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4EP2》藝評家謝佩霓/策展如一場溫柔而堅定的革命

無論是不是貓奴,相信都會被謝佩霓《貓非貓》中的文字所吸引,如貓般輕盈地悠遊於不同藝術領域,穿梭於不同國度,無處不令人神往。謝佩霓的工作也悠遊於不同的角色,策展人/藝評家/文化局長等等,信手拈來的輕盈,往往是來自長年的閱讀,以及面對生命傷痛的凝鍊。自幼患有小臉症的她,如何將病痛化為對藝術的共感,發掘作品深沉卻獨特的風景,蓄積出文化工作的力量?閱讀藝術作品,如何重組轉化為一場場深度的展覽,或一篇篇細緻的文章?請別錯過,本期精彩節目。

特別來賓:謝佩霓

策展人/藝評人,曾於亞、歐、美、非各洲求學、執教、工作,跨領域專業資歷累積達卅年。 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義大利共和國功勳騎士、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國國家獎章得主。曾於美、法、德、澳等國擔任官方訪問學人。歷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台北文化基金會執行長、高雄市立美術館館長、國際藝評人協會台灣分會理事長、世界設計之都總策劃、白晝之夜總策劃、台北國際書展主題國藝術總監、威尼斯建築雙年展台灣館策展人。

▇本集精彩內容​​:

  • 非常感謝病痛,我因為常常需要面對我自己,消磨很多時間,不管是養病或等待的時間。當人在一片孤獨中,會開始盤點與組織,學著自己找樂子,或是找秩序。主持人提到我有各種「癮」和「控」,因為它到最後會是變成執著,也因為這種堅持,它才可能走一輩子,所以我感謝這些癮和控。對我來講沒有什麼是簡單的,沒有什麼是封閉的篇章。
     
  • 開大刀時,其實我僅剩下好的眼睛這邊,還有比方說,沒有打點滴的那隻手,還剩下幾個指頭可以動。所以第一個,要清楚其實肉體或實體可以幫助的很有限,最厲害的還是超越身體的東西。
     
  • 我可以任性地說:「我不要,好痛苦」,可是該來的還是會來,所以要習慣性地把自己交付給別人,如醫護人員。家庭教育也很重要,我的父母親說妳一定要懂得謝謝,所以即使我只剩下三根手指頭可以握筆,只能移動很小的區域,我也不斷畫很小的圖感謝他們,我相信馬偕醫院資深的醫師可能還有印象。
     
  • 那窄窄的病床,視所能及竹圍的田野,有天空飛過的鳥,我也許只看到一隻鳥,可是我會想像牠怎麼飛。或者當我看到夕陽好漂亮,便開始想像有牛走過。那是我自己從學習的這個過程中,點點滴滴重組出來的。總而言之,很重要的是「反芻」,然後「重構」,讓別人在同樣基礎上也讀到自己要的訊息。
     
  • (關於策展),我們幫大家重整出來一些替代性的角度,讓大家可以重新觀照到這些事物,我有時候會說這個叫「翻案」。我會捨不得別人被誤會,或是「好可惜喔,這麼豐富的東西,可是大家讀到的可能不到1%」等等。說翻案可能有點重,可是像從我曾祖父開始,到我父親,包括我跟過的很多很了不起的大人物,他們到最後都很清楚,革命不是翻桌式的,革命可以很溫柔,但要很堅定。翻案不是我跟你對衝,而是「我可不可能跟你分享」,循循善誘地完成。
     
  • 921大地震時,台灣的人道救援很快就上軌道了。但是我非常感謝國際組織的朋友,提醒我們台灣中部的官員,若民生的處理已經到位了,也別忘了人內心受到的創傷,不管是喪失物質或親人,或是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大的劇痛。宗教團體出手,雖然能讓傷者有可以祈禱或悼念的空間,但藝術與文化也很重要,因為人幾乎有百分之百的時間,必須要面對自己,這時藝術和文化的力量就出來了,不是為了排遣,而是為了有所寄託。
     
  • 寫《貓非貓》,如散策,陪大家散步,邊走邊談,把彼此了解的串在一起,很重要的是基於分享。再來,如果說是真的習慣性地組織事情,並轉化創作,就像蜘蛛結網,需要有依附的對象,把縱軸的絲先拋出去,才開始織成網。
    過程中,因為會遇見風,遇見陽光閃爍,或散步時有落葉與小蟲,一如寫作時遇到需要增補的段落,或蔓生的支線,最終結成不可思議的網。
    我們往往都必須要透過第三者的幫忙。譬如因為清晨的露水沾上去,才讓人看見原來有巨大的一片網,多麼迷人。那蜘蛛本身說不定已經過世了,或是在清晨的草皮上,突然發現不可思議的一片如煙如霧的風景,才明白原來有上千隻的蜘蛛,幫我們結了這些網。
     
  • 散步的過程像貓,會穿梭、會停止,我們從來不曉得貓的眼睛看見什麼,也可能終是一廂情願。無論如何,做為展覽的策畫者,我頂多做到慢慢地引君入彀,善意的,不用按照我的動線,甚至並非希望讀者只能讀到我看見的。
    無論是年輕人,或學者專家,都直接跟我講讀《貓非貓》最棒但也最累的,就是讀一讀便會忍不住開始google起來,或準備要做筆記,這讓我很開心。也許我們就是幫讀者做串連,若興趣便可以繼續,千萬不要按照次序,不然會卡住的。所以就拜託各位讀者,如果有興趣,請先挑喜歡的篇章讀,像貓一樣,跳著讀,一點問題都沒有。

主持人(第1到4季):邱顯忠
政大新聞系、美國 Temple University 廣播電視電影研究所。經歷:曾任公共電視台節目部製作人暨編導。2003年以《台灣百年人物誌》獲金鐘獎,2007年《以藝術之名》入選「台新藝術獎──年度五大視覺藝術」。另曾製作《誰來晚餐》、《文學風景》、《公視藝文大道》等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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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20 11:20
東亞書房》繪本訴說家有失智長輩家庭的愛、牽絆與陪伴,及其他藝文短訊

【作家動態】

  • 憑藉《家族的完成》拿下2020年中央公論文藝獎的小說家櫻木紫乃,今年與插畫家オザワミカ合作,發行首部繪本作品《即便終有一日會將你遺忘》(集英社),從小說中未提及的孫輩視角,訴說家有失智長輩的家庭之愛、牽絆與陪伴。出生、成長、從女孩成為女人、孕育子女、老去,這一切都是生命中無比重要的「順序」。知名演員廣末涼子在推薦文中感嘆:「說再見的準備與覺悟,對現在的我而言仍然太難。但我自母親那裡理解到『重要的順序』,將之傳給女兒的那一天,也終有一日會到來。」

《即便終有一日會將你遺忘》內頁(取自amazon

  • 《聽說桐島退社了》、《何者》作者朝井遼,上個月底推出作家生活10週年紀念作品《正欲》(新潮社),聚焦日常想像之外、在引起共鳴的同時也讓人不想面對的敏感議題。兒子拒絕就學的檢察官啓喜、初次意識到戀愛的女大生八重子,以及懷抱祕密的約聘職員夏月,因某個人物意外死亡而有了人生的交集。然而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的,卻是對於這個號稱「尊重多樣性的時代」而言,極為不妥的事物。朝井透過《正欲》一書,傳達「這個世界沒有不應萌生的感情,也沒有不應存在的人」。音樂家川谷繪音評述:「這個作品讓人生亦讓人死,除此之外無以言喻。」
     
  • 兒童文學及時代小說作家淺野敦子,於上個月底推出「彌勒」續作《花下漫舞》(光文社),再續江戶推理系列的精采故事。淺野曾獲野間兒童文藝獎的《野球少年》已突破1000萬部銷量,除了兒童文學外,她亦對江戶風情深感興趣,曾出版《彌勒之月》、《夜叉櫻》等江戶懸疑小說。《花下漫舞》藉由前作登場的同心.木暮信次郎、岡引.伊佐治,以及遠野屋商人.清之介等人,鋪展更加奇異詭譎的事件,以及複雜的人間百態。口入屋的夫婦二人遭不明人士殺害,他們最後留下的驚愕表情,讓信次郎想起過世的母親20年前曾喃喃唸叨的「死亡的那一刻,究竟看到了什麼呢」這句話。看似不相關的兩個事件,會牽扯出什麼樣的聯繫,又揭露出什麼樣的江戶黑暗面呢?
     
  • 著有《秘密》、《白夜行》、《嫌疑犯X的獻身》、《解憂雜貨店》等無數經典名作的直木獎推理小說家東野圭吾,本月初發行作家生涯35週年紀念作《天鵝與蝙蝠》(幻冬舍)。一名善良的律師遭人殺害,殺人兇手隨後自陳罪狀,然而事件卻沒有因此落幕。東野以律師的命案為開端,刻畫被害者家族與加害者家族之間的交錯,並藉由冤罪、贖罪、刑事搜查及律師法庭辯護等多方角力,呈現「罪與罰」的困難與複雜性,以及「司法是為誰而存在」的探問。東野寫道:「超越這部作品,將是我今後的目標」。

  • 日本知名編劇、導演、演員兼作家宮藤官九郎,本月初出版日劇《我家的故事》同名原著小說。由長瀨智也主演的《我家的故事》,今年1月底開始在日本TBS電視台播出。職業生涯走下坡的摔跤手觀山壽一,某天收到父親病危通知後回到二十多年沒聯絡的老家,但奇蹟般被救活的父親,卻宣布要將財產全部留給年輕的美女看護小櫻,繼而引起家族軒然大波。撰寫原著劇本的宮藤以台面上的遺產爭奪戰,勾勒家族成員之間的羈絆、牽掛、投注彼此的期待,以及對於生命的細膩品味。《我家的故事》小說版收錄日劇10話的完整內容,最後並附上宮藤的後記及日劇相關特典。

《我家的故事》同名原著小說收錄日劇10話的完整內容(右圖取自FAVOD

  • 著有《津輕屋百年食堂》、《夏美的螢火蟲》、《治癒屋霧子小姐的約定》等多部影視化小說原著的作家森澤明夫,3月推出長篇新作《藍色孤島》(双葉社)。任職於廣告及活動製作公司的小島佑,受社長之命被派駐到海中孤島「小鬼島」。雖然是個人口僅有199人的偏僻之地,除了美麗大海與廣闊藍天外一無所有,島上居民卻東西對立網內互打,每逢村長和村議員選舉更是鬥得水火不容。屬於戰力之外的阿佑,是否能與他在島上居酒屋認識的絕世美女類類小姐,一同解決居民的紛爭以及島上長存已久的問題呢?
     
  • 10年前以《推理要在晚餐後》奪得第8屆書店大獎首獎,系列作大賣420萬冊的推理作家東川篤哉,近日再次推出續集《新.推理要在晚餐後》(小學館),開啟千金警官寶生麗子與毒舌執事影山的解謎新篇章。擁有超高人氣的《推理要在晚餐後》曾在2011年改拍為同名電視劇,由櫻井翔及北川景子主演,更在2013年推出電影版。小說新作共收錄5個短篇故事,東川以詼諧幽默的筆法,講述麗子在我行我素的上司風祭警官、天然呆菜鳥後輩若宮警官,以及菁英執事的多重夾擊下,解決一個又一個案件的有趣過程。

【業界新聞】

  • 暢銷小說《我想吃掉你的胰臟》作者住野夜,與日本知名零食品牌Bourbon聯名,首次嘗試線上有聲小說創作。住野以兩名不參加社團也沒有課後打工的男高中生的「青春」日常,傳遞核心主題「尊重毫無緣由的感情」,並置入行銷Bourbon的濃厚巧克力布朗尼。業配小說《No Doubt》共分5個章節,完整內容已陸續在官網及YouTube平台公開。此次企劃邀請人氣聲優下野紘及梶裕貴負責人物配音,由插畫家いつか繪製劇情插圖,電視動畫廣告則採用音樂團體「通心粉鉛筆」的新曲,共構橫跨商業、文學、音樂、視覺影像的華麗合作。

有聲小說《No Doubt》完整版已陸續可以在官網及YouTube網站觀看、聆聽
  • 近年日本文學在英語圈多受矚目,翻譯家、小說家暨早稻田大學副教授辛島大衛,透過上個月出版的《文藝人:將「喜好」當作工作的人們》(講談社),漫談海外「日本文學風潮」的變化。日本文學,特別是許多由女性作者書寫的作品,過去數年間在海內外取得亮眼成績。去年入圍國際布克獎的小川洋子《祕密結晶》、獲得全美圖書獎的柳美里《JR上野車站公園口》、在倫敦地鐵站以巨幅海報宣傳的村田沙耶香《便利店人間》,以及八木詠美的太宰治獎得獎作《空芯手帳》等,皆在翻譯小說市場占據一席之地。辛島向英美譯者、編輯、活動企劃、裝訂設計、書店業者等藝文圈人士取材,爬梳日本文學在海外興起的背景,以及日文作品如何藉由有別於歐美文學的女性形象及敘事風格,捕捉近來在許多國家引起討論的性別差異等問題。
     
  • 聚焦女性視點的《ONE PIECE novel HEROINES》(航海王小說:女性人物篇),即將在今年6月4日與《ONE PIECE航海王》漫畫第99冊同步發行。航海王系列過去曾出版《黑桃海賊團成立篇》、《新世界篇》、《草帽故事集》等衍伸小說。即將出版的《HEROINES》由漫畫作者尾田榮一郎及小說版作者江坂純合著,從原著女性人物娜美、羅賓、薇薇、培羅娜等人物的出發,刻畫專屬女性角色的個人短篇,在雜誌連載期間即大受好評。書籍版《HEROINES》將帶來本篇中不曾提及的插曲,透過小說文字以及人物時尚插畫,呈現各個角色獨具一格的魅力。

(取自wiki

【得獎消息】
 

  • 2021年日本書店大獎評選結果於本月中揭曉,41歲的作家町田苑香以首部長篇小說《52赫茲的鯨魚們》(中央公論新社)奪得本屆大獎。「52 赫茲」是一隻出沒於太平洋的鯨魚,因為鳴叫頻率比同伴來得高,無法被聽見也無法被理解,自1989年被美國海軍發現以來始終孤單,因而有「世界上最孤獨的鯨魚」之稱。町田去年4月中發行的小說《52赫茲的鯨魚們》援引「52 赫茲」的意象,講述被家人無止盡壓榨的女性貴瑚,為了斷絕過往而自東京移居大分縣海邊小鎮,與受到母親虐待無法言語的少年相遇、交流,傾聽彼此不被聽見的人生故事,本書發行一年來已累計銷售34萬冊。
    書店大獎的2-5名,則為青山美智子的《失物請洽圖書室》(ポプラ社)、伊吹有喜的《白狗相伴的歲月》(双葉社)、伊坂幸太郎的《逆蘇格拉底》(集英社),以及山本文緒的《自轉公轉》(新潮社)。
     
  • 2021漫畫大獎於上個月發表,山田鐘人原作、阿部司作畫的漫畫《葬送的芙莉蓮》(小學館),成為本屆獎項得主。《葬送的芙莉蓮》為魔王討伐戰的「後日談」,描述比其他夥伴更加長壽的精靈魔法使芙莉蓮,在經歷了夥伴逝世後,因感受到生死無常,而開始探討生命意義的歷程。
    本作在獎項公布前即獲得高度評價,同時也是《這本漫畫真厲害!2021》男子組第2名、2021全國書店店員推薦漫畫第2名,以及第25屆手塚治虫文化獎新生獎得主。
     
  • 第25屆手塚治虫文化獎於本月底公布,本次漫畫大獎得主為山下和美的《未踏之地》(講談社)。《未踏之地》兼具民俗學及奇幻色彩,山下以「年至50歲必將迎接死亡的村莊」為舞台,透過獨特的世界觀及壓抑不安的氛圍,講述束縛著村莊的古老成規、被稱作彼世的山的另一邊,以及背負著悲劇的孿生姊妹的故事。本屆手塚治虫文化獎並由《葬送的芙莉蓮》(小學館)獲選新生獎、野原廣子的《消失的媽媽友》(角川出版)及《妻子不願開口說話》(集英社)獲選短篇獎、吾峠呼世晴的《鬼滅之刃》(集英社)獲選特別獎。
     
  • 2019年3月因紀念會理事長健康狀況及巨額資金缺口等問題停辦的川端康成文學獎,今年宣布重新開辦,第45屆獎項由川端康成紀念會及提供支援的新潮社聯名發表。擁有哲學家、作家及大學教授多重身分的千葉雅也,憑藉短篇小說〈魔鏡〉成為本屆得主,得獎作品將刊登於今年5月7日發售的《新潮》雜誌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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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民族主義」能否打破「不戰之牆」?一則關於自由與羈絆、關於《進擊的巨人》的政治性解讀

─── 本文涉及情節內容,請斟酌閱讀 ───

假如,把今日國際政治背景硬生生植入《進擊的巨人》,那麼,在調查兵團進入祕密地下室,終於得知「城牆外存在其他人類種族」真相後,他們派出海外考察團,卻抵達了跟漫畫設定異常相似的「現實地球」,會發生什麼事情?

再假設其中一位使節,就這樣遠渡重洋來到,比如說,我們台灣好了。該使節一定非常非常驚訝(當然使節不能是頭腦太過遲鈍的莎夏或柯尼),因為「現實地球」跟「巨人地球」未免太過相像──被驅趕到帕拉迪島上的「艾爾迪亞人」,被整個大陸視為非人惡魔,要對之趕盡殺絕、留島不留人。這樣的處境,豈非完全雷同於圖博、香港、東突厥斯坦等少數民族面對中國強權的狀況?

所以,我們不難辨認,《進擊的巨人》其中一個重要主題,就是被我們稱為「民族主義」的當代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相信,被血緣與文化所「連結」起來的人群,會形成利害與共的獨特共同體,並在種族仇恨、資源爭奪等等極端情況下,與異質的其他共同體之間發生一種,幾乎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矛盾關係。

所以不只在漫畫中,此種「我族」對「他族」無法抹滅的警惕、懷疑與憤怒,基本上就是現實地球中,18世紀以來的國際政治主旋律。不管是以巴衝突、中日戰爭、美蘇冷戰、波灣戰爭、科索沃戰爭,當然還有情勢緊張的台海兩岸,都有「民族主義」激情在背後搧風點火。

▇巨人是「仇敵」還是「同胞」?

回到剛剛完結的《進擊的巨人》吧。在這個波瀾壯闊故事中,「艾爾迪亞人」背負著原罪。他們的祖先運用「巨人」的力量,藉由戰爭、屠殺、奴役,鐵腕統治世界上其他民族。一直到百年前,艾爾迪亞第145代皇帝,也就是帕拉迪島上的初代雷斯王,出於道德上的內疚,自願逃入小島的高牆內,從此與世隔絕,並運用始祖巨人的力量,洗腦所有子民忘卻「牆外」還存在整個世界。這才讓「其他民族」能夠獨立建國,同時依舊耿耿於懷「惡魔種族」所遺下的刻骨仇恨。

所以漫畫的主角們,包括「進擊巨人」繼承者艾連在內的104期調查兵團諸人,他們要面對的難題主要有二:在故事前半,調查兵團要「走出牆外」,想辦法在(本為同胞的)「巨人」威脅之下生存下來。到了故事後半,真相大白,原來整個世界都對於巨人民族懷有莫大仇恨,那麼究竟要化身怪物無情反擊?還是為了贖罪任人刀俎?


「巨人」為人類在高牆內的最大生存威脅(翻攝自youtube

其實,今天的歷史學家普遍認為,在中世紀以前,鬆散的封建政體是沒有「民族」這一現代觀念的。要到工業革命以後,隨著使用共同語言的大眾媒體、強制性國民教育、中央官僚組織等等社會變遷出現,人們才「認同」自己歸屬於特定民族。所以,「民族」並非生物性的,純屬社會建構,而不同人種之間的基因差異,其微小程度在遺傳學分類上也根本沒有意義。

但是在《進擊的巨人》這部傑作中,所有「艾爾迪亞人」被一條存在於其他次元中的「道路」連接,在特殊條件下,讓始祖尤彌爾的神秘力量進入任何一個同胞體內,將個體捏塑成沒有自我的「純潔巨人」或者保持自我的「九大巨人」。同時,這個架空世界的其他民族,比如瑪雷人,就沒有辦法「變成」巨人──故事中的「民族」,帶有相當非現實色彩,是本質的、基因的、與生俱來的。

但也因為這條聯繫所有艾爾迪亞子民的「道路」,導致這個民族無法擺脫祖先的過錯。在初代雷茲王躲入帕島高牆後,為了「監視」有潛力變成無敵巨人的惡魔民族,殘存於各國領土的艾爾迪亞人種被拘禁在集中營裡,戴上「六角星」臂章,並且從小就得背誦祖先的侵略屠殺歷史,將自身貶低為「惡魔種族」。

漫畫中,島外艾爾迪亞人的生活完全等於猶太人在納粹德國下的悲慘待遇,也讓人不禁聯想到新疆少數民族在極權體制下的現況。追根究柢,當「民族主義」這種意識形態走到極端,人類就可以理所當然將「其他種族」視為邪惡怪物或劣等國民。

在《進擊的巨人》的前半段,作者蓄意隱瞞了「整個世界」的存在。所以生存在高牆中、科技還停留中世紀階段的「人類」,他們最大的恐懼,來自於那些沒有自我、吞吃人類的純潔巨人──換句話說,主角們在整個故事的一半篇幅中,根本就沒有「其他民族」相關概念,只有人類對於非人的簡單憎恨。


生存在高牆中的「人類」,他們最大的恐懼,來自於那些沒有自我、吞吃人類的純潔巨人(翻攝自youtube

然後,隨著故事展開,驚人的「真相」被揭露了。痴肥猙獰的純潔巨人與其說是某種怪物,更不如說,他們只是「還未覺醒」的民族同胞。巨人原本是生活在帕島外部的艾爾迪亞政治犯,被瑪雷國從集中營押送島上,然後注射「巨人脊髓液」,把他們轉化為只剩下食人衝動的巨人,其目的就在於以夷制夷,以「艾爾迪亞巨人」阻擋「艾爾迪亞人類」走出城牆、走出小島,重新回返「現代世界」。

這個安排可說非常巧妙,其諷刺地指出了,「民族」這個東西,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相對模糊的政治性語言,隨著我們恐懼與怨恨的對象不同,民族概念也會改變它的指涉內容──在取回艾連父親紀載「島外世界」的筆記本之前,主角群根本就沒有「我們艾爾迪亞人」這種民族意識。但是當島外的「現代國家」現身成為強大威脅,主角們也就改變認知,將原本痛恨的臃腫巨人辨識為「血親同胞」,反而是在外觀、語言、生理上並無重大差異的「島外人類」,被「二次誕生」的艾爾迪亞民族視為最可恨的「仇敵」。當然,也就是同一種情感,導致了艾連決定發動「地鳴」,掃清所有非我族類。

▇「不戰契約」背後的「和平憲法」

事實上,《進擊的巨人》那耐人尋味的半奇幻世界觀,很多段落都是對「日本民族」真實歷史所做的微妙加工。

例如,帕拉迪島因為百年封閉而科技落後,但是在調查兵團終於打敗「野獸巨人」、奪取「超大型巨人」後,他們攔截了瑪雷國的先進軍艦,然後還與黑髮黃膚的「東洋」希茲爾國祕密接觸,學習包括鐵路、火槍、內燃機在內的各種科技學術。這個情節顯然改寫自日本在1853年遭遇的「黑船事件」,當時美國艦隊用武力強行逼迫日本結束鎖國政策,無論在漫畫內外,海島上的「古老民族」,都因為海外列強入侵,從而打開了快速現代化的道路。


黑船事件中,美國海軍准將馬修.培理率艦隊駛入江戶灣浦賀海面之景(取自wiki

另外,在調查兵團得知「牆」與「巨人」的真相後,艾爾文團長推翻了在島上掌握實權的雷斯家族,並且推舉擁有「始祖巨人血脈」的私生女希絲特莉亞繼位為新任女王。這個以「王族正統」為大義名份的艾爾迪亞新生王國,其意識形態也醞釀了後來追隨艾連,支持發動地鳴,一口氣毀滅所有外在威脅的「葉卡派」極右政團。

上述情節也大致上改編自日本近代史的兩件大事,一是1867年的「大政奉還」,討幕派諸侯推翻德川幕府;二則是1936年的「二二六事件」,日本陸軍「皇道派」軍官嘗試發動並未成功的政變。

與漫畫中相似的是,「大政奉還」與「二二六事件」都計畫推翻當前體制,打算讓這個國家再次「回歸傳統」,恢復萬世一系的天皇地位。更重要的是,其結果最後都促成了近代日本民族進一步踏上帝國主義、軍國主義的慘痛道路。


二二六事件為日本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次叛亂行動(取自wiki

但是,更核心的問題也許是,為什麼在漫畫的構思中,純潔巨人盲目殺害同胞?為什麼避入小島的初代雷斯王,建立了三層高牆,還用巨人之力改寫子民記憶,不讓艾爾迪亞人「走出小島」?

在故事中,希絲特莉亞女王曾經將建造牆壁、並且封印後世子民反抗意志的初代雷斯王,稱呼為「毀滅性和平主義者」。由於初代雷斯王認為在艾爾迪亞帝國兩千年歷史中,「巨人」對世界造成太多傷害,因此他留下了一道精神命令,「不可打破牆壁、不可運用巨人之力」給後代王族,這也造成了,艾爾迪亞王室明明擁有控制巨人的力量,但一百年來,每一任國王都拒絕操控巨人,放任純潔巨人吞噬子民、也任由瑪雷國繼續掌握「九大巨人」。故而從民族存亡角度來看,雷斯王的「和平主義」、「懺悔意識」,確確實實是「毀滅性」的。

而在今日的日本社會,漫畫中被稱為「不戰契約」的這道封印,也以另一形式真正存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慘敗收場後,日本依照《波茨坦宣言》無條件投降,並在戰勝國美國主導下,頒布了日後所謂的「和平憲法」。這部憲法明文規定,日本將「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只是,二戰結束以來,這條憲法也遭到日本國內右翼民族主義者的多次質疑。在數年前,某些中國及韓國輿論,曾指責《進擊的巨人》裡頭存在某種程度的軍國主義思想,他們所讀到的正是,漫畫中隱隱暗示著廢除「不戰契約」──或說是「和平憲法」,以及日本國民對於侵略歷史之反省──的主張。

所以,為什麼純潔巨人沒有自我?其實就是當「國家巨靈」高喊「民族存亡」的沸騰時刻,本來溫馴的普通人可能會被法西斯狂熱所淹沒。而故事中「壓制」著艾爾迪亞人「未來」的那種東西,也就這樣翻譯:對於那些曾經犯下侵略罪行、臭名昭彰的戰犯國族,他們是否應該再次擁有太過強大的軍事武力?若從漫畫裡提供的奇幻視角來說,所謂的巨人之力,恐怕就是,廣大平民若受到民族主義狂熱感召,將會再次成為散播軍國主義的偏執巨靈。

▇「個人自由」才能解放「巨人主義」

儘管如此,《進擊的巨人》所勾勒的政治問題並沒有那麼樣版。這部漫畫是否暗暗鼓吹打破「不戰契約」、訴諸集體狂熱的國家至上意識形態?特別是,被網友戲稱為「艾主席」的主角艾連,他在透過「進擊巨人」能力窺看未來後,便擅自決定要發動「地鳴」,喚醒城牆中巨人,毀滅世界。

然而也不要忘記,除了民族主義外,《進擊的巨人》還有另一重要主題──艾連加入調查軍團的初衷,本來是追求「自由」。在故事前半部,之所以要打破「不戰之牆」,是有著另外一層意義的。艾連希望人類能從對巨人的恐懼中解放出來,獲得真正自由。但諷刺的也是,艾連最後成為始祖意志的傀儡,他帶給故鄉自由的方法是,把加倍的絕望返還給「充滿敵意的其他民族」。


主角艾連希望人類能從對巨人的恐懼中解放出來,獲得真正自由(翻攝自youtube

不妨這樣想,個體的「自由」,跟強調集體優先的「巨人主義」,兩者基本上有哲學性衝突。調查兵團的口號是「獻出心臟」,而軍隊這種東西,無論如何就是要求成員放棄自我、服從整體利益,仍是「巨人式」組織。

與一般「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少年漫畫不同。《進擊的巨人》顯然認為,只要集體主義被用來進行政治動員,那麼這種以「建構民族」為目標的社會過程,就不可能沒有副作用。

在現實中,由仇恨結構導致的、召喚國族至上的意識形態,向來非常容易失控,甚至可能把人改造成他自己都不認得的模樣。所以,奮力追求自由的艾連,遭到「巨人之力」控制,慢慢轉變為冷酷的法西斯領袖以及無差別屠殺的劊子手,部分帕島人民(即所謂「葉卡派」)也跟著成為艾連的狂熱追隨者。

儘管如此,仔細閱讀故事便可以發現,單就艾連天生的性格來說,比起國家民族的整體利益,他更加重視身邊的人。比如84話,艾爾文團長與阿爾敏兩人都在瑪利亞之牆奪還戰役後重傷瀕死,艾連不惜對里維兵長兵刃相向,也要搶過「脊髓液」來拯救身為士兵的好友阿爾敏,而不是復活功勳彪炳的戰略家艾爾文。

又比如108話,因為繼承巨人力量之後,人類只剩下13年壽命,所以調查兵團成員私下討論,在艾連死後「進擊巨人」應該由誰來繼承?儘管「為了艾爾迪亞的未來」,約翰、柯尼、莎夏紛紛認為該由自己承擔,才能夠將調查兵團的損失降到最小。但是艾連深知背負巨人力量的痛苦,於是當場拒絕,「因為你們很重要……比任何人都重要」,他不希望這些出生入死的朋友重複自己的悲慘命運,就算,艾爾迪亞如果沒有了巨人做為後盾,很可能會被世界徹底消滅。

到底個體應不應該為了集體利益無條件犧牲?為了回答這個矛盾,《進擊的巨人》安排了始祖尤彌爾這個關鍵角色。故事第122話標題叫做「從兩千年前的妳」,本為古代部落奴隸的尤彌爾因緣際會獲得「始祖巨人」的強大力量,身故之後,其子嗣應初代艾爾迪亞王之命分食她的肉身,而她仍獨自留在「道路」中,執行王所下達的無上命令:持續繁衍後代,絕對不能讓尤彌爾的血統就此中斷,為了延續被創造出來的「艾爾迪亞民族」,無數個體失去自我、成為巨人之力的糧食。然而,這其實強烈違背了尤彌爾的善良性格,她原本只是個渴望愛、同情小動物、為了身兼主人與愛人的皇帝不惜犧牲性命的天真少女而已。


尤彌爾與大地的惡魔簽訂契約,獲得了巨人之力(翻攝自youtube

這殘酷的命運一直到138話,尤彌爾終於看見了另一個與自己的命運非常相似的「獨立的人」——米卡莎,兩人都深愛著一位「不肯妥協的極端民族主義者」。然而,為了阻止巨人毀滅一切,遲遲沒有勇氣與艾連為敵的米卡莎,終於想通,自己可以在心中永遠保留對艾連的真誠羈絆(或者,對「民族」的崇高之愛),但與此同時也拒絕「殺光異類、擊潰他者」的仇恨連鎖。當米卡莎在最後關頭,親手砍下艾連腦袋,並擁吻頭顱的時候,在平行次元中注視著「歷史」的始祖尤彌爾終於現身,見證了米卡莎「反抗」摯愛的勇氣。

故事中展現了真正「自由」精神的,並非主角艾連,而是包括阿爾敏、米卡莎在內,曾與巨人、瑪雷、故鄉三方戰鬥的調查兵團夥伴──這時尤彌爾也終於明白,身為一個獨立的「人」,我們永遠可以在理性上與自己的「歸屬」劃清界線。

或許這就是《進擊的巨人》對於民族主義的思索:愛一個人、愛一個社會,都不必放棄作為「獨立個體」的自由。自由的思考、自由的判斷,不必盲目獻出,而是無比珍惜自己的心臟(跟頭腦)。


米卡莎.阿卡曼(翻攝自youtube

目睹了米卡莎所展現的「自由」──保有「愛的羈絆」,卻拒絕跟隨暴走的民族主義──尤彌爾也從自己的古老詛咒中釋懷,中止了「道路」的控制,因之所有艾爾迪亞人回復為普通、平凡,與其他民族沒有「生理差別」的人類。儘管如此,結局中也交代,地鳴之後的艾爾迪亞軍政府,即便失去了「巨人」能力,仍然堅持「只有戰勝才能存活」,持續地發展軍備,準備回擊「其他民族」尚未發起的報復行動。本作留下開放結局,在巨人大軍造成的末日過後,成為廢墟的整個世界到底能不能迎來和平?關於這點故事並未交待,不過殺死「民族英雄」艾連的「叛徒」阿爾敏等人,結局時擔任諸國和平使節,航向敵意還未化解的故土。若是我們想到漫畫之外的真實歷史,「現代民族國家」此一機制所引發的災難性紛爭,即便到了今日仍然不容許太過樂觀。

在故事以外,還有小小提示:在《進擊的巨人》的早期,作者諫山創的繪畫技巧並不成熟,與同時期連載作品相比,明顯遜色不少,但是其作畫卻有特別之處。

一般日本少年漫畫的主流畫法,人物的臉孔多經過高度簡化與抽象,變化不多,主要透過髮型與衣裝的差異來凸顯角色分別。然而《進擊的巨人》從頭到尾,包括畫技還相當稚嫩的連載初期,諫山創就對漫畫裡每一個「人」,甚至每一個「巨人」,都細心描繪了他們各自的「獨特臉孔」。

前半部有許多登場時間短暫的「巨人」,到了後半部才揭開他們的「人類」身分,讀者如果回頭重看,就會發現原來巨人的眉毛、眼睛、顴骨、體態等等特徵,都「對應」於特定角色──原來在化身「巨人」之前,我們首先是「人」!或許可以說,《進擊的巨人》是一部在「集體主義」如此恢宏的主題中,仍不忘細心勾勒「個體」面貌的作品。

到底,人類這種社會性生物,能不能夠在名為組織、種族、國家等偉大巨人身上,保留屬於「自我」的獨特臉譜呢?恐怕這不只是《進擊的巨人》的真誠提問,也是和平憲章日漸動搖的日本社會、是當代所有打著「民族大義」遂行極權的政治體制,都必須要深沉自問的最後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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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19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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