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台灣同婚立法的那些路:《亞洲第一:尤美女和臺灣同婚法案的故事》新書發表會

在信義誠品六樓的演講廳,4個年輕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接受全場觀眾的掌聲。這4位年輕人目前從事不同的工作,但在2019年時,他們都是前立法委員尤美女辦公室的助理,參與同性婚姻合法化的關鍵戰役。

演講廳裡舉辦的活動是《亞洲第一:尤美女和臺灣同婚法案的故事》的新書發表會,該書由作家陳昭如執筆,記述尤美女參與同婚立法的歷程。新書發表會由呂欣潔擔任主持人,她曾是台灣重要同運團體「婚姻平權大平台」總召,現在擔任「國際立即行動」亞洲區主任。

發表會一開始,呂欣潔詢問尤美女,在同婚推動過程中什麼時候最辛苦,又是否曾經想要放棄。聽到這個問題,尤美女拿起麥克風立刻說:「最辛苦的其實是我的助理們。」她回憶起,那時辦公室每天都有民眾打來痛罵,助理們因此「每天一早進到辦公室就要接電話,開始被罵,一直到下班,而且都要輕聲細語,不能反彈回去。助理們只要聽到某個人聲音開始高昂,另一個人就會過去接手。」整個辦公室人員都要求自己必須心平氣和地跟抗議者溝通,不能展露出任何一絲脾氣。


新書發表會可謂座無虛席。(攝影:余志偉)

這場發表會上,充滿了這類外人過去並不曉得的故事。這些故事不一定來自尤美女本人——現場她發言的時間其實並不多,主要是由政界和社運界的來賓輪流,談談他們在同婚通過前後的觀察。

而這些觀察,在在都是關於政治——關於政策如何推動,關於過程中人們如何化不可能為可能。很多人的印象中,政治可能是在密室裡的利益交換,或者是粗暴的撕裂與煽動,但在《亞洲第一》發表會現場,人們談及的政治卻既是真誠的理念追求,同時也是吃力的、耐心的苦工——比如要壓住脾氣,輕聲細語地講電話。

➤​要下苦工,是因為「相信民主和人性」

為什麼面對反對者還是要輕聲講電話,要持續嘗試溝通呢?過去也曾擔任尤美女助理、現任彩虹平權大平台執行長的鄧筑媛,在政治和社運兩端都有經驗,她這樣解釋尤美女和她自己面對反對者時的信念:「柔軟並非放棄,而是相信民主和人性。」

她特別翻開書中第219和220頁舉例,說到尤美女直到公投之後、立法過程中「公投大於釋憲」等錯誤論調頻傳時,仍然堅信反同方並非惡意說謊,而是自有誠實的「堅信」,因此可以溝通。鄧筑媛說,面對反對者,尤美女仍「一直相信這些人」,相信種種的不理解終究「可以被穿越」。

面對反對者要有耐心,面對戰友當然更要認真。長期參與婦女新知基金會的台北大學法律學系副教授官曉薇也回憶,尤美女即使在擔任立委最忙碌的期間,都仍會出席每場婦女新知的例行會議,而各種政策相關的法律研討會也都能看到她在座位上勤作筆記。


台北大學法律學系副教授官曉薇。(攝影:余志偉)

官曉薇印象尤其深刻的是,有一次台大法律系放映一部冷門的紀錄片《溫柔的復仇》(Soft Vengeance),談的是南非大法官薩克思(Albie Sachs)參與轉型正義工程的故事,官曉薇應邀擔任映後與談人。那天現場觀眾不到10個人,但影片放完,燈一打開,官曉薇卻發現尤美女就坐在台下,而且已經拿出筆記本,準備聽她怎麼談轉型正義。

在真心誠意之外,政治這項苦工還需要時時實際彎下腰來做事。2019年立法前後,對同婚的質疑除了來自打電話到立委辦公室的基層民眾,也來自立法院民進黨黨團內部。在發表會現場,行政院政務委員羅秉成就說,當時即使在蘇貞昌院長力主之下,行政院正式推出《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草案,但院內估票仍非常悲觀,「那時怎麼算都只有30票」。

畢竟,當時民進黨內對於同婚有高度疑慮。書中也提到一個最知名的例子:在2018年年底選舉民進黨大敗之後,民進黨團總召柯建銘在會議中公開對力主同婚立法的尤美女嗆聲:「拜託尤美女你放了民進黨!」並當著時任行政院長賴清德和全體委員的面,對著尤美女撂下一句「說得還不夠清楚嗎?大家心裡都有底!」之後直接離席。在分享會現場,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的祕書長杜思誠更回憶,選舉慘敗之後,當時尤美女委在黨內很多人心中根本已經「黑掉了」。

但是,羅秉成說,在這樣的氛圍下,尤美女仍不放棄向黨團成員一個一個溝通,最後,在法案審議前一天,蘇貞昌再向黨團喊話「請大家明天勇敢地站在一起」,感動許多委員,才終於促成最後法案通過。最後,在關鍵的第四條表決時,68席民進黨委員中,僅1席反對,另12席缺席,共有54席投下贊成票,與原本悲觀的內部估票比較整整翻了一倍。

可想而知,這個艱苦的過程中不可能沒有情緒,熱線的杜思誠對此印象相當深刻。在同婚法案一次又一次卡關的過程中,幾次組織的會議中都瀰漫著緊張、焦躁的氣氛。有一次,一位社運的夥伴情緒激動,質問尤美女為什麼不採用特定的作法,尤美女的脾氣也難得上來,回罵:「小姐你可不可以客氣一點?」大家都不知道要怎麼反應才好——立法過程中的苦工,需要付出的不只是時間、精力,對於尤美女和她的社運夥伴來說,都有許多情緒上、精神上的負荷,但是,他們仍一起撐過來了。


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秘書長杜思誠。(攝影:余志偉)

➤互信是如何累積起來的

「一起撐過來」這件事情並非理所當然。現任立法委員、同時也是社運研究者的范雲提到,台灣同婚立法的成功來自各方合作,而在國際上,「同運與婦運平等攜手合作,運動再與政治平等攜手合作,其實是非常罕見的。」她分析,這件事情在台灣之所以能夠發生,是奠基於各方長期合作的互信。

從這個角度來看,同婚通過不只是法案的故事,更是關於運動者如何彼此合作,並且與政界盟友互相支持,終於建立互信。范雲以她自己投身的老牌婦運團體婦女新知為例:新知早在2006年、范雲擔任董事長期間就已經開始推動多元成家,這既是因為關注女同志的權益,也是希望能藉此鬆動「僵化的婚姻體制」,檢討其中對女性的種種不利。除此之外,推動多元成家的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於2009年成立時,第一年的人事費用更也是由婦女新知支持。

婦運與同運一起合作之後,也在政界找到盟友。其實,尤美女進入立法院,正是由新知和其他團體公開推薦民進黨將她納入不分區名單。范雲回憶,當時這件事情對他們也並不容易,因為新知長期的策略和自我定位都是「跨黨派、等距的遊說」,過去只推薦過大法官、監察委員等超越黨派的職位,那是他們第一次直接爭取特定政黨支持。

而尤美女進入立法院之後也不負眾望,確實扮演了溝通與轉化的角色。政委羅秉成笑稱,他之前其實並不那麼關注同志相關議題。雖然主持人呂欣潔在介紹羅秉成上台時,大力稱讚他是同婚立法過程中重要的盟友,甚至形容他是「明燈」,「都給我們很明確的提示,而且承諾的都會做到」。

但羅秉成自承,他對同婚乃至其他性平議題的關注,最重要的契機也是尤美女進入立法院:「6年前的我是性平麻瓜,尤律師對我來說是朋友也是老師……我是被他們教育成民法派。」而正是因為尤美女這樣的老師,到了2019年,直到同婚法案送出行政院之前,羅秉成都仍曾爭取在法案名稱上直接標示「同性婚姻」的可能性。


行政院政務委員羅秉成。(攝影:余志偉)

➤同婚之後:那些突破和困難

回顧立法過程,台灣並未等到社會普遍接受之後才推動同婚,反而是同婚推動之後卻贏得了台灣社會的普遍接受。羅秉成引述行政院的民意調查指出:2018年公投之前,社會上對同婚的支持率只有37.4%,但到了2023年,支持率已經高達62.6%——「台灣社會的包容、同理是夠的」,在這樣的背景下,「前面沒有做完的,我們就一棒接一棒」,繼續想辦法法律對同志權益的保障更為完整。

但是,面對仍有爭議的同志問題,政治依然需要技巧,不能一廂情願。羅秉成透露,承認跨國同婚這項政策,在2022年下半年「已經好幾個月的醞釀」,但為了避免見光死,行政院團隊和社運夥伴如呂欣潔「大家都很忍,攏袂四界講」。最後,院方終於在小年夜前一天打電話給社運夥伴,告知「我們要出手了」,發出函釋,讓跨國同婚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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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保密,就連立法院民進黨黨團幹事長、長年支持性平的鄭運鵬委員都一直被矇在鼓裡,當天得到消息才緊急致電羅秉成:「遮天大地大的代誌,哪會無甲我講?」羅秉成說,蘇貞昌前院長當時已經知道自己即將卸任,決意要在任內一定要完結這項任務,所以才親自擔起匯聚意見的任務,並規劃用這樣的方式閃電通關。

而這關的成功又影響了下一關。年後,鄭運鵬再度致電羅秉成,這次卻是主動提議:跨國同婚通過既然沒有在社會上引起太大風波,那是否意味著,同婚收養也可以不必太迂迴?原先的規劃是只先放寬繼親收養,但是否可以直接全面開放?於是,各方再度「密謀」,由鄭運鵬和已經準備好法案的范雲,兩人協同羅秉成一起去說服黨團總召柯建銘,才正式將同婚收養排上議程。

但立法委員范雲接著分享,「後同婚時代,也會有人說『我們已經對同志很好了吧』」,加上選票的壓力,「很多政治人物也都是說一套、做一套」。她舉例,明明先前在某報社舉辦的論壇上,4個黨團推派的立委代表都公開表示願意支持同婚收養,但當范雲領銜的法案得到黨團首肯,終於在司法及法制委員會黃世杰召委的協助下排進立法院議程之後,中國國民黨和台灣民眾黨的立委卻有許多「剛好通通都有事」不出席相關會議,幸好其他委員席次夠多,才讓會議仍有達到法定人數。

而法案出委員會之後,「密謀小組」又有考慮:為了避免記名表決造成部分區域立委太大壓力,他們認為最佳方案是透過黨團協商解決。依法,黨團協商結論於院會宣讀之後,只有當8位以上委員一起提出異議時,才會需要就有異議的部分表決。不料,進入協商程序後,「有些黨」雖然沒有表達反對,卻也都找不到人、遲遲不肯簽字。為此,高層將遊說的任務交給范雲,給了她一張名單,列出需要說服的委員,「我看到名單我真的嚇了一跳,很多『形象牌』居然還需要我去遊說!」

而果然,許多委員避不見面,也不肯回她電話。范雲說到這裡,語氣難掩憤慨,她說:有天有一位不肯出面支持法案的委員終於接起電話,卻反過來「臭罵我三、四十分鐘,說你為什麼找我?你為什麼找我?我當然支持,這都是外界在中傷我。」范雲也只好苦笑回答:「那就請你支持了。」幾經波折,本來不肯簽字的某黨團,在法定期限前的某一天卻突然致電范雲,表示同意法案通過,「辦公室大家一片驚惶,我至今仍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總之法案終於送交院會,並且三讀通過。

是這些政治的過程,才讓同婚以及後續的跨國同婚、同婚收養得以通過。但是,這些過程不是一場遊戲而已,對許多不同來賓而言,各有不同的、非常深刻的意義。對小說家陳雪而言,她永遠記得自己2009年決定與伴侶在海邊訂下婚約,但當民宿主人問起她們去做什麼,她不敢承認,只敢回答「我們去看海」。她說,同婚通過終於實現了許多同志從前不敢多想的渴望,女同志們終於不用再對愛人說「如果妳是男的我就跟妳結婚」。


小說家陳雪。(攝影:余志偉)

而對支持同志運動的和碩集團董事長童子賢來說,他推動同婚的動機,是希望「能和全世界說,台灣是一個公平的社會,和幾十年前已經不一樣了」,也是希望能和自己的孩子說「在你父親這一代我們完成了這件事,我們問心無愧」。至於第三層意義,則是由台灣同志家庭權益促進會的祕書長黎璿萍提起——「最重要的是能夠保護孩子(…)在生病時兩個家長都能是家人,學校也不會只能聯繫一位家長」,同婚通過之後,才終於讓那些由同志伴侶養大的孩子獲得完整的保障。

這些孩子當中,有好幾位也來到當天活動現場。他們有的還在爸爸或媽媽懷裡,有的已經7歲、8歲,準備要上小學——這些孩子並不會記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自己的爸爸或媽媽居然都曾經無法結婚。尤美女說,立法過程中的辛苦「過了就忘了」,她最開心的時刻,恰恰就是看著這些孩子的時候。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亞洲第一:尤美女和臺灣同婚法案的故事
作者:陳昭如
出版:春山出版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昭如

臺大人類學系畢業,曾任職首都報社、自立早報、超級電視臺等媒體,現為自由撰稿人。

著有《被遺忘的一九七九:臺灣油症事件三十年》《沉默:特教學校集體性侵事件》《幽黯國度:障礙者的愛與性》《沉默的島嶼:校園性侵事件簿》《無罪的罪人:迷霧中的校園女童性侵案》《被搶劫的人生:蘇炳坤從冤枉到無罪的三十年長路》《判決的艱難:兒童性侵的爭議與正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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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6 19:30
現場》擲入大海的瓶中信,竟然得到了回音:訪張娟芬參與「2023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

「王信福頹然坐在牢房裡。花襯衫、墨鏡、手錶、佛珠,已經全部被看守所收走,他得到一套囚服,顏色極淺淡,分不清是洗了太多次褪色的,還是原本就這樣⋯⋯」敞亮的木質演講廳迴盪溫暖堅定的嗓音,作家張娟芬身著草綠襯衫,朗讀自己的作品。

這裡是東安格利亞大學(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英國文學翻譯中心(British Centre for Literary Translation,以下簡稱 BCLT)的所在地。2021年起,文化部駐英國代表處文化組及國立臺灣文學館與 BCLT 合作,於夏季學校推出「臺灣文學翻譯工作坊」,徵集譯者參與工作坊與系列課程,藉此培養翻譯人才,促進臺灣文學作品英譯。前兩年受疫情影響改為線上辦理;今年,夏季學校終於回歸實體課程,臺灣組由導師新加坡譯者程異帶領學員翻譯張娟芬的《流氓王信福》。

BCLT 文學翻譯工作坊的特色之一是,學員有機會與選定文本的作家交流互動,以各組作家用母語朗讀作品揭開活動序幕。「我以為我是來當吉祥物的,」畢竟 BCLT 在行前告知,學員需要提問時在場即可,最有可能的大概就是台灣司法狀況或者案件的細節 ,「他們有任務,又不需要我帶組,我本來想這週其他時候我就可以溜去哪裡玩,」她打趣地說。

結果,經歷第一天密集的討論課程,她變成了勤奮的學員,每天準時參加工作坊。

「因為我真的很受吸引。」張娟芬曾翻譯小說及非虛構作品《道德浪女》,但並未把自己定位成譯者,只是在一旁觀察。「我看到翻譯運作的風采,專業程度讓我覺得很驚嚇、很精彩。我感到非常尊敬。」


(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文字中的聲音,屬於敘事者,主角,還是角色?

母語太過熟悉下筆順手,翻譯的過程一絲絲拆解作者習以為常的表達,「換成英語的時候,刺點便忽然跳出來。」王信福的花襯衫是真的印有花朵紋樣,還是色彩明亮?進了看守所要剃頭,「新鮮的頭皮微微泛青」——「這要我翻譯我也翻不出來呀,我根本無法解釋頭皮為什麼會『新鮮』?『青』又是什麼顏色?」形容王信福發痛的左眼:「好像腦子裡有一個鬧鐘,時不時的忽然大鬧起來。」用英語思考顯現兩種「鬧」的差異,學員歸納結論,前者是一種提醒,後者則是不講理。不過,張娟芬認為書寫時,自己並未刻意置入雙關,只是語感帶出令人玩味的句子,而正是這些預料之外的視角,讓她捨不得奔向窗外的碧草藍天。

程異帶領學員精讀文本時常常追問:這一段的「聲音」是王信福的、阿玉的還是敘述者的?「他每次問的時候,我都要想一下到底是誰。譯者的眼光很有趣,我在寫的時候絕對不可能這樣思考,一定都是很順地寫下去。」重視敘事角度的轉換,部分原因是英文必須要有主詞,也是王信福為這本書帶來的特質,「他不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受訪者,我一直覺得採訪出來的東西不夠好,所以要透過別人的話語來讓他更立體。」

除了能夠敏銳察覺文本特色和語言差異,張娟芬也肯定程異在討論過程細緻地照顧到她的感受,避免讓她覺得被挑剔、檢查、批評,「『這個中文這樣寫是沒有問題的,不過翻成英文的時候就要注意了。』他會注意到非常小的細節,但不會讓作者感到不舒服。」她表示,自己自尊心沒那麼強,不會因為被改了一、兩個字就勃然大怒,「我覺得真正的力量不在那麼小的細節。」當然,學員其實都以非常友善的態度討論文本。

➤翻譯的分析性眼光,將文字細節一一檢視

隨著工作坊的進行,張娟芬慢慢地從被動回答程異與學員的提問,轉而在某些時刻主動現身說法。

「其實有更想要講話的時候,我有比較節制 ,」她笑了出來,「我會主動講的就是釐清事實,比如說解釋『一審、二審、更一審』這種司法制度。」她明白,有些討論過程正是工作坊的用意,讓學員去判斷多種詮釋中的可能,「而且就算不是學習者,身為譯者仍然有一定程度的空間,可以決定他要怎麼詮釋。」

起初,張娟芬對於討論用的段落(原書頁190-193)感到驚訝,「我本來以為會選開頭,畢竟這一段的目的就是引導讀者進入王信福的案件,」不過,工作坊漸入尾聲,她對程異的選擇慢慢有了不同的想法,「這裡其實有內在的結構,透過新聞的錯誤報導,還是勾勒出案情大致上的狀況,而且還留了一個小尾巴,另一位重要關係人李慶臨,在王信福落網後改名為李光臨。」

「我絕對沒有把這一段獨立出來這樣想,可是翻譯者看到它其實可以成為一個小單元,這大概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自己寫的東西,但是有人那麼仔細地去研究它, 而且有完全不同的分析性眼光,對我來講是非常有趣的火花。」《流氓王信福》出版前,張娟芬與錢翔合作拍攝法庭劇《審判王信福》,呈現死刑定讞案件審理過程的瑕疵與不足,「我本來幻想可能會被非常仔細地檢視,結果沒有想到會是發生在翻譯工作坊。」


程異(右)與學員討論文本(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與作者平起平坐的翻譯心法

張娟芬回想過去的翻譯經驗,對譯者的想像似乎只停留在具備超群的目標語言能力;在 BCLT 之後,她心目中優秀的譯者有了全新的樣貌:「出色的文學評論者、推銷者、創作者」。然而,譯者的創造力普遍被低估,時常落在比較附屬的地位。她強調:「譯者當然需要先有文本,才能發揮角色,但是我很喜歡程異在工作坊很明白地告訴年輕譯者:我們跟作者是平起平坐的。我覺得這一點很重要。我相信那是他譯者生涯慢慢累積出來的心法。心理要平衡可能很困難,但是卻是很必要的。譯者發揮自己專業的時刻,可能就是找到內心平衡的基石。」

「當初隨意擲入大海的瓶中信,竟然得到了回音。」由於自己的作品被這麼仔細的閱讀,張娟芬特地在最後一堂工作坊向程異與學員致謝。當天下午的成果發表,程異將文本逐句分配給學員,一來一往,穿插獨白與眾聲,宛如一齣小短劇。她也沒有缺席,專注凝神聽著自己幾天前朗讀的字句,以另一種語言重返演講廳。

工作坊期間鮮少拍照的張娟芬,拿起手機,全程錄下英語版的《流氓王信福》。


學員在發表會上投影王信福的照片,以讀劇呈現翻譯成果(照片攝影:游騰緯,國立臺灣文學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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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反殖的台語 、融合的粵語:鄭清鴻、沐羽《請說國語》對談

在台灣,關心母語發展的人可能都想過這些問題:當我們說要振興自己的語言,我們的目標究竟是什麼?面對強勢語言的種種影響甚至迫害,母語運動應該如何自我定位?而身分認同的鬥爭和復興語言的奮鬥,兩者之間應該走得多近?

今年在臺灣出版的《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一書,講述威爾斯語、夏威夷語和香港的粵語各自面臨的危機,以及人們如何嘗試捍衛自己的母語。

以這本書為引,現流冊店舉辦了一場對談,邀請長期致力於台語文運動的前衛出版社主編鄭清鴻,以及香港出身的小說家沐羽,討論的正是台語和廣東話的發展各自如何與政治交纏,兩種語言同樣在和華語或「普通話」週旋,但歷史上又有什麼樣的不同。

➤​抵抗殖民或勾結共盟

在兩人對話的過程中,一個主題逐漸浮現:台語和粵語的一項關鍵差異,在於台語運動從開始就肩負著抵抗殖民、凝聚台灣認同的使命,而廣東話則否。而這項沉重的使命,正是台語的路比粵語艱辛的一大主因。

鄭清鴻分析,台灣知識分子在日治時期提倡台語,目標在於向殖民者爭取自治,因而需要證明台灣在文化上有自身的主體性。為此,知識分子並非等待泉州話、漳州話乃至其他語言自行融合,而是有意識地去整合泉州話和漳州話,形成一個在台灣最能流通的通行語。

換言之,台語建立的基礎,「是要很激進、很急速地形成一個民族認同,是在被殖民體制逼著要去確認自己的語言跟文化主體性的時候,才發明出這個東西。」而這樣抵抗的努力,在戰爭爆發、總督府採行皇民化政策之後,也因此直接被針對、被打壓,戰後的國民黨政權更是直接嘗試讓所謂的「方言」被取代、被禁聲。

相較之下,根據沐羽的分享,同一時期的香港人,並沒有將廣東話當作抵抗殖民者的武器。這並不是因為香港人天生溫和,追根究柢,是因為港英政府與台灣的日本和國民黨政權不同,本來就無意宣稱香港人與英國人等同,並未嘗試以「同化」為殖民統治提供正當性。

恰恰相反,港英殖民時期,一開始只有少數香港精英和混血兒會學習英文,一般民眾受教育、做生意等等都還是講廣東話。甚至於,「英國人管香港,會找一些英國傳教士過來,而傳教士自己要去學廣東話。」亦即,殖民者並未試圖取代當地人的語言,進而否認在地的文化主體性。

因此,對香港人來說,語言並沒有成為對抗英國殖民者的戰場,廣東話對於殖民者而言也並非挑戰。而殖民者的英語不構成挑戰,面對北方文人帶來的華語當然也不會是挑戰,而是能共融的資源。戰前,香港甚至出現所謂「三及第」文學,正是融合粵語、文言文、白話文官話。到了1970年代,重要的文化人黃霑也用三及第的方式撰寫歌詞、講黃色笑話,就是香港人同時兼採華語的經典案例。

對於這種雜取,香港著名文化學者羅永生以「勾結共謀的殖民主義」予以形容。沐羽笑說,這也可以說是一種香港精神:「所有東西都可以用,只要能賺錢。」到後來,香港人除了持續使用廣東話,也在日常中、在創作裡吸取英文和官話的表達方式,並且毫不抗拒地接受1949年前後南來文人帶來的語言、用詞。

正因為並無語言文化上的對抗,廣東話也不需要跟殖民者劃清界線。直到近十餘年來,當中共對香港主體的打壓越來越強,以「普通話」擠壓廣東話空間的態勢也越來越明顯,廣東話對部分香港人而言,才開始真正具有對抗的、民族主義的意涵。

➤​與強權劃清界線

相反地,台語運動者正是因為自始必須對抗、必須擔負建立認同的任務,因此沒有這樣廣納兼採的餘裕。同在現場的活水來冊房主人黃震南舉手補充,如同朱宥勳在新作《他們互相傷害的時候:台灣文學百年論戰》中對1930年代「台灣話文論戰」的討論中所說,日治時期台語運動者努力嘗試建立書寫系統時,其實可以直接使用總督府為了統治方便而發展出的採集與表記,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小川尚義所編纂的《日台大辭典》。

但是,當時的台灣知識分子都寧可另外自創系統,彷彿總督府所做的整理都不存在,寧可被論敵質疑台語無字,也要堅持重新漢字用表記台語。他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在在都是因為這些反殖民的、而且常有左派關懷的運動者們,自始就不考慮與殖民者合流。到了戰後,台語運動者也拒絕用國民黨帶來的注音符號表記台語。要了解他們這樣的忽視與抗拒,就不能忽視台語運動的對抗性格。

鄭清鴻也分析,這種對抗的動機到了今日仍然重要,只不過,台語運動者對抗的對象顯然不再是日本、日語,而是中國、漢字。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有一派運動者甚至不只提倡書寫台語,更力主台語書寫不應使用漢字,而要改採羅馬字,或者至少要兼用漢字和羅馬字。他們的想法是:「如果都只用漢語書寫的話,有辦法去呈現台灣的主體性嗎?全世界其他國家的讀者看到的時候,發現都是寫漢字,大家會不會直覺反應說這是中國作家的作品?在共用這些文化資源的時候,是否其實沒有辦法表現出自己的特殊性?」

此處更大的野心,甚至是透過羅馬字,讓使用台語的人們除了可以學習客語,更有辦法學習各族原住民族語和其他東南亞語言,建立新的台灣共同體。尤其,當中國官方也不斷強調同文同種,中國人又常以「漢字也是中國發明的」為由否認台灣主體性時,台語運動者就有更強的動機,在表記系統上與中國劃清界線。

對於這點,沐羽提到,這種與中國劃清界線的動力,在香港歷史上多數時間並不存在。畢竟,香港與中國的對抗、乃至香港民族相關的討論,是晚近中共壓迫下幾波抗爭的產物,「華人中心、漢中心對我們來說,真的是沒什麼影響。」

沐羽笑著舉一個生活上的例子:他在台灣搭計程車,因為香港口音的關係,經常被計程車司機稱讚「哇你中文講得好好」。但他表示,大多數香港人聽到這句話心情會很複雜,因為對香港人來說,廣東話本來就是中文的一種,反而是被劃在中文之外、獨尊「普通話」為中文,才會讓香港人覺得奇怪。即使到現在,香港人希望與中共劃清界線,也不會認為需要在語言上徹底與漢字斷裂開來。

➤​在新時代推動復育

此刻,香港人是在以自己最熟悉的語言對抗中共主導的侵蝕。相對地,鄭清鴻說,台語復育卻要同時面對兩個相關但不同的任務:既要推廣普及,又要檢討、挑戰華語的強勢地位。

源於這樣雙重的願望,外人有時會難以理解台語運動者的某些堅持。鄭清鴻舉了兩個例子:首先,《國家語言發展法》把台語、客語、原住民各族族語與華語並列為「國家語言」,看似平等了,但在《台語解放記事》一書中,作者石牧民就質疑,華語之所以能在台灣爬上「國語」的位置,是來自一連串的不義,也造成了本土語言使用者的創傷,現在華語還能夠繼續穩坐官方語言的位置,是否等於是「不再追究這些不義」?

另一個例子則是,今年(2023年)金曲獎頒獎典禮上,歌手鄭宜農以台語專輯《水逆》獲得最佳台語專輯和最佳台語女歌手獎,上台時雖然表達希望能繼續鑽研台語,說「謝謝台語,這個語言教會我低頭」,卻仍然並未用台語致詞,引起許多台語運動者批評。

鄭清鴻解釋,與其說是單純針對鄭宜農個人,他們的顧慮其實有更深層的成因:擔心這就將是母語復育的未來,人們「自由」使用語言之後,仍是華語繼續強勢,甚至「抵消掉本土語言上我們做的各種努力」。這就如同,現在很多人雖然學了台語,但就連在家裡跟阿公阿媽都還是講華語。他個人因此很希望,當時鄭宜農可以至少在台上講一句台語,既展現「不只獨尊華語」的象徵意義,也發揮「鼓勵大家學台語」的作用。

而鄭清鴻也認為,「自由使用卻等於獨尊華語」的這道難題,反映了更大、更廣泛的難題:新的、民主的時代中,台語運動在倫理上和在現實上都不可能用國語運動的方式來推廣。一方面,在民主與多元主義的意識下,雖然人們認同「台灣人出頭天」,但同時也知道客語、各族原住民族語都應該獲得平等尊重,因此,台語運動者無法再直接沿用過去的論述資源推動「台灣話」(tâi-uân-uē),不能再向台灣話文論戰以降的前輩一樣,用「頭頂台灣天,腳踏台灣地」來推動所有人書寫台語。

另一方面,甚至在台語運動界內部也都有不同的聲音,比如在語言標準化的工程中,教育部雖然請了專家很認真地整合漢字表記,但也不能強制,只能「建議」大家使用,而確實,「很多民間研究者或關心台語文發展的人,已經有自己的一套」,反而會對國家標準化的嘗試非常有戒心,擔心是國語運動重演,而這也使得共識形成相當緩慢。

鄭清鴻認為,這些台灣特有的難題使得我們無法直接複製其他國家的復振策略,但仍然應該廣泛學習、參考,而這也是《請說國語》這本書對他而言的意義。他分享,書中讓他特別有感觸的一個段落,是夏威夷語教育者伊珂拉的故事:

伊珂拉後來之所以投身語言復育,是被身邊人保存夏威夷語的努力所感動。除了一位白人老師用心嘗試協助保存夏威夷語外,書中特別提到,堅持講母語的祖母告訴伊珂拉,自己小時候講夏威夷語還會被學校老師用膠帶封住嘴,不讓她說話。

在這個案例中,伊珂拉投身夏威夷語的復振,與其說是因為怎樣的政治立場,不如說是因為語言與情感的聯繫。而鄭清鴻說,這個案例讓他想到台灣人與自己的母語也能有這樣的聯繫,比如威權時期流亡海外的「黑名單」前輩如何聽到〈黃昏的故鄉〉等台語歌便開始大哭——情感,也許是下一階段推動母語復振的關鍵。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文化與強權的「統一」敘事
Speak Not: Empire, Identity and the Politics of Language
作者:詹姆斯.格里菲斯(James Griffiths)
譯者:王翎
出版:臉譜出版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詹姆斯.格里菲斯

加拿大最大報《環球郵報》(The Globe and Mail)的亞洲特派記者,在英國的北威爾斯出生長大,大學時期負笈北上利物浦,又先後搬到上海和香港。身為記者的格里菲斯曾在中國、香港、馬來西亞、韓國和斯里蘭卡為CNN、《大西洋》和《南華早報》等媒體進行實地採訪報導。他的第一本書《牆國誌:中國如何控制網路》(The Great Firewall of China: How to Build and Control an Alternative Version of the Internet)於2019年出版。本書為《環球郵報》年度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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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4 1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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