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畫下林旺的征途,獻給未來的台灣孩子:訪李如青《最後的戰象—大兵林旺三部曲》
以史詩級豪邁雄渾風格見長的金鼎獎繪本作家李如青,即將出版最新力作《最後的戰象:大兵林旺三部曲》,他自認這是創作15年來的最高峰,並喟嘆:「爬過這座大山之後,未來要超越這個題材太難!」
台北市「榮譽市民」林旺(1917-2003)是陪伴台灣民眾超過半世紀、情牽至少三代人記憶的巨星。牠曾名列2013年美國《時代》雜誌「史上最具影響力的15隻動物」榜首,也曾是金氏世界紀錄中「全球最長壽的大象」,最後以86歲高齡在木柵動物園離世。

林旺在緬甸森林出生,最初隸屬英國東印度公司,二戰時與200多頭大象一起被俘成為日本軍伕。日軍敗逃後牠又跟隨抗日將領孫立人的遠征軍修築滇緬公路,從緬甸、雲南、貴州、廣州,展開漫長又艱險的離家5000公里路程。這隻在二戰時曾經震驚世界、鼓舞盟軍的大象,最後落腳台灣,孤獨度過牠的晚年餘生。
早在2007年完成首部作品《那魯》時,李如青即已動念創作《大兵林旺》,他針對林旺進行相關史料背景的考察,前後耗時10年。「這部作品原本早在5年前就該出來了,但這麼大的歷史,竟發生在一頭大象身上,不只如此,他還打過仗(每月領9個上尉的薪餉,比一個師長還高),牠已經成為一個時代的圖騰,牠的份量讓我10年之中不敢輕易完成它!」
▇透過畫筆詳實考證、拼補還原歷史:獻給未來朋友的禮物
創作初期,李如青為了尋找台灣山林資料,經常赴中橫進行田調,結識了多位參與過中橫公路開發的榮民,意外得知這些老兵曾親身經歷二戰的滇緬之役,更令人震驚的是林旺竟然是他們的同袍戰友。
從小生長在戰地金門的李如青,對戰爭的感受是很深刻的,「戰友」二字更讓他渾身雞皮疙瘩。「這兩個字就像個開關,1978年我還年少,第一次到台灣就跑去動物園見過林旺了,但是在動物園理解到的林旺,跟從老兵口中得知的林旺,在心裡的發酵是截然不同的。我立刻深深明白,在我面前展開的是一段揹負了許多人生命經歷的故事,同時也是我身邊許多叔叔伯伯們的故事。如今他們雖然都不在了,但我還在,希望我能替他們把這個故事留存下來,化為一份禮物,獻給未來的朋友。」
打開《大兵林旺》首部曲,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胎毛未脫、姿態各異,生動宛如相機連拍的小象。李如青將老兵(郝宏文)的口述,化身為稚氣的少年兵「小元子」,在書中與林旺一起經歷從誕生的緬甸森林,一路迢迢到台灣的傳奇一生。

《大兵林旺》與坊間諸多相關書籍不同也更加珍貴的是,李如青除了近身從林旺的戰友身上獲得第一手口述資料與老照片之外,更將如今已佚失的歷史畫面,透過他擅長的畫筆詳實考證、拼補還原回來。每一頁畫面裡還埋藏了許多哏,只要讀者(或說書人)背景知識夠豐富,即可從圖像中看出其間透露的線索。這些支線的資訊量龐大,幾乎各個都足以化為主線,自成一則故事或延伸成另一本書。
受訪當天,李如青在Openbook辦公室席地展開他為《大兵林旺》特別製作、分別長達5公尺的3幅捲軸。他彷彿開啟了一座「腦內圖書館」,以鉅細靡遺的敘述,一一解開隱藏在畫面背後那些文字未提及的故事,帶我們穿越時空,進入砲聲隆隆的惡水森林,登上邊境的天險大山、壯闊的歷史地景、赴台的龐然巨艦,最後來到熟悉的台北街頭,親炙工程浩大的「動物園大搬家」。


▇戰象的一生,近代史的縮影
譬如首部曲《再見吧叢林》裡,就有13頭大象、13個少年,他/牠們各有名字、也各有書中無法詳述的經歷。大戰席捲了土地上的所有人,造成了許多孤兒,也包括無辜的大象。日軍潰逃後遺棄了牠們與象伕,孫立人接收後,請3名緬甸象伕訓練這些被他收容下來的孤兒。照顧大象、禍福與共,人與象的形影不離,也成為貫穿全書最常見的景像。
根據史載,「小元子」與林旺邂逅之前,盟軍在亞洲戰場屢屢失利、傷亡慘重;而小元子與林旺的相遇,正是孫立人與盟軍首次大捷初嘗的戰果。這場滇緬之役不僅是遠征軍唯一的境外戰爭,也是二戰邁向勝利的轉折點。其中救亡圖存的最大關鍵,就是依靠滇緬公路的修築與駝峰航線的運補,因此書中雖無具名,但李如青特地畫上此役最重要的兩位將領:孫立人與史迪威(Joseph Warren Stilwell)的影像,此外還有美國陸軍航空隊中將陳納德(Claire Lee Chennault)的「鯊魚頭」飛虎隊戰機。
知名電影《第一滴血》的美國陸軍特種部隊「綠扁帽」(Green Berets),其前身就是史迪威統帥的麥瑞爾突擊隊(Merrill's Marauders)。由於與孫立人並肩作戰,救回了許多盟軍,麥瑞爾突擊隊的隊徽上還有中華民國國徽。而「鯊魚頭」戰機,代表的則是中美合作的空軍部隊,他們賭上性命,沿著叢林裡飛機殘骸的金屬反光飛行,穿越素有「死亡航線」之稱的駝峰航線,才得以突破敵軍防線,為膠著的戰況帶來轉機。
還有諸多二戰代表性的地景地物,例如改變抗戰歷史的惠通橋,它曾被炸毀多次,又數度被盟軍奪回;二戰最知名的亞洲戰場重要史跡「晴隆二十四拐」,是滇緬公路向後方(重慶)運補國際援資的大動脈。這段路途遙遠又艱辛,讓13頭大象與部隊一同歷經萬難,最後僅剩林旺與阿蘭、阿沛走完全程。


▇還原林旺移動歷程:訪談參與者,細緻重建史料缺失的場景
到了二部曲《離家五千里》,林旺與小元子跟隨遠征軍終於抵達廣州,迎面高聳獨立的是當年廣州最高地標:愛群酒店。相當於現今的紐約時代廣場,許多重大慶典與人潮都在此聚集,書中以此為背景,宣告抗戰勝利。另外,廣州第一座跨江大橋:海珠橋,則象徵著林旺再次的旅程,牠將在此搭船、告別中國大陸,跟隨孫立人撤退來台。
根據記載,林旺與青年軍一同搭乘的是海基輪,但李如青一直苦尋不著任何資料,因此他取用參與過諾曼地登陸有功,與孫立人撤退時間也吻合的201號中海艦,載著林旺來到台灣。畫面可見軍艦迫人的巨體,李如青詳細繪製了艦體的各種細節與勞動的士兵與人群,很有《威利在哪裡》的趣味。

李如青特別著墨的中海艦,是中華民國如今唯一僅存的「功勳艦」。他說:「我小時候從金門到台灣也坐這種船,對它有感情,所以希望在書裡我也能跟林旺搭同一艘船。」海軍司令部一度傳出擬將中海艦當成廢鐵變賣,李如青不但加入民間搶救的行列,也特意將它的各種姿態身影化為作品,留存書中。中海艦後來輾轉流浪各地,幸而2021年終於在台南尋得歸處,預計最快2023年會以嶄新的面貌與眾人見面。
回到書中,林旺搭乘的船終於在高雄港靠岸,港灣的景色以跨頁畫面遼闊展開。專訪前一天,李如青就站在同一個視點處(壽山),瞭望畫裡的山海。從言談中可以發現,他是個多情的人,片刻思緒就飄至林旺身邊,與牠的命運交疊——「如果我是牠,如果我也在這裡,我會是什麼心情?」畫面上,李如青從林旺腳底踩踏的土地視角仰望,傾斜的陸地帶出大象的暈眩搖晃,動態的擬象彷彿就要躍出紙外,帶給人身歷其境的衝擊(或暈眩)感受。

林旺來到台灣後,與牠的夥伴阿蘭、阿沛在鳳山度過一段幸福快樂的日子。可惜好景不常,阿蘭與阿沛後來相繼去世,獨留林旺成為亞洲最後的戰象。1954年10月林旺正式退役,命運繼續推動著牠,緩緩從高雄向台北的圓山動物園前進。
李如青說:「這個時期的林旺跟人的關係還是很好的,否則畫面中的木頭籠子怎麼攔得住牠?」李如青訪談過載送林旺從高雄到台北的士兵,得知當時使用的是坦克運輸車,全中華民國只有5台,李如青很得意連這部車也被他找到,並在書中還原了。
歷經三天,載運林旺的車隊駛入台北城,沿途經過許多知名地標——建於清朝的台北府正門(北門)、日治時期的總督府博物館(今國立台灣博物館)及茶商建造的圓山別莊(今台北故事館)、國民黨接收台灣後,拆除日本神宮原地重蓋的台灣大飯店(今圓山飯店)……在林旺徐行的隊伍眼前,宛如一部台灣近代史的流轉,走過千山萬水的牠,今後將在這個都市的某處鐵柵背後生活。


▇從戰場到動物園
第三部《夢回森林》,彷彿相機的演進一般,畫面也逐漸從黑白轉為彩色。林旺自此成為動物園的大明星,許多民眾都很喜愛牠。
1986年圓山動物園遷址木柵,為數以千計、各型各類的動物搬家,是當年的熱門新聞。這是個浩大工程,李如青畫了各種動物的搬運過程,包括兇猛的獅子、高䠷的長頸鹿、噸位龐大的黑熊、駱駝等,各有各的技巧與難度。其中最讓人頭疼的自然是林旺,不只因為牠的體積龐大,還包括牠的機警聰明。動物園特地為牠製作了一個比貨櫃還巨大的搬運箱,並且連續3個月在裡面放置各種美味來消除牠的戒心,但這番機關算盡還是騙不倒林旺,享用美食的同時,牠會故意留一腳,讓管理員怎樣也關不了牠。
李如青與出版社將這個林旺專屬的搬運箱設計成書盒,別出心裁之外,也具有「值得一段故事」的紀念價值。而「動物大搬家」的過程,亦在出版前(因為等不及李如青的細火慢熬了),即被改編成同名音樂劇,於2021年2月在國家音樂廳演出。


▇歷史的轉身,英雄的落寞
故事來到尾聲,林旺去世了。被製成標本的巨象,與身影依舊少年的小元子,在一片靜寂中無聲對望。最後,為故事展開序曲的那隻胎毛未脫的小象再次出現,牠回眸看了讀者一眼,與佇足在綠色叢林等待牠的已故象群們,一同步入叢林深處……
問李如青,《大兵林旺》是否還有故事很想說、卻只能讓它盡在不言中?他提起有一段在寫與不寫間一直斟酌猶豫的,那就是孫立人與同袍的情誼。「不管人或動物,孫立人對夥伴都是很講情義的。一般將領打勝仗都慶功,只有孫立人會燒紙錢,以祭拜他戰死的弟兄為先。我想這也是過去以來那些子弟兵,經過60年都齒搖髮禿了,卻依然對他誓死效忠的原因。」
書中數度寫到「林旺在等待牠的朋友」,其實指的就是孫立人與當年和他一起來台的部屬。孫立人會將林旺送去動物園有其不得已的原因,果然沒多久他就遭忌被軟禁,幾乎林旺認識的所有人都受牽連,重要軍職超過300人處境悲慘。

「林旺進到動物園後,孫立人只來見過牠一次,那是英雄落寞無言的時刻。我本來很想畫一張圖,讓林旺和孫將軍分別站在鐵欄杆後面,但這件事太敏感了,且書中主軸還是應該鎖定林旺,所以最後沒畫。」李如青說:「何況對這件事的看法,可能也有我的主觀在裡面,有興趣的人,可以自行搜尋這段歷史,去尋找屬於你自己的答案。」
「另外,我也很想把當年那些小象如何被訓練成工作象的殘酷過程畫出來——所有動物會聽話,都是用恐懼去制約出來的。我對『服從』兩個字有很深的體會,我認為服了就沒有從不從的問題,服了就從了嘛,你還擔心會跟不上呢!不服才靠壓制來解決,都是違反動物天性的。但想想這不也能寫,怕對小朋友刺激太大。」
▇有些體悟不能太卡通化
談到小朋友,有人曾質疑李如青的繪本太難(很寫實)、太具象(不可愛)、太傳統(諸多歷史背景),所以是大人看的,不適合小朋友。對此,他解釋道:「年輕時我畫過漫畫,但在我畫繪本之前,有件事讓我印象深刻——我兒子小時候特別喜歡大傢伙(大象、水泥攪拌車、獅子王),他第一次去動物園時滿心雀躍,可是看到動物真面後卻大失所望,因為跟他在卡通或故事書裡見到的不一樣,他說『這不是他原本認識的朋友』,完全無法接受。」
李如青因此希望他的繪本更具教育意義:「我希望我筆下的一隻鳥,你會知道牠叫鴿子,該有的具體特徵我不會捨棄、也不能誤導,嚴謹的考察,才能提供小朋友正確的訊息。我認真的對待,也希望你能獲得一段認真的記憶,我會特別鉅細靡遺的原因也在這裡。很多故事背後都是有意義的,有些體悟不能太卡通,那會輕易讓真實的勇敢變卡通化的勇敢,友誼變卡通化的友誼,珍貴變成卡通化的珍貴。」
尤其李如青的創作靈感,常常來自對畫面瞬間的感動。「我的各種寫實,都是為了更接近我想傳達的感動。瞬間的感動不易留住,例如一段音樂,透過畫面就已失真了,我不能讓它在我筆下失真更多,因此沒有所謂我畫得細不細膩,純粹是為了交代清楚。」
至於內容對小朋友是否會太難?他認為難與易應該讓孩子自己表達,不該由大人來框限。他說,學習本來就是學「不懂的事物」,孩子一時不懂沒關係,只要曾經為畫面感到震撼,就成功在他心中埋入一顆種籽了。小孩想探索、挑戰難度,其實值得鼓勵。「我們從小就在書中尋找自己,一個問題立刻得到答案是我覺得最可惜的事。」

他還認為,故事無分新舊,只要是孩子沒看過,就是新的。「要說古老,恐龍更古老,但對孩子來說還是充滿新鮮感。對我來說,所有的過去都指向未來,我們的想像力也是,都是拿過去的經驗為基礎去重組未來。所以當下我能留住好的故事,就會盡力而為,畢竟人的記憶有限,能記得多少是多少,至少我們下的功夫沒有白費,這樣就值得了。」
許多兒童讀李如青的書,完全沒有大人以為的那些問題。「我的書常被孩子翻爛,有小朋友拿書給我看,真的跟狗啃的一樣,我感動到真想馬上送他一本新的。只是和孩子共鳴的密碼在哪裡?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只能說小孩的想像真的不可思議,他們寫給我的心得,讓我看都看不完。」
▇林旺故事「如實」的編輯者
李如青有半數的繪本都與動物有關,也畫過不少戰地的故事,《大兵林旺》正好兼而有之。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他從事廣告業,非常擅長「抓眼球」,他深知以動物為主角對讀者來說,投注的情感會大不相同,但在他內心其實還有更深一層的感觸。
「太宰治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我也經常對動物感覺很抱歉,因為跟人類相比就是不對等,我們虧欠牠們。雖然我也想借繪本傳達,但不大敢說。幸而有前輩告訴我,『真正想做的事不用說,說了就破』,所以很多故事我不會告訴你太多,你去感覺就好,與其讓我說,不如你看完故事,自己來說。」
至於作品刻畫戰爭故事,李如青的回應更令人意外:「如果真打仗,我想我應該會逃兵,因為打仗太不文明了。」他說,戰爭是一件普遍受難的事,無論善惡俱被摧毀,許多的美好都瞬間消失。但它又會讓人性在這樣的時刻,凸顯出最大的慈悲,就像黑暗中一根火柴,就能綻放真正的光輝。

「否則我們都是芸芸眾生,沒有對比反差,什麼是真正的勇氣,我們也看不出來。雖然我寫戰爭,但從來只描寫戰爭背後的故事,沒有戰爭血腥殘暴的場面。佛家有句話說『一燈可破千年暗』,戰爭就是那個『暗』,誰打贏我完全沒興趣,我在意的是戰爭底下微小人物那盞燈。」
就像林旺,李如青看見牠歷經滄桑的故事,包藏許多同代人的悲傷。「我想理解牠的當年,對於故事裡的痛苦,我也想分擔。」他甚至對創作二字心懷敬畏,認為自己只是林旺故事「如實」的編輯者,是去溫暖它,讓它慢慢熟成的人。
「林旺折磨我好久(10年!),但被牠折磨是我的榮幸。」李如青說《大兵林旺》完成後,卸下重擔,帶來的也並非輕鬆愉快,反倒是一種失落感。「因為我的任務結束了,接下來這個故事就不是我的了,是你的、是這個圖書市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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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李如青 |




作者豐富的海洋歷程與長年寫作積累,加上早年在漁船上討海、鏢魚的親身經驗,讓《最後的海上獵人》讀起來更加鮮活生猛、老道熟成。熟悉廖鴻基創作脈絡的讀者應該對於「海湧伯」的人物形象感到親切熟悉,漸次喚醒《討海人》篇章裡的老海人氣息;而小說中扮演著重要轉場的男主「清水」/「濁水」,則隱約重疊了作家本人的內在與外在形象。




書.人生.謝金魚》書店寄生獸的Circle of Life
當我跟新認識的人自我介紹後,很多人會說:「寫作的人一定很喜歡圖書館吧?」也有人說:「哇!你家一定有很多書、像圖書館一樣吧!」
有些作家或許如此,但我卻不喜歡圖書館。雖然出於研究必要得去找資料,但我總覺得圖書館裡的空氣凝滯得令人難受,像是被壓進水裡那樣,幾乎不能呼吸,每回總得先吞兩顆抗組織胺才能避免在圖書館內過敏發作。因此,我也無法在圖書館裡作研究,學生時代,我常常帶上兩個厚帆布袋,把所有能借的書都塞進袋子裡,想盡辦法扛回宿舍後才能開始工作。
我身邊有許多讀書人、愛書人,說到圖書館都有滿腔熱情,總讓我有點慚愧。我同意圖書館必須有規範,所有不能給人造成麻煩的禮貌都是必要的,但不麻煩他人就是給自己壓力,對我這個過於放縱的讀者而言,那還是寧願待在家裡的好。
再者,圖書館的書是公物,不能任意摺頁畫記,每次看到不知名的讀者在書上寫下評論時,我都替他們擔心,若是寫得有道理自然是好,若是畫錯重點、評論空洞,豈不惹其他讀者恥笑?但自己的書就沒有這種限制了,不管是躺著讀、趴著讀、深夜讀、凌晨讀、貼標籤、寫筆記……都任憑己意,實在是無與倫比的自由。
像我這樣亂七八糟的讀者,自然不可能把家裡打點成圖書館,書反而像是家裡的某種小寵物,它們有理論上的聚落。繪本住在客廳的矮架上、小說漫畫住在臥房裡、烹飪書住在廚房的中島上、學術著作集中在左上方的書架、圖鑑抽印本與論文集放在書架底部……但掛著大衣與背包的架子下,偶爾也會有一兩本還沒拆封的新書,貓咪們行走的貓道上,也可能出現還沒看完的小說,顯然是書看到一半就被貓主子們的事情打斷。
前男友跟我一樣喜歡閱讀,但在我們同居的日子裡,他才感受到我的書實在可憐,我和貓主子們都不是細心的藏書家,書有時候會在翻閱時拗出摺痕,也可能在每天的貓咪戰爭中被掃落一地。為了保護這些小可憐,他開始買各種尺寸的書套,一一給它們穿好衣服。後來,前男友成為現任丈夫,我們搬了家,住在一個散步距離內有不少書店的地方,書就更容易以低調卻穩定的方式潛入家中,一不小心就從購物袋中滾落。
我不喜歡圖書館,卻超愛書店,在圖書館裡我很難待上幾個小時,但在書店我可以一直坐到打烊。一樣是人來人往、一樣都不是自己的書,為什麼我對書店卻情有獨鍾?是因為書店的氛圍和音樂?好像也不盡然。這問題困擾我許久,有一回,看到朱宥勳在臉書上說起幼年寒暑假被「寄放」在書店裡,那一瞬間,終於理解自己對書店的感情從何而來。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媽為了彈性工作,一直都從事業務工作,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新學友週刊任職。當時新學友是稱霸台灣的童書龍頭,也有自己的書店、辦公室就在書店樓上。以前的小學低年級只有半天課,下午我就蹲在媽媽的辦公桌旁邊寫功課,如果早一點寫完,我媽就會把我帶去樓下的書店去看書,順便交代我,不准離開書店,如果有不認識的人要帶我走,一定要跟店員求救。
後來新學友收掉了,原址現在是NET服飾店,後來不遠處的中友百貨開幕。以現在的眼光看來,中友的規模只能算中等,但當時實在走在時代之先,其中從開幕至今都沒有離開的誠品更是一絕。
一開始的中友誠品分成兩層樓,從十樓電梯出來,前方是咖啡區,右方是書店入口。進去之後,走過暢銷書區、兒童書區,再登上中央的大樓梯,走進十一樓的環狀書區,挑高設計、讓書架層層疊疊地佈滿整個空間。我依然記得小學時第一次踩上大樓梯,就像進入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後來誠品將大樓梯拆除,中間變成讀書區,雖然舒適,卻總讓我覺得少了登入知識殿堂的儀式感。
小時候的誠品很少打折,店員也不像一般書店那麼親切,但我媽仍對中友誠品推崇備至。曾經有謠言說中友誠品不賺錢、可能會撤掉,我媽還說要寫信給誠品的老闆叫他不准關(是在哈囉)。原因無他,就是中友誠品對於1990-2000的台中雙薪家庭而言,是完美的托兒聖地啊!
那時候的家長很相信「愛讀書的孩子不會變壞」,我總想,是不是因此讓他們覺得把小孩放在書店裡就可以自然得到書香?總之,大概在小學高年級到高中,寒暑假如果沒別的事,中午在樓下鄰居的麵店吃完飯,就去中友誠品玩。
對於那時的我而言,中友誠品的冷氣天下第一,因為混著咖啡區的味道,連空氣聞起來都特別香。我從下層的童書往上看,看到圓形書區的青少年小說、經典名著,接著看文學類、歷史類、社會類,偶爾看看頂層被店員鄭重包好的進口圖錄(但只能看封面),後來還有音樂區、影片區,最近又變成了文創商品區。
我等書店寄生獸是有等級差別的,一開始都會傻傻地站或坐在書架前,免不了被工作中的店員趕來趕去,但混了一陣子之後,大家都會找到自己合適的去處。圓形書區往頂層走的樓梯角是我的私房位置,那邊可以背靠書架,又在邊角處不妨礙店員工作,最適合穿破破的牛仔褲,蹭髒了不心疼、也不會因為在樓梯邊而走光。
但在書店聞著咖啡香容易口渴肚餓,一開始,我還想說可以去咖啡區喝個東西,結果一看價目表,頓時嚇到吃手手。那時我中午吃一碗麵才25塊,但誠品的咖啡已經逼近百元,而且坐在咖啡區的都是帥氣的大人,青春期的小屁孩沒有閒錢享受咖啡,只好把一中街的珍珠奶茶藏在包包裡,時不時偷吸兩口。偶爾會被眼尖的店員抓住,逼迫我出去把奶茶喝完才准進來,我氣呼呼地走出去,正想放話說:「我以後再也不來了!」走到一樓、熱浪襲來,我摸摸鼻子,在音樂鐘下把奶茶喝光、丟進垃圾桶,到中友以華麗誇張聞名的廁所裡把手洗乾淨,再溜進誠品裡,縮回我的角落,把書擋在臉前面,希望店員不會認出我來,最後再買一本書以示贖罪。
疫情過後,我到中友誠品逛逛,30年過去,這個書店竟然沒有太多變化,我回到小時候待著的角落,卻早有一個小女生占據。
原來,書店寄生獸會長大、會離開,但空出來的位置就會再長出新獸來,而老獸只能摸摸鼻子拿書去結帳,這是一種書店版的Circle of Life。●
謝金魚
歷史作家。致力於歷史普及的穿越者,自詡是一流的吐槽家、二流的美食家、三流的小說家跟不入流的史學家。著有《圳流百年》、《1930・烏山頭》、《崩壞國文》、《御前孤娘》、《蘭陵公主》、《拍翻御史大夫》等書。
閱讀通信 vol.356》音樂就是要好聽,書就是要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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