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從《妖怪獵人》到《阿朽》:諸星大二郎的克蘇魯與民俗學
第四台還沒有開始實施分級制度的1990年代,有很多不適合未成年觀看的影視內容,堂而皇之地走進大家的客廳,例如塚本晉也執導的恐怖電影《怪談比留子》。裡面那些盤據在古墳之下,難以名狀的人頭蜘蛛怪物,聽說曾在深夜時段嚇尿不少誤觸頻道按鍵的小學生。
用「聽說」,是因為我很小就接受《霹靂布袋戲》的洗禮,別說人頭蜘蛛,早年的劇情連蜘蛛都可以讓人類產子、生化科技把人變成半獸人、砍下頭顱還能復活的蔭屍等等,小學生我練就鐵膽,專程查節目表,眼睜睜看完整部《怪談比留子》,也沒留下什麼創傷後遺症,還是敢一個人去上廁所。
反倒是後來《怪談比留子》高清復原,來臺重映,因為我已逐漸具備日本神話與民俗學的基礎知識,這才被整部電影嚇得驚嘆不已。想不到一部看起來很B級的日式怪談片,竟然處處都是典故,甚或安排了許多對典故的致敬與改編。而且還能看得出,很多後來極具知名度的影視娛樂作品,都從《怪談比留子》這部片或者這部片的原作,得到非常多的靈感與養分。
日本民俗學的研究系譜可以上溯到柳田國男的研究,妖怪創作則可以從大師水木茂的作品找到源頭。以日本民俗與妖怪為素材的作品,大概都是以這兩位大師的成果為基礎。而諸星大二郎野心勃勃,他更將觸角延伸到洛夫克拉夫特(H. P. Lovecraft)的克蘇魯神話,與古神的觸角相碰。

➤妖怪獵人其實是妖怪 獵 人
猶如米開朗基羅《創世紀》壁畫上的亞當,從神的指尖獲得了生命之火,諸星大二郎筆下那些無法區分是妖還是鬼的存在,雖然依循著日本傳統民俗學與妖怪學的形象,但通常都會跳出傳統的詮釋,讓那些妖怪更像從未知地心竄出,隨時會取代人類,甚至以計畫進行的可怕存在。
《怪談比留子》就是這種風格的作品,改編自諸星大二郎的漫畫《妖怪獵人》其中的一冊《海竜祭の夜》。我特別喜歡這冊的同名短篇,用琵琶法師的《平家物語》開場,場景借自山口縣長門元乃隅稲成神社的鳥居,講述小皇子投海而亡,最後幻化為龍,渴求人類血祭的故事。
我常常借這篇故事來想像陸秀夫揹著宋少帝投海之後,宋少帝是否也會變成海底的某種巨靈,在崖山興風作浪,期待人類的祭祀。
《妖怪獵人》是一套單元式的短篇漫畫系列作,主角民俗學者稗田禮二郎,因為接受委託或是意外探訪,來到某個偏遠的日本村落,針對村子裡特殊儀式或傳說禁忌展開調查。隨著禮二郎涉入的程度愈來愈深,超自然現象也開始頻繁發生。身為民俗學者,禮二郎活用所學,穿梭在田野現場與文獻成果之間,慢慢揭開村子裡的謎團。
記不得當年看的《妖怪獵人》是哪間出版社印的,或許是走非法的管道。就像某個也是讓我找了很久,目前依然毫無線索,幾乎是我性啟蒙的16P情色短篇,其實是臺灣盜印商硬塞在某些熱血青年大部頭漫畫後面的「小贈品」。租書店退場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那個短篇漫畫,也買不到舊版的《妖怪獵人》了。
那個年代的版權觀念就是一本爛帳。在電影《怪談比留子》飾演禮二郎的沢田研二,在臺灣的知名度不高,但他的百萬銷售名曲〈時の過ぎゆくままに〉,其實就是由萬沙浪首唱,後來被伍佰再度唱紅的〈愛你一萬年〉。
《怪談比留子》上映的那個年代,華人們正在風靡《包青天》。雖然也是援引了龐博文史典故,運用古典小說與戲曲作品的傳奇作品,但過份強調善惡有報的僵化教條式思維,無法繼續推往地心,直探克蘇魯神話那種,只有純然邪惡與無盡啖噬人血精氣皮骨毛髮的深淵境界。
往深處推當然是必要的,流於表面的天道循環才是騙小孩的鬼話連篇。我經常幻想,當包拯披上黑紗,靈魂出竅,探入陰山,卻意外探往早在人類之前的古神領域,發現紅髮判官跟閻羅王其實都是受到人類欲望召喚出來的古神傀儡。
或許這樣的劇情,會讓我們更能誠實面對自己的罪惡。在某個關鍵時刻,我們都可能成為那個包庇親眷好友的紅髮判官。而最終我們都將承受的報應,不是什麼龍頭鍘虎頭鍘,而是在腦髓裡生根的記憶條碼,時不時發出侵入性警訊,逼迫我們回想自己所做過的一切。
➤拿捏日常的恐怖
熟悉日式怪談片的人,應該對《妖怪獵人》的敘事方式不陌生。像是同樣漫畫改編的《噬亡村》;清水崇導演近年策畫的恐怖村莊系列《犬鳴村》、《樹海村》、《牛首村》、《忌怪島》;熱銷20幾年的恐怖電玩《零》系列,以及真的用到人頭蜘蛛這個設定的《死魂曲》系列。甚至在歐美市場評價極高的《沉默之丘》,儼然就是披上一層白人世界外衣的日本恐怖村莊遊戲。
這類作品的敘事邏輯都跟《妖怪獵人》差不多:在一個被地圖抹除的村莊裡,剩餘或者已故的村人依舊頑固地在籌備或進行著古老儀式。主角們誤闖村莊,碰上接二連三的怪事或離奇命案,最終在民俗學者遺留的筆記裡,逐漸拼湊出村莊消失的真相。
小時候看《妖怪獵人》時就知道作者很厲害,卻沒想到是這麼厲害。在娛樂作品與文史考究裡,拿捏出一道這麼精準的分際線,幫後來的創作者們開拓出一個很好活用的敘事架構。
相較於踏入異境的恐怖村莊,《阿朽》的故事都發生在我們周遭日常,這對於恐怖的營造容易產生一種後座力。就算闔上書本,還是會因為鬼怪出現過的廁所、公園、屋頂等常見的現代生活空間,而惶惶然以為書中的情節有可能是參考於真實。
而真實的我們誰說不可能遇到書中那些鬼怪?雖然也是日式怪談的風格,但我完全無法想像,在《阿朽》裡面的妖怪或鬼魂,究竟是否可以透過傳統的除靈方式解決。換言之,《阿朽》裡的鬼怪更像是一種具有實體的生命。
諸星大二郎的漫畫也常常讓我想起日本動漫《靈異教師神眉》。例如〈赤い唇〉用左手封印怨靈的老和尚;或者像《阿朽》沿用鳥居的傳統設定,即鳥居代表著陰陽兩界之間的出入口,但另一方面又打破鳥居的規則,創造出一個像旋轉門般的鳥居;又或者用民俗流傳的小巫術,以「切八斷」的方式來跟鬼魔道別,劃清界線,像極了「童守小學」裡的學生玩一玩最後不小心召喚出惡鬼,得拜託神眉來降妖伏魔的禁忌遊戲。
這裡的小巫術,是指日文的「おまじない」。這個單字很難翻得妥善,雖然漢字寫成「御呪い」,也的確可以用巫術或詛咒來直譯。但是像小孩跌倒時,父母敲打著地板,對地板說「地板壞壞」,也算是一種「おまじない」;到飯店進房之前敲敲門,也是一種「おまじない」。
不限於語言或動作,不盡然涉及宗教信仰,日本有很多這種巫術即日常的例子,坊間也出了不少相關書籍。有時候我會想,是因為那些與世隔絕的村子真的鎮壓住許多我們看不見的鬼魔,所以需要大家一起用「おまじない」來延續咒力?還是因為人類不斷在使用「おまじない」,壯大了未知的力量,所以讓那些村人們疲於各種儀式與禁術的進行?
《靈異教師神眉》某集在講屋頂上的黑色人影,會造成該房子的住民過世。從那之後,有一段時間我被搞得疑神疑鬼,常常把修水塔的工人看成是召喚死亡的陰影。
無獨有偶,《阿朽》也有這種關於屋頂人影的章節。但是《阿朽》沒有神眉,屋頂鬼怪的來去與動機,沒人知道實情,不再有什麼積累仇恨而成的怨靈,只因為小小的補償作用就感動得升天成佛的情節。人一旦變成了鬼,就是窮究鬼生都要做亂,禍害人間。
我現在就住頂樓加蓋,看完《阿朽》也是翻來覆去了好幾個晚上,深怕哪天家門前就蹦出那個弔喪的黑色人影。
以前來不及讓《妖怪獵人》猛擊心靈的人有福了,現在我們有《阿朽》與《夢之阿朽》,是時候來好好面對一下自己的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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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諸星大二郎Morohoshi Daijiro 1949年出生。1970年獲選手塚治虫創辦的漫畫雜誌《COM》每月新人獎出道。 作品多從古代歷史取材,將其博學多聞的知識底蘊融入劇情中,為日本民俗傳奇漫畫第一人。 另一方面,也擅長描繪日常/異界幽微不明的界線,令讀者感受到世界觀遭到徹底顛覆,不寒而慄。出道超過50年,風格橫跨恐怖、科幻、搞笑等等,對之後的日本漫畫業界影響巨大。 |
東亞書房》活著是被允許的!河崎秋子獲直木獎後推出首部長篇監獄小說《愚者之石》,及其他藝文短訊
【作家動態】
■著有《颶風之王》、《對土贖罪》,並在今年初以《同類相殘》贏得直木獎的河崎秋子,上個月底推出獲獎後首部作品《愚者之石》(小學館)。故事始於明治18年初夏,政治犯瀨戶內巽被判處13年有期徒刑,並被收押至北海道樺戶集中監獄。他的室友山本大二郎,是個不斷吹噓著女人與食物、話題總是圍繞著慾望的男人。隔年春天,巽和夥伴大二郎被轉移到釧路集中監獄,從事硫磺開採的工作,期間遭遇嚴苛的天候環境、硫磺山上的苦役,以及無數同胞的死亡。明治22年1月底,大二郎在一場火災後神祕消失,8年後假釋出獄的巽,踏上了尋找大二郎的旅途。河崎在這部長篇監獄小說中,寫實地刻畫只要活著就無法逃避的環境、不合理的處境、苦難中的曙光,以及最低限度的生命意義。
■文學獎得獎作《明日的記憶》、《兩千七百的夏與冬》、《看得見海的理髮廳》作者荻原浩,於上個月底推出新作《微笑森林》(新潮社),講述生命的懺悔與感動,以及希望與再生。5歲的自閉症兒童真人,在人稱「自殺名勝」的原生林失蹤。他在一周後安全獲救,並跟大人說「熊熊救了我」。歸來的真人,不僅願意吃原本討厭的香蕉,口中更出現過去不曾學過的詞彙和歌曲。他在那片森林裡,到底經歷了什麼?
為了幫助遭輿論攻擊的真人母親釐清真相,真人的叔叔展開調查,並發現真人迷失在森林後,曾與4名男女同行。背負著揮之不去的過去與罪孽的4人,因為森林中的奇異邂逅,而重新開啟了人生。書評家吉田伸子,對4人在樹海中與男孩相遇的描寫相當讚賞,認為荻原透過他們的改變,呈現希望的光芒,「這光芒雖然微小,但也令人眩目。」
古內透過「星空拋接球」、「森林方舟」等6個療癒心靈的故事,描繪現代都市人承受的壓力與心傷,以及角色們因為發覺隱藏在東京不同角落的「世外桃源」,而得到慰藉與重生的歷程。
繼創下佳績的《妖怪心中》後,蟬谷再次透過歌舞伎的框架,編織出虛實交錯的劇場世界。
■以《巷說百物語》系列成為文學獎三冠王的人氣妖怪小說家京極夏彥,本月中推出系列作完結篇《了巷説百物語》(角川出版)。居住於下總國的獵狐專家稻荷藤兵衛,其實還有一個祕密身分:他能識破一切謊言、揭露過去醜惡,因此也被稱為「洞察屋」。某日,藤兵衛接到老中首座水野忠邦的委託,請他找出阻礙改革的敵對勢力,他們善於馭使妖魔、迷惑眾生、操縱人心。接下委託的藤兵衛來到江戶,遇到了妖魔使一行人,隨後也結識了武藏晴明神社的陰陽師中禪寺洲齋,並參與一家商戶的驅魔儀式。洞察屋、妖魔使、陰陽師的對峙與糾纏,將導向什麼樣的結局呢?
■著有《皇家賓館》、《蛇行之月》、《家族的完成》等傑作的文學獎作家櫻木紫乃,於本月中推出最新短篇小說集《山谷來的女人》(文藝春秋),以北海道為舞台,講述6個圍繞愛努女性「赤城美和」的故事。
愛努紋樣設計師美和,致力將傳統愛努圖騰現代化,融入日常生活空間。自少女時代起,她便因堅定、直率而獨特的特質,吸引著周遭的人。和她共處的人們,會注意到過去忽視的潛意識,也因感受到自身的情感而受傷。接著,美和便會離開,留下令人難以忘懷的話語。櫻木透過美和在不同年代與周圍交織的故事,書寫愛努族被壓迫的過往,以及肩負文化重量之人所展現的堅韌與驕傲。
【得獎消息】
■第12屆河合隼雄物語獎在本月3日公布得獎結果,八木詠美以去年春天推出的小說《休館日的她們》(筑摩書房),成為本屆贏家。八木在2020年以處女作《空芯手帳》奪得第36屆太宰治獎,該作英譯版《Diary of a Void》,並在2022年受《紐約時報》、《紐約客》等多家媒體推薦為必讀書籍,目前已被翻譯為24國語言發行全球。
《休館日的她們》是八木的第2部作品,故事女主角霍拉透過大學恩師介紹,接下一份當古羅馬女神像聊天對象的工作。她與維納斯雕像超越了有機物和無機物的界線,打開新關係的大門,建立起神奇又堅定的姐妹情誼。河合隼雄物語獎評審認為,這是一部透過讓存在於平行世界的靈魂互換,來探討溝通可能性之作。
■第70屆江戶川亂步獎於上個月公布,此次睽違3年出現並列得主,獲獎的2部作品,分別是以幕末遊廓為舞台的本格時代推理小說《遊廓島心中譚》,以及描寫人氣男偶像禁藥疑雲的幽默推理小說《假肌肉》(Fake Muscle),得獎作預計將在今年8月以後,由講談社正式發行。
霜月流的《遊廓島心中譚》,講述町人少女們潛入外國人居留地,追查親人死亡真相的故事。霜月自陳,這部作品受幕末時期到訪橫濱的地理學者里希霍芬(von Richthofen)所啟發,他筆下的「遊廓島」為她帶來的印象與感動,成為本作構思的核心。
另一位得主日野瑛太郎,則是第4次入圍亂步獎最終評選。得獎作《假肌肉》以週刊記者和麻藥取締官為主角,講述兩人如何循線追查未在禁藥檢測中檢出的非法藥物。日野提到,自己在新冠疫情期間迷上健身,因而萌生以「健美運動黑暗面」為主題的想法。
值得一提的是,本次亂步獎公布第2輪評選結果時,以《假如她沒有奪走那座鐘》入圍的作者「外八」,除了作品評論外,還得到一句「宛如暴雷的標題,以及擺明沒有認真想的筆名,也是扣分對象」的評語。這個評論在社群網站上引起撻伐,作者本人在X(推特)發文回應:「用『外八』當作筆名不行嗎?我從小就被叫這個綽號。」許多讀者也表示難以接受「筆名被當成扣分依據」的說法。
【業界新聞】
■日本全國書店數量,在過去10年內減少約4700家,其中光是2023年就少了614家。除了閱讀人口減少外,網絡購物與電子書的普及,也降低讀者光顧書店的機會,加快小規模書店倒閉潮。2022年接手倒閉書店的直木獎作家今村翔吾,今年4月底在東京神保町開設日本第一間格子書店「本丸」,以共享型書店的形式另闢蹊徑。
這間書店將364個櫃位,以月租4000到9000日圓的價格,分租給不同櫃主,讓他們自由陳列和銷售選品。有些書架上專門陳列人類或動物骨骼的書籍,也有書架上僅放置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今村提到:「如果是許多人一起參與的共享型書店,就能分散開店風險。這種型態也具備向地方擴展的潛力。」今村亦希望目前的租用者中,能夠出現願意開設書店的人,他計劃支援櫃主獨立開店,進一步擴展書店覆蓋率。
■上個月恰逢母親節,日本《產經新聞》文化部與紀伊國屋書店、流泉書房及淳久堂書店代表,共同舉辦座談會,以「母親」為主題,收集並推薦關於母親的故事,表達感動與感謝。本次的選書包含宮西達也的繪本《最喜歡媽媽了!》和《你看起來好像很好吃》、吉竹伸介的繪本《明明啊明明》、漫畫家螻榮子的《我們這一家SUPER》、鹿島和夫的《老師,那個啊:一年一班鹿島教室》,以及早見和真在今春推出的棒球小說《觀眾席的母親》。
這些推薦書籍或以忙於育兒、家務和工作的母親們為主題,或讓母親大量登場。與會者希望透過這些作品,讓心情緊繃、或感覺自己的付出得不到回報的母親,能享受放鬆的閱讀時光,並在書本中的得到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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