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進入燕子機艙就座,準備展翅起飛:專訪《燕子航空》作者Motoyasu Keiji

文字整理:吳恬儀(剛好閱讀編輯)

歡迎來到蜘蛛網機場!這裡有青蛙家族、瓢蟲家族,那邊有捲葉象鼻蟲和蟋蟀樂團,不論是逛街購物,還是辦理出境,蟲來蟲往的機場裡總是充滿活力。

2016年,Motoyasu Keiji的第一本繪本《燕子航空》在日本出版後即大受歡迎。他將曾經在機場搬運行李的工作經歷化為靈感,除了以擬人化的昆蟲、青蛙等描繪出許多活靈活現的角色,書中更精細刻畫出各種充滿真實感的機場設施,讓喜歡交通工具和昆蟲的大人小孩都深深入迷。

因為《燕子航空》讓人意猶未盡,2017及2019年Motoyasu又陸續出版了《鴿子航空》(暫譯)、《花嘴鴨遊覽船》(暫譯)兩本系列作品,延續了讓動物變身成交通工具的概念,塑造了一個細膩多彩的幻想世界。

2021年底Motoyasu舉辦作品展,本文作者特別前往東京府中採訪,來看看他如何抓住人們對「旅行」的憧憬,又如何創作出書中獨特的世界觀。

Q:可以稍微為我們介紹一下這次的作品展嗎?

Motoyasu:繪本原畫展雖然是定期舉辦,不過這次作品展的主題稍有不同。主要是前陣子忙於繪本的創作,一直無法隨心所欲的作畫,因此為了滿足自己的創作慾,企畫了以「gita」為名的小展覽。

gita在義大利文中是「旅行」的意思。不論是在繪本或插畫創作上,我都對這個主題非常感興趣。對我來說,旅行是一種跳脫日常生活的特殊氛圍,也有很多想像的空間。所以在作品中,我也盡量以超現實的角度展現自己的觀點。

此外,這次的展出時間剛好跨越了聖誕節和新年,我覺得只把作品掛出來有些單調,所以一併製作了各種掛飾,來妝點整個空間。

繪本作家Motoyasu Keiji在日本東京舉辦的畫作展覽「gita」。

畫作展覽「gita」宣傳海報

Q:什麼時候開始決定要成為繪本作家呢?

Motoyasu:學生時期我曾加入繪本社團,當時和大家分享自己的作品,獲得了很多好評。這讓我意識到,或許自己的風格很適合創作繪本,然後才慢慢開始對繪本作家產生憧憬。

我在成為專業的繪本作家前,經歷了一段漫長的路,為了朝出版作品邁進,也曾在專門培訓繪本作家的「後先塾」累積經驗。老實說,我並不是那種從小就愛看繪本的孩子,在這條路上啟蒙的很晚,一直到上了大學後才發現繪本的美好呢。(笑)

Q:燕子航空的創作契機是?

Motoyasu:我的靈感是來自我家附近的一個燕子巢。每年同一個時期燕子們都會回巢,看著牠們來來去去像在旅行一樣,正好那時我對飛機很感興趣,也經常去機場,就想如果燕子能變成飛機的話,一定很有趣。

Q:記得您曾在機場工作過?

Motoyasu:是啊,雖然現在沒有繼續了,不過我當時從事行李搬運,常常ㄧ邊觀察在機場工作的人們,一邊透過畫筆記錄下來。

現在想想,那段經歷帶給我很深的影響,比如說書中燕子飛機起飛時,一旁的蜘蛛們會揮手送別。我在機場工作時,也曾同樣的向旅客揮手。不論是插畫中的細節,或是營造搭機時興奮的氛圍,這些元素都是我從工作中實際體驗過的。


《燕子航空》內頁



Q:從發想靈感到作品出版的過程,花了多長的時間?

Motoyasu:大概花了6年。

Q:6年?!

Motoyasu:是啊,有了靈感之後,我便開始著手畫手稿,然後把製作出來的樣書不斷修改再修改,一直到作品出版為止。

Q:想必一開始的故事和現在的很不一樣吧?

Motoyasu:雖然燕子揹著飛機揹包的概念一開始就存在,不過原本的內容是敘述小青蛙與燕子之間的友情,比較像是兩人一起旅行的故事。

但我慢慢發現那並不是我要的,與其長篇大論的說個友情的故事,我更想著重在描述搭飛機時的興奮和期待感。即便這段旅程僅僅是從上飛機到抵達目的地那麼單純,其中的細節仍讓我覺得非常有趣,最後還是決定把故事簡化。

Q:燕子航空不只很吸引孩子,對大人來說也是一本很療癒的作品,所有的細節都充滿真實感,讀著讀著就彷彿自己進入了小昆蟲的世界一般。您在創作時是否有想透過這本書傳達什麼想法給讀者呢?

Motoyasu:我認為,讀者閱讀繪本時開不開心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燕子航空能成為小讀者們書架上那本最喜歡、被翻到破破爛爛的書,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在創作時常會思考如果自己回到4、5歲,這本書讀起來有不有趣、好不好玩,所以老實說與其說是為了讀者,不如說是回想起小時候,以及這樣的故事能不能滿足當時的自己。

Q:在燕子航空的創作過程中,最辛苦的部份是什麼?

Motoyasu:這部作品是由15個跨頁組成的,裡面幾乎每一個畫面裡都充滿細節和故事,唯獨燕子在星空下飛越大海那一頁卻簡簡單單、什麼也沒有,讓我看來像在偷懶(大笑)。

不過在規畫整個故事時,我就考慮到該預留一些喘息的空間,這就像文章中的句號或逗號一樣,使閱讀時不會感覺疲累。只是究竟該用什麼畫面呈現,還是讓我反覆琢磨了很久。現在看來,這一頁除了確實達到了停頓的功能,更創造了寧靜的氛圍,是整本作品中我最喜歡的一頁呢!


《燕子航空》內頁

Q:我也十分喜歡燕子飛過五光十色的城市時,下方以昆蟲觀點改名的那些歌舞劇海報,我覺得特別能展現您的幽默感!您喜歡電影或歌舞劇嗎?

Motoyasu:謝謝。我非常喜歡電影!其實,這部分好像超越了小讀者們的理解力,我會這麼畫主要是為了自我滿足(大笑)。我認為,讀者不見得需要全盤接受書中的訊息,自己是否享受創作過程更重要。

Q:您的創作靈感都來自哪裡?

Motoyasu:我也沒想過我的靈感怎麼來的誒(笑)。不過,在日常生活中,我經常觀察各種不同的風景和路人的姿態,然後把每一個靈光乍現的小念頭記錄下來。另外,珍惜自己的興趣和喜好也很重要,像是可以思考一下曾經喜歡過哪些書、事物,仔細分析自己為什麼喜歡,或是深入探索這些事物從何而來、怎麼製作的,這樣能回歸初心從本質去了解自己。

Q:您的作品幾乎都是以旅行或交通工具為題材,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Motoyasu:嗯⋯⋯到底是為什麼呢?我實際出國旅遊的經驗雖不多,不過在心底深處還是有個願望,想一個人到處去旅行。或許是時常抱著這個念頭,才有把心中幻想實踐在紙上的動力吧。

印象中從4、5歲開始,我就很喜歡火車、飛機這些交通工具,到現在再結合自己對旅行的憧憬和幽默感,才創作出這些故事。儘管能出版交通工具系列作品讓我非常感恩,也還是希望自己能夠不受題材限制,創作更多新故事。

Q:感覺從您目前創作過的各種既有角色中,就可以延伸出很多故事呢!

Motoyasu:是嗎!目前《燕子航空》的系列作品中,的確有一隻昆蟲特別受到小朋友歡迎。就是這隻(指著書中出境航班時刻表左邊)日文俗稱「香蕉蟲」的黑尾大葉蟬,在三本系列繪本中都有這個角色,最近有很多孩子告訴我他們都發現了。可能另外為這隻香蕉蟲寫個故事,也是個不錯的方式。


《燕子航空》內頁

Q:有哪位繪本作家是您特別欣賞的嗎?

Motoyasu:最近我特別關注一位名叫Emily Sutton的英國插畫家,她的書在日本也有出版,畫風非常美,讓我一見鍾情。雖然有不少人說過我的插畫用色鮮豔,不過她更擅長運用多種色彩,每一本作品都細膩優美,讓人光看一眼就忍不住被吸引。

如果說到日本的繪本作家,那麼田村茂就是我特別景仰的老前輩。他最有名的作品是《螞蟻和西瓜》,非常善於營造想像的世界。

Q:從《燕子航空》、《鴿子航空》到《花嘴鴨遊覽船》,這一系列作品相當受到歡迎,讀者們都很想知道:下一本已經開始創作了嗎?內容會是什麼?

Motoyasu:呵呵呵,內容我恐怕不能透露太多。不過我能說的是,第四本確實在創作中,依照目前的進度,(日文版)順利的話應該會在2022年中出版。ㄧ有好消息我也會立刻通知大家。

Q:最後,您對台灣的讀者有什麼話想說的嗎?

Motoyasu:在疫情中充滿壓力的環境下,期盼我的作品能讓讀者們感受旅行的氛圍、放鬆心情。另外,不管是在哪個國家,只要孩子們讀到這本書能夠開開心心的,我就很滿足了。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燕子航空
つばめこうくう
作者:MOTOYASU KEIJI 
譯者:米雅
出版:剛好出版 
定價:29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MOTOYASU KEIJI
1985年於日本東京出生,畢業於武藏野美術大學設計資訊系。參加過專門培育繪本專業人才的工作坊「後先塾」。一邊在機場擔任搬貨員,一邊創作繪本。本書是他的處女作。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2022-03-12 12:00
OB短評》#356 鑽進五感中的極品好書懶人包

菊花如何夜行軍

How the Night Chrysanthemums Began to March
鍾永豐著,春山出版,420元
推薦原因: 文   樂  
在台灣獨立音樂史中最「在地」的一頁,必定記上交工樂隊與生祥樂隊。兩個樂團背後都有作詞人鍾永豐的文字,也讓此書具有高度音樂「史料」價值,得以看到創作背後的人事圖景,更有外來音樂參照的痕跡遺址。而書中從作者人生軸線輻射出的,有如一部美濃野史,那些「我庄」的鄉里軼事、尋常人家的喜樂與哀愁,都在充滿凝縮情感的散文中浮現,在一個世代的記憶伏流裡夜行。【內容簡介

發光白鳥的洞穴

Cave of the Illuminating Birds
姚若潔著,聯合文學,420元
推薦原因: 文   樂   益  
在懸疑與知識推理的敘事架構中,一個在英國留學的台灣女生踏上由「白鳥」與「洞穴」寓言的靈性體驗,旅途的推進是由謎團促成,作者則是透過傳說、演化論、環保主義、地質學等理性知識讓謎團可信,又讓時空錯置、跨文化與身分焦慮、外來者等因素讓科學理性變得不可信。小說讀來質感奇異,不與大部分華文小說同調,甚至像一本翻譯小說。【內容簡介

本命,燃燒

推し、燃ゆ
宇佐見鈴著,楊明綺譯,悅知文化,350元
推薦原因: 文 
這是21歲女大生的芥川獎得獎作品。作者以貼合當代的語彙,融合個人經驗,寫出「本命即是脊柱」的粉絲無悔執著,及偶像從神壇摔落的絕命感,描繪難以想像的狂粉小宇宙。日本世代落差嚴重,本書是中壯年與熟齡者了解10幾20歲年輕世代內心世界的橋梁。可惜出版社在翻譯方面未能如實反映原文的語感和語境氛圍,單句成段的編排也破壞了閱讀的節奏,實屬一大缺憾。【內容簡介

敞墳之地

移民路上的生與死
The Land of Open Graves: Living and Dying on the Migrant Trail
傑森.德里昂(Jason De León)著,攝影:麥可.威爾斯(Michael Wells),賴盈滿譯,左岸文化,600元
推薦原因: 知   思   議   樂   益  
此書揉和攝影、小說、研究論文、計畫清單、研究配備等文類及材料,以死亡的物質性為消逝的生命進行考古學研究,但考證的並非歷史,而是脆弱且極度邊緣的「生命」。作者不將人的存在限縮在身體(或殘骸),而是重構擦傷與汗漬、棄置的空瓶、破損的齒骨、廢墟草木為一個開放而包容的「墳地」。當然裡頭還有「活著」的人,及其證言,然而活著的或許很快就要加入死者的隊伍。移工、難民與移民的身體(與屍體),就是資本的邊界。【內容簡介

我們與動物的距離

在動物身上發現無私的人性
The Bonobo and the Atheist: In Search of Humanism Among the Primates 
法蘭斯.德瓦爾(Frans de Waal)著,陳信宏譯,馬可孛羅,520元
推薦原因: 知   思   議   樂 
此書以動物的「道德性」來回應中文版書名上的類問句:人類與動物的距離並不遠。雖然書中所使用的「道德」觀等內涵還是出自人類認知,也可能一廂情願以此解釋動物行為,但作者提醒我們,從人類視角定義下的「獸性」「野蠻」來認知非人生物,是為了合理化人群體類對自然的濫用掠奪,此書則證明動物有著與人類相應的道德感、公平性、同理與情感,以此挑戰新達爾文主義中的「自私基因」論——即「自私」「競爭」並非演化論的唯一論據,「利他的基因」才是促成演化的重要因素。【內容簡介

八尺門的辯護人

唐福睿著,鏡文學,430元
推薦原因: 議   樂   益  
刑案推理、律政題材本不足為奇,但懸疑和邏輯之外,作者還讓我們見到了原住民及外籍漁工的生活處境。這些接近大地的人們,因著精神世界與「進步」的物質環境之間的扞格,謀生與保留自我皆趨艱難。而人的苦痛掙扎放逐,不僅見於人物的刻畫,也反映在人力對天地造設的干預間。於是,基隆小漁港那鹹溼的空氣,就這樣鑽進了我們的五感中。【內容簡介

食肉的土丘

班與唐著,印刻出版,330元
推薦原因: 文   樂  
這個故事是一首日治晚期到戰後初期的協奏曲,「時代」是首席,「選擇」與「命運」與之競合。音符如蟻,行過動蕩;流洩的樂音,譜成時代之流。時代之流中,落水之人如蟻,誰不隨波逐流?只是每個人的體感不同,呼吸節拍不同。或如魚得水,或窘迫無計。作者回到了人的立場,寫渺小又宏大的希冀,問世道,看選擇與無奈。於是,貼伏著流變,見到人們被牽制約束,而那些細碎到不為時代所垂顧的提問、逃離、凝視與遺憾,成功地神入了一段時空中,人的內心。【內容簡介

雙堂記

大武山下的聖堂傳奇
范毅舜著,遠流出版,500元
推薦原因: 知   議   樂   獨   益  
本書的核心是作者自身對於生命與信仰的感受體悟,折射成瑰麗的視覺圖像,展開斑斕的故事,既將國境之南兩處地方聖域的空間與故事帶到我們眼前,也令傳教士們的凡塵奔波、掙扎與愛流迤於世。是臺灣原鄉色彩飽滿的拼圖一片。【內容簡介


識性.計感.判性.想性.題性.用性.學性. 閱讀趣.特性.公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師大梁實秋文學大師獎》舊時月色裡的時代翦影:論董橋《文林回想錄》

散文大師獎 優選
【評審推薦語】

鍾怡雯(作家/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柳蘇在1989年寫過〈你一定要看董橋〉,說董橋(1942-)的散文「一流」,證明香港在通俗文學之外,在專欄雜文之外,尚有精緻文學;比起過客香江,只能算半個香港作家的余光中和陳之藩,董橋的散文是道地香港出品,董橋的散文可以說就是香港。文章發表在北京知名的《讀書》雜誌,在中國引起頗大的迴響,三聯書店兩年後出版《鄉愁的理念》(1991)和《這一代的事》(1992),一時之間,董橋成為中國文化圈的熱門話題。

柳蘇另有一個廣為人知的筆名羅孚(1921-2014),香港南來作家,他寫這篇「推文」時,正軟禁在北京一個胡同里,沒有閱讀、寫作和發表的自由。董橋主編《明報月刊》期間,邀得羅孚寫專欄,以程雪野為筆名,後結集為《燕山詩話》(1997),出版時的作者名為羅孚。董橋在《文林回想錄.五十二》特別揭開這段祕史,說程雪野這個筆名是他替羅孚取的。至於為何棄原名而另取不為人知的新筆名?董橋沒說,看門道的人自然會去順籐摸瓜。

《文林回想錄》(2021)顧名思義,寫的是文壇故人故事,兩個月即成書,「數字為記,順序撰述,不落篇目,共得55章。書裡寫的7、8位文林舊交前輩居多,年齒和我相亞的不多,都是在香港在臺灣在英美的知己至交,或深或淺跟我的編輯生活寫作路徑各有因緣」。楊牧以「文學」自傳稱自己的《奇萊前書》和《奇萊後書》;《文林回想錄》亦可視為董橋的「文壇」自傳,董橋稱之為「文士之林」,是為「文林」

憶舊是董橋散文的重要主題,是他獨特的風格之一。

他的書齋即名為舊時月色樓。《從前》(2002)即是憶舊的箇中代表作。《文林回想錄》不少篇章則又比《從前》再「從前」:少年時期在印尼的成長和政治記憶;青年時期來台南讀書的因緣,以及出社會之後的際遇。1964年成大畢業後,曾在新加坡和越南住了一年餘;1960年戒嚴時期台灣社會的肅殺氣氛,那個時代遇到的那些人和事,由此奠定一生為媒體人的志業。罕見的多了個人身世的回顧,帶點自傳或回憶錄的性質;老香港老倫敦的生活記事;20世紀新中國成立以來,動盪大時代的小掌故小歷史。 

《文林回想錄》是一部時代翦影,寫得搖曳生姿。因為工作,因為香港文學轉接站的「戰略」位置,董橋結交不少南來北往的文人,讓我們見識到南洋與中國文壇如何在50、60年代的香港交會。

我認為,《文林回想錄》除了散文藝術上的成就,更是研究文學史的重要資料和憑據。香港為據點,幅射出台灣、東南亞、中國現代文壇與自身生命的交會,由此帶出董橋的中西文學因緣和雜糅的文化背景。《文林回想錄》較以往諸書更帶情感。在這瘟疫蔓延,煙哨味、暴戾之氣彌漫的不安與擾動時代,這本書散發著溫暖的、安靜的光與亮。

因此,你不能不看董橋。你一定要讀《文林回想錄》。

回到羅孚。〈五十二〉提到為羅孚取筆名的祕史,當時羅孚已過花甲之年。這篇散文從周作人(1885-1967)機靈卻嫌冷漠的散文談起,對比善良厚樸的俞平伯(1900-1990),董橋更敬愛後者,說他50、60年代的工楷書法最漂亮。

董橋有藏書癖,喜蒐集書法畫作文物,散文處處可見對書畫的評價。這是在舊文化浸潤已久的那輩文化人方有的教養,惟其如此,方有眼力品評生命情調和精神世界相似,更前一輩的文人。

〈五十二〉寫俞平伯因紅樓夢研究被批鬥。80年代中期平反,程雪野為俞平伯鳴不平,按董橋所錄,原文如下: 

我以為,爭取在會上作一個簡短的發言,以「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精神,為他們的進攻而引起的政治性「圍剿」,使老人受了幾十年的屈辱和磨難,而表示一點歉意,也許還是並非「不需要也不應該」的吧。

引文原來出自《燕山詩話.從俞平伯到胡風》。董橋舊事重提舊文重錄,除了有見證歷史之意,其實另有寄託。羅孚的見解是史筆可流芳,以俞平伯自喻的意味濃;董橋所引之文,則是替羅孚十年冤案叫屈,暗地裡也在評點歷史:羅孚被軟禁了10年,「使老人受了『10年』的屈辱和磨難,而表示一點歉意,也許還是並非『不需要也不應該』的吧。」或許,這才是董橋的深意。他寫羅孚用的淡墨淡極,全不見火氣,稍不留神,便忽略了這篇散文複雜的史筆和運墨。

上述原文照引之後,董橋講了一段「古仔」: 

一九八六年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四年了,我不妨記錄一下「程雪野」這個筆名是我取的,真人是羅孚先生,他那段時間長住北京,我請他為我主編的《明月》寫專欄,那就是《燕山詩話》。

這是文章結尾。為羅孚取筆名,又說他「長住」北京,因此請他為雜誌寫稿。看起來純粹客觀事實陳述,沒有批判和多餘的情緒,便把散文戛然止住了。

事情可沒有這麼簡單。我們不妨對照羅孚的《燕山詩話》(1997):

在當時來說,我還沒有這樣發表的權利,卻有發表了就可能出麻煩的危險,因此用了一個筆名,由編者隨便賜贈,這就是「程雪野」,據說主要是一個「雪」字,不是雪野風光,是朋友的好意,望我昭雪。

羅孚或許擔心直陳編者或朋友之名,會為董橋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只說由編者隨便賜贈,又說是朋友的好意。必然有隱情,否則不必說得如此曲折,更不必有昭雪之盼。這是20世紀末的事了。

10年之後,羅孚之子羅海雷所著《我的父親羅孚》(2011),有以下文字:

父親在北京雙榆樹的公家樓宇裡渡過了十年,假釋、閉門、思過、讀書。坐了十年不是監牢的監牢。儘管眾說紛紜,父親早已想過,關於「美國間諜」的事,讓別人自己去判斷,好過自己去說。正像巴金對父親親口說的:「我不了解你的情況,但我從常識判斷。」

當事人選擇沉默。然而,有了巴金那一句抵萬金的話,或許那十年不是監牢的監牢,就不是那麼椎骨刺心了。如今羅孚與羅海雷俱逝,真相也隨風。 

羅孚當時軟禁的雙榆樹公家樓宇,正好是《燕山夜話》的原作者鄧拓(1912—1966)舊居。是以為書名,可見羅孚的寄託。鄧拓的職業跟身份跟羅孚有雷同之處:都是知名文化人,重要的編者,針砭時弊不遺餘力,因此招禍。 

〈五十二〉是個故事裡還有故事,故事牽扯著更多故事的散文,是一則時代翦影。 

藉周作人〈雜文的路〉談白話文開頭,說董橋他們這輩人讀古文比白話文多,他自小讀最多的是朱自清、俞平伯和周作人。朱俞併舉,很容易理解。當年(1924年1月)倆人同遊秦淮後,以〈漿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為題,各自為文。後面的故事,有點現代文學史常識的人都知道了:俞先完成,卻等了半年,待朱脫稿之後,方才付梓。 

不過,他把自己的散文排在朱自清後頭,不依作文之先後為序,說朱的散文比較精細切實,應當讓讀者先讀為是。兩文孰優孰劣,文學史與讀者各有所好各有論斷,但是由此可以見俞之為人。 

董橋知世論文,向來重人品多於文格,喜歡俞平伯,再自然不過。俞平伯〈漿聲燈影裡的秦淮河〉雜糅文言、口語、方言,甚至多有歐化的句子,大概就是周作人〈雜文的路〉所說的亦文亦白,不文不白的藍青官話;而深得英國隨筆(essay)之神髓的董橋,或會更喜歡俞平伯〈漿聲燈影裡的秦淮河〉的哲思,多於朱自清的浪漫抒情。 

董橋在〈三十九〉盛讚胡金銓「好聽的國語和那麼國語的句法」,卻說「朱自清那樣的白話散文可以看出他文句裡的沙石」。顯然,朱自清不是他心目中最喜愛的作家。〈五十二〉是不到二千字的小品。時間上,從素昧生平的周作人而俞平伯,回到相識多年的羅孚,旁及鄧拓;空間上,則從北京跨到香港,以「穿越」的敘事方式,處理了一段充滿矛盾與衝突、文人與政治糾纏不清的中國現代史。 

董橋論文同時論人,論文論人同時也點評文學史。 

《雅舍小品》的文學史地位無庸置疑,他卻說文章應只是雕蟲小技,反倒是梁實秋獨力完成的莎士比亞全集中譯,才是奇蹟。儘管如此,董橋對《雅舍小品》仍然有非常高的評價: 

梁實秋先生晚年散文越見凝練,文言白話隨意使喚,各有安頓,風和日麗。這套本事好像只有老民國走過來的文人雅士才有。讀多了不難讀出字裡行間滲出來的一份教養,一層厚道,一股坦蕩。

董橋很在意文字,有所謂鍛字練句是禮貌的說法,這段梁實秋論,可以見出他的品味和見解。他喜歡有書卷氣息而不掉書袋的白話文,古典辭語修飾口語的句法。然而這是形,未得其神。最要緊的,其實還在人格,所謂教養、厚道和坦蕩這三樣,才是為文之本。 

或許應該談一談梁實秋的文學譜系。

梁實秋在意「想像的質地是否純正」,強調「以理性駕馭情感、以理性節制想像」。〈論散文〉特別提出散文最根本的原則,就是「割愛」;最高的理想,則「簡單」二字。

梁實秋的文學創作始於新詩,1924年進入哈佛大學前,服膺浪漫主義,他在哈佛大學師事新人文主義學者白壁德(Irving Babbitt,1865-1933 ),深受白璧德反浪漫主義的影響,〈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一文抨擊浪漫主義使得新文學運動成為「無標準」的文學,截斷中國「文以載道」的傳統,是「浪漫的混亂」。 

梁氏所謂的「文學標準」,即是「文以載道」,並由此衍伸出「節制」的文學觀,要求「文以載道」。 「至於字句的琢飾,語調的整肅,段落的均勻,倒都不是重要的問題。所以講起形式來,我們注意的是在單一,是在免除枝節,是在完整,是在免除冗贅」; 「文學之所以重紀律,為的是要求文學的健康」(註), 因此梁氏散文絕少汪洋姿肆,大開大闔、馳騁想像以及試煉文字文句等實驗。

「割愛」的具體表現,是「小品」多而長篇散文少,《雅舍小品》四集固然多是短文,《雅舍散文》二集的長篇也不多,《雅舍談吃》尤多俐落短文。梁氏認為散文應該清楚明白,重主幹而少枝節,跟文章越練越短,終成風格的董橋或有相似之處。

當然,董橋不寫前述這些冗長又要印證的文學評論,引文可見他四兩撥千斤的結論:梁實秋的小品文乃是老民國走來的文人雅士,教養和風骨才是關鍵,「懷念白裡淡裡透著朦朧月色的中文,有點老民國、有點舊台北的風韻」,說的是於梨華,用在梁實秋身上亦無不可。

老民國或舊台北,強調的都是「老派」,那是另一種「逆」或「違」時代潮流的生命情調,董橋的文林大都是這樣的老派作家、舊派文人。

〈二十五〉寫陳之藩,以及幾十年細水長流的友情。

他們都不用電腦寫信寫稿。陳之藩是在美國、香港、台灣幾所大學都任教過的電機工程教授,不用電腦寫稿寫信,那是風格。陳之藩兼具工程與人文的素養,從科學進入文學,既是科學家裡的文學家,也是文學家裡的科學家。時下流行的所謂跨域,幾十年前在這老派人身上早就實踐過,而且實踐得很成功。

陳之藩說董橋維持著手寫傳統,「看來很稀奇,而喜歡」;又說在谷歌上一打自己的名字,至少有4000條跟他相關,但是全不放心上,「我只好不看。生也有涯,不能以應付e-mail為畢生志業。捧你,也看膩了,罵你,也氣夠了。」在這人人有「臉」,無「賴」難以存活,手機比家人親的時代,寫e-mail已算落伍。這等見解,真是夠老、夠舊夠石器時代了。

兩人書信往返多年,董橋說陳之藩是他的良師益友,通信等於給他上課:

陳之藩的散文是中國現代文學史裡一株罕見的毋忘我。中西學問的淵博是那株毋忘我的養份。生性厚樸心地善良倒像春雨那樣滋潤著那株奇花。斯諾的「兩種文化」在他心中並行不悖尤其保住那株花的姿容拖慢了凋謝的傷感。陳先生和我通信多年,等於給我上了多年的函授課程。

董橋欣賞朋友都是連人帶文。〈二十五〉寫陳之藩橫跨中西的學問、為人處事的智慧,機鋒處處。

上述引文提到的斯諾C. P. Snow,1905-1980)是英國熱力學家、小說家。他的《兩種文化》(The Two Cultures)是1959年在劍橋大學瑞德講座第一部分的標題。談的是:當時整個西方社會知識份子的生活,被分成科學與人文兩種文化。科學知識不足,對解決世界問題是重大障礙。 這個演講後來結集為《兩種文化與科學變革》(1959)。陳之藩認為那是斯諾寫得最壞的書,寫得最好的是系列小說《陌生人與兄弟》(Strangers and Brothers,1940-1970)。 

斯諾小說以劍橋為背景,陳之藩是劍橋大學的電機哲學博士,著有《劍河倒影》(1972),兩人背景相似。不論點評斯諾的那些觀點是偏見抑或洞見,都極有見地,可以看出陳之藩在文史哲與科學的豐厚素養。陳之藩下半輩子讀英文書多過中文書很多,但是骨子裡卻是個舊派文人,因此,又比同為跨域學者兼作家的斯諾,多了一層中國文化的底子。 

陳之藩在《劍河倒影》序文中提到:他在台北住5年,很幸運的跟梁實秋做鄰居,每天晚上都到他家談天,深受影響。陳之藩多篇幅不長的小品文,跟喜歡梁實秋的人與文應有關係。或許是老友,董橋寫陳之藩的筆調特別放鬆,文末甚至幽他一默:

他的日常生活向來是舊派中國人的生活,他的思想倒是洋派的思路居多。有一回,我說天天吃火龍果非常好。也許他試吃了,忽然很激動告訴我說:「你的一句話勝過一千篇文章!」原來他晚年最怕便秘。

引文可以說是神之結尾。論文論世談學問之餘,突然來了個非常生活化的幽默段落,這讓人想起莫言。他在〈吃事三篇〉坦承自己因為飯量大又貪吃,形象盡失,可是他沒辦法裝斯文,結論是:「人還是要本色些的好,林黛玉也是要坐馬桶的。」是的,作家久坐也會怕便秘的。 

《文林回想錄》以數字為題,每篇獨立,但是所寫的師友多有關聯。他們之間或認識,或是故舊。董橋筆下的文林絕非尋常樹木,全是文學或文化史上的要角。這本散文以數字編號,並不連貫,可以跳著讀。讀完〈二十五〉(陳之藩)可以接著〈四十七〉(梁實秋);當然,也可以顛倒過來。按順序讀,更好。是一本令人心神安靜,悠然神往的書。 

董橋的舊時月色樓裡,暗香飄動,喚起玉(故)人,一個消逝的時代。 

《文林回想錄》留下了一代知識份子或文人的精神面貌。但是,這本散文的意義並不止於此。借舊鑑今,回應時代,才是神髓。然而是非常低調的諷喻,埋得很深的史筆,得玩味再三、追索再三。

〈三十二〉寫去國多年的劉大任返台,到台大校園散步。同行友人指著一棵樹說,那是橄欖樹。劉大任詫異台北竟有此樹,外觀或味道卻跟他在雅典吃的不太一樣。我忍不住要多事,岔一下嘴。台灣公園常見的錫蘭橄欖或中國橄欖是喬木,也結果,可漬成蜜餞,跟地中海的油橄欖是不同品種。台灣另有一種灌木,也叫橄欖,新馬一帶叫沙梨,我家陽台便種了一株,一年結兩次果。 

回到劉大任。董橋說劉大任的感慨是,台大校園只有橄欖樹的長影,卻沒有了傅斯年的身影。又說:

「台北人的臉上,如今有一種能吃就吃、能睡就睡、能樂就樂、能不悲哀就不悲哀的表情,一種任它天翻地覆我自消遙快活的滿足……一種宿命、一種放棄、一種且自由它的豁達、一種自求多福的冷酷。」

雖然是劉大任的感慨,相信董橋亦會頻頻頷首。劉大任屬於保釣前輩,那一代人有理想有抱負、是非分明,這樣的人活在這樣的時代——小日子小滿足什麼都小小的小時代——終究難免失落。 

陳之藩說的,這是一個個人和政府都發瘋的時代:「凡是你不明白的事,勿須深究,不了了之」,董橋深表讚同。或許,我們就沒有必要再要求董橋以文學介入社會了吧!畢竟,在疫情和國(港)情蜩螗之際,董橋為讀者提供了一座可供心靈憩息的蓊鬱文林,那也是另一種文學的方式。


獲獎作家:董橋

董橋(1942-),原名董存爵,福建晉江人,台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多年,曾任職《明報月刊》、《明報》、《蘋果日報》,在港台大陸出版作品數十多種。牛津出版所有著作集40種:《沒有童謠的年代》、《從前》、《小風景》、《一紙平安》、《讀書人家》、《讀書便佳》、《讀胡適》等。

 


文林回想錄
作者:董橋
出版:牛津大學出版
定價:680元
內容簡介


➤第34屆師大梁實秋文學大師獎​,完整專題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 鍾怡雯(作家/元智大學中國語文學系教授)
2022-03-11 18:00

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