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以「小寫歷史」為觸動生命的記憶造像:楊双子╳洪愛珠對談《四維街一號》側記

自小生長於台中烏日大肚山下的作家楊双子,2020年出版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回溯留下生命原初記憶的成功眷村,述說對已故妹妹若暉的真情與思念。2021年則推出《開動了!老台中:歷史小說家的街頭飲食踏查》爬梳台中舊城區日治時代以降的街頭點心發展。

時隔兩年,楊双子發表主題揉合族群政治、歷史考證與飲食文化的《四維街一號》。這是一本以當代時空為背景的虛構小說,內容為百合香氛四溢的女子宿舍故事。假若有5位當代女性共同居住在1938年落成、至今未對外開放的古蹟「西區四維街日式招待所」,會產生怎樣意想不到的火花?楊双子透過虛實交錯的敘事手法,除賦予台中歷史建築新生之外,亦同時捕撈吃貨、百合作品愛好者、歷史小說迷三種讀者。

➤從日常飲食場景,感受文化匯流

早在2015年,楊双子行經臺中市西區「四維街日治招待所」後,對其念念不忘、暗自揣想遺世孤立的老建築身世。她在《四維街一號》後記,表示自己太過好奇「空間如何記錄時代,如何構成獨有的人際互動?」於是這份疑問演化成創作企圖,她決定以四維街一號為背景寫小說,召喚更多關注。


西區四維街日式招待所。(圖源:臺中市文化資產處

楊双子指出,以往歷史研究往往側重宏大敘事結構的「大寫歷史」,卻鮮少意識到「歷史是無所不在的,歷史是一分鐘接著一分鐘,一秒鐘接著一秒鐘在現實世界發生。」

為了寫書,她申請到落成時間與四維街日治招待所相近的臺灣文學基地駐村,親自感受「空間本身存在的歷史痕跡」,建立在老屋內的身體經驗。楊双子相信,歷史建築空間作為一種保存文化記憶的實體,自會出現「不同時代光影的層層疊疊」,顯現出當年時空地理環境下,不同生活者的需求。

「除了空間是凝固在那裡的歷史本身,還有什麼東西也會呈現? 其實就是食物。」楊双子說:「在日常生活所有微小的細節裡,就已經可以看到我所謂『文化的匯流』,還有政治權力的運作。」

她在後記將飲食起居的日常場景定義為「習焉不察的文化現場」,並在《四維街一號》情節中,設計並藏放真實存在的歷史文本——1912年出版,由臺灣總督府法院通譯林久三著述的日文台菜食譜《台灣料理之栞》再版,藉此作為「故事槓桿」,催生料理場景和角色間對於各地飲食文化的對話。

她選出《台灣料理之栞》書內三道料理「芋泥羹、生燒雞和煎春餅」,讓書中角色烹調製作,甚至加以改良。


林久三著《臺灣料理之琹》書影。(圖源:典藏台灣,《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聯合目錄》)

接下來楊双子與洪愛珠分別就《台灣料理之栞》食譜內容進行熱烈討論:

  • 生燒雞有一步驟,需將裹上鴨蛋麵糊的雞肉塊,投入冒黑煙的豬油油鍋中,炸成狐狸色 ——(楊双子:「狐狸色是什麼色?」洪愛珠:「豬油發煙點是180度,我不知道起黑煙要幾度?但是起到黑煙基本上就是要炸。」)
     
  • 芋泥羹食譜,指示需放入「少許」豬油——(洪愛珠:「不可能少許,芋泥要滑的話就需要很多油。 」她接著引述林文月《飲膳札記》:「上好的芋泥必須極油極甜極濃膩。我寧可嘗一小口這樣的芋泥,也不輕易吃一碗講究衛生而減料的『芋泥』。」)

最後是煎春餅,楊双子說明她如何推敲出這即是炸春捲:「如果我們去看 《台灣料理之栞》裡面用到『煎』的拼音,會發現唸tsìnn,所以它當然是炸的。春餅就是春捲的另外一個說法。」大家恍然大悟。

楊双子說完轉向身旁的洪愛珠,談起大龍峒陳悅記家族的菜譜:「以台灣的常態來看,清明節幾乎都吃潤餅。他們家在什麼時候吃炸春捲呢?是在清明節吃的。他們家傳到第9代,如果他沒騙我的話,他們家9代都是這麼吃的。」

洪愛珠推論:「我記得書中提及,陳悅記家族是泉州同安人 。北台灣,尤其是大龍峒、大稻埕還有新北市許多區域這些聚落,很多人是在尾牙(農曆十二月十六日)吃潤餅。北台灣反而冬天吃潤餅,那清明的時候吃什麼?吃紅龜粿。」 她接著說:「你可以在幾個老的聚落,看到賣潤餅餅皮的,做的是尾牙這幾天的生意。」

➤歡迎來到潤餅研討會

「我絕對相信,光是潤餅這道菜基本上就可以直溯你的身世。因為潤餅有太多細節了!」洪愛珠說。她的父母雙方祖籍都來自泉州,因此也屬於尾牙吃潤餅一派。洪愛珠笑稱吃潤餅有如「自助餐」,童年吃潤餅的回憶總是非常歡樂,「年夜飯也歡樂,但大家是坐著吃,很莊重。潤餅是站著吃,因為你要移動,你要夾菜。」她敘述在父親家,所有的菜都會放在兩張大圓桌,人人起身移動去包潤餅,同時吃刈包。

洪愛珠也平靜地提及,奶奶離世後,吃潤餅的習俗中斷多年,「我就想一定要有人接棒,那我就是那個接棒的人。」她近年開始嘗試復刻奶奶的潤餅,邀請自己與先生雙方的親友來吃, 「大家的反應很類似,都說是長輩離開之後,就很少有機會在家裡吃到潤餅。」


2022年尾牙時節,洪愛珠張羅一桌潤餅備料,邀請親友前來共食。(圖源:洪愛珠臉書

復刻之外,洪愛珠也別出心裁準備有別於傳統家族口味的潤餅備料,譬如南部較常見的烏魚子。「我們家的人也非常幽默,他們就一塊一塊把烏魚子直接憑空吃掉,沒有任何人把它夾到潤餅裡!他們也不覺得那是理所當然。」洪愛珠表情生動,讓現場傳出陣陣笑聲。

對於大多數北台灣人,理所當然的潤餅會是什麼樣子?那絕對是湯湯水水的潤餅菜:「在中南部吃潤餅會吃到清炒高麗菜。可是北台灣會把菜燉得濕濕(tâm tâm), 所以北台灣的潤餅攤才會有一個很特殊的工具,就是夾子。它是要把菜汁水都夾乾了,才放到潤餅上。」

洪愛珠回憶起奶奶的潤餅菜,除了高麗菜,連白蘿蔔、紅蘿蔔都一起切絲燉煮:「冬天的高麗菜、冬天的十字花科、蘿蔔,所以那個甜啊……」她話鋒一轉:「你說一開始炒乾一點不就好了嗎?不是這樣。那個味道特別入味,冬天吃特別溫暖。我在檳城吃到的潤餅,也是這樣。」

「光是潤餅這個題目,就可以開國際研討會。 」洪愛珠說。 

談到餅皮,她特別推薦大稻埕永樂市場的林良號:「他們賣了80幾年都只賣餅皮,後來才做少量的潤餅。做餅皮是一個工藝,分分秒秒時時刻刻,他們就是這樣徒手一張一張(把餅皮)接起來,那一落餅皮就像時間的固態狀態。」


林良號的麗玉阿姨在炙熱煎盤上「抹餅皮」。(Openbook攝)

對於「吃潤餅」飲食文化差異,楊双子在《四維街一號》也有所著墨:

家家舉手發問:「小鳳姐家清明節吃潤餅嗎?」
「當然吃潤餅呀。怎麼是這個話題?」
「剛才聊到,家家和知衣學姐她們家裡,沒有吃潤餅的習慣。」
「因為知衣家掃墓吃的是艾粄吧?」
「對,艾粄、發粄和紅蛋。我阿婆在世的時候,都是自家做的艾粄和發粄。潤餅是寒食文化脈絡底下的節氣食物,我們不在清明節掃墓,可能是這樣才沒有吃潤餅的習慣。」

「我阿媽家掃墓吃的是草仔粿和紅龜粿,雖然是清明節,但也沒吃潤餅。」家家說。
「艾粄和草仔粿,是不是很類似?那發粄,是發糕嗎?」乃云問。
「艾粄外皮用的是艾草,草仔是鼠麴草,但發粄跟發糕應該只是名稱差異。」知衣答。
「說到名稱差異,台南很多店家是把潤餅寫成春捲的。」小鳳。
「我們臺東也叫春捲。」家家。
「嘉義,也叫春捲。不過,臺中這邊是叫潤餅。」乃云。
「宜蘭有潤餅也有春捲,但兩種東西不一樣,春捲是炸的,路邊攤也有賣。」知衣。

小鳳以手機迅速查了一下,「名稱好像是以中部為界,雲林以北的主流叫潤餅,以南叫春捲。移民比較多的地區名稱似乎會混著用,花蓮兩種說法都有。」
家家再度舉手,「但是但是,路邊攤賣炸春捲還滿稀奇的吧?」
「還有賣炸糕渣和ト肉。」知衣說:「離開宜蘭才知道外地沒賣這些。」
「我也是,離開嘉義才知道,別人家的潤餅裡面,沒有麵條。」
「嘉義潤餅裡面放麵條嗎?我的天啊,加麵條也太聰明了吧!」

——《四維街一號》

除了這個對話,洪愛珠提出她注意到接近故事結尾時,人物重修舊好的場景,餐桌主角正是潤餅與炸春捲。「它是一個特別融洽的場合,所以你選這個節點去寫他們之間和好的場景,我覺得很有意思。」

楊双子謙虛回應:「我依然要說,很感謝過往所有的飲食書寫者,因為我自己比較沒有機會吃潤餅……」語未畢,洪愛珠便霸氣不失溫暖地說:「就來我家吃吧!」楊双子回:「好,一定!」


鄭培哲繪製的《四維街一號》封面主視覺,以溫馨的顏色與筆觸,呈現熱氣蒸騰的家屋餐桌。(春山出版提供)

➤「小寫歷史」:怎麼之前都沒有人把聚光燈放在這裡?

洪愛珠以《老派少女購物路線》備受矚目,楊双子問她如何篩選、過濾特定的飲食書寫主題,避開已有前輩「寫得太好」的部分。洪愛珠從容回答:「剛巧相反,我的鄉土過去不是主流書寫會關注的內容,當我要寫的時候,我是從沒人要寫的東西撿起來寫的。」

洪愛珠自陳當初抱著「一片歌手的心情」投稿林榮三文學獎:「我這麼一個素人跨足到寫作領域,搞不好這輩子只會寫一篇。要到達想去的地方,你要認真,要動用所有人生經驗去寫它。」選題時,她想:「跟我生命牽絆最深的事物,優先寫。既然切仔麵跟我的生命牽絆得這麼深,當然是從切仔麵開始寫。 」這份心思恰好突顯了「小寫歷史」的特質。

以往鮮少有人介紹新北市的飲食文化,洪愛珠亦曾困惑:「難道我們的地域沒有值得書寫的飲食風土嗎?分明頗有些可寫的東西,但是怎麼之前都沒有人把聚光燈放在這裡?」

但她澄清,《老派少女購物路線》並不為了強調蘆洲小吃「多了不起」才寫,最深層的原因是:「我要記錄我的家人、家族成員。她們在我生命裡頭最重要,我為了要把這些人寫出來,才寫到家宴或家庭日常的食物。所以那終歸是一個寫散文的心情。」

楊双子分享對於飲食文學書寫的個人觀察: 「界定什麼是文學主流,一直以來都是話語權的鬥爭。」楊双子從小閱讀的飲食書,內容多是以外省文化為核心的飲食文化經驗。網路普及以來,「原本掌握文化資本,能決定飲食文學要寫什麼、和什麼東西可以被發表的權力就逐漸被瓦解掉了。所有人都開始動員寫各自的生命經驗,匯成一股非常大的潮流。所以現在不只是百花齊放,而是千萬朵花齊放的狀況。」

洪愛珠也深表同意:「年輕寫作者對於所處的時代、自己的身世非常看重,這是以前的人所沒有的。從前似乎只有美食家才有寫飲食文學的權力,但是接下來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寫,寫得夠好的話都會被看見。」

楊双子也提到多元性之於飲食文學的重要:「什麼東西都要有才是健康的,就像我們的飲食環境,要有小吃,也要有最高檔的美食,所有東西都應該要存在。所以各種族群、階級、不同菜系路線的飲食,全部視角都加進來寫,具有多元性是好的。」 

➤用書寫記下生命的觸動

對談最後,楊双子提及書寫的驅動與未來走向消逝的可能性:「我們為什麼書寫?是因為我們在生命經驗裡面,曾經得到某些觸動。這當中會有非常多人所寫的東西不被歷史記得,有些投身寫作的人,即使寫了一輩子也沒有留下傳世的文章。可是,我們全部的人,用盡全力一起往前走,才能推進一點點。最重要的還是在這當下,有什麼東西策動我們想要去做(書寫這件事)。」

楊双子曾於《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寫道:

如果若暉復活一天——?我想,必須是吃一頓飯吧。整個青春期我們都在飢餓中度過。飢餓不曾遠離,最終在我們心底生根。但凡慰勞,肯定是吃。喜悅吃,憂愁吃,慶功是吃,挫敗也是吃。

如果若暉復活一天?我想,我們必須要有一頓飯。必須是美味的一頓飯。不要昂貴的餐廳,排隊名店,不是法國料理或者麻辣火鍋,那不真正親近。也不要是點心,比如雞排紅茶,臭豆腐豐仁冰,滷肉飯蚵仔煎,烤土司與木瓜牛奶,儘管全部愛吃也想吃,但不夠踏實。要正餐,且應該是家常的一頓晚飯。

或許這樣的想望已被安靜地寄託在《四維街一號》每一幕女子們共食的場景之中——甜點如芋泥羹、長崎蛋糕、檸檬餅,大餐如燒酒雞、生燒雞、老菜脯雞湯,輕食如潤餅、炸春捲。從採購、清洗、準備食材,大家來廚房互相鬥相共(tàu-sann-kāng,幫忙),用營養豐盛的美味食物填飽身心的匱乏之餘,也充滿善意情感的流動。小說作為想像平行時空的載體,想必一定也讓相逢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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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維街一號
作者:楊双子
插畫:鄭培哲
出版:春山出版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楊双子

本名楊若慈,1984年生,臺中烏日人,雙胞胎中的姊姊。百合/歷史/大眾小說家,動漫畫次文化與大眾文學觀察者。著有小說《臺灣漫遊錄》、《花開少女華麗島》、《花開時節》,散文《開動了!老臺中:歷史小說家的街頭飲食踏查》、《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以及漫畫原作《綺譚花物語》等書。曾獲金鼎獎、金漫獎、Openbook年度中文創作等,《臺灣漫遊錄》的日譯、英譯分別由日本中央公論新社與美國Graywolf Press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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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16 20:15
漫評》歷史是漫畫的彩蛋:讀《集合!Rendez-Vous》系列漫畫

我讀高中時,學校盛傳有個歷史老師會親自扮演各種歷史人物,賣命演出重要場景。據說教到聖女貞德時,他還會假想將自己綁起來,演出在柴堆上遭到火燒的貞德。因為這個緣故,他上課時常常不在講台中央,有時會躲在門後,再蹦出來。有次把行經走廊巡堂的行政人員(有說就是校長)嚇壞了,以為發生靈異狀況。

我從沒讓這個老師教到,因為輪到他當我們歷史老師時,他出了肋骨折斷的意外,必須臥床休養。雖然從未受教於這位「全身歷史教師」,但學姐們說起歷史課帶給她們的熱愛,令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直至今日,我腦海中還會浮現一個老師被綁起來的「聖女貞德」——彷彿一幅無紙漫畫。

上大學時,我有一套自己的世界史讀法。不從老師指定的專書讀起,而是先到圖書館找到逐年或逐日的新聞日誌或大事記,快速瀏覽後,再讀世界史。比如讀到「爵士樂成為重要文化現象」,根本不用費力記憶,因為在「時事瀏覽」中,爵士音樂會的盛況或唱片佳績早印在我腦海中。

所謂「世界史」,不過就是用更扼要的語言,將現象「統整」。輪到我做課堂報告時,我也將這個「不先看歷史敘述」的讀法,作為展示。最後我被當成「奇怪與似乎過份活潑」的學生,在當年的歷史系上,我彷彿既不夠有氣質,又有點花招過多。不過,老師對於我這個「不那麼中規中矩」的學生,還是流露出讚賞與鼓勵之意——這也是構成我最初「歷史愛」的源頭。

理論上,沒人能真的在「歷史」中「身歷其境」。就如辛波斯卡的詩:「當我說『未來』,未來已成過去」,更何況是作為「過去」的歷史。但無論傳奇的「偽聖女貞德」歷史老師,或是我「假扮」成「過去時代的讀報人」,這些「似歷史非歷史」的投入,都以「假裝進入、想像在場」的方式,發展出「對歷史的興趣」。

最近讓我思索這種「(歷史)門檻前」的「熱身活動」,是因為看完了陳澄波文化基金會出版的系列漫畫《集合!Rendez-Vous》。Rendez-Vous是起源於法文,廣泛被不同語系借用的詞。它是非常日常的用語,小至與朋友「碰頭」,大至藝術文化的「相逢」,都可以用這個詞表達「有約」或「約會」的意思。

➤​歷史??漫畫

對這個目標120冊的漫畫系列創作,我最強烈的感覺是驚奇——它不是歷史漫畫(敘述歷史),不是文藝漫畫(強調知識),既非「造型派」,也非「作者論」。如果要說它鮮明的特徵,那就是「輕鬆、簡單與好看」——過去某種對漫畫的貶抑,說看漫畫「不用大腦」,或許將會成為對這套漫畫的「讚譽」。氣氛那麼輕鬆,可以嗎?敘事如此簡單,不羞恥嗎?單純好看,不加入競爭風格的特異,這些漫畫工作者未來會有前途嗎?

但我又接著問:老是嚴肅,是有病嗎?畏懼簡單,太懦弱了吧?沒有太重負擔的畫風,難道沒有讓人因為作者群的「無我性」,而有從「審美的壓迫感」蹺班出走的解脫感?我想到「回歸本格漫畫」幾個字,雖然這也許不夠準確。


第一集出現了會說話的小蜥蜴。人物誇張的表情,帶來強烈的爽朗感。(圖片提供:澄波藝術文化有限公司)

畢竟,「漫畫本格」是什麼,會因為地域而有不同。但總之,這系列作品給我一種「重回原點」的感受——讓我發現,長久下來,為了提升漫畫的地位,我們太過將鎂光燈聚焦強調智識與文化的「潮品」,而忽略了它身世的另一面:人物性格的粗線條、劇情的以簡馭繁、天外飛來一筆的逗趣、對某些細節不成比例地放大沉浸……以致於再次見到它們時,這些漫畫固有的「調皮搗蛋」性格,彷彿因為「復古」而顯得「推陳出新」。

這絕不是說這系列作品在美術與構圖上不講究、不細緻,而是說它並不尋求太極端的表現——情節也多以完成任務、揭發陰謀、兩方對戰等常見架構為基礎。那麼,如果說我不想錯過未來的每一本,又是為什麼呢?原因是,能夠真正給予這套「娛樂擺中間,教育擺旁邊」定位的,應該是一個有趣的新嘗試:「歷史彩蛋漫畫」。

➤​彩蛋隱藏的力量

「彩蛋」是一個相對新的文化「裝置」,意味在作品中隱藏讓人可以尋找、發現的訊息。彩蛋之所以可以作為彩蛋,必須具備「彩蛋性格」。以歷史而言,還不為眾人周知,俗稱的「冷知識」,或是可以動搖原有知識體系的,可以說,就是不錯的「彩蛋」。

比如說,在第二集《發光的琉璃印》裡,出現了外星人與會變成怪物的村長,這都不是一般可以納入歷史的內容,但故事所在地「荷包(苞)嶼」,倒是真實存在於現今的嘉義縣。荷包(苞)嶼一度以高品質甘蔗與布袋鹽,以及阿里山檜木齊名,牽引出藍鼎元在朱一貴事件後來台。這樣的知識含量並不濃,但卻很關鍵。這是以固定體例放在漫畫最末的「出發點」欄中。

彩蛋也不一定完全正式,比如第四集《別吃雞母珠》中,「出發點」設定的是「1582年葡萄牙人船難」,但真正的彩蛋,反而是從貌似無害實有劇毒的「雞母珠」,凸顯出原住民族的植物學常識,在不同文化碰撞時可能發生的作用。

第三集《The Missing Letter》中,有健忘的老太太、愛情與陰謀大亂鬥,但彩蛋無疑是台灣在1935年的首次投票選舉——儘管充滿限制,畢竟是初體驗。這一集也較其他作品更深入社會不平等與歧視的主題,但仍讓沉鬱只存在驚鴻一瞥,保持了兒少讀物對陰暗面的劑量調控。因為計劃是上百本,觀察目前的出版,整體設計預留了不少彈性,為的是讓更多不同類型的人物擔任主角,甚或放入更具性別平權的內容。


頭髮呈楊桃星星狀的阿山,是負責督促人類修復記憶的非人類。

第一集中「出發點」長途跋涉的射日傳說,我認為以泰雅族傳說視之,似乎更為妥當。但坊間確實存在把它記為「台灣民間故事」或「台灣童話」,沒提泰雅族的做法。以我所了解的,這則傳說中,三個男人揹著三個嬰兒出發,是因為走向射日處的腳程太遠。第一代出發的人,還沒走到就垂垂老矣,因此才想出要接著出發的人揹上嬰兒。

這則傳說凸顯了社群使命所需時間,長於個人生命的認識。做為第一集「傳承」的主題,可以說是非常到位的選擇。然而,或許對「彩蛋」的處理,有盡可能輕簡的傾向,將傳說直接從「三個男人揹著三個嬰兒上路」說起,使原本傳說中表現智慧、毅力,與即使悲傷也要達成目標的豐富情感,被削薄了不少。

我以為,全系列的漫畫如能邀請原住民族與歷史學家擔任顧問,並在「出發點」的書寫上,保留已有的慧眼與簡明但更加審慎,相信這套匠心獨具的漫畫,會愈臻完美,最終成為許多家庭與個人爭先收藏的「彩蛋漫畫」。


除了歷史彩蛋外,也有成長漫畫常出現的主題,比如信任、合作等等。(圖片提供:澄波藝術文化有限公司)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集合! Rendezvous:001打了三百年
作者:Rendezvous Studio
出版:澄波藝術文化公司
定價:2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Rendezvous Studio

不是單一作者,是一個團隊。

成員有故事轉譯者、漫畫編劇、漫畫分鏡師們、清稿描線完稿小組、封面美術設計,以及編輯群,近30人的《集合!Rendezvous》系列漫畫製作團隊。

目標120本漫畫,期許每兩個月出版一本的速度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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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0-16 12:30
2023臺北詩歌節》咖啡與詩駐站計畫「詩生萬物,萬物有詩」現場側記

說起每年臺北詩歌節,最期待的除了精采的開幕詩演出,還有各種創意橫生的跨領域詩行動。今年度詩歌節首創名為《詩生萬物,萬物有詩》的咖啡與詩駐站計畫,選擇疫情前搖身變為「咖啡街」的金門街進行5場結合食物、動物、植物、杯中物、錯物(誤)的活動。雖然策展人鴻鴻自陳不太喝咖啡,但他表示咖啡廳和世界各地的文學都存在非常緊密的關聯。

因為名額有限,在報名踴躍的情況下令許多讀者扼腕。還好,臺北詩歌節貼心地邀請表演工作者余佩真擔任直播主,讓無法親身參與的讀者也能在螢幕裡一窺這些活動。從金門街口的王貫英先生紀念園出發,在直播的3小時當中,「詩」與「萬物」會為我們帶來什麼樣的體驗呢?

潘家欣的「食物」:我酸也不是,不酸也不是

「希望大家可以玩這些詩句、感知這些詩句,透過觸覺和味覺享受讀詩的過程。」推開NUKI Coffee的店門,長桌上整齊擺著剪刀、膠水和8種顏色的紙,潘家欣正娓娓談著上頭的選詩。

印在深橘色紙上的是〈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收錄於漫漁即將出版的詩集《夢的截圖》。這首詩用「詠物」的形式讓潘家欣深有所感──「為什麼我們要符合橘子的標準?橘子並不是唯一的水果,為什麼每一個女人都必須是橘子?」社會不斷告訴我們要成為一個多子的「好橘子」,這首詩在溫柔且堅定的叩問中,揭露了世界對女性身體與身分的想像框架。

從議題抽離,潘家欣選了自己的短詩〈葡萄〉,短短兩行「我酸也不是/不酸也不是」讓大家會心一笑。被稱為「水果王國」的臺灣有著各式各樣的葡萄,但什麼葡萄才算是好吃的葡萄?如果怎樣都不能符合大家的期待,不如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同樣是潘家欣的詩,描述親子日常的〈媽媽的骨灰,可以吃嗎?〉曾在臉書引發討論;若從哺育的概念延伸,「媽媽是食物」便顯得合情合理。

母親也有離開人世的一天,身體火化後終將變為骨灰──「有誰規定骨灰不能吃嗎?」潘家欣笑說,自己是個容易讓大家惱怒的作者:「我們的相遇其實很短暫,但我們分開又不是真的分開。媽媽會用不同的方式回到孩子身邊,孩子也會用不同的方式回到媽媽身邊。」可能是糖粉的甜,撒在點心上;也可能是鹽巴的鹹,聯想到海邊的回憶……各種味道是親子相互填充的狀態──「我把媽媽吃進我的身體裡面,就像我曾經在媽媽的身體裡面。」


長桌上整齊擺著剪刀、膠水和8種顏色的紙,詩人潘家欣(右二)正娓娓談著上頭的選詩。

除了以上詩作,還有楊佳嫻寫慾望與情感的〈木瓜詩〉、柏森寫與蘋果相遇的〈果的內觀〉、鄒佑昇援引印度星相學的〈羅睺〉等,潘家欣共挑選了8首「食物詩」分享。參與者選好喜歡的詞句並剪下、黏貼在明信片上,然後依照顏色製作食物串──每首詩都對應一種食物,比如米黃色的紙是瞇的〈切鳳梨時,關於心的幾種隱喻〉,對應著「鳳梨乾」;深紅色的紙是阿廖的〈七分熟〉,對應著「牛肉乾」。

「這裡面有個陷阱題,」調皮的潘家欣提醒大家:「〈媽媽的骨灰,可以吃嗎?〉和〈羅睺〉沒有對應的食物,所以大家要小心不要把這同一首詩的素材串得太多,否則可能會得到意外的結果。」是呀,骨灰該是什麼?代表星象的詞彙又該是什麼?活動的設計令人眼睛為之一亮:骨灰對應「棉花糖」,而羅睺對應「鹽巴」。

我看著正專心直播的余佩真,她手上的明信片貼著五張「我酸也不是/不酸也不是」,最後配上一條鄒佑昇的摩斯電碼。讀詩讀到最後,是幾顆綠葡萄在竹籤上排列──撒上鹽巴後並不死鹹,反而讓詩顯得更加甘甜。

➤羅毓嘉的「錯物」:那些錯誤都被留下來了

隔著「咖啡學人-老傑克」的落地窗,羅毓嘉臉上掛著他招牌的笑容。「寫詩這件事情,很多時候是從詩人本身生命的不幸開始。」我看他侃侃談著寫作與生命中的錯誤,一旁的余佩真則細細翻讀桌上的一本本冊子──是民國88年左右、建中時期的「生活週記」,裡頭以工整筆跡埋藏著種種心緒。

高一就出櫃的羅毓嘉自陳生命中有許多錯誤的戀情,當時的他把所有愛不到的灰暗心情全都寫在了週記本,配上老師偶爾的評語,這些青春的對話顯得無比珍貴。「幸好當時有把這些東西寫下來──遇到現在的男朋友時,才知道這個相處模式是自己喜歡、是自己需要的。」當這些天崩地裂的愛情把生命的寬度拉開,寫作也才獲得更多的養分,才知道什麼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


余佩真則細細翻讀詩人羅毓嘉建中時期的「生活週記」。

在這場活動中,參與者必須事先準備一首自己寫的、關於「錯誤」的詩,以分享彼此的生命經驗。一開始以為是錯誤的人事物,在作品裡面呈現出來以後,許多參與者都說彷彿「整理好了」、「可以放下了」。

「我覺得我的體感滿不一樣的,寫詩這件事情對我而言還是有點陌生,會對自己有點期待,這個過程滿凌虐的。」余佩真向羅毓嘉朗讀自己寫的詩,分享寫作與生命的聯繫。微雨的午後,兩人在咖啡廳裡掏心掏肺地相互分享,限時開張的「人生相談室」裡盡是感動。


詩人羅毓嘉侃侃談著寫作與生命中的錯誤。

➤鄭琬融的「杯中物」:圖像的理解也是一種回應

走進「小地方seams」,昏暗的燈光讓狹長的空間別有一番風情。閱讀駐站詩人鄭琬融的詩作〈東邊〉,余佩真說自己沉浸在某種想像力當中,被一顆心的執拗與率真給感動:

我們比賽誰能讓太陽先燒死
我去了東邊
你說你要去更東邊
後來我們乾脆繞了地球一整圈
撞見你
我們從未如此年輕過

「希望來參加的人們能花個幾分鐘好好閱讀一首詩,」鄭琬融說:「突如其來的書寫要求對普通人可能顯得困難,或許轉而圖像的理解是一種更適合的回應。」這場的活動雖然採取了「拼貼詩」的方式進行,但拼貼的並不是文字,而是形色各異的圖像。

入座以後,每人會各抽一張詩卡,上頭印有調酒的詩籤;當大家拼貼完成、將圖像填滿牛皮紙之後,可以到吧檯兌換相應的酒飲。鄭琬融神色認真地逐一解析,給予所有人回應。這些互動與成果讓她感到驚喜:有人揀選同色系的素材,有人利用黏土製造出立體景深,還有人不選擇黏在詩卡上,正反兩面各呈現出不同的風景──是一個整體,而不是各分東西。

余佩真選到的詩,是谷川俊太郎〈二十億光年的孤獨〉節錄:

那些花瓣
從海岸大廈八樓的窗口
以最輕的琶音像我飄散而來

旁邊參與者抽到鄭琬融的〈世界之風〉節錄:

「要怎麼在這充滿意外的列車
使一個念頭純粹?」

而他以詩句拼貼出的圖像,無論在主角、景深、構圖都有精巧的安排,讓余佩真看到後不由得驚呼。眾人在吧檯邊以詩佐著四款飲品:自釀的咖啡蘋果酒、檸檬酒加西西里咖啡、荔枝紅茶酒以及小地方特調梅子氣泡飲。小小空間的鄭琬融彷若解籤的調酒師,在背景爵士樂的搖晃裡,帶領參與者度過杯中物的小時光。


鄭琬融彷若解籤的調酒師,在背景爵士樂的搖晃裡,帶領參與者度過杯中物的小時光。

➤隱匿的「動物」:答案都在你心中

隱匿的詩作往往在靈動中,呈現出其對世界的不滿。這種具有張力的特質,讓剛走進UNI CAFÉ的余佩真對個性如貓、人如其名的隱匿激動地說:「你的厭世接住了我的不誠實!」

看著坐在對面的隱匿,余佩真在桶中抽選了一支以紙膠帶封住的籤,裡頭全部都是隱匿手寫的、關於動物的詩。隱匿笑說,自己被其他參與者說有「仙姑」的體質,希望大家可以更放鬆地說出自己的煩惱。

「我的煩惱就是,我渴望臺灣獨立。」余佩真坦言,自己渴望創造社會的凝聚力,同時卻又害怕會造成衝突。聽到這樣的煩惱,隱匿似乎被震驚到,畢竟之前的參與者提出的都是工作、愛情、健康等很個人的層次,第一次碰到如此面向社會的問題。

打開捲起的紙,映入眼簾的是藍色筆跡寫在綠色格線稿紙。余佩真抽出的詩籤是隱匿的〈野貓〉,以下節錄:

我喜歡
在那裡呆一下
假裝自己也像那樣
曾經那樣
或即將那樣
眼底有光
性格頑強

對照eL的〈在我散步的時候〉,今天的任務是找出兩首詩中共同的字,一起討論解籤。「但也不一定是字面上的……」隱匿偶爾出言補充,兩人就這麼在貓咪不時走動的咖啡廳裡,來回討論困擾與詩作的關聯性。

「我都是讓讀者自己去詮釋、去推演,我不會說答案是什麼,」隱匿神情認真地說:「答案都在你心中,不是由我來告訴你。」

➤騷夏的「植物」:我們都是空氣鳳梨

從食物出發,我跟隨余佩真來到最後一站「克爾咖啡」,抵達以空氣鳳梨為主軸的植物場。食物和植物看似有著隱微的關聯──這裡有鳳梨可以吃嗎?

「空氣鳳梨和我們平常吃的鳳梨有親戚關係,但不會長出真的一顆鳳梨,兩個長得非常不一樣。」說起植物的騷夏雙眼放光,開始滔滔不絕地分享植物生長、澆水、造型的話題:「『小精靈』開花以後,會從旁邊長出側芽,母株本身會慢慢枯萎,慢慢步入死亡」、「我希望我的『章魚』肚子大大的才可愛,但是『章魚』常常會有爛掉的問題,所以要甩乾」、「你們看這個『花中花』和『菘蘿』,差非常多對不對?」

騷夏理了理思緒,指出這些空氣鳳梨不用土壤的附生性格,就彷彿借用「譬喻」當成自己的養分,和寫詩的概念很類似,兩者都很自由。


詩人騷夏的「植物場」以空氣鳳梨為主軸。

自稱「植物宅宅」的騷夏為植物詩下定義:詩裡面有植物當譬喻主體的,比如「紅豆生南國」或是土地詩人吳晟筆下的臺灣原生種,都算是植物詩。為了更好理解,騷夏朗讀兩首詩,包含以《詩經》為典故、曾在食物場出現的楊佳嫻〈木瓜詩〉節錄:

木瓜已經向你擲去了
此刻我神情鮮豔
億萬條微血管都酗了酒
等待你游牧著緘默而孤獨的螢火
向這裡徐徐而來

幾年前在臉書被高度討論的蔡仁偉〈封閉──寫給校園霸凌事件〉是另一個案例:

小時候覺得好玩
就用手去碰含羞草
看它縮起來 

可是 從來沒人認真想過
要過多久
它才能重新打開

騷夏說,這首詩掌握含羞草「摸了就會縮起來」的特性,揣摩霸凌者的「摸一下又沒什麼」的狀態,很精準地描寫被霸凌者和霸凌者的兩樣情。

要如何用「空氣鳳梨」寫詩?騷夏分享前幾天去採買空氣鳳梨時,自己比較晚回家;家裡的貓咪因為沒有準時餵食,就對著騷夏手插腰、生氣的樣子──「如果用貓咪的角度來寫空氣鳳梨,會發生什麼事?」

參與者在騷夏的示範後紛紛提筆:有的寫下初初萌芽的戀情,有的從校園霸凌聯想「權力」和自己經歷的職場霸凌經驗。「詩是一種類似『膝反射』的文類,很容易包藏情感。希望植物可以安慰你的心。」騷夏溫暖地回應。

在活動最後,騷夏說其實如果寫的詩沒有用到「空氣鳳梨」之中任何一字也沒關係。「畢竟所有詩都是從我們的心田長出來的,也都算是廣義的植物詩。」如此結論似乎為整場咖啡與詩的駐站計畫,寫下了一顆種子般的句點──只要有詩,就能不斷發芽、不斷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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