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吳先生在世的時候,每次聽他說話,都會提及誠品書店的核心價值,也就是書籍本身。談核心價值,不免就涉及書店公共文化的角色。除了賣場的書籍陳列以及舉辦各種活動,敦南誠品還創辦了《誠品好讀》。我在編輯任內,接觸過許多中國來訪的學者和出版人,每個人都跟我提《誠品好讀》,講的時候都是眼睛發散著光芒,一副恨不得回國後立刻複製一本的樣子。所以,當我們談論敦南誠品書店,一定不能不談《誠品好讀》。請美立談談,當初為什麼想創辦《誠品好讀》?它的定位、變遷?
接著,再請當年《誠品好讀》主編蔣慧仙,談談妳策畫《誠品好讀》的思維?如何敏銳地抓住閱讀社會的變化?如何跟作者溝通?如何正面幫助誠品書店?
▇第一代《誠品閱讀》展露活潑的創意
廖美立 :這跟誠品書店擴大到二樓有關,是同時的事情。
羅玫玲 :最先是《誠品閱讀》,後來因為虧錢嘛,停掉了一陣子,才變成《誠品好讀》。
問 :《誠品閱讀》辦了多久?
廖美立 :《誠品閱讀》創刊是1991,那時候書店擴大到二樓,當時想做的事情很多。因為我很喜歡龐畢度 ,他們有個期刊叫做《October 》,是一份藝術評論雜誌,我很喜歡它的形式,就想說也來弄一份書評刊物。我又希望它跟國內以往的書評雜誌不同。
《誠品閱讀》創刊號封面(廖美立提供)
問 :在那之前有《書評書目》、《新書月刊》。
廖美立 :對對,以前比較是在出版傳統下的編輯方式,我們就想辦一本跟書本相關的月刊,當時,我們是有定價、還有訂戶的。創刊前兩三年,主編是蕭蔓,我都忘了為什麼會找蕭蔓……
羅玫玲 :她當時在天下雜誌,做特約撰稿之類的,有住過巴黎的背景。
廖美立 :蕭蔓的文字很簡潔,也很有創意。
羅玫玲 :「在書與非書之間」這個文案就是出自她之手。
廖美立 :《誠品閱讀》剛出來第一期,做的專題是談孤獨,還做王文興的專輯,對當時的台灣來講,真的很有創意。裡面還夾一份大海報,海報還做過台北的書店地圖,這些都是創舉。尤其頭一年,忘了是第三期還是第四期,一亮出來,是銀色的。當時印量大概快一萬本,訂戶大概有三、四千份,已經差不多打平了。那個年代像《雄獅美術》,大概是印六、七千份左右,訂戶也是三千多。所以《誠品好讀》一出來,這個量是很不錯的。因為擴大二樓書區,那時候客群、影響力,所有都跟上來了。
蕭蔓之後,繼任的主編是鄭至慧,此外還有編輯朱恩伶、王瑞香,他們都是很好的人。這時期的《誠品閱讀》內容很不錯,很紮實、完全是自創的。蕭蔓時期很好閱讀,內容很創新;鄭至慧比較重文字,因為他們那一群人很真誠、底子很好,但對於所謂形式的東西,就比較不在意。
後來改為雙月刊、兩本,這個策略變成那兩年虧損較多,最後不得不結束。它們結束的時間點,剛好就是我們急速展店的時候,很多小店的投資沒辦法一下子回收。我覺得很可惜,因為他們那一組人我真的很喜歡。
本來想,我們不會再做雜誌了,因為它虧錢嘛。停了不知道幾年,乾瑜他們那一組就提議要做一個報紙形式的《誠品好讀》,我想說花不了多少錢,所以就搞搞搞,最後又變成一本雜誌出來。
▇第二代《誠品好讀》是社會的共同創作
前《誠品好讀》主編蔣慧仙(秦大悲攝)
問 :《誠品好讀》就是慧仙主編了?
蔣慧仙 :《誠品好讀》之前是報紙形式的會員報,大概是兩張還是四張摺疊式的。那時候乾瑜認為,書店還是應該有一個跟會員溝通的機制,主要是新書的訊息。我忘了會員報維持了多久,大概一年多吧。後來乾瑜找我進來編刊物形式的《誠品好讀》,那是2000年的事。
1989到1999年,確實如剛剛大家所說,是個生機勃發然後順風順水就可以起飛的年代,所以我進誠品後,已經有非常好的基礎。另外,2000年時,台灣的文化自信也非常高,跟國際的接觸也越來越多,不管人文、當代思潮,或者開始引入的生活風格,台灣出版業都越做越精細,《好讀》是在這個非常好的時機點和基礎下開始的。
我原本在《破報》工作,跟乾瑜主持的企畫組合辦了很多活動。記得我們在敦南誠品旁邊的圓環,整個封街做扮裝、做夏日音樂會。當時就是辦一個活動然後就萬頭鑽動,大家對任何議題都開放地接受,包括那時候我們開始做同志的議題、扮裝的議題。1997時,我們邀了香港音樂界的人來這邊演出,再把九七的議題帶出來。因為這個機緣,2000年時,乾瑜就找我來主編《誠品好讀》。
在誠品,整個就是非常好的氛圍,像亞南說的,她可以在採購裡埋伏了很多新思潮,左派、左翼的、馬克思的、後現代的。誠品像一片很好的土壤,讓所有新潮的、前衛的、比較邊緣的思潮,都可以在那裡發生。當時《好讀》有兩句話很經典,就是「在書與非書之間」跟「無所不讀,無處不讀」,我們就是用這樣的態度在做,做的比較不只是狹義的出版這件事,而是把所有的書、雜誌、音樂等等內容,當作一種知識的儲備。我們想提供給讀者的,無論是對社會脈動的觀察、從一本書延伸出去的議題,或是對一個文化現象,我們都用各種不同的書籍或其他一些東西,來做為解讀的知識配備,希望我們的角色像文化的探針,可以回應社會議題,甚至可以主動地策畫或設定議題。
記得當時,我們策畫什麼題目,打給任何學者作家請益或邀稿,從來沒有被拒絕過,真的是這樣。學者作家還會半夜跑來地下室看我們,像南方朔,他來的時候,我們常硬把他留下來問東問西。楊照也對我們很好。
羅玫玲 :南方朔幾乎是大家的朋友。
蔣慧仙 :那時候真的得到好多的資源跟挹注,比方說需要誰幫忙拍張現場照片,譬如阮慶岳,就幫我們拍過有點露的照片之類的。印象裡,當時美立、乾瑜和吳先生都沒有給我們壓力。
廖美立 :有啦,一直跟妳講廣告收入啊。
問 :哇,有衝突過嗎?
蔣慧仙 :有念我啦。
問 :是指廣告收入的問題嗎?
蔣慧仙 :嗯。
廖美立 :還有每次都延刊。我每次都跟她講,妳一定要改變,一定要準時一號出刊,因為一延刊,後續的廣告什麼的就會受影響。剛開始真的很難有廣告。後來來了一個很特別的女生,真的很奇怪,比方說李安來了,她就跑上前去跟人家打招呼,但她讓《好讀》的廣告撐到20萬、30萬,做廣告就是臉皮要很厚啦。
蔣慧仙 :總之,內容方面真的是自由度很大。印象裡只有一次,吳先生說字體太小。美立當然會在意營運面,還有就是美學上,美立也會盯我們,會說做這個怎麼賣、這一定不會賣、做得像鬼一樣,等等。(眾人笑)
廖美立 :我忘記了,是哪一期?
蔣慧仙 :有啊,有一期我們做網路的專題,裡面大家都臉黑黑,壓黑底,妳就說鬼月到了,又做得黑黑的,這樣不會賣啦。美立對美學有一種很強的直覺。記得好像是05還是06年,我們開始推7-11上架以後,當然就是報表,跟著一定都要被檢驗。
總而言之,《誠品好讀》也可以說是社會的共同創作,所有的作者都無條件支持我們。比如做911事件、恐怖主義、美伊戰爭等議題時,有一次我們打電話給陳傳興老師,老師想了兩天,就來我們辦公室,坐下來就開講恐怖主義,我們就拼命記拼命記。他就像字典一樣,幫我們爬梳這些事件,讓我們在非常快的時間內,用封面故事的方式去做這些議題,也把老師認為有價值的相關出版品整理出來。南方朔也經常是這樣的角色,我們常打電話去問這問那,他就立刻幫我們開書單。
另外,像國際出版資訊,當時我們的規畫還包括一些小語種,像西班牙文的張淑英老師,也幫助我們許多。
誠品於2012年曾推出復刻2001年【好讀】一週年特刊「無悔的雜誌人生」
誠品書店是展示台灣的一個很好的平台,許多知名學者作家會到誠品作客,所以《好讀》希望照顧好出版或閱讀這個範圍,不斷地用各種不同的方法去切入、去介紹書。那時我們做書評,很幸運有誠品本身的支援,選書時,很多都來自採購的同事,他們真的很愛書很懂書。通常都是我跟他們討論之後,再去操作書評或各種選書。
2000年以後,生活美學、生活風格類的書籍已經有很好的累積,書籍設計也起來了,包括那時候的雜誌區,都好精采,也都是我們的報導題材。我們甚至做音樂、文具、或是像CD cover的設計啊,黑膠唱片啊。像日文館,如果他們有進像Sou・Sou這樣的老品牌,背後可能有一些故事,我們就做一個特輯。《誠品好讀》辦了8年,從2000年到2008年,這短短的時間,算是記錄了台灣的社會脈動跟閱讀風景。
羅玫玲 :它不是一般傳統的書訊、雜誌,它就是很活潑。●
░誠品人午茶會░文案副作用 如何迷醉你?
問: 誠品非常擅於新語彙的創造,包括活動的文案。記得當年看到「書與非書」這樣新創的語彙,覺得好時髦、好曖昧,充滿了自由的想像力。另外,像,誠品也改變了過去的慣性。1991年敦南誠品擴大營業,二樓新開了「生活風格」區。這又是一個新名詞。雖然它是從國外通用的Lifestyle,引用過來的,但在台灣還是首創,現在也變成了書店業通用的了。
誠品還有其他精采的新創名詞或文案,各位還記得嗎?
廖美立 :「今夜不打烊」,這是我們創出來的。
羅玫玲 :今夜不打烊還好,我覺得那時候我還滿喜歡「可愛力量大」,很可愛。不過當時沒有說非常紅。
蔣慧仙 :非常多文案,現在網路上都還找得到。
廖美立 :我覺得最厲害的是蕭蔓,她文筆好,文字簡潔又有趣,像「在書與非書之間,我們閱讀」就是她的手筆。其實誠品以前那個年代,至少前5年,所有的文案、空間、美術設計,真的都會引起風潮。
曾乾瑜 :有時我會給出標題,文案則外發給寫手。行銷意味較濃、文字較跳的,會找李欣頻;人文與文學性較強的則找林文珮;但大多數仍是林文琪、沈筠平這些行銷企畫主管與同事自己落標、書寫。後來李欣頻還出了書,《誠品副作用》。她的想像力與文案力都很快,我到台南時還跟她說,請幫我把12個月的文案寫出來。像「看不見的書店」文案也是欣頻寫的,標題是我從卡爾維諾的書名衍伸出來的,但後面的文案都是欣頻寫的。其實誠品多年來積累了很多精彩文案,只是「看不見的書店」讓大家印象特別深刻,所以不斷被提出。
書.人生.瀟湘神》小說,心的避難所
去(2019)年我受邀到馬來亞大學演講,搭飛機往吉隆坡——坦白說我忐忑不安,因為我上次搭飛機是小學四年級的事,都過二十幾年了。更換護照時,我甚至認不得舊護照裡的少年;他大概也沒想過將來沒成為漫畫家,而是這樣的大叔吧?
這麼久沒出國,其中一個原因是無法忍受飛機,因為我有嚴重的懼高症,連大銀幕的高空景色都能讓我腳軟。記得本來是沒有懼高症的,但有次我在夢裡攀上一座七層樓的塔,那座八角型的塔每個面都是牆,沒有窗戶,只有旋轉的水泥樓梯不斷攀升;到了四樓時,我忍不住探頭看向塔頂,突然覺得塔頂高得很可怕,會將我往上吸去,甚至朝天頂墜落,從此就有了懼高症。
懼高症引起的恐慌,讓搭飛機變成了無生趣的折磨。別說不能輕輕鬆鬆在窗邊俯瞰雲底景色,就連起飛時,我腦中也不斷播放「嗚哇要掉下去啦」的恐怖戲碼(小說家的想像力彈藥連發),全程繃緊身體,比看牙醫痛苦。於是在亞航的狹小座椅上,我為了轉移注意力,把那次行程的參考書籍從背包裡摸出來。
是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的科幻小說,《黑暗的左手》。
不可思議的是,即使急速拔高的氣壓變化讓我耳朵發疼,勒瑰恩筆下的冬星政治鬥爭、真力.艾的冒險旅程,還是將我腦中「三萬五千英呎好可怕」的恐怖想像給驅逐到星球邊境;等幾個轉折過去,飛行已經平穩,我就這樣度過了最恐慌的時期。
有人認為閱讀奇幻小說是一種逃避行為,我卻認為閱讀小說本身就是逃避。
不是這樣嗎?小說提供讀者特殊的位置,讓讀者遁入另一個空間,親切地體會角色心境,這份投入甚至超越時間——閱讀的時間體感不同於日常,彷彿故事有著全新的物理法則;這不限於奇幻小說。無論小說世界有多現代、多寫實,那都是虛構的,且擁有同樣的構造:小說預留了讀者的位置,在那裡,我們獲准暫時離開現實。
「逃避」是件壞事嗎?
很多人將逃避當成一種負面心態,但人本主義地理學家段義孚在《逃避主義》裡主張,人類因逃避創造出文化與文明;沒有逃避,我們要怎麼累積長達數千年的精神遺物?即使不標榜這般崇高的口號,至少我也該有權利藉小說逃離三萬五千英呎帶來的恐慌症狀——無論是誰,就算是前世犯下重大惡行的罪人,都不該受到強迫自己適應懼高症的懲罰。可以的話,我連看牙醫都想逃進小說世界,而不是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可怕的鑽子上!(前提是牙醫允許,但牙醫多半有虐待狂傾向,不會允許這種文明的逃避)
如果追求幸福是人的義務,那逃避——或容我換個更溫和的說法,讓自己鬆一口氣的餘裕——或許也是我們應適當學習的人生態度。
對於逃避,其實還有一個常見的誤解;人們往往以為避難所是虛無的。空無一物,連光都匱乏,彷彿那是宇宙最深邃的黑暗,時間是虛擲,更找不到意義,因此逃避必然毫無價值。
但小說顯然不是。譬如說,小說有角色與情節,還有希望與勇氣。
我曾與一位朋友分享對奇幻小說的看法。那時我剛接觸尼爾.蓋曼(Neil Gaiman),著迷於〈騎士精神〉、〈巨魔橋〉那般迷幻宛如煙草般的情調,朋友卻不屑一顧;她喜歡的是史詩般的英雄故事,如《魔戒》、《龍槍編年史》。她說:「當我看這些故事時,那些英雄無論怎樣絕望,都能勇往直前跨越過去,這帶給我勇氣,讓我覺得我也能做到。這種故事帶給我們希望。」
——大概是這個意思。年代久遠,只記得大意了。最後我們的結論是:閱讀英雄史詩就像讀《孟子》,能振奮起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氣。(我知道很多朋友不認同,但請理解:我們是讀中文系的,而中文系學生的腦迴路與常人不同)
撇開關於中文系的爭議,我想說的是,小說作為避難所絕非空無一物;事實上,你很難找到像小說這麼划算的東西。在那不超過B4大小,也不超過5公分厚的紙張堆疊結構裡,居然有思想、箴言、角色的覺悟、澎湃的情感與戰爭,有地底的冒險,還有被遺忘的歌……這樣龐大的東西,竟能收進隨身包裡帶著走。
只要翻開書,讀者永遠能找到喘一口氣的位置。闔上書後,讀者還能把內容帶到現實中,比到提款機領錢還方便;我們能恣意取用書中的知識、智慧、勇氣……甚至通曉人情世故的寬慰。
小說確實是避難所,但這聖堂沒有絲毫值得羞赧之處。
或許有人覺得手機也做得到,功能還更廣。確實,手機比書本更迷你,還能聽音樂、看電影、玩遊戲,也能連上網路看新聞與電子書;既然「閱讀」被並列在眾多功能中,自然就扁平了。但就算當成一種娛樂,閱讀也有無可取代的特性。這麼說吧,在典型的線性敘事之中,就只有小說能實現第一人稱代入感(雖然電子遊戲也能實現第一人稱,但我已過了將敘事視為遊戲核心體驗的年紀)。之所以能實現第一人稱代入感,正是因為小說能為讀者提供一個逃避的空間——也就是心之餘裕。
當時我翻著這本書,忍不住想,人生還有比這更幸福的嗎?泡溫泉是我特別撥出來、排除所有瑣事、只讓自己放鬆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還能有另一段時光讓我優遊其中,彷彿新生的靈魂第一次領略世界的璀璨——閱讀裡的一切都令人感到憐惜,那種感覺,或許能稱為「自愛」。
在適當的時間,以適當的方式閱讀小說,是種照顧自己心靈的方式。逃進另一個世界沒什麼不好的。甚至可以這麼說:看小說,可以讓我們變得更好。●
瀟湘神
小說家,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成員,長期耕耘民俗學與妖怪文化議題。2012年以從塗鴉文化發想的「大臺北繪卷」獲角川輕小說獎短篇組銅賞、14年獲金車奇幻小說獎。著有日治時代為背景的妖怪小說《臺北城裡妖魔跋扈》、《帝國大學赤雨騷亂》、《金魅殺人魔術》,和多位作家合著時代小說《華麗島軼聞:鍵》、《說妖》、《筷:怪談競演奇物語》,及臺灣妖怪考察書籍《唯妖論》、《臺灣妖怪學就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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