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書名」不記得嗎?馬上為您服務!
你認為書店是文化、服務還是零售業?
不同書店的異質性是很高的。也許有人覺得區區十坪的書店很小,但裡面的藏書可能本本都值得一讀;不多話的店主會讓人感覺有距離?他可能是刻意不想打擾讀者沉浸於閱讀的喜悅;這家店背景音嘈雜?那或許只是生活的樣貌。
每位來訪的讀者,對書店可能都有不同的想像與期待。有些人帶著明確的書單,有些人想要不期而遇;有些人喜歡安靜不受打擾,有些人喜歡和工作人員交流;有些人行色匆匆,有些人則想悠閒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每天打開書店大門,店家便在面對各式各樣的客人。這幾年關於「好服務」和「好顧客」有許多討論,日益緊張的消費關係,反映了在多元的文化空間,人與人應該如何彼此信任與尊重。
▉買賣不只是金錢交易
一般來說,附設咖啡座位的書店,都會希望讀者先將書本結帳後再帶進來,因為飲料滴落或打翻,導致書籍受損的機率實在太高了(在我超過十年的店員生涯中,只遇過一位主動告知打翻飲料的讀者)(註:本篇提到的例子全部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尚未支付款項的訂購書,書店也一定會希望讀者前來取貨,因為這本書可能不符合書店的客群,卻是為了該位讀者,特地花錢花時間訂進來的。
來者是客,開門做生意的都不會喜歡刁難客人。就算來客壓根不想買書,只顧著拍照打卡,只要不太過誇張(三不五時會有人當成在棚拍),大家也相安無事。
沒有一家書店是十全十美的。讀者對書店可能有各種想像,書店人對自己的空間或工作也有不同的服務性格。書籍的買賣不只是金錢與貨物的往來,更包括人與人、人與書、人與空間多重的交流與信任。
▉找書大作戰,開始!
「我不記得書名了,不過封面是藍色的。」
這張約莫三年前在網路上流傳的陳列照片,讓不少書店人會心一笑。雖然顧客的問題千奇百怪,從覬覦可愛的店貓、問路、尋人,到颱風天一臉擔憂地詢問航班起降資訊不一而足,不過,關於書籍資訊的詢問還是占大宗。
有的時候讀者需求的書籍當下並不存在。無論書店的規模有多大,能陳列的品項總有極限,不可能販售所有書種(例如古籍、學術書刊就很少在一般書店出現)。更何況儘管書海無涯,還是會有尚未出版成書的議題。
大多數人都能接受建議另尋管道,不過偶爾也會遇到回以「蛤,你們連這種書都沒有喔?」的讀者,好像整家書店所做的努力,在他眼裡毫無價值。碰到這類回應,一開始難免沮喪,但只能告訴自己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知道自己的目標在哪裡才是最重要的。
當然,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不愛沒事找事,有時候他們真的只是記性不好⋯⋯
對書店人而言,「幫讀者找書」有點像是隨堂考試或電玩遊戲,不管是從服務、買賣或專業角度來看,都是無論如何一定要完成的關卡。雖然這是書店工作的日常,但也是一種樂趣和挑戰——只是有時候讀者提供資訊的方式還真讓人哭笑不得。
一般人就算不記得完整書名,也會提供關鍵字——雖然關鍵字本身可能是錯的,例如《世界是平的》卻說成「地球是圓的」。現在則有不少人會秀出手機畫面,畢竟這幾年出版社取的書名越來越長(也越來越像),別說讀者不記得,店員自己也有可能搞不清楚。但也常有人真的像上面的照片一樣,憑著印象中的封面顏色,甚至是陳列位置找書。
讀者:「你好,我想找一本書。」
店員:「您好,請問知道書名嗎?」
讀者:「嗯⋯⋯不太記得⋯⋯但是它之前擺在(比手畫腳)這個位置,就是這個角落(篤定)。」
店員:「⋯⋯請問大概是多久之前?(甜笑)」
人的記憶真的沒有想像中那麼可靠。找書讀者提供的封面顏色資訊,事後證明常常是錯的。位置更不用說了,我幾乎沒遇過講對的。何況書雖然沒長腳,但店員必須經常性調整陳列,以因應不斷湧入的各式書籍。每次遇到這種問法,都會有種「刻舟求劍的故事活生生在眼前上演」的感覺。
▉難忘的夜晚:我們都要心懷善意
如果你認識在書店工作的人,一定聽過很多類似的例子。如果發個問卷蒐集店員同業遇到的經驗,也許可以結集出一本書。我自己印象最深的是在某個忙碌的晚上,有位先生帶著抱歉但卻開朗的語氣,找一本跟「心靈」有關的書:
「我完全不記得書名欸,只知道是『什麼什麼和什麼』。」
我壓下心裡的OS:「你這種問法才是什麼跟什麼啦」,把能想到的唯一一個答案說出來:
「嗯……請問是《愛・自由與單獨》嗎?」(總不會是《槍砲、病菌與鋼鐵》吧)
竟然命中!
那位讀者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瞬間讓我覺得職業生涯的高峰莫過如此(誇張了)。而那個一整晚在櫃檯替讀者兌換贈品、處理停車優惠的平凡週末,只因為幫讀者找到一本書,成為我畢生難忘的夜晚。
傳統書店、連鎖書店、獨立書店,甚至是將書納入商品組合一環的選品店、咖啡店,都可能與氣味相投的讀者相遇,並從中發現閱讀的驚喜。在這裡工作的人,都很願意分享對書、對閱讀的熱情,也希望踏進書店的人,能夠回以同等的善意。●
日本書房》預知未來的漫畫,及日本思想類著作
▉預知未來的漫畫
今年7月日本祥傳社出版的《手塚治虫傑作選「戰爭與日本人」》裡,收錄了一則秀逸短篇〈惡魔的開幕〉。這篇最初於1973年刊載在雜誌上的作品,主角名叫岡重明,是一位參與地下反政府運動的年輕知識分子,他收到組織中的思想指導者「老師」之命令,必須設法暗殺丹波首相。
之所以要用這麼極端偏激的手段,是因為漫畫中的這位丹波首相十分專制,內閣成立僅僅3年,他就獨攬大權,施行了戒嚴令,對內展開宵禁、檢閱、竊聽等手段,激烈鎮壓反對分子,讓日本國民的自由受到束縛。更甚者,他還直接將自衛隊改為軍隊,強制修改日本憲法,以保護東南亞局勢安全的名義開始發展核武……
對於平時就有關心日本的讀者而言,上述情形是否讓人覺得很熟悉呢?事實上,早在兩三年前就有人在社群網站上提起這篇作品,認為手塚治虫精準地預言了45年後當今的現實。
手塚出生於二戰前的1928年,成長於急遽法西斯化的日本。由於親身經歷過逐步走上戰爭的過程、戰爭的恐怖,以及戰後的荒蕪與人心轉變,因而能觀察得細微入裡。
在祥傳社這本選集書末,日本政治學者白井聰所撰寫的解說,更提及戰爭經驗(尤其是戰敗經驗)對文化的影響:
然而白井也接著提到,隨著手塚世代凋零,親身體會戰爭的經驗也已日漸風化。如今安倍政府企圖更改憲法,以及通過「特定祕密保護法」與近來的「共謀罪」等這一連舉措,已經使戰後建立起的和平主義和自由民主受到威脅。白井甚至斷言,日本「正面臨著『戰後的終結』」。在這樣嚴峻的局勢裡,重新閱讀手塚的短篇,也就有了喚醒大眾意識的積極意義。
不過,回到〈惡魔的開幕〉漫畫本身,在那與現實有驚人巧合的設定之外,故事本身的發展卻是非常戲劇性的:主角岡重明的暗殺計畫最終失敗,導致政府以反恐為名目,對政壇反對勢力展開更強烈的掃蕩鎮壓。而到了最後,岡重明竟發現這位寫過許多禁書批判政府、被稱為「老師」的思想家,其實和丹波首相是同一夥,他故意以思想論著來煽惑青年知識分子,亦是為了確切掌控反政府勢力的動向,以實行陰謀。
漫畫中有這樣一段對話,岡重明指著老師逼問:「老師……還有老師你全部的著作……通通都是兒話!嘴上說著漂亮話,私底下卻是政府的走狗!老師,你不覺得可恥嗎?」老師卻只是緩緩答道:「所謂的知識分子,本來也就是這樣的東西。」
如此看來,手塚透過劇情的安排,在這裡表達了對知識分子的嘲諷批判。
然而,這也正是更值得我們著手展開思索之處:手塚對政府專制以及戰爭無疑都是有所反省的,而理論上,知識分子也被期待具有更高的思辨性與內省能力,兩者應是站在同一陣線與權力拮抗。那麼,為何手塚在具有批判性的漫畫中,要加入這樣情節呢?難道只是出於戲劇張力的考量?抑或背後其實反映了某些人們對戰後思想界的觀感或現實情況呢?
我們不妨沿著這個切口,回顧日本思想從戰後乃至今日,其大致的發展輪廓為何。
▉簡短摘要
1945年二戰結束之後,戰前被壓抑的共產黨與馬克思主義思想重新流行,形成日本知識界與思想界的話語權由左翼所領導的局面。其後,政治學家暨思想史家丸山真男對天皇制與日本歷史的反省,替日本的戰後思想奠定了基調,也確立了現代理性公民社會的價值取向。
進入60年代末期,隨著社會運動溫和路線的失敗,丸山所確立的方向遭到批判,新左翼理論家如吉本隆明開始思索「大眾」的實體,或如廣松涉開始從新的角度切入馬克思主義思想,也替日後流行的後現代思潮鋪好了路。
到了80年代,在大量引進法國思想家著作之後,由淺田彰《構造與力》一書標誌了明確的轉向,日本開始由左翼反省為主的「戰後思想」,步入後現代引領的「現代思想」,倡導單一價值的解放,也形成「新學院派」的流行現象。
此流行現象一直持續至世紀末,由於外在條件的轉變,現代思想也開始向左轉,與全球化資本主義對抗。
▉從「現代思想」到「哲學」:近期的三本著作
兩千年以後迄今,日本學界的哲學研究對現實的關懷逐漸增強,相較於「現代思想」的退潮,愈來愈可見的是以「哲學」為名之書籍。例如東浩紀今年出版的新作《觀光客的哲學》,上市後即成為暢銷書。
東浩紀是繼承前一波後現代思潮、並能開創出獨創議題者。他先前受到注目的著作,包括援引歐陸思想家來討論宅男及動漫文化的《動物化的後現代》,以及試圖建構輕小說文學理論的《遊戲性寫實主義的誕生:動物化的後現代2》,兩書皆已有中譯本。而東浩紀自稱,《觀光客的哲學》可謂其過去著作的集大成。
在上一本小書《弱連結》(2014)中,東浩紀曾提出三種分類:屬於某個特定共同體的「村人」、不屬於任何共同體的「旅人」,以及屬於某個特定共同體、卻時常拜訪其他共同體的「觀光客」。
他認為,「觀光客」這種不固定處於內部、卻又不完全流放在外部的生活型態,才是能讓當代人活得更豐富的一種態度。因此,他在新書中特別將這一概念深化,試圖以「觀光客」概念來重新建構關於他者的哲學,並分析當下的時代。
「觀光」這個關鍵字,或許會讓某些關注日本網路言論者,想起東浩紀曾在311大地震之後,提出的「福島第一核電廠觀光地化計畫」。這項提議,當時曾招致不少批評,許多人甚至開始檢視東浩紀過於商業化的種種作為(按:東浩紀在新學院派風潮掩息後,曾數次進入學院內任教,但最終卻離開體制,自行開設公司「言論」(株式會社ゲンロン),以出版、經營沙龍與評論教學工作坊為業——堪稱今日網紅型知識經濟之先行者)。不過,在此書中,東浩紀詳加說明了「觀光」背後的哲學預設(而非商業目的),也透過引經據典的對話,將自己的思想體系構築得更為成熟。
最近另有一本類近的書籍,同樣暢銷,宣傳文案甚至打上了「東大、京大最多人閱讀的書籍」等字句,即千葉雅也以教導人如何「學習」為主題的《學習的哲學》。
千葉雅也目前執教於立命館大學,畢業於東京大學,曾留學巴黎第十大學,博士論文研究主題是德勒茲,乍見是相當正統菁英的經歷,以及深奧的研究主題。但2014年時,他就曾以流行的推特(twitter)為主題,寫作《用別的方式:推特哲學》而引起話題。
這次的《學習的哲學》,千葉偏向自我啟發的心靈成長類書籍,一部份探究「學習」的核心本質,另一部份則是給出實踐的步驟。不過,由於千葉的學術背景,使得內容與一般的心靈成長書籍有所區隔,並適時與分析哲學連結,是其可觀之處。
今年另一本同樣是青壯年哲學家的話題新著,是國分功一郎《中動態的世界:意志與責任的考古學》。此書藉由回望過去,在哲學與倫理學領域,引導新的思考可能。
今日我們在學習語言時,基本上有「主動(態)」與「被動(態)」的對立,而這樣的文法對立,又可連結到意志與責任的概念:人必須為自己的自由意志所作出的選擇負責;相反地,若是在被動的情況下,所需肩負的責任就有所不同。
然而,國分功一郎在考察古希臘語的過程中發現,古代的印歐語系文法中,其動詞體系最初普遍存在的,並非主動(態)與被動(態)之對立,而是主動(態)與中動(態)(middle voice,或譯「關身語態」)之對立。然而在歷史的演變中,中動態發展出了被動態,隨後取代了中動態,才逐漸成為我們今日所熟悉的主動/被動之對立。
國分遂從這一點著手,仔細檢視古希臘哲學家著作的翻譯問題,以及後來歐陸哲學家如何解讀古希臘哲學,並重新理解德希達、海德格等人的著作,也更細緻地詮釋史賓諾莎的倫理學等,以考察我們今日對意志與責任之間的認知是如何形成的——據說,古希臘文中是沒有「責任」這個字的——而國分的研究成果,也再次反映日本應用倫理學於今日的發展。
➤日本戰後至今的思想發展極簡史(完整版)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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