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片》這個世代,為何還要讀長篇小說:郭重興vs.張惠菁談《戰爭與和平》
文字整理:蔡易澄|影片協力:文房|影片系列:文房讀書聲
在資訊紛飛的年代裡,靜下心來讀書已看似難事,遑論閱讀超過千頁的長篇小說。木馬文化於2020年初推出四冊版《戰爭與和平》,號稱全台唯一完整中譯。為什麼在當前的時代裡,還要讀卷帙浩繁的長篇小說,尤其是150年前的作品?讀書共和國社長郭重興與作家張惠菁以小說讀書會方式,帶領讀者跨越巨河式的閱讀經驗,回顧經典的奧妙。
為了讓大家更理解成書的背景,張惠菁首先補充相關的歷史資料。托爾斯泰生於1828年,小說描繪1803年由拿破崙而始的戰爭。那是動盪的年代,是歐洲面臨封建社會解體、邁向近現代社會體制的年代。時代背景與今日已有接近兩世紀的差距,加上東西地理的隔閡,或許是這樣的陌生感,讓多數人怯步於小說開頭。
郭重興提到自己最初閱讀《戰爭與和平》才20歲,對於小說內容描述的許多人事皆不熟悉,總有瞻仰偉大巨作之感。當時因禁書政策,他僅讀過前三部,獨獨漏了最後關鍵的結局。這次完整讀完,除了對歷史知識的認知更多,也因人生心境上的轉折,閱讀下來已沒有年輕時的那種障礙感了。
▇ 戰爭,及其周邊的和平
《戰爭與和平》始於虛華的宴會場景,拿破崙的戰線仍遙遙在遠方,只是眾貴族的飯後八卦。然而隨著戰線的逼近,一切變得緊繃,最終將主角們捲進了戰場之中。小說內動用不同人物的視角,猶如一整幅清明上河圖,橫跨漫長時間,不論戰場上或戰場外,都夾雜不同層次的衝突。

1956年《戰爭與和平》美國版改編電影畫面(取自IMDb)
郭重興認為,小說內最精采的演繹,除了大場面的描繪,還有對於人物的精心刻畫。那是一個前現代,沒有冰冷坦克與飛彈,靠著將軍指揮決勝的戰爭,一切攸關「人」與戰略,而非科技。小說開頭將拿破崙描繪如軍事之神,勢如破竹奪下各個領地。然而隨著時間過去,拿破崙猶如被命運把玩的小丑,身邊充滿虛榮的小臣,在戰場上也進退兩難,最終被自大所害。
順著這部關於「人」的小說,兩位對談人聊起自己對小說角色的愛好。張惠菁表示,隨著每次不同的閱讀經驗,她對於故事中的安德烈(Prince Andrei Bolkonsky)與皮埃爾(Pierre Bezukhov)兩種完全不同個性的角色,在評價上有些許的變化。
郭重興則指出,這兩個角色在某些時刻的細節,才是吸引他的關鍵。譬如安德烈前後兩次上戰場,從菜鳥新兵到理解戰爭,個人心境上的巨大轉折格外發人深省。又如皮埃爾年輕時的莽撞,賭博時願以性命為籌碼,描繪出他少年時代的不成熟。從這個角度而言,在橫跨了諸多大時代事件後,《戰爭與和平》裡的角色成長史便顯得異常迷人。
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取自flickr)
《戰爭與和平》是托爾斯泰壯年創作力豐沛的展現,也是他畢生中最巨大的長篇作品。在俄國特殊的長篇史詩體下,托爾斯泰融入個人的歷史觀,在小說中後段可見到他個人出色的辨證。這些文本內的論辯,或許對於小說劇情沒有至關重要的影響,卻扎實反映出這部巨作的核心理念——人身處在時代的洪流裡,是歷史的產物,也是一切歷史的因素。
在戰場之外,就等於是和平了嗎?其實小說主角面對周遭的貴族們,不斷遭受到的欺騙與鬥爭,似乎也是戰事的一種。或如小說內描繪到貴族間為了爭取榮譽,派出上百隻獵狗追捕一頭母狼,伴隨著金錢與名望的,也無疑是一場戰爭。
乍聽之下,《戰爭與和平》似乎是一部反封建、反貴族的小說,其實不盡然。郭重興認為,托爾斯泰的年代,還尚未走到貴族終了的時期。小說內的貴族雖然正在凋零,但仍未結束,所以書中幾個主角都算獲得不錯的結局。這是托爾斯泰的限制,不過也可以說是托爾斯泰的仁慈。
經典作品在20世紀面臨大量影視改編的風潮,《戰爭與和平》經歷數次影像化,或許不少人認為,只要透過影視作品便能一窺經典的奧妙。張惠菁指出,影視改編通常刻意揀選故事,只著重於愛情主題,這是這類改編的侷限。郭重興也補充說明,影視作品與文學作品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媒介,並沒有孰好孰壞的優劣之別。不過若要體會《戰爭與和平》的經典,絕對不只是劇情角色如何轉折,更重要的是它以文字描繪細節的奧妙。
讀書會中,郭重興與張惠菁以小說中的不同段落,向大家展現托爾斯泰迷人的魅力。《戰爭與和平》精彩之處,在於其飽滿的細節,它其實一點也不考驗讀者的耐力,反而是讓讀者如身歷其境。

小說《戰爭與和平》經歷數次電影、電視影集的改編影像化(取自IMDb)
▇ 托爾斯泰如何在戰爭中描寫和平?
《戰爭與和平》小說中對戰爭的描寫極為精彩,但是其中的「和平」也是重點戲。全書開頭一場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簡短幾筆勾勒出19世紀俄國貴族階級習以為常的日常,對比後來拿破崙戰爭這隻黑天鵝所帶來的崩壞。
郭重興:「他(托爾斯泰)一方面在描寫風景,描寫青年人在動的快樂,描寫社交場合那些老奸巨猾的各種將軍、公爵的表演;也描寫戰爭的純樸,軍人包括上至元帥下至小兵,各種交錯,以及俄軍、法軍之間的戰爭與恐懼。光是這幾點組織起來,不敢說是人類最偉大的小說,不過一定在偉大的小說之列。」
張惠菁:「它(本書)描寫了複雜人性的各個面向,而且在人性之中,稍微換一個角度又另外有一個切面,好像是鑽石一樣地看著這個世界,稍微變換角度,光澤便有所不同。」
▇ 《戰爭與和平》中的人物們
《戰爭與和平》中有非常多人物角色的視角,每個角色也有其獨特的旅程。一開始光芒萬丈登場的拿破崙,最終從英雄變回凡人。又如主角之一皮埃爾,年輕時意志薄弱,在突如其來繼承的財富中迷失,後在戰爭中經歷苦楚而終能安頓。
張惠菁:「我自己年輕的時候第一次讀,最喜歡的角色是安德烈……他好像有一個自己內心世界,有點孤高。」
郭重興:「只能說(托爾斯泰)對他(皮耶爾)太仁慈了,一個人糊塗到這樣子,甚至有點不可思議的,到戰場去搗亂,最後還贏得美人歸,還是俄羅斯最有錢的貴族之一。雖然他的人格可能有所提升,可是我們看不到出入……」
▇ 托爾斯泰縱橫談
《戰爭與和平》中,托爾斯泰展現了驚人的藝術性。他描寫戰爭,描寫日常生活的一景一物,細節畢現,彷彿一張「清明上河圖」畫卷,從任何一個點看進去都是活的。托爾斯泰所寫的或許也不僅僅是小說,而是在創造出一種「歷史的視覺」。
郭重興:「所有人類的活動,其實某種程度都是不由自主的⋯⋯我們就是歷史的產物,而歷史不是誰創造的,大家有意識無意識這樣構成的。」
張惠菁:「真的是一定要讀小說,因為大部分的影視改編都必須選取,所以故事多半會集中在愛情上面,可是這部作品不只是愛情部分,它像是一個龐大的畫卷,打開來,人性的各種面向都在裡面,十分值得大家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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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 |
對談》亂世也好,盛世也罷,把小說寫好:李桐豪六問馬家輝談《鴛鴦六七四》
李桐豪:一個週末讀完《鴛鴦六七四》,欲罷不能。活在當下,社群媒體有無數活色生香的八卦需要追究,有激情的時事需要同仇敵愾。OTT串流是一千零一夜也追不完的影集,世上太多有趣的樂子可以讓人分心了,故而小說家寫完一本小說,讓讀者毫無旁騖,一頁一頁乖乖看完,那小說得要多好看精彩,對小說家而言,那是何等了不起的本事。
當然,先禮後兵,讀完之後不免還有更多好奇想要討教。
忘了是《中年廢物》還是《愛上幾個人渣》裡面有篇文章,您感嘆男人年過40,心志往下墮落,慾念往上翹卻欲振乏力,人生不上不下卡在腹部,變成肚腩一團肥肉。月到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萬事休,可2014年,您開筆長篇小說,6年過去了中年朽木雕出艷異的龍頭鳳尾,旁邊更有鴛鴦相隨。年過半百挑戰長篇小說,成績斐然,那心境是中年雄心發威而鋼的豪爽暢快?抑或是會感慨寫小說未趁早,沒有更好的腰力征戰更激烈的挑戰呢——腰力說語出村上春樹,他說中年人寫長篇,若非有很強的腰力,不足以應付久坐桌前的腰痠背痛老眼昏花。
馬家輝:「豪爽暢快」是必然的了哦,但跟「中年雄心發威而鋼」扯不上關係。我從18歲開始在報刊上撰寫專欄,從500字到5000字都寫過,而且天天寫,每回寫完準時交稿,皆覺爽和快,滿足於完成了責任,亦暗喜於征服了文字挑戰,否則,實在難以一寫39年,從未間斷。
小說——尤其長篇小說——挑戰難度當然跟專欄雜/散文大不相同,從情節到人物,從對白到動作,在在有著極嚴苛的要求和期待。所以,村上先生說得對,「腰力」非常重要,久坐桌前而腰痠背痛老眼昏花極度難受;所以,桐豪先生說得對,我確曾「感慨寫小說未趁早」,失去了在年輕力壯時多說故事的無比樂趣。然而,倒過來看,在「腰力」欠佳的狀態下尚能勉強完成兩回小說長征,我所得到的豪爽暢快卻又倍增。得與失,取與捨,或許自有機緣,勉強不來,後悔不了,唯一能做的事情是走到了什麼崗位便做什麼事情,有多少「腰」便發多少「力」,務把責任完成,便算對得起自己從18歲已選定了的行當。
責任和面子便是我的「精神威而鋼」了,效果不弱,無副作用,強力推薦。
李桐豪:去歲去了兩趟香港,住灣仔。地鐵站出來就是蕭頓球場,《龍頭鳳尾》中的外公站在客廳窗前抽煙,哀傷看著窗外一群男人追逐著一顆足球的蕭頓球場。下榻的旅館遨舍衛蘭軒OZO即水手館,小說人物在此撞見了他的祕密,遇見了命中的神,而馬爺自嘲少年貪看女色,上瑜伽課上到勃起的,也是同一個水手館。
去年抵港正是多事之秋,局外人拿現實與小說對照,不免有滄海桑田感慨,想想置身其中的當事者,內心糾結更不在話下了。若非對灣仔有情感,怎會由1936年到寫到1943年,又從43年寫到1967年,寫了兩本小說猶欲語還休?說回憶太沉重,尤其是當下,不如說說灣仔有何街邊小食是您的心頭好,美好滋味足以追憶整個灣仔的似水年華?
馬家輝:你住的衛蘭軒旁邊以前有間麗都戲院,我小時候常去看電影,戲院門的小食攤,嘩,正。那年頭很自由放肆,可以在小食攤買各式滷味帶進戲院吃個痛快,雞腳、豬腸、雞腎、魚蛋、炒魷魚,想起便流口水。俱往矣。麗都戲院早已失蹤,小食攤已成小店舖,然而味道變異,如同人心世道。當下的灣仔,街邊小食恐剩無多,因以衛生之名,以市容之名,早已禁絕街頭擺賣。
至於小店,倒是有的。老店相繼倒下,新店陸續湧現,大江南北,歐風美雨,統統在灣仔現身。皇后大道東上有間叫做「Chip in Fish and Chips」的店,賣的是英式炸魚和薯條,厚厚的,粗粗的,頗有幾分我所記得的殖民年代風味。謝菲道和柯布連道口有間「三六九菜館」,營業五十多年了,小籠包和醉雞仍然是我的最愛。春園街的「鹵八鵝店」,賣潮式滷味,她的鵝片和鵝掌,不可不吃。
但我最常去的是盧押道和謝菲道交界的幾間中東小店,賣Kebab和肉串,開放式店面,坐在高椅上,喝酒吃肉啃咬烤餅,尤其在夜裡,看著門前走過眾多妖艷女子,其中有不少是第三性或變裝者,來自泰國或菲律賓甚至南非,濃甜的香水氣味穿越空氣襲撲我的眼耳口鼻,微醉裡,滿目曖昧混沌,正是我所熟悉的香港。
我在灣仔出生、成長,少年時代亦在駱克道的裁縫店打工,常見洋水兵左擁右抱吧女前來,之於我,那是神祕的宇宙,裡面有人有妖有魔有神,多麼的吸引人。其後,酒吧一間間地關門了,霓虹漸嘁,宇宙色變,但我深信魔神妖人仍然以各種形式隱身和現身在灣仔的這處那處,會的,只要費心察看,你必見到。
對了,皇后大道東,如同皇后大道中,從150多年前誕生之日起,已是錯誤。Queen是女皇,並非皇后,不知道是對中文半通不通的漢學家或對英文只通一半的華人師爺搞錯了,遂有錯誤譯名,而官民都將錯就錯。半個世紀以來,香城主道建立於錯誤之上,「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簡直是替個半世紀以後的當下end game預畫了終局面貌。傾城錯城,由1841到1997,由1997到2021,it’s a long way,日後怎麼走下去是日後的事,然於此刻,回到灣仔,我難免有「不將清瑟理霓裳,塵夢那知鶴夢長,洞裡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的深深嘆喟。
李桐豪:龍頭和鴛鴦兩部小說出現一個相似的橋段:男人好容易撞見心愛的女人在床上跟另外的男人歡好,陸北風望見嫂嫂情人騎在父親身上,哨牙炳望見母親騎在鄰人身上,力克看見女友雙腿盤著獄友的腰,如陀螺一樣左右擺動。小說中撞破一切的男人反被真相撞破,此後對兩性關係皆有不同的領悟,而小說中的女人忠於自己的慾望,由來都是發動的一方,把男人都當是坐騎勇往直前。這個如同古典音樂主旋律一樣的橋段來來去去,反反覆覆,這是刻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
馬家輝:哎呀,桐豪老弟讀得太仔細了,竟然發現了兩部小說裡的「騎乘位祕密」。小說儘管寫及不同的親熱姿勢,「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以至於嚙咬、鞭打、掐捶,無不現身,然而女上男下確實佔著關鍵的位置,在顛鸞倒鳳之間,別有隱喻。好吧,必須對用心如你的讀者誠實交代,我向來鍾情於堅強和主動的女子,覺得那是一種美態,非常動人。在成長過程裡,我見過不少剛毅的女性長輩,曾外婆、外婆、伯婆、姑婆、叔婆、母親、姐妹,以及每天從早到晚在我家進進出出打麻雀的那群aunties,聽她們說話,看她們行事,我常讚嘆於她們的堅強;忍耐時堅強,反擊時堅強,抉擇時堅強,捨棄時堅強。她們是我少年舞台上的主導角色,相比之下,男人只是傾向沉默或投降的配角。
在旁聽或偷聽她們聊天或吵架的時候,我隱隱約約地窺探了成人世界的曖昧側面。長短軟硬,背叛忠誠,勾誘嬉戲,床上床下的男女攻防事宜,她們無所不談,令我驚訝於她們的暴烈情慾,覺得這裡面有著無比強大的能量,足以成就或毀滅整個世界。
成長後,在這群女性長輩以外,我亦從許許多多女子的言談上和行事裡看見也欣賞了堅強,以及情慾。或許刻銘於心良久,當寫小說,有意無意地把女人放在某些主動位置,肉體上的騎乘,精神上的騎乘,都有。《龍頭鳳尾》和《鴛鴦六七四》都有青樓歌女仙蒂的故事,她便是個騎乘高手,但我總覺仍未寫盡,到了第三部曲《雙天至尊》,很可能再寫她一寫。「雙天至尊」是牌九賭局裡的大好牌,哨牙炳在《鴛鴦六七四》裡把爛牌打成好牌,下一部曲,我希望倒過來,寫另一位男主角把好牌打成爛牌,到時候再請你指教,希望再度吸引你放下手機,翻開書頁,一讀到天明。
李桐豪:承上題,即便屠狗英雌阿冰捍衛婚姻的意志力如此強大,但身為一個母親,身為一個妻子,面對女人的情慾亦有意亂情迷的時刻。《鴛鴦六七四》是她先生哨牙炳寓意手中的命運是一把爛牌,又何嘗不是阿冰婚姻的爛牌,阿冰與哨牙炳,冰與炳,照理命中冰火不相容的人卻結縭三十餘載,刀光劍影卻變成了餐桌上冰火菠蘿油,鴛鴦奶茶,男人女人要在婚姻(或一段長久關係)趨吉避凶的方法為何?
馬家輝:我把這題目給張家瑜——我的妻子——看,問她的意見。她聳肩回答:「很簡單啊。我叫你蹲,你不敢站;我叫你站,你不敢跑。這就保証有吉無凶了。」誠哉斯言,如果我真能做到的話。
張家瑜的玩笑恐怕點破了一個道理:生活裡有許許多多事情,方法說難不難、說易不易,也都因人而異,沒法找出一個不變通則,然而,不管難易,任何方法都有代價,問題是你肯不肯付這代價,或勉強去付,或歡喜去付,總之,都要付。不肯付或付不起,一切免談,再好的方法擺在你眼前,亦無用。
早前有記者訪談,問我對女兒有何期待。我的回答是,若可以,我希望她有三項特質,一是樂觀,無論遇上什麼困境,仍要相信明天必更好。二是善良,無論跟誰相處,都該不忘保護對方和自己。三是幽默感,無論遭遇什麼挫敗,總能說句笑話,逗自己開心,讓自己破涕為笑。
而我暗想,對於婚姻,這三項特質同樣重要,因為任何所謂趨吉避凶的方法皆有盡頭與極限,不管你付出了什麼代價和如何努力,不靈光就不靈光,這時候,若你用樂觀的態度處之、用善良的角度對之、用幽默的風度待之,或許,傷害和傷心會被降至最低,說不定還會找到出路,逆轉勝。
正如《鴛鴦六七四》裡的哨牙炳,壞事情不必然等同壞結局,他用遺忘、自欺、謊言、迴避等等方法應付人生逆境,替自己創造了快樂活下去的生存意志。但當然,如前所說,任何方法或態度皆有局限,到了某個時刻,迫近某種底線,他終究必須豁出去了,不計代價,不問生死,做他當下願意做的行動。而這,跟方法無關,跟態度無關,只是一種對於價值觀的維繫,近乎宗教信仰;否定了它,便是否定了自己。
這又回到你的題目了。我的最後答案是:方法重要,態度重要,但最最最重要的,畢竟是價值觀。夫妻也好,朋友也罷,價值觀的距離太遠太大,所生的衝突恐怕沒有任何方法或態度能夠解決。有凶無吉,趨避只是空談。
李桐豪:小說中的要角,誰有求神卜卦的時刻,但誰的命中都是災厄。面對災厄,有人逆來順受,有人自欺,有人逆天行事,小說家在編排在這些小說人物的際遇,如何決定誰好誰壞?舉頭三尺有神明,何謂命運?小說家作為一個命運大神,如何解籤「壞事情並不等於壞結局」?
馬家輝:聽過伊底帕斯故事的人想必都明白什麼是命運,卻亦同時都對命運的力量懷抱懸念。如果伊底帕斯的父王最初不相信預言,沒有下令殺死兒子,最後的弒父悲劇仍會發生嗎?可能會吧,否則何來故事。但也只是可能,而只要「可能不會」這個念頭仍然存在,便足讓我們打從心底湧起樂觀。是的,或許真有命,也真有運,可是命和運皆不必然只是鐵板一塊,如何面對它們,如何回應它們,恐怕仍有若干我們難以掌握卻仍有可能掌握的詭異空間。好吧,就算一切真依命運劇本如實發生,但我們至少能夠選擇用不同的心情和態度去接受它吧?命運的戲碼不由自己操控,難道命運的意義亦不容自己詮釋?假如答案是否定的,便太可怕了,也太絕望了,絕望到讓人覺得生命不值得活。
所以,「壞事情並不等於壞結局」這句話,有著天真或故作天真的樂觀。一是,在命運面前,我們或許仍有可作之事、可為之舉,命運或會因為我們的選擇而變。二是,在命運面前,我們即使「身不由己」,卻不至於「心不由己」,大可選擇一個讓自己稍為寬心的角度去理解和詮釋命運,令眾人眼裡的「壞結局」變成自己心裡的「好結局」。哨牙炳之回應三把大爛牌,以至回應一次又一次的生離死別,都靠這招數,哨牙炳若有洋名,恐怕應是Mr. Q。
李桐豪:最後,哨牙炳把母親通姦,家庭崩壞,歸咎於自己沒有好好把風,自己辜負了父母,是個不負責任的人。得知妻子懷孕,自己五臟六腑的震動,也是因為肩上的責任又多了一道,這個無行浪子一生把責任如金箍咒一樣罩在頭上。生於亂世,小說家的責任是什麼?多事之夏,多多保重。祝福。
馬家輝:答案之於我很單純:亂世也好,盛世也罷,把小說寫好。
今年是張愛玲百歲冥誕,她寫過一段話,我很喜歡:「文人該是園裡的一棵樹,天生在那裡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長,眼界越寬,看得更遠,更往別處發展,也未嘗不可以,風吹了種子,播送到遠方,另生出一棵樹,可是那到底是很艱難的事。文人只須老老實實生活著,然後,如果他是個文人,他自然會把他想到的一切寫出來。他寫所能夠寫的,無所謂應當。」
既是文人,既然立志寫小說,把自己「所能夠寫的」認真去寫,便是小說家的責任了。●
ONCE UPON A TIME IN HONG KONG II
作者:馬家輝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馬家輝
1963年生,香港灣仔人也。台灣大學心理學系畢業,美國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碩士,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社會學博士。曾任職廣告公司、出版社、雜誌社、報社、大學,曾以為自己愛拍電影,曾以為自己愛做研究,曾以為自己喜愛旅行,但現在才知道,最愛的是什麼都不做,只愛偶爾坐在書房內,面對電腦,按鍵寫作。
父親是資深報人馬松柏,他為了李敖,離港赴台。專欄寫作三十餘年,嬉笑怒罵中浪漫多情,年過50終於決心完成內心最看重的創作形式:小說。
已出版作品有:《死在這裡也不錯》、《愛江湖》、《回不去了》、《中年廢物:唯有躲在戲院裡》、《愛上幾個人渣》,以及與楊照、胡洪俠合著《對照記@1963》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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