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不先死透,何以成活?評《你不能再死一次》

──本文涉及部分劇情透露──

 

這本小說從書名就打出一個漂亮的起手式。你不能再死一次。人,要如何死兩次?

Memento mori,興許是最常被引用的拉丁諺語之一,公認的信達雅翻譯是「人終有一死」。死很可怕。小時候讀到故事一則,主角參加了一場葬禮,席間,主角看著人們交談,擁抱,時而哭泣,時間一到,人們接連離去,主角也打算要走,不意有人伸手阻攔,冷冷地說,你必須待在這裡。主角後知後覺,他是葬禮的主角:他死了。

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將死亡說得更傳神的故事,生者可以離開,繼續創造、發生、與經歷,無論好壞,而死者陷入無止盡的凝滯,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有限的記憶,進行近乎無限的詮釋跟延伸。

這也是陳雪最新長篇小說《你不能再死一次》主角周佳君的困局。年少時期,她的摯友丁小泉死於兇殺,秀麗的裸屍橫陳於周佳君父親所植栽的桃花林,少女配件諸如制服內褲小白襪子,散佈於枝椏。這裡的佈局令我聯想黃道十二宮殺手,酒鬼薔薇聖斗等著名的案件真兇,只湮滅他們的行蹤,但最重要的證據——屍體本身,他們倒是樂意公諸於世。行兇並沒有止息他們內心騰騰的殺意,僅僅權充中繼,他們還想進一步從人們的反應,汲取更集體、更廣泛的恐懼。


黃道十二宮殺手(圖片來源:wikipedia

若對犯罪學有一定理解,必然會猜測到將丁小泉之死歸咎於周佳君的父親周富,理論上難以成立。周富徘徊喪妻之痛,浸淫酒精,終日消沉酩酊,事發當天也不例外,混沌的思緒應不至於支撐縝密的現場,但最終整起案件因周富於看守所「自殺」畫上句號。

父親的死,仍無以止息眾怒,周佳君這號人物也必須殉葬。小說第一章揭示了死亡的形式,丁小泉是驟然嚥下最後一口氣、物理上的終止,周佳君則關乎身分的取消,認同的掩埋,往前再也沒有一步路。周佳君到此為止,她遷離桃林鎮,改以李海燕的身分活下去。

然而陳雪從來不會只滿足於單一敘事,她的筆法往往是多角度的繁複與纏繞。少女之死是小說最初的動力,接下來她所要開展的不僅有兩位主角的餘生,也有小鎮上的人事傾軋、地方政經資源的競逐。李海燕成了專攻犯罪報導的記者,她講求深度切入,對於加害者家屬格外動情。表面上她轉譯了那些人的迂迴心事,暗自她如同實施腹語術寄託了個人心聲。

青春時,同學各方面追逐燦爛,周佳君卻背負著「血債血還」的巨債;丁小泉的情人宋東年亦然。丁小泉死在與他幽會的路上,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宋東年向內封閉,成為刑警,按照小說用語是「以案養命」,宋東年沒日沒夜地查緝犯罪,為自己的「倖存」兌取正當性。

兩位主角原來平凡的軌道,因一起命案而安裝上轉轍器,背離了預期方向,從此駛向他們未曾念想的未來。然而,再怎麼朝前推進,轉轍器依舊立於原址,作為反覆勾痛內心的「轉捩點」。因此,14年後,桃林鎮少女吳月涵被兇手以驚人的相似手法,擺佈於凋零的果樹,第二起命案扮演重要的隱喻:凡是能夠傷害你的,必然能夠再傷害你。李海燕返回家鄉,全心投入調查,層層剝開行為,尋覓底下的動機,還原真相,洗清父親的罪嫌,但最能夠回應、緊啣書名的,莫過於李海燕企圖贖回周佳君,也就是自己的名字。


Erving Goffman(圖片來源:wikipedia

這也是《你不能再死一次》的精彩元素:「臉」與「身分」的互文。社會學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提出的劇場論(Dramaturgy),將戲劇表演與人際互動做了很有意思的相提並論。概念中有一名詞為face-work,容我暫譯為表面功夫,但凡「為了維持面子所採取的行動」,都應能算入此一名詞的範疇。小說裡的臉,從抽象、衍伸的面子回歸到古典的五官。

陳雪安排兩位角色經歷了「變臉以應付新身分」的工程,一人自然是李海燕,為了保留小說閱讀興味,另一人在此不提。李海燕在臉上動刀,一刀一刀割去周佳君。她與宋東年再次於桃林鎮聚首,一在明處,一在暗處,宋東年不知眼前此人正是逝去愛人的摯友,必須等至李海燕的後續自白,宋東年才驚覺李海燕種種舉止無非「自己生出自己」,用字簡明,但仔細推敲,應知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旅程。

第三具屍體很快出現,連環殺人到此落成基礎框架,骨肉則是三位少女的人生。她們的血液底下暗中湧動的情懷,她們的憧憬,她們的慾望,渴望如何看見,以及被看見。14年後的兩名死者正好與攝影存有一定連繫,吳月涵鍾情攝影,而柳敏秀是模特兒,攝人與被攝,若在考慮兇手對於現場的迷戀,讀者或將隨著李海燕和宋東年的推理,一步步在「鏡頭的後方」逮著了兇手。

兇手為什麼安於這樣的位置?陳雪再一次回扣「臉」的主題。當真相曝光,我們或將明白,每件命案都是一封查無此人的情書。習慣躲於暗處的兇手,不惜手染鮮血,進行蒼白的抒情。人類對犯罪的內心剖析已有數十年的歷史,但唯有創作,我們才有可能完整見證犯罪的生命史。惡的種子自何時種下,又是在怎樣的時節裡萌芽,途中得著誰的澆灌,陳雪一筆一橫長地完成了惡的全輿圖。

我們目睹了兇手的惡性重大,也觀察到他本來只是個羞赧的少年。然而,我也得指出,我本來對於「連環殺人」,在客觀的機關設計有更多期待,但小說著墨更多的是主觀心理側寫,另一部分是,反覆的回憶是否拉冗故事張力?我持保留意見。

從《惡女書》、《橋上的孩子》至晚近《無父之城》,《親愛的共犯》到《你不能再死一次》,我們可以看到「孤兒」元素在陳雪書寫中一再演進,父母以各種形式缺席、失職,而人子必須承受永恆的寂寞。小說有句話是「總算是熬到長大了,感覺就像脱了好幾次皮」,角色們一次又一次地褪下死痂,拓長、拓寬向死而生的另一路徑:不先死透,無以成活。

周佳君生出李海燕,李海燕又回頭挽救周佳君,一個人如何絕望而必須分裂出另一個自己?又得怎地果敢才能再次整合為一?宋東年青春時痛失所愛,而立之後的他能否另闢新局?陳雪將尼采所說的「凡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堅強」,說成一則則雖痛猶甜、患失患得的故事。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挖掘光亮,向來是陳雪小說的專項,這次結局,我讀到了繁花再生繁花的明亮。我認為這也隱喻著陳雪作為孜孜不倦的小說家,這幾年力求轉型的心境,過去有我們的美夢也有我們的陰影,而我們終究會找到讓生命繼續流動下去的證據。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你不能再死一次
作者:陳雪
出版:鏡文學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雪

小說家。
著有小說:《親愛的共犯》、《無父之城》、《摩天大樓》、《迷宮中的戀人》、《附魔者》、《無人知曉的我》、《陳春天》、《橋上的孩子》、《愛情酒店》、《惡魔的女兒》、《蝴蝶》、《惡女書》等;另有散文集:《不是所有親密關係都叫做愛情》、《同婚十年:我們靜靜的生活》、《當我成為我們:愛與關係的三十六種可能》、《像我這樣的一個拉子》、《我們都是千瘡百孔的戀人》、《戀愛課》、《台妹時光》、《人妻日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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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4 10:30
報導》自由演繹詩人心靈之眼所見——真劇場.文學小聚.陳育虹《霞光及其它》

持續推廣藝術文化超過20年的趨勢教育基金會,2020年創立「真劇場」,鼓勵青年表演者與劇場藝術工作者進行文學跨域實驗。今年度的系列活動「文學小聚」將於6月底推出,預計每月從當代華文出版品中,選出一本具影響力的文學著作為主題,結合多重展演形式,重構整體情境與氛圍,最後以創作者的深度對談交流作結。

 以書為名,進入劇場漫遊文本

「真劇場.文學小聚」由詩人陳義芝總責策畫,首場以詩人陳育虹即將出版的詩集《霞光及其它》為主題,搭配影像、朗誦、舞蹈與音樂演奏,呈現兩首組詩〈英吉利灣〉、〈海鷗詩學〉共有的海洋意象與奧祕之美。

趨勢教育基金會企畫總監陳如淩表示,「詩有別於其他文體,意象飽滿、注重音韻與隱喻,很適合以劇場呈現。」她認為,在劇場與音樂多重感官的刺激與引導下,能夠為詩文創造出獨特的沉浸式閱讀體驗,也期許受到展演觸動的觀眾,能返身找出原作,開啟另一趟愜意悠長、個人獨享的文學之旅。


陳育虹在徐堰鈴編導的紀念楊牧詩劇場《愛是我們的嚮導》朗讀劇照(趨勢教育基金會提供)

➤ 處理詩和詩人的中介:轉譯、裁剪、再創

在綵排現場,導演徐堰鈴專注比對不同燈光下的視覺效果,指導舞者如何善用空間、拿捏詮釋詩人寫作心態與臨場自由發揮的比例。《霞光及其它》並非她初次執導趨勢基金會的詩劇場:2014年《讓風朗誦》、紀念楊牧詩劇《愛是我們的嚮導》及《光年——羅智成詩選》,也都出自她的編導。

關於詩與劇場的連結,徐堰鈴以兩者的本質為起點進行剖析:「劇場表演的本質就是『詩』。對表演者來說,表演的本質就是傳遞能量,或表現事物內在那看不見的精神。而詩的精神也在重組屬於表象的字詞,連貫排列出詩人用心靈看見的東西。」

詩人與導演同樣掌握重組事物的權力與意志,透過拆解與重構手中素材來營造意象、堆砌與鋪陳,猶如對眾人不著痕跡地施展魔法。身為編導,徐堰鈴對原創作者一向抱持敬意:「從小到大漸漸對文字熟悉後,才知道文字的重量可輕可重。我知道文字有時不那麼好駕馭也不好消化,它有它自己的樣子。當我感受到作者們的用字用語也是可輕可重的時候,我猜想,他們必定也希望看到自己的詩,被別人悠悠唱出,繁殖成一幅圖像。」


綵排時,徐堰鈴走上舞台觀察《霞光及其它》的投影效果(Openbook攝影)

徐堰鈴表示,詩劇場尤其需要注重聲響、光影與肢體動作之間的相互配合,藉由節奏變化讓各部分平衡發揮,「不帶定義去探索詩人和詩作的隱喻,針對詩人的風範和傾向,把內在作品透過劇場呈現出來。」

導演得先於所有人,閱讀詩人的生命時光,撫觸詩作的特性與紋理,綜觀全局後,適切拼貼,調度空間,好拉出最大的對比變化。藉劇場起伏的敘事節奏挑動觀眾的同時,也要留意是否流暢,並把想像的權力交給觀眾。「舞台劇是一種對話,引導觀眾進入情境,把詩當作一種行動展演。」徐堰鈴如此定論。

徐堰鈴心目中的陳育虹,是一位關注女性與社會議題,溫暖且自由的詩人。詢問到為何選擇「海」作為《霞光及其它》的關鍵元素與主場景?徐堰鈴指出,海洋是詩集裡「最好和大家溝通的語言」,因為每位觀眾都一定有置身海邊創造回憶的情緒經驗,也能理解海浪會帶來或帶走東西的特性。

透過投影,浪潮進退,詩句文字在沖刷間逐漸出現古怪、帶有超現實感的回憶之物,地理與時間漸漸變形交疊。影像快速轉換,浮出都市、社會、疫情與戰爭等圖像。與視覺搭配的,是有如年輕詩人化身的舞者,打破舞台與觀眾席的邊界,來回奔跑、蹲踞、伸展舞動。聽覺方面,則有大提琴現場演奏,以及老錄音機播送的朗讀聲。直到第二節,埋伏在觀眾席的詩人才會在檯燈光暈中現身,親自唸讀自己的詩句,間或與舞者互動、對視。


《霞光及其它》綵排側拍照(Openbook拍攝)


《霞光及其它》綵排側拍照(趨勢教育基金會提供)

「我會賦予詩人和作品一些神祕氣息,和實際理性的眼光。」徐堰鈴自陳:「我覺得詩劇場裡的表演,都是非常主觀地把一首詩裡的戲劇動作找出演繹。我確實知道那不會是任何人的既有印象或情緒,因為視聽效果看起來就是新的創作,甚至是一種誤讀、一些超譯。整個過程也像寫詩,沒人去過我去的地方,特別有趣,也很孤獨。」

觀眾將當面接收「劇場動態」所造成的物質性衝撞,感受到現場的熱鬧與刺激——可能是時間感的快慢,也可能是空間的亮度,總之是把詩具象化、生成肌理後,不同形式的展演彼此變形、拉扯,從而得以切入詩的核心,或者「觸碰到詩人創作的內在」。

「這完全是我所猜想的,」徐堰鈴謙虛表示:「不管哪一首詩,真正的靈光,都來自非常微弱的開始。於是,我也有信心面對生活裡更多小小的瞬間,因為那些微弱、無人在乎的瞬間,也是詩的地盤。」


《霞光及其它》綵排側拍照(趨勢教育基金會提供)

➤詩是一隻靦腆的小獸……詩人是那安靜守候的人。

身為原創作者,陳育虹又怎麼看待詩作轉化為複合表演的藝術型態?她認真思索後答覆:「詩能從平面書頁移轉上舞台,是多麼好的『立體突破』。」

陳育虹以詩人視角分享詩作為文體,如何具備「留白、多義、抽象」的奇妙性質:「詩,是文字的N次方。在表情達意的同時,詩訴諸視聽感知,特別注重文字意象、意境及音樂性的經營,它容許(或要求)讀者各自詮釋、想像。」她接著補充,「以詩的開放特質和它基因中的影音成分,將詩文與舞蹈、音樂等同具抽象色彩的藝術結合展演,是合適的。」

曾兩度參與趨勢基金會詩展演的陳育虹,稱許導演在演出時的專注、耐心、篤定以及對詩的高度掌握令她難忘:「徐堰鈴是我最心儀的劇場人。過去幾次參加她編導的詩展演,已看過她對詩、對文字細膩深刻的體會。這次幸運有她主導。」

出於先前的合作經驗,陳育虹全心信任地將文本交給徐導盡情發揮,從選詩到協調出以詩人的「聲音」參演,她毫無異議且滿心期待:「這次要讀自己一首長200行的詩,但我提供的只是聲音,只是整體展演的一小部分。還邀請到陳建騏作曲、林祐如舞蹈、吳登凱演奏大提琴,有這樣的組合,我的詩能不更『可觀』嗎?」


《霞光及其它》綵排側拍照(趨勢教育基金會提供)

前部詩集《閃神》出版距今6年,陳育虹的新作《霞光及其它》結構特殊。第一卷「海鷗詩學」收錄抒情短詩和組詩;第二卷「落葉拼圖」則是長達600行的敘事詩,聚焦於詩人母親輩經歷戰亂的創傷記憶;最後一卷「本事」,除了同名主題敘事長詩,還有15首短詩。

陳育虹指出,敘事詩的創作屬於「計畫性書寫」,在顧及內容和結構之餘,還得要嚴謹地把關最重要的「濃度和密度」。兩首長詩從起草到完稿,分別花費了近一年半的時間,寫作過程幾乎「帶著強迫感」。不過,寫作完成、出版之後,就是讀者的事了。她引述畢卡索的話:「藝術家最多僅完成作品的50%,其餘一半要由觀賞者完成。」她頓了頓強調,「詩,更是這樣。」

陳育虹形容詩與詩人的關係分外生動、富有寓意:「詩是一隻靦腆的小獸……詩人是那安靜守候在一首詩與下一首詩之間的人。『守候』是保持一個姿勢,一個狀況,舒緩的,警覺的……

問到接下來有什麼計畫?陳育虹說自己需要沉澱一陣子,語氣從容不迫,「或許,找一本喜歡的詩集翻譯,也希望能留更多時間畫畫。至於畫什麼?怎麼畫?想想想想想。」她也預告,明(2023)年趨勢基金會將於國家圖書館舉辦由徐堰鈴導演擘畫的詩劇展,同樣以她的作品為文本:「那時其它的詩就有機會了吧。」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趨勢真劇場.文學小聚《霞光及其它》

時間:6月24日(五)19:30
地點:真劇場(台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二段2號8樓)
相關資訊:趨勢教育基金會官網活動內容

 

陳育虹
文藻英文系畢。著有詩集《閃神》、《之間》、《魅》、《索隱》等七部及日記體散文《2010陳育虹》,譯有葛綠珂詩集《野鳶尾》、艾特伍詩選《吞火》等六種。作品除有日譯、法譯本外,荷譯及英譯本亦將陸續出版。2017獲聯合報文學大獎。2022獲梁實秋文學獎翻譯優等獎。新詩集《霞光及其它》將於2022夏出版。

徐堰鈴
中國文化大學戲劇學系技副教授。表演、導演、編劇、教學。劇場深耕多年,參與作品《愛是我們的嚮導》、《如夢之夢》、《去火星之前》、《離開與重返》、《給普拉斯》等。榮獲2021年金鐘迷你劇集(電視電影)女主角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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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23 11:55
書.人生.李偉文》無需皇冠桂冠或永留青史,請給我一本書

我在自己的牙醫診所裡設置的社區圖書館,提供民眾免費借閱的書本數量比現今90%以上的獨立書店還多,而且在行動上網盛行之前,每天到診所來看書借書的民眾比看診的人多。

住家的藏書也不輸診所,算是不對外公開的私人圖書館,套用咖啡癡的名言:「我不在圖書館,就在去圖書館的路上。」

除了一起生活的家人知道我是個非常自閉,只要有書什麼事都無所謂的人之外,所有認識或不認識我的朋友,都以為我是個整天往外跑,喜歡朋友喜歡大自然的過動兒。為什麼會有這麼矛盾的人生或分裂的生活,當然是書害我的,或者講具體一點,就是幾本書害的。

原本我應該是個因為從小被書「銘印」,然後單純喜歡看書,終身與書為伍的人。

1960年代的台灣正從農業慢慢轉型為輕工業(那時謝東閔省主席全力推動客廳即工廠),當時也正是台灣人口急速增加的階段,我讀的老松國小人數超過一萬人,是世界第一。因為校舍不足,學生只好分為上午班跟下午班共用一間教室,也就是全校一半的班級這星期上午上半天課,隔周就改成上午放假下午上課,小學生活過著只有上課半天的悠哉日子。

印象中有許多沒有玩伴的漫長午後等著打發,家住萬華火車站後面大理街一間小小的兩層小公寓,二樓上還有個斜斜的小閣樓,我常常一個人坐在閣樓窗戶邊看課外書,在安靜閱讀中憧憬著窗外那個似真卻又跟書中虛擬存在混淆的生活。

我相信很多從小愛看書的人大概都跟我一樣,發現書中迷人又廣闊的世界後,就捨不得浪費太多時間跟街坊鄰居玩幼稚的遊戲,不知不覺就會變成別人眼中自閉的怪人。幸好透過閱讀,讓我知道人生可以有很多選擇,那時候我就知道,只要把功課顧好,考試每次都滿分的話,就不會有人來煩你,管你在幹嘛。就像長大之後,我也很清楚知道,當醫生,尤其當一個自己開業自己當老闆的醫生,也就不會有人來干涉你的生活作息。

是的,原本就應該是這樣單純地以一個愛看書的人過完一生。但是在我看過的無數本書裡,就是有幾本書的印象特別深刻,也一直留在我身邊,冥冥中這幾十年的生命歷程也受這些書所影響。

小學階段有兩本,一本是東方出版社的《十五少年漂流記》,描述一群少年因意外漂流到小島,一起分工合作解決困境的求生冒險故事。另一本是《櫻桃園》,水牛出版社出版,內容是英國倫敦4個孩子,因為身體虛弱,父母把他們送到鄉下的叔叔家調養身體。他們碰到一個住在山裡的野人,野人帶著這4個小朋友探索自然,獲得許多課本學不到的珍貴知識,也讓身心靈更強壯了。

大概是《十五少年漂流記》的影響,我嚮往跟一群好朋友一起冒險,從中建立伙伴的情誼。這種渴望,讓我從書裡的精神世界,落實到現實生活,也希望能有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英雄好漢,雖然各有各的缺點與不足,但是組合起來就是一支堅忍不拔,最後贏得勝利(最重要的是贏得彼此的友誼與信任)的團隊,這大概是我參加童軍團的原因。

閱讀是安靜且孤獨的,但是我卻又嚮往有個團隊。在那個沒有電玩沒有熱血動漫的時代,我因著書,有個積極正面的人生觀。我天真浪漫地相信,不管原先如何平凡的一群人,只要他們有著共同的理想,就能夠面對挑戰,並且完成從未想過能夠實現的成就。

《櫻桃園》則是勾引我對大自然的好奇。後來對生物產生興趣,選擇讀醫學院,甚至後來成立荒野保護協會,以帶領孩子走進大自然為生命職志,應該也是這本書的無形影響。

後來,深深受到《未央歌》這本書的吸引。大學聯考放榜後拿起這本字很小、頁數很多的小說,一看就欲罷不能,天快破曉時書也近尾聲,居然很捨不得把書看完。因為這本書,我對即將進入的大學生活充滿憧憬,小童、大余、燕梅……這些對我而言不是虛構的角色,深深影響著與朋友的互動,連帶著羨慕古人朋友間那種曲水流觴的逸趣,踏花歸去的自在,或者狂放醉酒的豪氣。同時也尋找著可以為之兩肋插刀的朋友,以及一起完成事情的伙伴情誼,那種不求名、不求利,為了理想而一起付出的純真關懷。

就在開設診所圖書館的同時,荒野保護協會也開始籌備,一直到成立後幾個月,荒野的辦公室都設在我的診所裡,這幾本書的影響在真實世界裡開花結果。我很努力在荒野保護協會裡塑造宛如《未央歌》裡的伙伴情誼,也因著這種純真的胸懷,荒野得以不斷成長發展。

組織規模大到絕大部分的志工我都不認識了,但是偶而應邀參加大型典禮或活動致詞時,我喜歡看著朋友們,相熟的、不相熟的,在燦爛的笑聲中來來去去。我好想告訴所有人,有一個地方,有一群人,這麼認真、快樂地過著生活。雖然我沒有趕上《未央歌》的大時代,但是我們也有屬於我們的時代。

荒野成立後,影響我最大的書大概就是梭羅的《湖濱散記》了,也或許這些年不斷重讀,我自己的真實生活也愈來愈像梭羅。像我住在台北近郊的山上,就如同他的湖邊小屋雖說在森林,其實離城市不遠;也如同梭羅常常讚頌獨處一般,我需要大量獨處時間,但我家裡也像他的小木屋,常常高朋滿座。

27年前荒野成立,之後幾年在全台各地成立分會。記得當年在各地辦公室裡,我都會將梭羅所寫的這段話佈置在牆上:「我到森林裡,是因為我想過真實的生活,只去面對生活必要的部分,看我是否可以學會它所教導的,而不至於在我死的時候,發現自己沒有真正活過!」

我很慶幸從小有機會體會到閱讀的樂趣,同時也能夠使我對身邊的這個世界保持「又即又離」、「既出世又入世」的態度。因為書,我願意投入紅塵奉獻心力;也因為書,我可以逃回精神心靈世界,與世無爭,自得其樂。

也因為充分享受到閱讀的樂趣,所以我不在乎物質世界的口腹之慾或名利虛妄的追求(比如吃什麼、穿什麼,用什麼,別人對我有什麼看法……),只要每天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可以在書海裡悠遊,吾願已足。

以前,很難表達出這樣的感受,因此看到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在《普通讀者》書中的描述,讓我心有戚戚焉,感動到無法自己。

「……我往往夢見在最後審判那天,那些偉人,那些行善之人,都來領取皇冠桂冠或永留青史的榮耀等等獎賞的時候,萬能的上帝看見我們腋下夾著書走近,便轉過身,很羨慕地對聖彼得說:『等等,這些人不需要獎賞。我們這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他。他們一生愛讀書。』」


作者簡介:李偉文

生命中最期盼獲得的禮物是「慈悲」與「智慧」,智慧的追求透過閱讀,慈悲則靠號召朋友從事公益來實踐,生活重心是「閱讀、朋友、大自然」。

喜歡朋友與大自然,所以三十多年前曾擔任童軍團長,二十多年前與朋友們成立了荒野保護協會,初期辦公室還設在自己的牙醫診所內。透過寫作分享心得,出版各種題材的書籍四十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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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偉文(牙醫師、作家、環保志工)
2022-06-23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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