠貞。我在澳底漁港遇過一位漁工大哥,他的臉書名稱一長串,一問才知道這不是本名,是他自己和太太、兩個女兒的名字組合而成。

我偶爾也會被移工詢問能否透過其他通訊軟體加好友聊天,因為臉書帳號與另一半共用,不想被監視對話內容。少數情場失意的移工會把臉書名字前面加上引人遐想的「duda」(鰥夫)或「janda」(寡婦),公開自己的感情狀態。有些情場高手不厭其煩地申請多個分身小帳,只為享受偷情的快感,這些人也就是移工們口中的「garangan」(花心男)和「garanganwati」(花心女)。

台南的廠工費爾曼(Firman Setia Budi)和桃園的廠工里法(Dyaz Rifai)都曾創作名為〈台灣花心男〉(Garangan Taiwan)的情歌,歌詞講述的就是移工戀情可能面臨的偷情與背叛。值得一提的是,這兩位移工的音樂頻道都有穩定的瀏覽量,前者歌曲上傳半年就有將近9000次的點閱率,後者的頻道更是訂閱破萬,以素人音樂廠牌來說,足以窺見一定的影響力。

費爾曼經常為他的自創曲製作音樂錄影帶,拍攝背景在台南,導演、工作人員和演員都是他的好友。我曾在他的MV看見熟識的移工大哥擔綱主角,起初不免好奇,大家看到自己的同事朋友出現在影片裡不會笑出來嗎?但事實是,無論是歌手本人、演員還是拍攝團隊,都表現出非常專業的態度,呈現的影像作品絲毫不像玩票性質的惡搞影片,配上費爾曼動人的歌聲演繹,觀眾自然就被精彩的故事情節吸引,認真欣賞他的音樂作品。


費爾曼的音樂錄影帶經常在他的工作地台南取景,例如〈台灣花心男〉便是在台南公園演出幽會小三的情節。(翻攝自Youtube/Firman Music Official

費爾曼是在台灣的移工,但這首〈台灣花心男〉的歌詞他卻轉換視角,描寫一位先生在印尼家裡等待在台灣工作的妻子回電的心情:

妳道別後去台灣做工                
為了未來找工作
妳承諾只做一次合約
但現在快滿兩次合約
妳說星期六星期天要出去打工 
早早出門不知道幾點才回家     
妳的約定令人失望    
聽那裡的朋友說                       
看見妳跟其他男人牽手   

失戀是情歌永恆的主題之一,這首移工歌曲比較不同的是,敘事者是被背叛的一方,說話姿態卻很低,字裏行間更多的是看不到妻子的無奈。先生在母國的隱忍,道出許多印尼夫妻在一方到海外工作後可能面臨的婚姻困境。此外,這首歌的音樂錄影帶除了演出偷情的男女,還有一位演員飾演拿手機拍照傳給正宮告發的友人,如實地呈現移工社交圈總是八卦傳千里的樣態。

費爾曼〈台灣花心男〉音樂錄影帶 。

另一首由桃園廠工里法創作的同名歌曲〈台灣花心男〉,則多了點憤世嫉俗的色彩。這首歌沒有華麗的編曲,以基礎的樂器編制錄製,搭配里法如同說書人的吟唱、樂手們在句尾畫龍點睛的吆喝,削弱失戀的悲情,瀟灑地道出對出軌行為的不滿。

妹妹我沒什麼把戲
那些台灣的花心男   
長得普通               
但自以為是             
喜歡甜言蜜語       
簡直就是王八蛋

如此直白甚至憤怒的語言,鮮少出現在情詩,但成為情歌的歌詞時,卻往往能帶動現場聽眾的情緒,引導眾人激情地合唱。

里法〈台灣花心男〉音樂錄影帶。

另一首同樣帶有強烈情緒的情歌,是在高雄甲仙工作9年的廠工穆斯(Mas Mus)創作的〈我老婆不是用來幫你打氣的〉(Bojoku Ora Nggo Semangatmu),這首音樂錄影帶在進旋律之前,特別安排一段男主角與老婆前男友狹路相逢的火爆對話:

我老婆不是用來幫你打氣的
去找別人吧,難道沒人要你?
別再靠這麼近                  
快滾!祝你一路順風         
你的前任已經是我的老婆了

現在穆斯因為疫情暫時回到印尼,在與我們視訊訪談時,他抱著孩子,身旁依偎著在台灣相識相戀的妻子。對於〈我老婆不是用來幫你打氣的〉這首歌,他笑談這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在台灣經常聽聞類似的故事,所以決定把這樣的現象寫下來。

穆斯〈我的老婆不是用來幫你打氣的〉音樂錄影帶。

■所以我們要繼續唱情歌

比起異鄉生活的孤單,愛情的狂戀與心碎,應該更能讓台灣人產生共鳴,但這些情愛書寫,卻少見於現今主流的移工敘事。翻看早期的台灣新聞,可以發現媒體經常將移工描述為逞兇鬥狠或樂天知命的兩極形象,近年則出現許多正向的報導,多半是談個別移工在台灣展現才華的故事。

無論是負面形象或是熱血的追夢身影,移工彷彿被定型成沒有情慾的勞動者,但在異鄉追求自我實踐和展演國族認同的背後,必然有更貼近人性的情與愛,只是我們很難從現有被翻譯的移工敘事,看見移工在勞動之外如何表述自己的感情。

不僅如此,移工書寫的文學作品,也不乏以去情慾化的觀點,陳述自身在異鄉打拼、身為外匯英雄的心境。從過往的研究經驗,我認為透過比賽評選的移工文學作品,往往比起音樂詞曲更難赤裸地剖析內在情感,尤其是情愛這個主題。這和文學獎制度造就的投稿策略、移工作家想呈現給台灣社會觀看的形象、詩和小說對文學性的要求……等等,都有密切關連。

我曾訪問一位多次獲得文學獎的移工,許多人在公開活動見過她和伴侶一同現身,我問她為什麼總是以別人的生命經歷為靈感,卻從不寫自己的感情故事,她想了想說,因為和男友的年齡差距,經常有人私下嘲笑她是洛哈雅(Rohaya),等到她越跨心裡的坎,才能提筆寫下他們相戀的過程。

另一方面,情詩也少見於移工文學比賽的作品集,或許是公開情話綿綿的詩句,不免讓人難為情。但與此相反的是,移工的音樂創作卻經常以愛戀為主題,貼切地反應他們在異鄉不穩定的情感狀態,輔以旋律的催化,為原先直白又煽情的詞句,產生截然不同的閱聽感受,讓人忘情地跟著音樂舞動合唱。

台灣工作很愜意
很多寡女跟美眉
台灣工作不愜意
很多魔鬼的勾引
很多魔鬼的勾引

這首在YouTube點擊數破百萬的移工歌曲〈當移工很愜意〉(Penake Dadi TKI),原曲來自廠工里法在遊覽車上自彈自唱的影片,歌詞講述印尼移工到不同國家工作面臨的優點與困難。饒富意味的是,相較到香港工作可以化妝、到韓國工作薪水很高、到沙烏地工作可以去麥加朝聖,台灣在印尼移工眼中,是個充滿豔遇機會卻可能導致婚姻破碎,既危險又迷人的地方。

里法在遊覽車上即興彈唱的〈當移工很愜意〉自創曲,在YouTube已經超過百萬點閱。

或許因為這樣,台灣成為印尼移工生產情歌創作的重要基地,來自異鄉的移工們在這裡遇見人生伴侶,也可能不斷經歷挫敗的感情。他們將傷痕轉化為引人共鳴的旋律,陪伴更多孤單的移工在歌聲裡找到慰藉。這也是為什麼情歌會成為不敗的經典,因為愛情的悸動和瘀傷,往往都能透過音樂讓人產生共感,而我們彷彿也從移工的情歌裡,聽見自己以及世間凡夫俗女跨不過的愛恨嗔癡。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歌自遠方來
印尼移工歌謠採集與場景書寫2021
撰文:吳庭寬、藍雨楨、宋家瑜、張嘉晏、Michael HB Raditya、Galih Nugraha Su
譯者:盧明威、孫珮珊、Robertius GH Cahyono、Indriati、吳庭寬、藍雨楨、張嘉晏、謝佩穎、林娣蒂
出版:Trans/Voices Project
內容簡介➤​2/21開放電子書免費下載

作者簡介:Trans/Voices Project
以移動/勞動狀態為提問,關注處於社會結構縫隙中的移工,與其在遷移路徑中的勞動、抵抗、創造與再創造經驗的藝術計畫。

TVP源自對移工文學行動的觀察,2019年團隊開始透過藝術進駐與協作,針對印尼移工的藝文實踐進行田野調查、舉辦講座、工作坊、發展創作與論述,試圖在文學之外,探索移工在視覺與表演藝術媒介中的敘事。在新冠肺炎來襲的2020年,台灣總數約莫70萬名移工進入無限期的暫留狀態,TVP遂以「與移工共寫/創計畫:疫情內/外的身體敘事」為題,與移工進行社群共學及共同創作。2021年至今執行中的「 勞作聲響:印尼移工歌謠採集與場景書寫」計畫,則是在過去的田野基礎上,展開對移工音樂創作的檔案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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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2-14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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