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地方精神的矛盾與生機:吳懷晨x廖偉棠談詩集《神熵之島》
➤A.斷層
「史詩的努力,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努力。」對談一開頭,廖偉棠便為吳懷晨的《神熵之島》及其前作《渴飲光流》標示出兩者異樣的體質。不合時宜並非貶抑,事實上,「不合時宜」常常是廖偉棠評斷優異詩歌的判語。這也正是薩伊德(Edward W. Said)論藝術家晚期風格的特質,薩伊德說:「晚期性是正處於結尾,全然神識清醒、滿載回憶,同時也極為(甚至不可思議地)充分意識到當下。」
而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則認為,藝術家的晚期能「捕捉不同的極端間迸發之火花的過程;其中再也容不下安全的中間基底或自發的和聲。」以上,似乎都見合於《神熵之島》的寫作風格。但這並非指稱此書為一種晚期書寫,畢竟晚期性的諸多論述充滿了趣味,也往往是詩歌活力之所在。或許也可引用木心語為《神熵之島》定調,木心說:「文化斷層中出現極具前瞻性的返祖現象是可能的。」
長詩之不合時宜,在「作者、作品、讀者」三方形成了一個特別的框架,由體裁先天地決定,見於以下諸點。在讀者端,長詩大大不合於當今流量佔據的閱讀習慣,是非大眾的;然而在作者端,這絕非一意孤行、僅僅自娛的創作;因此,如今的長詩寫作,是要「對抗整個艾略特、龐德以降的傳統長詩史詩的」,廖偉棠說。
長詩之別裁所在,往往能轉譯出多種質感,不為詩本身所拘。譬如長詩的音樂變化,就比短詩複雜豐富得多,那種整體樂章的前進感,又近乎一種大型舞劇,能使聽眾聯想到很多「不只是舞蹈」的東西。
➤B.板塊
第一輪回應中,吳懷晨首先提到,書中完全不用「史詩」一詞,亦不只是在華文現代詩的範疇,而是要魄力與勇氣直面不分語種的現代詩史——世界史中的長詩——與當代真正的詩人、讀者相較勁,併托舉整個島嶼初始肇興的神話,加以借用,轉化,來面對國族的問題。
詩集中第三部分的「西番」是一個承上啟下的樞紐,詩中的西番傳教士(隱喻「馬偕」)去了1872年埔里的平埔部落。西番帶著拔牙鉗、消毒水與顯微鏡進到村子,甚至教導村人寫「字」(神話時代是沒有「字」的)。這是西方文明的器物或思想進到各大洲的景況,是現代文明史的共同課題。因此,人類的精神意識如何從神話時代變轉成為現代人,是這本詩集真正重要的主題:生活在這個地方的島民,如何進入現代,同時,攜帶著自身周遭關於山與海的印記,從何發展出島國主體性的認同。吳懷晨援引詩人史奈德(Gary Snyder),談到世人總受「地方精神」的影響:
「我們把大地上各種力量的總和籠統地稱為『地方精神』。要想了解一個地方的地方精神,就要意識到你是部份中的一部份,而整體是由部份所組成,每一個組成部份又共同構成一個整體。你源自你作為整體參與的那部份。」
——史奈德,《禪定荒野》

吳懷晨說,假設台灣島是百萬年前的太古,冰河期時冰雪滿覆,地壘仍是廣大連結(古亞洲的「巽他古陸」?),「在太古的語言跟精神尺度上,總有某種親緣性。」吳懷晨笑稱,他把山神馬博拉斯豋場時描繪為無頭者(因埋頭在亙古的沉睡中),寄給撰序的廖偉棠後,偉棠卻逕直將之視為對《山海經》「刑天」的挪用,「這將錯就錯反而更擴大了《神熵之島》的文明疆界,將漢文明的古代收編進南島的神話中,有何不可?」這種「收服」,重整與拓展世界文明的框架與板塊,「我寫的年代當然比山海經更古老,雖然當初書寫時,只是讓詩行本身脈絡展開。」
廖偉棠回應,魯迅當年高舉刑天,只因「刑天是一個反抗者的形象,這是魯迅面對現代,以之回應中國文學變局的大局勢。而《神》中的馬博拉斯也是個叛逆形象。遠古中反抗者精神就有了鏈接。精神的同存共有更重要。」廖偉棠接著提到聶魯達的《馬丘比丘之巔》,聶魯達1943年途經馬丘比丘,一日內的遊歷兩年後寫就,以回應西班牙內戰以來的拉丁美洲史。多年以後,當讀到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被切開的血管》,其對抗歐美政權財團割據等論述,會發現聶魯達早在20年前(1950年)便已經用文學的方式,看到了「全球化」所帶來的傷害。台灣島國與南美,反抗者形象的鏈接,「實際的文學作品當然是早於一切理論,如同先有史奈德的詩文,才啟發了北美的生態詩歌理論。」
➤C.巨流
「九二一地震來來回回成為主題,並非是議題性的,」廖偉棠說,「而是詩人自身的童年經驗,混雜入大神話,反而注入一股鮮活,進入到神話世的當下。但,我初讀這首長詩時,並沒有意識到懷晨這作者藏身其中。」
寫山寫水的詩,可能受限於山水詩的想像。寫災害的詩,可能受限於議題呼告的想像。然而一個又一個島民靈魂的呼喚,如何在詩裡得到安置?
觀看《神熵之島》筆法,寫「大地震」是巨熊的死亡,同是山神馬博拉斯之死——死掉的毛髮化變成一棵棵樹,樹長大後,向上頂撞到了月亮(魯凱族說撞到月亮的樹?)。那每一棵樹木都是三十人環抱的巨木,是後來西方傳教士真正進入的聖堂。然而,進展至全詩最後一部分時,樹已伐盡,太古的毛髮在集木池水中漂浮著,示意神話在現代中折損消亡。
寫傳教士拔了村民智齒,黝暗蛀洞裡有宇宙繁星點點,但傳教士說:那是細菌,消毒水一噴,蛀洞只剩一團黑暗。科學,這般消化了神話。或寫一位站起來走路的水神:樂樂(台語濁濁,濁水溪,或東部的拉庫拉庫溪,都是溪石滾動的擬聲字,以樂樂命名水神):
「樂樂手持御飯糰
從7-11踏向對街森林公園
湖邊長椅上鬆懈靜坐
寂寥的觸手撫摸著,祂
曾浸淫星球成不涸的海」——《神熵之島》第七十一章
吳懷晨笑問,「畫面像宮崎駿的動畫?」他說這意象也從史奈德而來:「青山常運步」,「青山」擬人在山河無盡中走動,青山是佛法中說的真如,是荒野中的野性。
「青山走向廚房,回到商店,走到桌前,來到爐火邊。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任憑風吹雨打,全身濕透。青山走出去把另一枚硬幣放進停車計時器中,然後繼續走向7-11便利店。青山走出了海洋,托起天空,一會兒,又滑入水中。」
——《禪定荒野》
「史奈德擅長天與地、神與人、人與野獸之間的鏈接,」廖偉棠回應,「鏈接的方式常就是性愛,或生殖,原住民對於這些有著天然的著重。」他讚賞《神》以點到即止的方式處理了性的意象,但另一方面卻說到,史奈德在60年代獲選到聯合國發表生態演說時,卻遭到了質疑:何以白人知識分子可以代言北美原住民?
在這個質疑下,詩人如何在原漢之際拓樸與拓展?

➤D.鯨島
吳懷晨說,《神》開篇遣字之生僻奇絕,固然如廖偉棠所指出,是為了描繪創世太古的莊嚴,可視為「對漢語的復仇。如策蘭、李維、卡夫卡,用比德國人更好的德語,對德語進行復仇。」而《神》作中的共同體,是瞄準整個台灣的,原漢平埔新住民。因為,在現實生活的尺度上,「我們都受同一種地方精神的影響。」
他進一步說,如魯凱語或達悟語,本就非常古卓典雅,現代中文真能適切翻譯嗎?難矣。就如同孫大川老師所言卑南的族歌,內容跟三千年前的詩經極為貼近,傳唱鳥獸花草,但現代中文譯本總是太過直白簡單。若讓三千年前的詩經作者群來翻譯,不古奧深絕?因此,若言原民文化跟古漢語必然楚河漢界,那反而落入了漢人的偏見,受到意識形態的綁架。「更何況,『當代』台灣人,無論原漢,只要一開口一思索,就是用中文說話用漢語思索。海德格說,語言是存有之家。『台灣人』早就住在或被迫住在漢語裡了。」
「馬博拉斯、馬利加南,這些山名聽來很中歐,」吳懷晨說。馬博拉斯山本名烏拉孟,日本人當初抄錄時謄錯了,是「誤譯」的一環。就連馬利加南,也是當初布農族語的片假名化。這種誤讀或歐化,產生了現代性古怪的一面,卻又都是台灣本來的山名。
我們該如何面對,爬梳我們島嶼身上,這些古怪的現代性?
「接受這些現代性,重回地方精神,然後以神話為根。」吳懷晨回答,「我們這時代見證了台灣文學、新馬文學、香港文學,被中國文學邊疆化。同時間,台灣文學是否也將南島文學邊疆化?」《神》長組詩中的主角馬博拉斯是平埔族,而平埔的混血旁及漢,也上溯到南島,說來不古怪,這是當代島國真切的血緣。在整體地方精神下,島國有了神話,文明融會各種血脈。
誠然,管轄與擴張是現代性的一部分。然而在這個時代裡,今後若能以地方精神的方式,有機,直誠,生態性地理解腳下與外界,定能使未來有別於以往。「文學只要自己站起來,對文化的理解掌握得更深,更遠,深刻讓中心與邊陲互滲,」吳懷晨說。而當對談結束前,聽眾問及今後「地方精神的去向」時,他則答:「精神上傾向東,向海,往太平洋繞去,鯨身泅泳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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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懷晨 詩人、山行者、縱浪人、哲學博士。北藝大教授。出版創作、論述譯作十餘種,獲多種文學獎。 |

神熵之島













書評》在機器的時間裡說一聲再見:讀金英夏的《告別》
《告別》是金英夏自2013年《殺人者的記憶法》後,相隔9年終於出版的長篇小說。金英夏是當代韓國指標性的作家,不管在網路或是平面、影視媒體中,都擁有高知名度。他的小說創作一直藉由不同主題、背景,關注著人類作為一種存在,既集體又各自獨立的意義。
《告別》發生在一個人與機器、AI同時存在的世界。在南北韓早已統一的某個時代,社會的分歧不再屬於民族,更是種族性的。《告別》的主角,男孩「哲」和他的父親(一家著名科技公司的研究員)過著舒適而平靜的生活,突然之間遭逢劇變,哲被帶到機器人集中營,在一個看似不真實的所在,卻初次感受到充滿原始情感的混亂世界,同時面臨了精神和身體上的危機。
在《告別》中,許多角色都曾多次爭論著關於「最好不要出生」的命題,這類場景與提問,就像是金英夏成名作《我有破壞自己的權利》中的邏輯鏡像。而「哲」面對自我身分的困惑,不斷自問的那句:「我是我認識的人嗎?」更是金英夏小說中永恆的一道,如同《光之帝國》中的隱藏命題。
➤科幻是為了觸及哲學的殼
《告別》以近未來為背景,重新編織了記憶、認同和死亡的主題。金英夏嘗試以近年熱門的「科幻」作為說故事的方式,不同於韓國科幻先驅金寶英的名作《物種源始》中,一篇篇如同科幻史詩般的大戰與疫病與進化論,也與近年大熱的韓國科幻代表作家金草葉、千先蘭不同——她們溫柔且珍惜地穿越宇宙光年,關注每一個物種的身與生,由外及內。
金英夏的首次科幻長篇,更似一次長長的自我問道與問學之旅,藉由「哲」與不同存在的相遇,《告別》其實是一道貫穿整本書的「哲」之議題:「人,或者是意識存在的意義?」
金英夏筆下的科幻,都是為了作答哲學的根本提問,他也並不留戀於科幻的機殼之中。人類在故事中成為不需辯證而弱化的存在,當「人」身為終有一死的生物,小說也必須處理這避無可避的死亡問題與身分問題。但同時,金英夏更花費了無數心力在生與死、相遇與分離的辯證。
比起人類,這本書的存在主體,更是AI意識、機器人、半機器人與複製人。金英夏不再討論真與假、虛與實,而是逐步以他的小說模型,將一切化為實存。人與機器的交會在終結,正因為意識到「死亡」存在,而確定了此刻與此身的存在,如同「哲」的父親所說的:
戰爭依然存在,卻都被推向背景,人與機的存在,俱成為一種宗教性的探討……《告別》的世界中,散落各地的報廢機器人的意識,最終會被上傳到雲端,透過網路與現存最優秀的人工智慧相連,成為一種「集體智慧」。它們無需人類的幫助,自己就可以設計出更高水準的人工智慧和最新型的機器人。可以說,「對它們而言,並不存在個體的界線與自我。也許它們和螞蟻一樣,以群體的形態共生⋯⋯
但這樣的存在是活著嗎?不只如此,過往經常被視為靈魂是否存在的證明——創造故事的能力,也在《告別》中被金英夏層層剝離。小說中,作為集體意識的發言人「達摩」如此定義了人類文明中的經典與故事:
在「達摩」以人工智慧匯集的集體意識裡,他甚至指出了過往人類無法理解的宇宙景況:
當死亡並不存在,我們都將無法從任何故事中得到近似「向死而生」的感動,也才能如同「達摩」所言的,重返宇宙精神。
➤與故事告別
或許你也發現了,《告別》的魔法開關,始終與有限、終結、死亡相連。《告別》中也存在著無數的告別,伴隨著「哲」的成長與自覺,以及無數他經歷的漫長辯證,走過許多幾乎像是小說失誤般的忘情論述,讀者終於與「哲」一起再抵達了另一處未來,舊世界幻滅,他所存在的世界確實地更靠近了「宇宙精神」的狀態。
當親人不存,舊友與舊傷都被埋進時光之墓,縱然我們都知曉只要繼續存在,那麼至少還有一個故事不被寫完,無法成立。金英夏把這個故事的完成,交還給了「哲」,只要一個按鈕,他將能作為統一意識、機器智能的一部分永生下去。
如你我所見,故事被完成,金英夏在小說結尾留下了一個太虛幻境般的全息投影,消弭了國界與一切科幻、文學,甚至歷史的敘事。那一定是寫作者在夢中見到的場景,無法被想像出的寂滅之美。
2020年,金英夏完成這部小說的初稿《機器的時間》,從時間破繭,最終凝鍊成《告別》。他談最初寫作緣起,或許與他所有的小說一樣,都是一種告別。人生的交會全如同《法華經》中的「會者定離」一般,死亡與有限確確實實地存在著,有會必離、有生必死。
故事這件事,或許是人類的執念。就像潛藏在不同語言裡的「告別」,往往都藏著一縷再見,會者定離,而去者必返。●
➤金英夏系列作品暨新書《告別》2024巡迴講座
▉台北場:他們的散文地圖――陳栢青談金英夏的「旅人之眼」
▉台中場:親愛的局外人――吳曉樂談金英夏筆下的歪斜世代
▉高雄場:在失去中新生――黃崇凱談金英夏對人類韌性的召喚
▉台北最終場:打動南韓26萬讀者的心――會者定離:金英夏談最新長篇小說《告別》的前世今生
작별인사
作者:金英夏(김영하)
譯者:胡椒筒
出版:漫遊者文化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金英夏(김영하)
1968年11月11日生,是韓國進軍國際文壇的先鋒作家,不少作品已經在美國、法國、日本、德國、義大利、荷蘭、土耳其等十餘個國家翻譯出版。他畢業於延世大學企業管理系,1995年在季刊《批評》上發表〈關於鏡子的冥想〉,登上文壇。2004年,韓國文壇颳起了強勁的「金英夏旋風」。他以短篇小說〈哥哥回來了〉、〈珍寶船〉及長篇小說《黑色花》在一年內勇奪黃順元文學獎、怡山文學獎,以及韓國三大文學獎之一的東仁文學獎。一年之內集三個著名文學獎項於一身,不僅成為年度文壇的一道亮麗風景,也是韓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罕見傳奇。他不只擅長運用媒體推廣文學,也關懷社會議題,並且勇於發聲。他擅長描寫都市生活的冷冽、無奈,現代人的黑暗面是他關注的主題,性愛與死亡更是他直接大膽的著力點。評論家將他比喻為「韓國的卡夫卡」,足見他的作品為讀者帶來的省思與衝擊,有其重要的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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