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林芳玫》新人生、旅行中的人生、人生中的旅行
台灣開放觀光的第一年,父母就讓我們幾個姊妹參加遊歐洲的旅行團,那時我才20歲,也因此展開之後無數次的自助旅行。第一次去歐洲的人,大概都會被大英博物館、羅浮宮等世界級的博物館震懾,從此啟動我對建築與繪畫的興趣。第三次以後,就覺得這些地方太龐大,是沉重的文化包袱,且觀光客又多。30歲過後,我逐漸疏離博物館與美術館,甚至感到厭惡。此後的旅行,就是悠閒地看看異國街道風景、在咖啡廳一邊喝咖啡一邊閱讀,或是到鄉下欣賞自然景色。
自助旅行看似充滿可能性與挑戰,次數多了也就形成固定的僵化旅遊模式。這個模式的組合是:搭機到異國、尋找咖啡廳、在咖啡廳閱讀身為教授所需閱讀的學術論文。其實還是離不開工作,彷彿單純的旅遊會有罪惡感,在旅行中讀書比較有正當性。
直到我在2005年左右,讀了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小說《新人生》,才大開眼界,知道旅行的另一種可能。此書探討旅行與人生的變化及隨之而來的危機,還觸及民族國家認同的建構與解構等相關議題。由於是多年前閱讀的,如今憑主觀記憶書寫,也許與文本有誤差,敬請見諒。

《新人生》這部小說的情節高潮迭起,可以只是為了看故事而閱讀,也可以深思故事表象下的深層意涵。
敘事者「我」,年輕時讀了一本書,讓他想離家,追尋此書的匿名作者。帕慕克賣個關子,不說這是什麼書。總之,少年人看了之後,原有的價值觀崩解,展開了追尋之旅。他搭上一班長途客運車要去某城市,途中發生嚴重車禍,大部分的乘客不是當場死亡就是嚴重受傷。在一片混亂的場合,「我」拿了某位死者的皮夾,匆匆離去。少年人本來身上沒多少錢,因為這個皮夾,他多了很多錢。他同時盜用死者的身分證。那個年代,還沒有電腦與網路,盜用身分證不會很快就被發現。
「我」開始展開新人生,使用別人的證件,參加一些展覽會等活動。發生什麼令他感興趣的議題,他就前往相關的地方。他沒有事前規劃的旅遊行程,而是當下隨機決定要去哪裡,抵達後他也不預設在那裡待多久。就這樣,他搭著長途客運遊遍土耳其。故事快結束時,主角找到他心中認定的作者,該人否認,並耐心與少年談話,說服少年他不是作者。
最後,少年發現其實作者是他的叔叔。少年返鄉找叔叔,叔叔也否認,一再表明自己只是個通俗漫畫作者,不可能寫此書。為何此書作者要匿名?為何少年找到的人都要極力否認?因為此書議題在那時的土耳其政治、社會、歷史脈絡下,是禁忌,挑戰了主流價值觀。
大家都知道,土耳其信奉伊斯蘭教,卻是伊斯蘭國家中相對開明的,對西方文明接受度很高。但是,他們仍然感受到傳統與現代、東方與西方的對立、拉扯、糾結。類似晚清時期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折衷想法,土耳其主流價值觀也是希望保存「固有文化」而又能接受西方物質文明。
但是少年看到的這本書,則是批判土耳其的民族文化而擁抱西方,作者只能匿名出版。《新人生》這本小說,是書中有書,也許可視為是後現代情境下的後設文本。
帕慕克虛構一本書中書,沒有取名,連大概內容也沒講,只是在小說開頭指出,少年「我」讀此書後,想要離家,找尋作者。而書的本體內容,則透過「我」的一連串非預先規劃旅程,展現少年我、其他人物、作者帕慕克對土耳其的歷史、地理、文化的探索,特別是東西文化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另一方面,故事情節的橋段,則取材通俗文類的漫畫、電視連續劇、美式電影、偵探小說,用以說明尋常百姓已經透過美國通俗文化在全世界的滲透而接觸西方,輕巧地拆解了「純正土耳其人」的民族神話。
我看了這本書以後,並非去探索此書如何啟發我的國族身分認同,而是認識了不事先規劃行程的旅遊方式。我曾想像著在台灣旅行10天。先來到台北車站,去買票窗口問20分鐘以後開車的車班。如果是往南部,那就往南部;如果是往東部的花蓮與台東,那就往東部。假設我買了到台中的票,我就在台中下車,看到附近有什麼旅館,就去問有無空房。接下來幾天,看看經過哪些景點,觸動我往台南或屏東移動,但也可能往北到苗栗、新竹。
十多年過去了,這個願望尚未執行,因為心理層次準備好了,卻因身體老化、容易關節痛,使我不敢貿然行動。但我也嘗試了縮小版。數年前,我與先生開車到苗栗南庄賞桐花。回程時,我決定自己回去。先生把我載到頭份,那裡好像沒有火車站,先生讓我在客運總站下車。幾分鐘之後,來了一班往新竹的車,我就搭車到新竹火車站。下車後找一家旅館入住,旅館雖然乾淨,但設施老舊,於是在空間中產生時間差:那種旅館設施與氛圍,像是30年前。
晚餐後我在附近商圈散步,在連鎖品牌衣物店NET買了一個包包。說穿了,我喜歡一點點冒險,不要太多。我不會跑到非洲叢林裡,我在新竹,也只敢在熱鬧商圈逛,在固定的麥當勞、星巴克等連鎖店,尋找陌生環境的熟悉感。
也許有人覺得,到新竹只在火車站附近逛?要買NET包包,在台北買就可以。但我的重點是不是買東西,而是如何在未知環境下,安全地探索。從南庄到頭份途中,我假設可以搭台鐵往南或往北。到了那裡,沒有台鐵,客運站來了一班車,我就上車了。那天當我和先生從台北開車到南庄時,我們原本是預計當日往返,我並無過夜的打算。
某個瞬間,你願意接受未知,那個瞬間,就是旅行。為了要感應這個瞬間,我花了很多年時間來準備,經歷身體老化、父母年邁需要照顧,以及各種人生歷練,才能造就這個瞬間。而這個瞬間,也啟動了重新認知慣性活動的自我覺察力。
還有一次,我去嘉義玩,第二天去嘉義火車站附近商圈的美容院洗頭。設計師與我聊起來,推薦我去「車埕」。洗完頭,我用手機查詢,此地在南投,我要先搭台鐵去彰化,在彰化轉車。下車時我弄錯了,提早一站下車。我在車站旁的餐廳吃飯,跟老闆娘閒聊一下,飯後再搭一站的火車到車埕。
還有一次,與朋友相約去南投毓繡美術館,這是既定行程,
但是我前幾天在別處旅行時誤食藥物,導致全身發癢過敏。我並未取消行程,而是依約前往美術館。說也奇怪,看畫時就不癢了。這是藝術治療嗎?
目前我面臨兩個挑戰:第一是疫情期間要保持社交距離,第二是關節輕微疼痛而行動遲緩。我想到了可以去美術館,空間大人又少,我拄著拐杖在北美館緩緩走路,欣賞畫作。這樣慢慢走,手機計步器顯示走了好幾千步。同行的朋友是《台灣美術兩百年》的特約編輯,於是回家後我從這上下兩冊中挑幾幅畫作來欣賞,並且閱讀導覽文字。書籍、藝術品、美術館、旅行、生命的體會、經由美術了解台灣的發展與變遷,這些元素都交織在一起。年輕時對博物館與美術館由崇拜而恐懼厭惡,近年來又重燃對美術的熱情。
《新人生》的主角第一次出門就碰上車禍而死裡逃生。而我呢?旅行時經常摔倒、皮膚過敏、拉肚子、流鼻血,但我仍堅持旅行之必要。
《新人生》一書開啟了我的另類旅行模式。而疫情與關節微痛,讓我在幾百坪或幾十坪的美術館空間移動。我喜歡這樣的微旅行。●
作者簡介:林芳玫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社會學博士,曾任政大新聞系教授,青輔會主委,現任台師大台文系教授。教學與研究領域為:性別與國族認同,歷史小說,通俗文話。曾出版《解讀瓊瑤愛情王國》,獲聯合報年度好書獎,散文集《跨界之旅》獲新聞局金鼎獎。喜歡旅行,任何空間中的移動都可以視為旅行。不論是搭捷運還是參觀美術館,都可以用旅行者的視角來體驗。










漫畫評論》電影的時代浮世繪:黃建業評小莊《潮浪群雄》
小莊的《潮浪群雄1》無疑是敍説臺灣新電影運動,最趣味盎然的一本書。這不單只因為它是漫畫,更特別的是它重現了80年代有趣的政治、社會、文化氛圍。書中人物活靈活現,突出經由細致觀察的角色個性,情境撰述充滿戲劇性和幽默感。簡而言之,這份追懷不濫情地勾勒出鮮活的年代生活圖像,是它最難能可貴之處。
書中有很多段落充滿生動準確的戲劇性描寫,像明驥先生常常掛在嘴邊説:「中影是個好地方,一起來為中華民國的電影奮鬥吧!」或者明驥聽到小野自我介紹時,一下弄不清楚,便訝異道:「宵夜?」最為爆笑。
又或臺北市立療養院院長問吳念真:「明驥是你什麽人?他打電話來要我放人?」又或侯孝賢説:「現代小說提供我們很棒的視野。」朱天文便問陳坤厚及侯孝賢:「你們最近看了什麽有趣的?」
這些場景都幽默地反應了人物和那時代的趣味,漫畫化地勾勒出非英雄色彩的時代浮世繪。
➤一種新姿態
臺灣新電影與其說是一場電影運動,無疑更是一個急遽變化時代中的文化自由運動。法國權威電影雜誌《電影筆記》在策畫的《電光幻影一百年》(100 Journees qui Ont Fait le Cinéma)裡放入「臺灣電影宣言的簽署」一章,也算是國際影壇重大事件印記。置身在那個時代之中,大多數人沒意識到自己的言行竟成多年後的歷史,更少有人意識到,臺灣電影真能衝出困局,為自己世代的映像夢想,作浪興波。
無決定性的意識形態,卻可能重曡著彼此的夢想。壓抑在電影下的鮮活生命力和現實,都是電影有待開發的寶庫。它其實是那個漸漸富裕起來的社會,必然的自由慾望,也是這種想望,讓新電影必須從自我,從歷史,從社會觀察和體驗開始。《光陰的故事》雖是分段體四位導演的新作,但其間蕩漾的時代呼吸,也正是當時跳動的社會脈搏,一種「或然」中的「必然」。
➤中影的侏羅紀
很多運動常常依靠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或無知),不少原創性也因為覺得要有另一種新作為和新姿態。吳念真的浪漫善感,小野的策略清明,陶德辰及段鐘沂的把握時機順水推舟,都似乎是蟄伏多年,有待千舸齊發。然而,在這些年間,吳念真的企畫案退回多少遍,小野抽屜中的「白鴿計畫」也差不多變成灰鴿,始在明驥的奇思妙想下,讓中影在恐龍館物盡其用下,初見曙光。(有時候會想:如果陶德辰想到侏羅紀公園之類,會不會改寫成另一頁臺灣電影史。)
《光陰的故事》的送審案,也是異常荒謬的。企畫案標榜著:「國家四十年的經濟建設」,看起來活像政宣片。就像小野回憶,若果放棄了這荒謬的契機,新電影的浪潮不知要再等多久。
➤聽説不要太相信「聽説」
臺灣新電影不是一個革命性運動,本質上,是內部顛覆性變革。這解答了為何它誕生在「中影」這帶有保守性色彩的黨營電影機構之中,有太多的困境,讓改革行動屢戰屢敗。銳氣消磨在新電影初期,的確是小野、吳念真等人極易耗損的時刻,加上一大堆「聽說」(比如要搞好人際關係,要陪編審打麻將等傳言),真真假假已教人沮喪。
現在回顧那段日子,不得不佩服那不計較「聽説」的堅持者。看不到結果,卻在前路茫茫中,開拓了一遍貧蕪天地。
➤句號還是……
有些人爭論,新電影運動是到「電影宣言簽署」告終,還是到《悲情城市》畫下完整的句點。前者是一個時代精神的期待(意思是不易被完美達成),後者則是禁忌的全面打破。美學凌越了歷史的關卡。或許,這沒有那麼需要計較。
電影歷史不是政治的改朝換代,對很多人來説,「電影宣言」所指陳的社會、媒體、教育等面向,仍有待更多改革,而外在的禁忌突破,也轉向更多內在的解放。
所有的「電影新浪」或許都仍未結束,我們看到的不是浪潮,而是滔滔洋海吧。●
作者:小莊
出版:大辣
定價:5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小莊(Sean CHUANG)
本名莊永新,1968年生,台灣台北復興商工美術工藝科畢業。
台灣知名廣告導演,三十年廣告作品超過五百部,曾獲多次時報廣告獎與亞太廣告獎肯定,足跡橫跨大陸、新加坡與日本等地,目前仍堅持左手拍片、右手畫漫畫。
2021年,《80年代事件簿》榮獲金馬創投會議之中影電影開發基金╱開發中(FPP)電影獎項,擔任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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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通信 vol.356》音樂就是要好聽,書就是要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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