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對自己小說裡的對話並不怎麼在乎,可是一開始寫《浪淘沙》,我就對自己苛求起來,用北京語來寫台灣人的對話已不能讓我滿足,因為那不像在寫「小說」,那根本就是在寫「翻譯小說」。
──東方白
長年旅居國外的台灣小說家東方白於1989年完成《浪淘沙》,是繼鍾肇政《台灣人三部曲》、李喬《寒夜三部曲》之後,台灣大河小說的高峰之作。東方白同樣藉由眾多角色與複雜的故事線,描述不同族群的集體經驗,進而形成壯闊的歷史視野。但之所以借用東方白的一段話開場,主要是這段話簡潔有力地呈現了東方白的文學觀,以及他在重層的語文環境中,透過小說思考語言、文化意義的具體實踐。
不用說,東方白所困躓、思考的問題,自然是小說如何處理「北京話」以外的,被戰後國語政策排除、打壓,但仍卻活生生存在於你我日常生活中的那些語言。
事實上,許多台灣作家一直以來都在面對這樣的多語創作問題。從戰後「方言文學」的冒險抬頭,「鄉土文學」成為一時主流(甚至如今還有「後鄉土」),一直發展到追求更高語言純度的「母語文學」、「本土語文學」,這些不同的表現形式,其中的考量或主張有所不同,大多數時候是還無法進入全母語創作階段,但許多創作者(甚至內容企畫者)在必要時,總會想辦法在行文或對話中嵌入一些不同於北京話的「關鍵字」,嘗試追尋或還原一個切實存在的「非北京話」語境。
從文學「寫實」的角度看起來,這樣的創作趨勢在台灣的環境似乎很自然。只是這次,我們或許可以試著從漫畫來討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趨勢,以及這樣的趨勢在創作上意味著什麼。
▇語言如何追求紀實?
「慢工出版」以發展「原創亞洲紀實漫畫」為主要耕耘方向,2017年開始透過募資平台推出《熱帶季風》刊物,著力於亞洲原創漫畫作品、國際漫畫作品的介紹及轉載,同時也邀請創作者分享創作經驗。其企圖心與細膩度,的確如其「慢工」之名,展現出相當令人期待的水準。
近期,慢工以政治受難者蔡焜霖的故事,企畫第一部台灣政治受難者的傳記漫畫《來自清水的孩子》(全四冊,已推出第二冊),由台東大學兒文所副教授游珮芸撰寫腳本,繪本作家周見信操刀漫畫,透過蔡焜霖前輩至今90歲高齡的生命歷程,引領讀者看見並體會一代台灣人走過戰前到戰後的轉折,經歷白色恐怖壓迫的血淚歷史。
《來自清水的孩子》透過細膩的編劇與分冊,完整呈現蔡焜霖前輩的各個重要生命階段,藉由極富情感與細節的視覺語言,鉤勒出所處時代的氛圍,並精巧地以簡略的口白敘述,將他的生活與大時代的變局扣連在一起,推動劇情與閱讀的節奏。
然而,既然漫畫訴求「紀實」,行文語言如何追求紀實的表現,在編輯上也就成了一大難題。由於蔡焜霖前輩生於1930年,當時的台灣人多以「台灣話」(台語、台灣閩南語)為主要語言,又隨著日本殖民政策的日漸深化,「日語」成為台灣人另外一種於公領域使用的語言,甚至有越來越多台灣的知識分子以日語為主。
在這裡,我們可以回顧一下東方白的困惑,就不難理解到那種語言使用的困境是非常類似的:如果直接以北京話呈現這些對白,事實上讀者根本無法回到蔡焜霖所處、所生長的時空和文化環境。
例如,在漫畫中,蔡焜霖與蔡家人是跟著街坊鄰居喊蔡焜霖的父親蔡梅芳叫「阿舍」(a-sià),而非「阿爸」(a-pah)或「阿爹」(a-tia)。台語稱人「阿舍」,通常帶有「紈褲子弟、生活虛華」的意思。但因為蔡梅芳當時經營當地最大間的百貨店,家境小康,因而街坊以「阿舍」稱呼蔡梅芳,謂其事業有成,家人也同稱「阿舍」,顯無貶意。所以在第一冊漫畫的對白當中,「阿舍」是獨立出現的專有名詞,沒有翻譯成「阿爸」。
本圖取自《來自清水的孩子》第一冊(慢工文化提供)。值得注意的,有以下數點:1、畫面中有華語、台語與日語3種語言,字體較大表示正在使用的語言,若出現讀者可能不懂的文字時,下方會有華語翻譯,字體較小;2、蔡焜霖年幼時與日籍校長的對話,使用日語,上課時也使用日語;3、與同學間的對話為台日交雜;4、表現蔡焜霖內心獨白時,使用台語;5、年少的主人翁稱父親為「阿舍」,非「阿爸」(a-pah)或「阿爹」(a-tia)。
像這樣的用詞,不知道用「北京話」是否能找到適切的詞語予以對應,但直接用台語表現卻再適切不過。編輯團隊顯然有注意到這樣的問題與困難,並致力想在漫畫版面中,傳達這樣的訊息:語言的使用,不只是單純「能否理解」的層次而已,一個語言所承載、表現的,是該使用者及其族群所經歷的生活、記憶、知識、情感、文化、歷史等經驗的一切總和。
那些「不可對譯」的地方,往往就是該語族最重要的文化和語境特徵,沒有不忠實呈現的理由。況且如果強要翻譯,只怕失真,甚至扭曲原意。
此外必須留意的是,漫畫中不同的場景,在台語、日語之間切換,或內心獨白處,其實都與該語言(及使用者)所承載的經驗、使用情境/場合、對象(以及相互關係)息息相關。
▇多語編輯對族群權力位階的揭示
我們可以發現,台語不但是台灣人的主要語言,在公領域,以及面對政治權力符號(北京話)時,台語正是當下(甚至是唯一)可以與之對抗的政治語言。
換言之,比起文學作品的文字描述,透過漫畫的畫面,這種「語際關係」更能體現出不同空間當中的語言溝通甚或角力的狀態。而這正是一種透過語言進行的日常鬥爭與抵抗,甚至涉及說話者與聽話者之間的權力位階,以及說話者的某種生存姿態。以一個政治受難者的故事而言,這樣的細節何其重要!
包括東方白在內,許多曾經嘗試以母語、本土語文入文,或全母語寫作的台灣作家們,之所以要透過語言的寫實來追求語境的重現,所追求的不外就是上述所提到的,一種語言當中所蘊藏的那些文化底蘊與歷史經驗。
當我們太過習慣以北京話的便利強加翻譯或忽略之後,所造成的失真、扭曲與空白,不但讓語言文化的歷史經驗產生斷裂,更甚者,在所有本土語言尚未得到完善的復振基礎之前,更加深尚未復健的壓抑與挫傷。這是我認為《來自清水的孩子》於此時此刻選擇以這樣的方式處理語言問題,所能帶來的積極反思與效應。

《來自清水的孩子》第一冊主要使用淡粉的顏色,代表傳主的童年時期,書中亦描繪了當時官方語言轉變的過程。(慢工文化提供)

第二冊中,顏色已改為純粹黑白,本頁畫面單獨出現華語且放大字體,突顯了官方語言的權力位階。(慢工文化提供)
▇以圖像語言打破主流出版品以華語為主的現實情況
最後,必須聊聊《來自清水的孩子》多語編輯上的用心所帶給我的閱讀體驗與想法。
一般的純文字出版品,如果遇到使用台語詞彙,需要加上拼音或註釋的狀況,通常只要在頁面下方加上註腳即可。或者如衛城於2015年出版的作品《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參照日文書版型,將華語翻譯以小字直書於正文中的台語詞彙旁邊,台語部份(多為口語對白)則採取教育部台語推薦用字來呈現。
這樣的作法,其實是在過去「鄉土文學」的寫作規則(行文北京話、對白全台語或全客語)之上加以標準化的成績。但鄉土文學論戰之後積極投入台語文學的作家們(其中也不乏優秀的華文創作者選擇跨語之路),則是希望打破這種語言規則背後的某種歷史制約——之所以會形成這種「鄉土文學」的語言規則,是當時的主流觀點依然認為「本土語言沒有文學性(但用在對話則很能呈現寫實、鄉土味)」,以及必須「要讓絕大多數人看懂」的華語中心觀念。
如今,我們或許對這種陳舊的觀念已有反省與警覺,在兼顧閱讀市場共同語的前提下,盡可能維持本土語文的發展空間。但除非決心以本土語文寫作,一般出版品以華語為主要語言的現實還是存在。
然而,《來自清水的孩子》卻很巧妙地透過「漫畫」,創造出另外一種介於「全台語文學」和「台華翻譯文學」之間的閱讀風景。因為漫畫最重要的是透過圖像與分鏡,創造能夠推動敘事的視覺語言,因此,在文學作品中必須用華語去描述、架構的那些內容或情節,反而可以用漫畫的視覺語言來達到「間接跨語/翻譯」的目的。
雖然漫畫的視覺語言和小說的文學語言根本上不一樣,並非孰優孰劣,或可以互相替代的關係,但我想強調的關鍵是:這樣的形式在漫畫中,大幅壓低了華語的存在感或必要性(除了翻譯之外,華語的對話並沒有比台語和日語還多,主要是做為旁白或過場的說明)。
同時,配合對話框的排版設計,將華語的翻譯以較小字級、不同的字體放置在角色的台語或日語台詞之下,這幾乎是漫畫才能做到,而且成本很低的表現形式,不但能非常清楚地重現語境、做出區隔,甚至有些簡單的台語也已經不需要另外再翻譯。
其實只差一點點,其實只要對讀者有多一點的信心,其實只要讀者也一起嘗試,這本漫畫就可以從「有台語的漫畫」變成「台語漫畫」了。
以白色恐怖受難者為主題的《來自清水的孩子》,透過這樣的設計來說故事,不光是這個故事「有必要這樣說」,甚至「語言」就是這個故事的重要元素。或許,歷史就是這樣引領著好幾代的藝文創作者與出版工作者,一步一步走出台灣這個多語之島獨特的出版之路吧。●
來自清水的孩子 Son of Formosa 1
愛讀冊的少年
作者:游珮芸
繪者:周見信
出版:慢工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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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清水的孩子 Son of Formosa 2
綠島十年
作者:游珮芸
繪者:周見信
出版:慢工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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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游珮芸
寫童詩、情詩,也愛朗讀詩。常早起到海邊、湖邊看日出、散步,也喜歡攝影。覺得世界上最美的是變化多端的朝霞和雲彩。
台大外文系畢業、日本御茶水女子大學人文科學博士,目前任教於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致力於兒童文學.文化的研究與教學,並從事兒童文學相關的策展、出版企畫、創作、翻譯與評論。
周見信
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造形研究所,現就讀於國立台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博士班。在圖像創作、美術教育與兒童文學之間遊走。
2016年以《小白》獲得信誼幼兒文學獎圖畫書創作首獎,出版有《尋貓啟事》、《小小的大冒險》、《小松鼠與老榕樹》、《雞蛋花》、《小朱鸝》、《壹號月臺》等圖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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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人生.洪明道》愈讀愈慼
年幼的我內向了一點,不太會應對進退,有些長輩見了我,摸摸我的頭說:「毋通讀冊讀冊,愈讀愈慼(tsheh)。」
自阿公阿嬤的開講、路邊阿伯的拍抐涼(phah-lā-liâng)當中,我時常打量這句話的意思。我唸書時還沒有鄉土語文教育,多是從海量的對話中,將台語語彙聽出意思來。從字詞在句子中的位置、說話時的表情、講古的前因後果之中,將台語語彙安放在自己意義庫的一個角落。這樣的做法十之八九都能解決。
但是,這句「讀冊讀冊,愈讀愈慼(tsheh)」,是我一直難以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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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長的地方,還有兩、三間以參考書為主的書店,以小鄉村來說還算文風鼎盛。書店裡迎面撲來的冷氣、嶄新的文具、還有一小角落的書櫃,足以讓我感受這裡是如何將文明收納起來的。我最喜歡的一家書店就在菜市旁,阿母、阿嬤踅菜市的時,那裡成了我遁逃的所在。
之所以喜歡,是因為那間書店裡有一、兩排課外書。架上陳列著台灣民間故事、日本童話、吳姊姊說歷史故事,也有《基督山復仇記》、《湯姆歷險記》、《孤雛淚》等適合青少年的世界文學基本款。我躲在書櫃角落,專注的將自己投入故事中,大人的爭吵和學校的煩惱都被擋在書店玻璃門外頭。生活之中總有許多規則,諸如看到長輩要叫人、上課不能離開座位,但我不是個擅長遵守的人。
序大人(sī-tuā-lâng)進來看見我十分認真的樣子,就覺得這個孩子可以唸書。但當他們要我放下書本,準備回家去,這下就麻煩了。經過不留情面的打罵後,他們搖搖頭說:「讀冊讀冊,愈讀愈慼」。
而我終究還是要離開書店,回到臭臊(tshàu-tsho)又閣澹糊糊的大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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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上這種沉浸在書中的心流,某種程度來說也將這當作逃避的方式。挑書時,我也總是選擇小說,因為它同時保證了遁逃。當我和阿母邊界不清時,我閱讀〈金鎖記〉;當我對自己感到困惑時,我選擇閱讀《鱷魚手記》、《寂寞的十七歲》。讀冊並不輕鬆,甚至可以說是痛苦的。而我竟然在遭遇類似的痛苦時,尋求小說的懷抱,聽起來多麽矛盾。一次被友人問到在創作什麼樣的小說時,我答「寫實主義小說」。現實已經夠痛苦了,還要寫現實啊!當時的我一時語塞。
《史托納》(Stoner)裡有一段這麼形容大學:「大學就像是個療養院,一個給一無所有的、殘廢的人遁世的庇護所。他說的殘廢的人不是指華爾克。他會認為華爾克代表著外面墮落的世界。我們不可以讓他近來。如果讓他進來了,這裡就與外面的世界無異……。」我想暫時把這裡的大學代換成文學,純文學也許更適合。不過,並非全部的文學都具有這樣的特性。
閱讀這些小說的我,就像是按著傷口來到這個庇護所的人。但這個庇護所裡面沒有人,只有巨大的洞穴,洞裡面寫滿了字,這些字關於受傷和痊癒、關於沒有被經驗過的可能性、關於記憶和被編造的記憶、一些引人發噱的事以及讓人流淚的句子。有些人在這個洞穴裡休息一陣子後,就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有些人撿起了地上的樹枝,也開始在洞穴裡寫下東西,像無數的前人一樣。
在創作路上有個重要的同儕A,就這樣開啟了寫作之路。我和A求學經歷相似,有幾面之緣,在臉書上偶爾對文學討論,但總是不一定能討論得起來。A是對文學和美異常認真的人,並且嚮往能過作家的生活,穩定的寫作著。
A曾對我說,我只剩下文學,也只有文學了。我隱隱瞥見A身上帶著的傷口。這樣破釜沉舟的A,在文學獎體制內並不順遂。
那時的我開始對評論越來越有興趣,海量吃書,遇見我認為好的小說,我就丟訊息給A。若有什麼好的課程,A也會丟資訊給我。如此來來回回,訊息寫得謹慎如信,中常間斷數週甚至數個月。
成長過程所遇到過的文學愛好者,不少是帶著傷,而且將文學視為至關重要的浮木。我曾經也是其中的一員,但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又再走出洞穴了。
A對於一些評論或拆解文學重要性的論點,不太能接受,在苦行的道路上堅持著。儘管沒有獲獎,但A的才氣還是在網路上嶄露,後來是出書了。我看了作品,震懾於A文字的重力,但有些部分不甚同意,其中透露了對文學位階的固執。我以訊息恭喜A,並邀請A讓新作接受來自同好者的匿名評論。
A婉拒了,但A問我個人對作品的看法。
我維持我們過往對話的節奏,不給彼此壓力,能夠好好答覆時再丟出一段話。等到我做好準備,可以給A作品心得時,對面那個大頭貼背後已經沒有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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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時間,人們混淆小說和現實的能力讓我懼怕。大江健三郎在《小說的方法》中,提及小說家的一種崇高特質:「我是唯一一個逃出來向你報信的人。」但如果作家是唯一逃出來的人,這樣的說詞可信嗎?接獲訊息的人們,又該如何避免錯讀?
要回答這些問題,便要保持懷疑並適度沉默,也等於是否認文學的絕對崇高。
現在重讀那些讓人痛苦卻又欲罷不能的文本,已經不如過去的我那麼喜歡了。那些透過紙頁傳遞出來的痛苦,讓人體驗,讓人知道情感的可能,增添洞穴內的莊嚴神聖,也的確值得敬畏。但我們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洞穴之外。放下書本後,我總會問自己,哪些是可以帶出洞穴,哪些又是要留在洞穴裡的。
大部分的人都有其他課題,生涯煩惱乃至柴米油鹽,並不一定有需要、有機緣進入洞穴之中。能一直待在洞穴裡,也是有人打理了洞穴外的事務,或在社會的分工之下所允許。對於從來沒進去過洞穴的人來說,對洞中之人總有些不理解之處。但到洞穴之外來,總是要遵循外面的規則。
那些斑斕的壁畫,那些以血抹成的訊息,當然有其意義,甚至能改變洞穴外的世界。「讀冊讀冊,愈讀愈慼」卻平衡了光譜的極端,所要挖苦的,是出了洞穴後,還以為世界只是洞穴內的壁畫這樣的狀態吧!我不禁要感謝那些說這句話、逼我放下書的序大人,同時小心翼翼的攜帶洞穴內的訊息。●
洪明道
台大醫學系畢業,現為住院醫師及下班時間的寫作者。長期關注台灣文史、非類型小說的創作及評論。曾以《等路》獲得金鼎獎及台灣文學金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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