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導》當台灣影視衝上串流,IP產業還要多久成形?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理事長冬陽的一手觀察

➤別揠苗助長,產業文化決定改編怎麼走

要討論台灣推理小說改編所面對的國際現實、國內現況跟未來發展,也許要從產業端去思考,才比較能觸及問題的痛點。「例如國際現實,我們不能拿歐美日的國際觀來看世界,否則很容易失焦。」推理協會理事長冬陽說:

「因為我發現,我們對全球內容產業發展似乎有些誤解,許多國家原本就有很健全的生態體系,也就是IP改編不是好萊塢突然對我們有興趣,而是串流平台興起後我們才有了機會,否則我們始終是買方,不是賣方。」

外國產業以美國來說,作家簽出版跟影視的版權是分開的,兩邊的經紀人也不一樣,影視經紀人常年窩在好萊塢片廠,打交道的都是圈內人。日本又有些不同,大型出版社比方角川、講談社,跟電視台都有很緊密的關係,做大型影劇改編時,往往組成一個專門委員會,是日本特有的產業文化。


日本進行影視改編時會成立製作委員會主導(翻攝自Netflix)

從國外歷史悠久的推理發展史也可以理解,他們先是有了夠豐厚的閱讀基底,之後才發展出廣播劇(這是台灣沒有的),再來出現黑白電視劇,然後才是電影。冬陽表示,台灣沒有這段歷程,所以欠缺人才與足夠經驗來把文字轉換成影像,因此會有一種「別人的文化我們也沒辦法短期間複製起來」的感覺,自己要怎麼做,從業人員也不太清楚,就變成只知台灣的IP改編有些成功例子,但往往不知道後面可能有某些因素存在(例如輔導金、補助款的增援),若想一步到位,就有點揠苗助長了。

➤封鎖線要不要拉?跟上影劇的世界共同語言

冬陽形容,現在回過頭檢視改編電影需要什麼,就會有點像「咒」一樣。也就是只憑大概的感覺,說「這部片好像可以用我的方法這樣或那樣拍起來?」然後要等結果受肯定之後,才確定「喔,原來市場要的是這個」,這跟國際發展有極大的落差。

除此之外,經過漫長的演進,國外影劇已經發展出一套世界共通語言,倘若不熟悉這套語言,也可能拍不出符合觀眾認知的推理劇,觀眾無法進入或覺得莫名,就不想看了。

譬如《華燈初上》開拍時,就發現無法還原80、90年代台灣刑偵的真實樣貌。因為觀眾長年的觀影經驗已經形成了某些制式的理解反應,比方《華燈初上》第一季尋獲屍體時以屍袋運送?其實當年台灣警察辦案是沒有這樣做的,但觀眾已經認定這個套路,劇組便必須為此妥協。也就是說,通曉國際語言是劇本,在田調階段也必須具備的。

所以當全球影視對故事需求若渴,開始有人對「台灣是否有足夠的敘事能力來迎接挑戰?」感到質疑時,冬陽對此就有不同見解,他說:「其實至今圈內都還沒討論到『國外推理敘事到底有多成熟?台灣敘事能力究竟夠不夠?』的階段,因為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都還卡在IP影視化的資訊與經驗不充足上。」

急於求成反而導致兩頭空

串流平台打破了全球地理界線,Netflix等國際平台追求「只要換字幕就可以賣全世界」的故事、影視作品或製作團隊。有影劇圈的朋友曾找冬陽,詢問台灣有沒有可以改編的文本?有沒有作家可以挖角擔任編劇或故事顧問?因為他們觀察大數據結果,被急著推著到處去尋找。


(取自Unsplash_CardMapr

「直到今年我才終於陸續聽到有人開始反省:這件事不能這麼速食,必須要從基底開始磨。」冬陽說:「如果焦點只擺在IP、只關注當紅的事情,反而喪失過程的討論,無論是小說原創、影視改編或跨界等等問題的累積。」

冬陽認為,IP改編是促成的結果,並非單方面由誰來主導,而是從彼此各自的專業角度慢慢討論出來。「過去幾年台灣談IP有點像海市蜃樓、在空中捕風,『別人做過什麼,我們也來打造一個』,但其中有種種困難,常導致IP提供者跟改編者最後發現兩頭皆空。比如小說家覺得自己作品很好、很想改編,但未必是尋找IP的人想要的故事,一直沒扣合到彼此,有點可惜。」

面對影視界對故事的需求,不少創作者確實也有追求IP改編的傾向。冬陽說:「作者想讓作品被看見,出版是成本最低的管道,當出版慢慢艱困,多了IP這個選項(例如透過文化部媒合會),對作家來講,能多個10萬到100萬授權金都算得出來,這比原本單賣一本書的版稅收入誘人,出版社跟作者當然會關注這個進展。也因此有的書版權一簽就簽了全部,但出版社知道如何去賣書以外的版權嗎?甚至光是要賣到國外可能都不太知道怎麼賣。」

➤先認清落差,作品自然會找到出路

冬陽指出,前幾年台灣市場熱衷談IP,是之前有中國這塊市場,兩岸三地有一些資金往來、對市場有些想像,甚至出現版權掮客、版權蟑螂,用一個價格跟作家買一本書,目的只為了先搶再說。

「現在大陸市場不用去想了,直接跳到國際,但要上網路串流平台,後面有太多環節出版社都不清楚。而且出版已經夠忙了,也沒時間去搞清楚,造成越來越多小說還沒賣,影視版權就已經售出,但事實上最後能否拍成、會拍出什麼樣子,都還在未定之天。結果可能要5到8年後才出現,時間就這樣耗掉了。」

然而生命自會找到自己的出路。他說:「像最近有些作品是編劇的得獎劇本,還在籌拍階段,就先小說化。」這類新的模式,是台灣有別於國外的現象,如今有些小說家跑去當編劇、編劇也兼小說家,某些時候二者身分是重疊的。「如何用自己熟悉的東西轉而跟不熟的人溝通,甚至內化成專業?他們實際參與出版與影視兩界的工作經驗,才是更難得的。例如小說家創作的取材,在未來IP改編時應該要容易取得,這樣當作品被討論時才能獲得更大的機會。」

此外,有些以IP為主、走藝人經紀方式的公司,旗下經營的不只藝人,也包括作家。他們明確談到一個影視案後,就跟作家說我需要故事,然後小說由出版部門出、影視就交給影視部門,作家參與也能分紅。目前華星娛樂即採行這樣的模式,鏡文學也有類似的經營,有些創作者便是透過這種路徑出道。


《乩身》為華星娛樂IP;《八尺門的辯護人》為鏡文學IP

總而言之,冬陽認為大家應該看清、承認並面對我們與國際現實的種種落差,再從故事創作者跟改編媒材的專業工作這兩端去溝通。「但無論如何,過程都需要專業,現在的問題是各領域專業有沒有辦法在同一個介面上溝通?這需要有座熟悉彼此的橋樑,了解應該把誰跟誰的專業串接起來。」他也覺得,前面關於台灣敘事能力是否不足的問題,正好能從中獲得印證,甚至因此得到補充。

「我現在是freelancer,偶爾會跑去參加法律編劇課程,到司法單位去上課,主辦單位會邀請律師、檢察官、法醫、鑑識人員、警察等等專家來授課。來聽課的人很多是編劇,我會從旁觀察他們要的是什麼?台上的人講的東西要怎麼轉換?推理協會在中間可以扮演什麼角色?等等。它並非一場活動而已,對編劇來說,它同時是非常棒的田調,也包括人脈的建立、專業知識的精進,至少你要知道起點從哪邊著手。」

➤不一定要學國外,本土有本土的玩法

從觀察評論者回到出版從業十多年的視角,自認「編輯底」的冬陽覺得,推理創作這件事情,不一定要從「國際都怎麼做」開始說起,想想本土可以怎麼做比較實際。

「其實讀者與觀眾並不需要知道導演跟劇組如何溝通,台灣作品都可以直接對他們說話。到底我們是太妄自菲薄?還是中間有哪些差異?先找出來。」

推理作品大則對應到社會,小則對應到個人閱讀。冬陽說,台灣是很特別的,對應到的是見多識廣的讀者。

「十多年前我去美國出差,到一家推理小說書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時,對方很好奇台灣推理小說的狀況,並且好生羨慕。因為美國大眾大多看時下流行的產物,古典推理只剩推理迷會看,即便是日本知名的推理小說家作品在美國的比例也非常少。相較之下,台灣讀者閱讀的多元性遠高過美國,需求也很多元,造成讀者與觀眾人人見多識廣。」


美國推理小說書店The Mysterious Bookshop(圖片來源:wikipedia

然而推理是外來文化引進的結果,本土創作端(不僅是小說,也包括影劇)好像還沒趕上國際,有些人就會有種「台灣的月亮不夠圓」的悲觀。但樂觀的人會看到優秀的例子,在海外已經受到肯定,市場不再拘泥於台灣。

譬如張國立的《炒飯狙擊手》,國內影視版權早已賣出,最近又售出俄羅斯文版權,甚至法國9月就要出版續集,比台灣還早一步。紀蔚然11年前的《私家偵探》,今年獲得「日本翻譯小說推理大賞」,也讓人覺得他的作品早該被肯定了。

「我都很想問問那些國外的編輯,為何會選這些小說?有哪些地方打動你?中間要做哪些文化的轉換?讀者反應是什麼?目的不是為了要去迎合國外,而是我們可以反饋回來給作家,看還有哪些層面可以雕琢發揮。」

不過拉回到國內推理小說的創作現狀,也有十分辛苦的一面。尤其串流平台興起,對創作者來說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情,因為過去作品出版到市場反應不會那麼及時,如今到了影視這端,會同時看到全世界對你的反應,小則亞洲、大則全球。「上了串流平台,衝到前幾名,機會突然紛紛降臨,這已經不是敘事能力夠不夠的問題,而是我們有沒有能力接住這顆球?機會來了後續又該如何往下發展?短時間真的應變不及。」


《咒》(Incantation)於7/12一度衝上全球排行榜第9名(翻攝自flixpatrol)

更何況談論IP改編以前,出版本身就有自己的艱難。「幾天前也跟出版同業聊到,這幾年讀者的閱讀習慣,可能連類型都不跟了(只鎖定某個作家成為追蹤他的粉),老作家五年十年打下的基礎,也許基本盤還在,新作家就不用說了,找不到讀者讀他作品的理由,創作新人非常辛苦。」加上台灣大眾小說市場被國外作品長期盤踞,出版社大多專攻翻譯作品,也使本土創作處境嚴峻。

從推理協會的角度來看,推協徵文獎徵求的是新人創作的短篇小說,承載的作品資訊量跟舞台寬廣度自然受限。相較而言,日本在背後支撐短篇小說獎的是出版社、雜誌社,會有更大量的刊載曝光,創作新人也能獲得持續的邀稿寫作。

「當年宮部美幸等作家都是這樣發跡的,但台灣沒有這種路徑。而且短篇小說較難凸顯作家的能耐到哪裡,有時短篇就是一個單一事件、一個點子,能否打開長篇的格局都未可知,這是短篇小說獎的框架。」

但往好處想,台灣不像日本,得了獎才能出書。在台灣,書寫短篇可以練文筆、練膽量,之後發展長篇可以投稿出版社。島田莊司獎創立後,很多推協成員前去參加,包辦了前幾屆首獎。「有點像跳板一樣,因為短篇要出版很難,但譬如(推協成員之一)陳浩基的長篇就賣出十幾國,還有影視版權等等,很振奮人心。」


陳浩基《13.67》已賣出11種語文版權

冬陽說:「這幾年協會也發現,短篇在不同場域似乎慢慢有市場了,不僅日本、中國都發表過,徵文獎決選作品現在也提供韓國出版。所以整體來說,這些都是新手作家的經驗跟養分,如何再往前寫,那個未來性才是協會辦理徵文獎背後更重要的目的。」

IP不是創作者的事,是所有產業鏈的結合

「台灣準備好了嗎?」把國際現實、國內現況與未來發展等種種經過梳理之後,或許釐清了一些問題。但台灣處在起步階段,需要去轉譯、對話的面向很多,我們對此不只不夠成熟,資訊與管道也相對缺乏。在(比IP改編更前端的)本土創作能量的積累,以及橋接各種經驗者的交流上面,身為中間團體的推理協會任重道遠,扮演的角色也較過去更加重要。

冬陽說:「我最後想呼應一點是,Openbook也同樣在扮演這個角色,因為不能只有供需兩端的產業在討論,還必須擴大到媒體,給大眾的訊息也要出去。」他說,我們若不能從產業現況下去理解的話,那麼當機會來時,也只能看著它從眼前流失(這已非第一次發生),那是非常可惜的。


台灣推理作家協會第二十屆徵文獎頒獎典禮暨 第二十一屆年會
➤時間:2022/9/24(六)14:30(14:10開放入場)
➤地點:兆基商務中心和平大講堂(台北市中正區和平西路一段15號)
➤活動資訊:FB活動頁
➤年會主題:小說原創和影視改編的跨界轉生
➤主持人:陳國偉
➤來賓:李柏青、薛西斯、蕭瑋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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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9-23 19:30
書評》美麗的荒原就在這裡:讀莎莉.魯尼《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總算完事了,慶幸一切都結束了」

"Well now that’s done: and I’m glad it’s over." 

這是莎莉.魯尼最新小說《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裡頭,四個主角中的賽蒙與愛琳在歡愛後,一段日常的聊天(或是辯論)結束時,愛琳心裡閃過的句子,出自艾略特的長詩〈荒原〉(The Waste Land)。

荒原的第三段「火誡」(The Fire Sermon)裡頭,人欲墮落如火焚身。我一直深信所有的引用,理所當然都夾藏強烈的作者意識,只分作明示或暗示,而魯尼在《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之中,自書名開始,幾乎所有的引用都留給了詩。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出自18世紀德國詩人席勒的詩句,如同書介所坦露的:「美麗的世界,同時隱含著對當前世界及理想的幻滅。」而這也正是整本小說,或者是說現階段的魯尼、一個邁入30大關的千禧世代,當下所思所想。

魯尼本人在訪談裡也說道:「這句詩顯然隱含著對當代生活的某種理想幻滅。如果抽離脈絡來看,這種理想幻滅或許可以直接視為一種懷舊——在想像之中,這個『美麗的世界』也許只存在於某個特定的歷史時刻。」從席勒到艾略特、從美麗的世界走到荒原,其實全都是同一種魯尼對世界的體驗與宣言。


席勒(左)、艾略特(圖片來源:wikipedia)

我也曾好奇書裡的引用為何全都是詩與詩人呢?仔細一想,這世界還有別種比詩歌更適合演繹出純真被毀棄、以美感為首的某種高貴精神解體的事物嗎?在訪談中,魯尼更提到:「我認為這種美麗世界消逝的感覺,非常貼近現代生活,因為我們目前所處的政治現況,也因為我們目前所面臨的氣候危機。但事實上,描述這個經驗的文化術語早在當前環境尚未出現之前即已存在,我覺得這非常有意思。」

每一個當代,都陷在自己的懷舊裡,這似乎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而每一個當代都有他們的表現手法,當魯尼也不得不揹上同輩寫作者的代言人身分時,千禧世代的尾聲也開始跨越30歲。或許這也使得這本《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與前作《聊天紀錄》、《正常人》在背景設定上有了些變化,主角們紛紛離開校園,步入社會與婚姻制度;不變的,當然還是作者對社會與階級制度的關懷,與其說作者對人的觀察更踏實了,或許是她所知的觸角終於抵達近未來。

比如在這本書中,代表工人階級的主角菲力克斯不再和《正常人》中的康諾一樣,熟讀各西方經典文學作品,反而真實地不理解書中作為「作家」的艾莉絲與她的群體們:「我不會說妳有多麼努力,因為比起我的工作,妳的工作實在太輕鬆了。但是有這麼多人希望從妳身上得到東西。」

不只如此,小說中艾莉絲與她的好友們愛琳、賽蒙、情人菲力克斯,除了代表著不同階級外,同時也展示了階級的可轉移性。艾莉絲與愛琳在大學時就是好友,當時的愛琳是兩人中閃閃發亮的那個,直到她們離開學校,艾莉絲成為暢銷作家,能輕鬆替父母還完貸款;愛琳也在文學圈,卻成為了只能勉強負擔房租、生病多半在藥房買抗生素、沒錢看醫生的過勞編輯。

而賽蒙和菲力克斯則扮演起無法跨越的階級兩端,出身良好的賽蒙能選擇心中理想(卻不一定賺錢)的工作,同時生活與衣著都光鮮得像自帶濾鏡;菲力克斯卻是每天在倉庫工作凍得雙手連受傷都沒有感覺。

當然,自詡為馬克思主義者的魯尼依然沒有以此大做文章,最多只是藉主角之筆感嘆世界不再美麗時,偷偷說上一句:「在蘇聯崩潰之後,世界就已經不再美麗了。」(同時也是主角艾莉絲與作者魯尼誕生那年)世界變得很塑膠,或許是這本書裡最美麗的意象。

小說中,艾莉絲與愛琳反覆的通信與對話,許多關於美學、文學與社會學的觀點,都被作者夾帶進這些信件之中。比如其中一封郵件裡,愛琳持不同看法,她認為人類應該是在1976年,就喪失了對美的本能。「也就是塑膠成為廣泛使用的材料那一年。要是你看看1976年之前與之後的街頭照片,就可以看出這個過程中的變化。我知道我們有很好的理由懷疑這是審美的懷舊情緒作祟,但事實就是事實,1976年代之前,人們穿羊毛與棉布製作的耐久衣物,用玻璃瓶儲存飲料,以紙包裹食品,家裡用的是結實的木質家具。」

年代並不重要,因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組屬於自己的逝去密碼。


《正常人》劇照(圖片來源:IMDB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當然也有著延續魯尼風格的組成,像是費洛蒙高張的性與如何談性、悠長的對話與對文學及寫作的反思。我尤其喜歡她談寫作者的尖銳,一如她在接受訪談時說的,從學生生活寫到文學現場,她一直都只是在「寫我所知道的世界」。

書寫當下所知道的世界,即使因此書寫有了極限,這是弱點嗎?她尖硬的作答,也許更是對質疑她作品的回答:「當代歐美小說的問題是,靠著隱藏地球上大部分人的真實生活近況,來成就他們結構的完整性。如果小說坦率面對數百萬人被迫承受的貧窮苦難生活,刻畫那貧窮與苦難的真實情況,然後同步描述小說主要角色的生活,這樣的作品不是被認為庸俗乏味,就是被批評藝術成就不高。」

同時,魯尼也誠實地面對了某種書寫的別無選擇。作家總還是被寫作帶離開了普通生活——「也許出第一本書的時候還沒有,要等到出第三本或第四本的時候,但無論如何,那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他們回顧過往,想憶起所謂的普通生活是什麼樣子,但距離實在太過遙遠,他們不得不瞇起眼睛。」

像是警告,更像提醒,小說中的小說家艾莉絲不無悲觀的說了結論:「如果小說家誠實寫他們自己的生活,那就沒有人要讀小說了。」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是魯尼的第三本書,令人不禁期待她的下一本會更走向自己的生活,或是,成為了自己與小說中的艾莉絲都害怕成為的那種:「被整個文學體系洗腦自己有多特別、自己的意見有多重要的人。」

這樣的警醒,如此30世代,或許《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就是魯尼版本的後青春與初老宣言。不要成為卻即將成為、不想變成卻開始轉變,從「只憑感覺」走到了「沒有感覺」。小說中有一段描寫得那麼好(也那麼傷人):「中年人會老是覺得他們的想法與感受比年輕人來得重要,因為他們只隱隱約約記得自己年輕時的感受,而讓當下的經驗主宰了他們的生活觀。」當世界流速變緩,究竟是因為它變得醜陋了,還是「因為我們逐漸變老,不再抱持幻想」?

30歲過了,40歲還沒來,有些人總愛指責人不要隨便說老,就像作家被質疑只寫同樣的故事。或許是因為不知道幾歲開始,我們回過頭都只看見一片荒原,但魯尼告訴了我們即使美麗的世界終將變作荒原(Wasteland),任憑歷史陷落、生命單薄,所有的時間與書寫終究不會白費(wasted)。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
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
作者: 莎莉.魯尼(Sally Rooney)
譯者:李靜宜
出版:時報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莎莉‧魯尼

1991年於西愛爾蘭出生,畢業於都柏林三一學院,現居都柏林。

2017年出版第一本小說《聊天紀錄》獲得《衛報》、《觀察者》等多家媒體評選的年度圖書,擄獲莎拉潔西卡帕克、泰勒絲多位名人推薦。同年,榮獲《泰晤士報》評選年度青年作家獎。2018年以《正常人》入圍布克獎,並榮獲愛爾蘭圖書獎、英國皇家文學學會安可獎,2019年榮獲英國國家書卷大獎暨小說獎。2019年獲選為《時代雜誌》次世代百大影響力人物。2021年出版《美麗的世界,你在哪裡》,榮獲愛爾蘭圖書獎。2022年獲選為《時代雜誌》百大影響力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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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為虛構所動容,因真實而嘆息:掀開星國神祕面紗的《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

對臺灣多數人來說,「新加坡」三字絕不陌生,這個面積僅728平方公里的城市國家,不時出現在新聞媒體,比起許多幅員廣闊的「大國」,吸引了更多的關注。這當然不是臺灣獨有的現象,躋身為世界名列前茅的經濟體,新加坡的一舉一動原本就備受世人矚目。但比起其他國家,臺灣對新加坡似乎有著更多矛盾的情感。

在上世紀60年至90年代,臺灣曾和新加坡並列為「亞洲四小龍」,共同見證各自產業轉型帶來的經濟奇蹟。曾幾何時,一度平起平坐的對手,感覺早已遠遠超前。落敗的苦澀,在臺灣往往變成對勝者的歌功頌德,當作對現狀的檢討或貶抑。再加上同屬華人文化圈,新加坡成為臺灣許多人移居或移民的目標。「新加坡神話」成為這座島上眾人最常詠嘆的傳奇,無論政治、社會、經濟、教育、外交、衛生⋯⋯新加坡常是許多媒體或評論者口中反覆叨唸,臺灣理應亦步亦趨學習的楷模。

姑且不論這種神話是否公允,又或者對照之下的臺灣真有如此不堪?更根本的問題也許是:我們真的了解新加坡嗎?這座城市國家是經歷了怎麼樣的歷程,才達成今日的光鮮亮麗?為了「成功」付出的犠牲與代價,做出多少殘忍而無情的選擇?倘若不了解任何人事物的過去,只一味模仿對方當下的輝煌,有其形而無其神,終歸徒然。只有掀開新加坡的神話面紗,回顧歷史,才能正確認知這座城市的良美與醜惡,知道什麼是我們該努力學習的本質,什麼又是要盡力迴避的覆轍。

綜觀臺灣書市,從歷史縱深探討新加坡的書籍不是沒有,但整體而言仍屬稀少,新加坡新銳漫畫家劉敬賢的《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以下簡稱《漫畫之王》)正好填補了這個缺口,給予我們重新理解新加坡神話的可能。


《漫畫之王》內頁

➤用圖像挑戰新加坡社會的漫畫家

應該有不少人會對於這樣一本「漫畫」,能肩負起這樣的重任感到懷疑。帶有歐美漫畫風格的《漫畫之王》,反映出近年來「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的風潮。這個持續發展中的領域,尚未有明確而僵化的界定,大體而言,指的是跳脫過往連載形式的商業漫畫,以單冊為構思,運用各樣實驗的手法,呈現出更為深刻的感受或論述。在內容上,更趨近於傳統文學或非文學的書寫;形式上,則無拘無束地運用圖像敘事的潛力,就像打通了「漫畫」的任督二脈,兩者皆試圖探索「漫畫」表與裡的無窮可能。漫畫不只是娛樂,而是利用圖像進行敘述與論述,引領讀者走入情感或事物的核心。

《漫畫之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在這本書裡,作者藉由對漫畫家陳福財一生的敘述,重新檢視了新加坡的歷史。1938年出生的陳福財,他所有的創作,都以現實政治為主題,無論處理的漫畫類型是科幻、超級英雄、兒童讀物或政治諷刺⋯⋯作品中都隱含著他對新加坡時局的觀察與批判,尤其集中李光耀和同時期左翼政治領袖林清祥兩人在政壇的起落。


1962加入馬來西亞聯邦條款的公投,因選項未設置「反對合併」的選項,公投合理性遭受質疑。(該公投由新加坡自治邦時任總理、人民行動黨籍的李光耀提出)

陳的作品中沒有那些世人歌詠的美好神話,只有粗暴與冷酷的政治鬥爭。陳福財視林清祥為純粹理想的化身,他在最初受到的擁戴,更勝與他合作的李光耀,然而最終卻遭到李的利用與迫害,經歷黑牢和放逐,淡出了政治。林清祥對不同族群、階層更寬容的政治願景也隨之煙消雲散。陳福財運用各種不同的筆調和隱喻,諷刺李光耀在大權獨攬後,以國家的生存為由肆意壓制言論自由,不能容忍任何一絲對政府的批評。國家權力無所不在的高壓控制,以對人權侵犯、貧富差距與種族隔閡為代價,打造出富裕天堂的外貌。

想當然耳,這樣的一位創作者,自然無法見容於主流。陳福財的漫畫路並不順遂,不妥協的個性,讓他只能一邊做大夜班的警衛,一邊自費出版漫畫。全書以多重文本的形式推進,眾聲合唱的主軸,是陳福財對自己人生的回憶,對照著陳福財不同時期的作品。在這條主線上,額外運用了照片、報紙等不同的媒介素材作為輔助,強化歷史的重量。


模仿美漫《蜘蛛人》的超級英雄漫畫《蟑螂正傳》對社會時事作出諷刺。

作者本人也「現身說法」,擔任對老年陳福財的訪問者,營造出口述訪談的代入感;同時也虛構了一名少年讀者,由作者向他解說陳福財作品的弦外之音,以這樣的手法填補讀者在閱讀過程的背景知識。不同的視角,在作者流暢的圖像敘事裡,層層堆疊,周旋流轉,充分利用圖像小說的多樣性,刻畫陳福財的創作人生和他的時代。

然而事實上,陳福財從來就不存在!他是作者杜撰的角色,整本看似紀實的《漫畫之王》,其實是一本全然架空虛構的小說。

➤真實都不見得能造成改變,虛構又何妨

如同論者已指出的,透過圖像、照片和所有看似真實的文件,作者在《漫畫之王》中的虛構實驗,本身即蘊含深意,呼應了全書最深沉的指涉,那就是:不要輕易相信歷史。看似真確的事實,中間可能摻雜著有意或無心的虛構和扭曲,一旦我們選擇輕易的相信,那就是選擇被人輕易操控。這或許是全書最高明之處,讓虛構的形式本身成為論述的一環。


極為真實的陳福財童年畫作(實際為虛構)

需要強調的是,這樣的虛構並不等同於天馬行空的捏造。全書的任一段落,都充滿了對新加坡歷史或政經局勢堅實的考據,充分展現作者的用心。也正因為有這樣深厚的觀察,才讓虛構的陳福財擁有「真實」的血肉。誇張點形容,這部虛構的漫畫甚至比「真實」更具說服力,更能讓人「神入」(empathy)過去之中,理解在「現在」表象下複雜難明的牽連與糾葛。

本書在虛實之間達成完美的平衡,開展出鞭辟入裡的論述,體現圖像小說或圖像敘事獨特的價值與魅力。作者利用圖像所帶來的直觀,以及「有圖為證」的重量,經由不同敘事的角度和口吻,類似夢中夢或俄羅斯娃娃般,一層又一層堆疊著不同的虛構,慢慢引領讀者進入這則「故事」,為虛構的陳福財動容,也為真實的新加坡嘆息。

《漫畫之王》就像童話裡高呼國王赤裸的孩子,每一格畫面、每一則文字都讓人直視新加坡,促使人們重新省視「新加坡神話的神話」。對於長期陷入威權、經濟等相似迷思的臺灣來說,唯有經由這樣的省視,才能了解新加坡經驗有哪些值得效法或避免的地方,以及更重要的,同樣從戰後到今日,相較之下,臺灣達成了哪些成就以及未來該有哪些選擇。


描述新加坡513事件的段落

最後,陳福財雖然是不存在的虛構,但並不表示在現實中沒有一樣堅持的異議者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視陳福財為作者的夫子自道,又或者是不滿及渴望改革現狀的心靈之共同集合。雖然這些異議或反對,不見得能造成什麼實質的改變,無法撼動體制的一分一毫,然而,就像書中陳福財所言:

「總得有人把這些事說出來⋯⋯這就是我在寫、我在畫的故事。那些漫漫長夜,無盡白晝。」

「雖然時間會沖淡一切,但至少在有限時間裡,我們都可以學著把某件事做好些。」

看似渺小,卻是所有面對威權甚或集權的人們共享的信念,以及默默期盼他日終能燎原的星星之火。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漫畫之王陳福財的新加坡史
The Art of Charlie Chan Hock Chye
作者:劉敬賢(Sonny Liew)
譯者:黎湛平
出版:貓頭鷹出版
定價:91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劉敬賢(Sonny Liew)

生於馬來西亞、落腳新加坡的漫畫家、畫家、插畫家,獲獎無數。作品包括與楊謹倫(Gene Luen Yang)合作的《紐約時報》暢銷書《影子俠》(The Shadow Hero)、My Faith in Frankie (DC Vertigo)、Sense & Sensibility(Marvel Comics)以及和Paul Levitz 合作的Dr. Fate(DC Comics)。
劉敬賢參與的《影子俠》、Wonderland(Disney Press)及Liquid City(Image Comics)皆榮獲「艾斯納獎」(Eisner)提名;其中,Liquid City這本多冊精選集是一部集結多位東南亞漫畫家的精彩作。他的Malinky Robot系列獲頒2004年Xeric基金資助,復於2009年於法國南特的「烏托邦科幻文學節」(Utopiales SF Festival)贏得「最佳科幻漫畫獎」。2010年,他獲頒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青年藝術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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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2022-09-21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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