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李永平只見過3次面。
最近的一次是今年9月9日,李永平化療前夕,麥田出版社給他在紀州庵辦個新書發表會,兼給9月15日生日的他暖個壽。說是新書發表,其實沒新書,不過是把他晚年寫的幾部長篇組合成「月河三部曲」套書,邀幾個朋友,向他致意。上台的是他昔日東華的同事郭強生,創研所的學生甘耀明,「擡轎王」駱以軍,同鄉高嘉謙和我,張貴興、胡金倫和一些更年輕的大馬同鄉也隱身在現場。沒想到,這也是他50年來首次的「新書發表會」。最該辦發表會的,應是《海東青》出版時,那是他的高峰期,其時45歲。
李永平是被用輪椅推進來的。稍早時我們在紀州庵樓下用餐時看到他,比5月中下旬我見到他時氣色差多了,更加瘦,幾乎可說是形容枯槁。
8月17日麥田聯絡我時,看看還沒開學,我沒多猶豫便答應了。心想,這多半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住得遠,懶出門。5月16日,接到高嘉謙私訊,他前一天和幾位在台北的同鄉,去看過因胃潰瘍住院的李永平:
他很感慨,孤家寡人,沒親人在旁,對疾病恐懼。可以感覺到他的無助。他問起了你的身體狀況。說可惜太遠,現在沒辦法去看你了。甚至有點激動說,當初訪談怎麼會說自己不是馬華作家呢。現在來看他的多是同鄉舊友。他要我轉達,叫你不要再生他的氣了。
之後確診大腸癌末期,瘤甚大,心臟功能差,醫生不敢動刀。5月21日,遂北上,約了張錦忠和嘉謙在捷運某站,轉車到振興醫院去。病床上的李永平看來頗精神,只是比上回見到時瘦多了。我們握一握手,他的手甚有骨力,戲謔式的說:「黃錦樹,你聽好,我親口告訴你,我承認我是馬華作家!」「我承認我是馬華作家!」說了兩遍。
此前數年,在多次訪談中他力辯自己不是馬華作家,說他寧願被歸類為婆羅洲華文作家云云。我曾寫過幾篇隨筆批評這種「遺棄窮老母」式的態度。一個出生於馬來西亞的作家名氣大於馬華文學(那其實一點都不難)後,理該設法為它的存在盡些心力,而不是略帶輕蔑的把它甩開。當然,那種不願被當成小地方作家的心態,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黎紫書及梁靖芬的訪問裡,都可以看到類似的表述。話說回來,即便是賈西亞.馬奎斯,不會恥於被稱做是哥倫比亞小說家;我們提到波赫士時,也必然提到阿根廷;卡爾維諾、艾柯,義大利。
更何況,他在台灣文壇被邊緣化之後,只有錦忠和我、嘉謙這些同鄉(加上榮譽大馬同鄉王德威教授)持續的給予關注,不乏善意的評析他的新作。
癌末,如果不治療,一般就只剩兩個月。
2.
1947年出生的李永平,大我足足20歲。1967年,我出生前兩個月,他從婆羅洲遠赴台灣求學。他來台時,比他大幾歲那些唸外文系(西語系)、組成星座詩社的同鄉(王潤華1941,淡瑩1943,洪流文1942)多已完成大學學業(且出版了詩集),或繼續在台深造,或赴美留學,或返鄉就業,詩社活動基本上已經結束了。
去年11月,比李永平年長7歲的鄭良樹(1940─2016)教授過世。鄭是第一代大馬留台人,也是第一位在台大獲中國文學博士者,專長是版本校讎考證之學,是彼時中文系的正統,執教馬大中文系多年。誕生於白色恐怖戒嚴時代的台大中文系,退回乾嘉樸學以自保,不教現代文學,更不教寫作。想寫作的人都得選擇外文系,李永平也不例外。
沒有東西可以繼承,每個人都必須重新開始、自己開路。
大概在1988─89年前後,其時就讀台大中文系的我,在大馬青年社和幾位朋友,嘗試藉由訪談、小論文等方式初步整理已近而立的「大馬旅台文學」(從文學史角度,或視為「文學特區」)。思考如何突破馬華文學的存在困境,思索馬華文學的典律建構時,旅台幾個世代的文學實踐是最重要的參照。那是遠離馬華革命文學、馬華現實主義的意識型態桎梏之後,在相對自由的時空裡,接受新資源,自主發展起來的。除了星座和神州詩社那些寫作者之外,其他的受關注者都和文學獎有關──在民國台灣30年的文學盛世裡,不限國籍只看作品水平的文學獎是最重要的承認機制,得大獎也就意味著作品水平堪與此間佳作比肩。思考馬華文學典律時,不可能繞過它。
1986年10月《吉陵春秋》獲時報文學獎小說推薦獎,那絕對是個事件。那時我剛抵達台北不久,猶記得它引起相當廣泛的注意,名家如余光中、龍應台等均撰長文討論,推崇備至。其時李永平剛過39歲,那可說是他文學聲譽的最高峰。以致他次年毅然辭去中山大學教職,隱居南投山上,接受《聯合文學》每個月兩萬元的補助,全心投注於《海東青》的寫作,隨即在《聯合文學》上連載,密密麻麻細細艱澀的漢字,如滿山遍野的石頭與荊棘。
1992年《海東青》出版,九百多頁,反響卻不如預期。
那年,我在淡水唸碩士,寫了篇稍長的書評〈在遺忘的國度〉,連同之前寫的關於他的著作的評論,影印了給他寄上,隨函詢問一些問題,他也很客氣的回了兩封信,掃描件最近作為附錄收入高嘉謙編的《見山又是山:李永平研究》。 其中一封信針對我批評《海東青》的序(〈在遺忘的國度〉),他顯然頗不以為然:
你在論文提到我在「海東青序」中所表現的保守與反共姿態。熟讀文學史的人都知道,很多文學作品的「序」只是「幌子」,不能盡信的。讀者應挖掘字裡行間所隱藏的真意,找出它「話中的話」,配合作品本身來閱讀,作者的「胸中丘壑」即呼之欲出矣。(1993/5/6)
顯然他認為那篇〈序〉裡存在著隱微表述,不過我還真的讀不出來。因此8年後寫〈李永平與民國〉(2011)時,重讀那篇不合時宜的〈《海東青》序〉,依然把它「當真」──它讀來不像是「幌子」,比較像是篇檄文,正經八百的,讀不出任何反諷的氣味。新版《海東青》把它拿掉了。我的判斷是,李永平一直是個僑生,他愛台灣這個民國(我稱之民國─台灣),而不是日本殖民帝國的子宮孵育的那個絕對親日的台灣。
在〈李永平與民國〉裡,我引以對照的,是2000年政黨輪替(民國在台灣再死了一次後)後陸續發表的、以「朱鴒」(李永平漫遊路上的倖存者)為受話人的抒情短篇,〈初遇蔣公〉之類的篇章。研討會上,講評人廖咸浩教授不同意我的看法,認為太簡單,他舉了部片名有列寧的電影,認為應該「正言若反」的處置,比較複雜有趣。
只是,我依然看不出那幾篇小說的「話中的話」,找不到表層敘述之外的、作者的「胸中丘壑」,不能刻意求深。就像那年(2011),在百年小說研討會上讀到詹閔旭的《海東青》論,他別出心裁的解釋說,那敘述者靳五是不可靠的敘述者。我的回應是,如果是的話,那不知道有多好,可以為小說增加幾多複雜度──可是我看不到任何有力的證據。我總覺得,李永平太認真了,他的小說裡沒有笑聲,就好比他筆下的婆羅洲森林,鳥和植物的種類過於稀少(這後一點倒是吳明益的發現)。
另一封信有這麼一段:
拜讀了「神州」一文及建國兄的「為甚麼馬華文學」,感覺很好,尤其你那篇,對《吉陵春秋》的論述不多,卻是一針見血,真讓我開心。……我的創作企圖,騙得過別人,卻瞞不了你和建國兄這兩位出身大馬的批評家。這是我感到最「窩心」的地方。(1993/5/12)
「神州」指我的〈神州:文化鄉愁與內在中國〉(1991初稿)(收於《馬華文學與中國性》)信中談的應是我論文比較枝蔓臃腫的早期版本,談《吉陵春秋》的那段文字後來應是被我自己刪掉,或移到別篇論文去了。函中也肯定了〈為什麼馬華文學〉對《吉陵春秋》的「別解」。
在〈為什麼馬華文學〉的第二節「李永平與『南洋』的對話」,指出「『南洋』是李永平出生、成長和長大後被他透過社會實踐(寫作《吉陵春秋》)所『遺棄』的世界」對照李永平前妻景小佩滿是激情的伴夫返鄉記(〈寫在《「海東青」之前──給永平〉)──這篇「返鄉記」狠狠打臉那些把《吉陵春秋》看做是「一個中國小鎮的塑像」的論者──可以清楚看出《吉陵春秋》藉由精細的書寫策略,把「南洋特性」刷洗得乾乾淨淨。擺在馬華文學的典律形成的脈絡中,這樣的案例當然很有趣。我的〈華文/中文:「失語的南方」與語言再造〉(1995)、〈馬華文學的醞釀期──從經典形成,言/文分離的角度重探馬華文學史的形成〉(1991)李永平都佔了重要的位置。他是中文最激進的實踐者,也可能是一向沒有作者的馬華文學的第一個作者。
但《海東青》似乎是李永平傳奇的分水嶺,之後,隨著大環境的改變,即便在學院裡,關於他的小說的討論也越來越少。以台北的「當下現實」為對象的《朱鴒漫遊仙境》(1998)的「現實主義」風格評價不佳,此後,他的小說終於回返婆羅洲了。但自《海東青》後,李永平小說引起的關注,再也不如他的晚輩們。不論是比他小10歲左右的那個世代(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等),還是小20歲左右的世代(駱以軍,袁哲生,邱妙津等)自負如李永平,一定很不好受。
獲頒第19屆國家文藝獎,對他來說意義非凡。這承認來得太晚。但有,總好過沒有。至少他很開心。雖然我也不知道這獎到底有多少份量。比較可惜的是,馬來西亞《星洲日報》的花蹤世界華文文學獎一直不肯頒給他,寧可一再頒給其實不需要它的人。給他,是雙贏,兩利。
被邊緣化後,在《吉陵春秋》、《海東青》中顯現的對小說本身的野心(小說的實驗性),卻似乎變淡了。實際上並沒有完成的《海東青》,它的整體構思到底是怎樣的(理應是頗具實驗性的),也不得而知了。但《海東青》(已完成的部分)開展並復活的那種古老的漫遊體──一個漫遊主體,一趟旅程,鉅細靡遺的雕鏤細節,特寫之;敘事減速,低度戲劇化。
那不得已而為之的漫遊體,根本的指涉了他自身的在場,及存有的樣態。然而,漫遊者在敘事中的在場讓它只能採用限制觀點,太意識到自己的浪子存有,學者式的認真讓那觀點不可能是不可靠敘事,因而限制了小說自身的可能性。於是乎自小說的深處發出的其實是一支清朗的、抒情詩的聲音──不管它出自靳五,少年永,還是那隻紅色的青春小鳥朱鴒──即便它覆蓋以數百萬計的漢字大軍。
漫遊體不止主導了他自己之後的幾部長篇,也多少影響了他的弟子門生如甘耀明、連明偉的說故事─認識世界的方式(《邦查女孩》、《蕃茄街游擊戰》、《青蚨子》) 。
蓋棺論定,《吉陵春秋》可能還是他文學上最高的成就。但《海東青》卻堪稱是個偉大的失敗,像一艘擱淺在沙漠上的巨大戰艦,赤金色的鏽光依然飄散著殺氣。《新俠女圖》則見證了他在自己的戰場上,奮戰至戟折力竭,血染戰袍。
3.
1993年通過那兩封信之後,我們就再也不曾聯絡,我也不曾動念探訪這位大隱於市的前輩。我們的小說觀相差太遠,我也早已過了能從前輩受教的年齡,也沒有甚麼問題想問他。我猜,我們這些後輩的作品他多半不會去看,更別說對話,或在文學史裡確立彼此的位置。
忘了是甚麼因緣,2012年10月,幾個同鄉相約到淡水去看看李永平,那是我居台26年第一次見到他。同行者有李有成老師、張貴興、張錦忠、高嘉謙和胡金倫。自東華退休多年、潛心寫作的他,那時大概剛動過心臟手術,心臟功能剩下不到一半。戒了煙酒,看起來比照片上的樣子瘦很多。他說華語的腔調和我們相當不同,比較戲劇化,有明顯的高低起伏。「像唱歌那樣。」王安憶曾如此形容南馬華人的華語,但我們身在其中,聽不出來。
那之後,在台北的同鄉的臉書時而會見到他的身影,及一些老朋友的臉孔。久而久之,還真的有些許同鄉會的意味。及至今年5月重病,遠親不如近鄰,比他小30歲那一代的子姪輩同鄉呵護尤多。2017/9 /24●
專訪》「我想要重新認識自己,於是寫了《天河撩亂》。」 ——小說家吳繼文
▉羨慕你還能寫詩
多年後重讀《天河撩亂》,發現小說文字處處流蕩著詩的質地。先前曾有機會專訪詩人零雨,她提及《消失在地圖上的名字》是時任時報出版公司總編輯的吳繼文主動約定要出版,實為知音。我首先請教吳繼文與詩歌的淵源。
吳繼文表情沉靜地說:「零雨是最好的中文詩人。」跟著,他才提起自己原本就寫詩,早期在零雨主編的《現代詩》發表詩作。後來因為種種機緣,才意外變成小說家。
他認為文字有太多缺陷,而詩歌寫作總是留下大量的空間,因而詩是完美的。
還寫詩嗎?吳繼文點頭,他還在寫,但沒有發表,也不會想出版詩集。吳繼文說:「讀到零雨或辛波絲卡的詩,覺得自己的詩完全沒有那樣的高度,就算了吧。」寫詩,是單單純純地寫給自己看,沒必要公諸於世。
顯然,吳繼文對自己的要求非常之嚴厲,關於文學的一切,他都是認真到底。
《天河撩亂》的最後,時澄對鴻史說:「啊,美好的一仗。恭喜你,而且羨慕你還能寫詩。」吳繼文提起羨慕寫詩這一段,講道:「那是我由衷的真心話啊。」
▉翻譯與寫作的祕密關係
寫小說的契機,比較直接的起因,是由於楊澤與許悔之兩位。
1993年,楊澤請他為《人間副刊》專欄寫文章,反應不俗,他才赫然發現「我原來還能夠用文字說一點故事」。後來,許悔之接掌《自由副刊》,也邀請吳繼文連載小說,《世紀末少年愛讀本》的上部便是於1995年9月初至1996年4月的連載期間內寫完的。
寫小說還有另外一些比較隱藏的層次,比如說翻譯。吳繼文選擇為吉本芭娜娜《廚房》、《哀愁與預感》、《鶇》翻譯。而眾所皆知,吉本嗜讀少女漫畫,她寫小說時,文字方面也就自然是親和的,不會用高深的文學筆觸或濃密的意象操作。這對剛開始進行日文翻譯的吳繼文來說,無疑比較容易入手。
因為翻譯吉本小說,對吳繼文寫小說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他發現,不一定非得要有多麼深奧的文字技藝。「我開始想,原來小說也能這樣寫,也可以平易近人,但仍然可以說出動人的故事。
這似乎是寫作心態與位置的調整,小說無需一開始就站在普魯斯特、詹姆斯.喬伊斯那樣的高處。也因此,吳繼文的小說給人一種緩慢推進的親近感,讓讀者一步步貼近人物的內在風景,看見他所看見的、感覺他所感覺的。
「雖然,我寫小說的重點是放在寫什麼,但如何寫還是很重要的。」先決定結構,是吳繼文個人的儀式,比如《世紀末少年愛讀本》依附井上靖《孔子》的寫法,《天河撩亂》則是一邊引入斯文.赫定的地理報告《漂泊的湖》,另一邊則受了石黑一雄《長日將盡》啟發。
他的第三本小說十幾年來屢次重寫,就因為沒有找到一個適宜的小說結構。「一旦那個如何寫的東西出現,小說應該就會很順利地寫完。」
▉透過小說重新開啟自己
40歲以後才寫小說的原因是很複雜的,其中一個深層的原因是認識自己。吳繼文說以前在出版業時,上班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常常蹺班,至於工作應酬什麼的,都是能躲就躲。
吳繼文笑著說:「當時,郝明義(編按:當時任時報文化出版公司總經理)認為我不應該再散漫下去,就帶我去打禪七。他相信,跟著惟覺老和尚打完禪七,我就會煥然一新,在工作上全力以赴,成為他的好助手。」那已經是1992年的事。
當年兩次禪七後,吳繼文確實不一樣了。但那個不一樣,可能不在工作方面,而是自己的內在。此前的他,對待世界的方式太簡單了,對人性的複雜一無所知,也因此常常在無意之間,漫不經心地傷害了他人。
吳繼文自我反省:「別人因為我的一句話而萬劫不復,如置身地獄,我卻還自我感覺良好,以為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清晰。」他開始不相信自己的相信,他理解到記憶是會騙人的,他所認識的自我並非真實的自我,而是被虛構出來的幻影。
打了禪七,讓吳繼文頭一次有距離地明視自己的真實樣貌,發現自己的種種缺損。而小說就是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來到吳繼文的生命裡。他說:「我想要重新認識自己,於是寫了《天河撩亂》。」
小說是理解人心的器具,小說是打開自己的鑰匙,小說是體會他人困境的通道。他認為,小說是夢中風景,讓他看到自己,同時讓他發現,自己是虛構,世界是想像的產物。
「首先是看到,其次才是看透。而看到比看透更重要。」他語帶機鋒地說。
▉願你獲得好好活下去的勇氣
吳繼文很淡泊的樣子,給我一種因為人生到頭來沒辦法真的帶走什麼,所以無需強求的印象,也因此,他身上有著溫和而堅定的氣場。
請教他對《天河撩亂》新版在今時今日出版的期待,讀者能夠從中獲得什麼力量?吳繼文還是也無風雨也無晴地說:「好好活下去的勇氣。」
《天河撩亂》就是一扇看到自己,也看到世界的窗。寫完《天河撩亂》以後,吳繼文相信人可以賦予自己意義,人可以定義自己,而不被他人與外在世界定義,人可以不要被自己以外的定義所毀壞。
「改造自己,比改造世界實際,也更重要。」他很誠懇地說。
他提到常去陽明山步道散步,每次去風景都不一樣,變化萬千。有人就問他重複去不覺得無聊嗎?吳繼文嘴角斜揚:「我從來沒有覺得無聊的時刻,所以我很幸福。因為時間一直在走,人也一直在變化,世界從來不是固定不動的。」
如果張開內在的眼睛,好好凝視,就算只是在台灣,哪裡都沒有去,也等同於哪裡都去了,而沒有用心觀看的人即便環遊世界,也從未真正經歷過進入過。他語氣柔和但腔調堅決:「真正的祕境在自己的內心。」
▉小說不可能憑空創作
讀《天河撩亂》時,一直想起蔡明亮的《河流》與王家衛的《春光乍洩》,感覺內裡皆有相通。我好奇是否有人找吳繼文談影像改編?他點頭,已經有好幾組人馬談過,也簽約了,但因為實在太困難,至今還沒有成果。「如果真的要拍電影版,我確實很喜歡《春光乍洩》的拍法,希望《天河撩亂》是以黑白片的形式製作。」
如何經營小說的細節?吳繼文的回應是,他會將現實世界的人事物放進小說,他的小說就是這樣煉成的。「小說不可能憑空創作、無中生有,一切是有所本的,這樣才會有真實的生命力。」
另外,他也很喜歡讀日記。比如讀日本僧人圓仁在唐武宗時期寫的《入唐求法巡禮行紀》。吳繼文讚嘆地說:「他寫了整整9年,鉅細靡遺地把晚唐世俗都寫出來。歷史寫到人事物不過是簡略的幾行,但圓仁的日記會召喚出那個時代的具體風物細節。」
小說不也是這樣一回事?小說關注的是生命史,關注的是生命內在狀態的流動與變遷,關注的是怎麼樣誠實地打開自己,面對所有接踵而來的傷害。小說的精髓不在那些大可簡單幾行說明清楚的劇情走向,而是人的內心究竟是長什麼樣子,人如何迎接自身的困境,又是如何找到脫解的可能,凡此。
最後請教他對當今出版的看法。吳繼文表示,他們那個時代資源是多的,做出版相對容易一點,但當時的他其實是不合格的出版人,一點都不專業。他很正面地看待現在的出版後進:「現在是出版很困難的時代,反倒出版人和編輯變成專業,或者說非專業不可,從書的前製作業、到印製程序乃至行銷企畫等等,無一不精。」
跟吳繼文說話,就像日前與零雨交談一樣,原本殘暴的時間忽然就變得溫和了。不是時間變慢,而是時間的每一個片段都被珍惜地對待,於是人心就有了慢的可能,就有了溫柔的感受。
這一位凝望人間天河的小說家,他的溫柔,他的持續理解他者、認識人心,終將透過文字,救援此時此刻被各種撩亂圍困的人們。●
天河撩亂(20週年復刻版)
作者:吳繼文
出版:寶瓶文化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吳繼文
1955年生於南投,台北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日本廣島大學哲學碩士;曾任聯合報副刊編輯,時報文化出版總編輯,台灣商務印書館副總編輯。著有長篇小說《世紀末少年愛讀本》(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好書)、《天河撩亂》(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劇本《公園1999的一天》;譯有河口慧海《西藏旅行記》、井上靖《我的母親手記》、藤原新也《印度放浪》、中平卓馬《為何是植物圖鑑》、野野村馨《雲水一年》,以及吉本芭娜娜《廚房》、《蜥蜴》、《哀愁的預感》等多種。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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