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文朗讀節》不寫安平歷史的波瀾壯闊,寫小鎮巷弄的蜿蜒:專訪金曲歌王謝銘祐
原本和謝銘祐的採訪約在他台南的錄音室,結果前一天晚上收到通知,地點改到安平運河旁的便利商店。臨時的變動不免讓人忐忑地想「接下來會順利嗎」?謝銘祐則隨興而至,他說:「我最喜歡『明天』,如果這輩子我都知道我明天要幹嘛,這還蠻痛苦的,不好玩。」
的確,當年退伍進入音樂產業做幕後的謝銘祐,不會知道數年後將放下已經在台北累積的事業基礎,回到故鄉台南;也沒想過會在2013年憑藉著專輯《台南》拿下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及最佳台語男歌手獎,讓「謝銘祐」這三個字以「歌手」身分走進大眾的視野裡。大學開始寫舞台劇劇本的謝銘祐,最後在劇作與寫歌之間,選擇音樂作為職業,才有了後來一連串的經歷與遭遇,那也不是當時站在分岔路口的他所能想到的。
「創作都是一種選擇,每個人創作的方式不一樣而已。我們是用歌,有的人是過日子。」小至早餐吃什麼、散步時向左走還是向右走,大到婚姻對象,都是「過去」所沒有,皆可稱為創作。謝銘祐說,面對各種問題和選項,必須用自己的方法做出決定,沒人能告訴你哪條路是對的、哪邊要停下來。那是每日的修行。

▇李小龍教了我一套拳法
謝銘祐自陳,他創作最大的基礎應是源於兩個女人:媽媽的寬容,以及外婆帶給他對世界的認識。從小謝銘祐就喜歡「編故事」,一次和哥哥出去玩迷了路,被街坊鄰居帶回家,媽媽問他,怎麼自己回來了?「我剛去見李小龍,他教我一套很厲害的拳法,但是我不能打給你看,因為這個招式不能隨便洩露出去!」小時候的謝銘祐洋洋得意,卻不知李小龍當時早已過世了。然而知情的媽媽也沒有揭穿他,讓他得以繼續作夢。
「新娘坐乎正,入門才會得人疼。」這是媒人婆常說的四句聯,謝銘祐從外婆那兒聽來的。日治時期只唸了公學校一年的外婆,在娶親的場合卻是出口成章,該有的儀式、程序,也都記得一清二楚。常跟著外婆出入的謝銘祐,自然對「細節」留心。「巷仔內有人在絲敏豆,等待誰的黃昏後」,謝銘祐眼中的五條港邊不只有廟宇,還有彼時三姑六婆聚集在一起挑菜時的話語,那是謝銘祐寫歷史的方式。

▇用畫面描述情緒
那麼「謝銘祐」的創作呢?他說,是「偷窺這個世界之後的紀錄。」就是那種「你看不到我,但我看得到你」的角度。或許是因為這樣的緣故,他創作的歌詞總像從縫裡看出去,不容易看見大景,卻對細節鉅細靡遺。
牽腸掛肚的巷內 風對海中央吹來
幾痕蚵殼灰 茫霧黃昏的紅磚
伊咧等待啥物人 坐佇椅條頂的夢
時間搖啊搖 行過有若無
若彼束束縛伊 愛人仔的烏頭鬃
——謝銘祐〈戀戀大員〉
比如說寫安平,他不寫明清時代鄭成功是如何開拔到此的波瀾壯闊,而是寫小鎮巷弄的蜿蜒,不知道下一個轉角撞見的是哪個人的夢。在他的歌裡聽得到故事、看得見畫面。「單單只是告訴你我很寂寞,沒有辦法說明我的寂寞,」究竟有多寂寞呢?是一個人孤孤單單在一條冷冷清清的街,還是一口麵包被吃了,還長黴?謝銘祐說,當然是那口麵包。「流行音樂對我來講是個『情緒』工業。我必須最清楚交代的就是『情緒』。」
所以在徐若瑄〈台北下了雪〉,他這樣寫麻木:
帶走你的飛機剛起飛 我在鬧區喝完第三杯咖啡
午後的陽光好刺眼 沒有你的台北 在心裡下著雪
第一杯咖啡還沒醒,第二杯開始清楚,第三杯也就麻木了。

▇挖掘歷史,創作真正的台灣
去年發行的專輯《舊年》,謝銘祐爬梳了過往的台語歌史,或舊曲新編,或將歷史入歌。「台灣過去到現在,經過什麼樣的歷程?唯有了解,我們才會有真正台灣的創作。」因為政策緣故,台語使用受到壓抑,台語歌曲創作也曾經歷黑暗時期。「身為一個講台語的人,當然很希望是因為講台語而被辨識出來。」謝銘祐認為,那些都曾在大家的基因裡,只是被掩蓋住了。於是他試圖建構台語環境,除了音樂創作外,平時亦在社大教台語聲腔、傳承歷史,揭開原本就在血液裡的語言習慣。
台語有它自己的「氣口」,寫歌時旋律要和詞的腔調相呼應,情緒才能到位,否則就會「少了一味」。而歌,其實是一種有旋律的朗讀。謝銘祐舉古代吟詩為例,詩歌的發表必定朗誦。當時宮廷採集民間歌謠編入詩經,若能知曉是來自何地的謠,將能更理解原意。「怕的是若各地不同的謠搜集來,沒有照原本的音律,而是工整統一的制定新的旋律,那就完蛋。」

▇給思考多一點時間沉澱發酵
不只台語歌,過去也曾有段時間,我們少有對土地、生活的描寫。謝銘祐說,他們那一代的畫面是被壓抑的,「我大概五、六歲就看過長頭髮的男生被抓去警察局剪頭髮——在街上走路而已,沒有做任何事。這是現在年輕人無法想像的。那些都過去了,但是你必須知道曾經有那樣的時代。所以當你看到這些中、老年人,為什麼這麼保守?它有原因。」他認為「理解」是台灣現在應該做的事。
理解的第一步,是了解完整的歷史脈絡。與過往相比,現在的資料取得相對容易,然而謝銘祐擔憂的是「點閱」與「翻閱」的差異。「現在是『點閱』的時代,太快速了,那些資料到底夠不夠時間沉澱在思考裡?」像食物,有些甜味是需要等待才會跑出來,才對味。
然而那個黑白年代終究過去了,對於未來,謝銘祐仍抱持期待。「因為創作依賴的是自由,沒有比現在更自由了。」謝銘祐不忘強調,食物剛煮好要慢點吃,但炸的東西還是要馬上吃啊!●

▇2018 第六屆華文朗讀節「讓想像力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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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
10/1(一)-10/3(三) 光點華山電影院《讓想像力自由》電影專題放映
10/4(四)-10/7(日) 華山文化創意產業園區中7A・中3館2F拱廳.青鳥書店 -
高雄
10/4(四)-10/7(日) 駁二特區In Our Time、三餘書店、城市書店、高雄文學館 -
屏東
10/4(四)-10/7(日) 青創聚落、孫立人將軍行館、屏東市立美術館 - FB:https://www.facebook.com/wordwavefestival
- IG:https://instagram.com/wordwavefestival
- 活動洽詢窗口:台灣文創發展基金會
▇2018 第六屆華文朗讀節開幕音樂夜

時間|10/4(四) 18:00-19:30
地點|高雄駁二特區 In Our Time
由金曲歌王黑哥謝銘祐來為我們演唱,他為家鄉譜出的濃濃情感。黑哥除了作曲作詞外,還出過一本《安平兮烏龍船長》,談安平的故事,希望讓更多孩子認識家鄉歷史,每年帶領麵包車樂團走踏各地的老人院,未曾間斷,對土地用情極深的他,歌聲深情款款讓人感動。




書.人生.宇文正》那些離我而去的書
蘭姆《伊利亞隨筆》中有篇〈兩種人〉說道:「人類,根據我自己歸納出來最可靠的理論,可以分為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即:向別人借東西的人和借東西給別人的人。」說了半天,他真正要抱怨的是那些向他借書不還的人,他說他們是「成套書的殘害者、書架對稱的破壞者和散卷書的製造者。」
我沒有套書被殘害的問題,借出的書都是單行本,但都是我非常喜歡的書。有朋友借,同事借,有時一群親戚來,長輩對孩子們說:你們要像姑姑一樣愛讀書才好,姑姑有好多書,你們趕快去借喔……呃,我只得故作大方,搬出一疊適合青少年讀的書:鄭愁予、席慕蓉、瘂弦詩集,《煙愁》、《水問》、《聽風的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孩子們蝗蟲過境,書架蛀出一格格齒縫,而我心知肚明,那些書一本也不會回到我的手裡,並且懷疑那些被帶走的書,真的被閱讀了嗎?
經典的書被借走,位子空下來,目光掃射書架時,我知道那裡應有一本書等著我重購補回。我會在心裡翻閱它們,默念我記得的一些句子,回味書裡的一些畫面,情節,像我年輕時敲揚琴,有時琴弦斷了手邊沒有弦線,甚至一個音兩條弦都斷,每次琴竹經過那空了弦的位置,心裡會發出那個音去填補。當記憶慢慢變得模糊,我又會一一去把那些書買回來,像補牙一樣地重新填好。比如《聽風的歌》我就買過三次了。
直到有一天發覺,重買的書,版本不一樣了!新版也許封面、版型更漂亮,行距、字體變大,更好讀了,可是,不是我原來讀的那一本了。這些長銷書,經過若干年,總要改頭換面一下,我已買不回最初讀它的印象。這一次牙痛,不是補了牙就沒事,是重新植牙,它已不是你原來的牙齒了。
像是《張愛玲短篇小說集》,我仍記得是借給乾妹妹小萍。小萍跟我一塊兒長大,情似親姊妹。小萍爸爸是船員,長年在海上。小萍每天跟我一起在村口的大榕樹下等我爸爸的「上班車」回來,爸爸會先抱起她,再牽著我的手走回家。她常在我們家做功課,吃晚飯,她媽媽也常與我媽一起打毛線。小萍爸下船回來,會帶給我和小萍一樣的洋娃娃、一樣的琥珀色美麗梳子。我的第一只手錶,是她爸媽帶我去買的。兩家先後搬出了眷村,疏遠了,我和小萍並沒有疏遠,直到我們各自結婚,一直是最好的朋友。她的婚姻帶給她極大的痛苦,有幾年,她開了一家美容工作室,我常去光臨,給她打氣,聽她傾訴。她要我帶書給她,我帶了幾本,其他書名已不記得,只記得有一本是《張愛玲短篇小說集》。
這是我第一部讀到的張愛玲小說,這本書也是我想寫小說的起點。大二那年,夜裡在床上讀其中的〈心經〉感到驚心動魄,寢室熄燈後我心潮起伏,拿著筆記本到閱覽室,一口氣寫出自己的第一篇小說。作品本身是最好的老師,它教導你,也鼓動你。之後我購齊所有張愛玲的書,讀到最後一本《餘韻》,我捨不得讀了,把速度放得很慢很慢,覺得讀完就「沒有了」!那時怎想得到,多年後會再有《小團圓》、《雷峰塔》、《易經》出土。
小萍結束了婚姻,在很短的時間內清掉美麗的衣物,到山裡隱居。甚至沒有與我見面惜別,只打了電話。我們通過幾次電話,她開始時會哭,後來電話中亦不哭了。還傳過line給我,我一說要去找她,便斷了聯繫。我的乾妹妹把自己隱藏起來,連家人亦不見面了。
我後來教寫作班的課想拿《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來講,到書店裡一看,才知道那版本早已斷版,拆成了《傾城之戀》、《第一爐香》兩本。我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和乾妹妹都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失去的書,記憶深刻的還有夏宇的《腹語術》,這是夏宇詩集中我始終最愛的一本。過去曾有兩年我每週到監獄寫作班教受刑人閱讀寫作。其中桃園監獄收容的多為刑期較短的輕刑犯。有的年紀很輕,在我眼裡就只是犯了錯的孩子。我常帶書給他們,處久了,大膽一點的孩子會撒嬌似地告訴我,他想看《哈利波特》第三集,我手邊沒有,便去買給他們;他們想讀詩,我也分批帶去給他們傳閱,包括了夏宇的《腹語術》。我特別叮嚀,這個版本買不到了,你們要珍惜別把它弄丟了喔。後來,所有詩集都收回來,唯獨缺了《腹語術》。
跟同事們說起此事,他們跺腳惋惜:「初版的《腹語術》網路上飆到多少錢妳知道嗎!?」我苦笑,我不戀物,其實不在乎錢,也不是版本收集狂,每一次借書給人都是抱著可能收不回來,我得再去買一本,也算是「支持作家」的心情,我苦笑的是,連一般朋友借了書都不會還了,我竟然想在監獄裡考驗人性,不是很可笑嗎?
也有非常幸運的際遇。我有一本劇本已消失多年,想不起遺落何處,記得的只有當年閱讀時,那心像被獵獵的風吹拂,漲滿的感受。好想再讀一次,這念頭愈來愈強烈,竟成為一種執念,非要找到它不可。我只記得那個獨幕劇叫作「心在高原上」(其實我記錯了,正確的譯名是〈心在高原的人〉),以為那就是書名,到處想找「心在高原上」,網路上找不到,不僅向許多作家、舊書店詢問,有一回陪攝影去拍作家焦桐,發覺他的工作室裡收藏大批劇本,攝影師拍他時,我獨自窩在人家的書堆裡一本一本翻閱尋找,仍然一無所獲。
那麼好的劇本怎麼大家都沒有?後來《文訊》邀請我演講時,我的講題便用了「心在高原上」,演講紀錄刊出時,我在臉書上寫了自己四處尋找「心在高原上」不可得的經過。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啊,那天航叔(陳雨航先生)剛好讀了我的臉書,私訊問我,他有一本《現代獨幕劇選》,其中有一篇薩洛陽〈心在高原的人〉,是這一本嗎?還拍了書封給我看。啊!一見到書封我就認得了,就像一首你忘了歌名、忘了歌詞的老歌,可是聽到旋律出來就知道:是它!就是它啊。
航叔把這本早已絕版的《現代獨幕劇選》送給了我,我迫不及待先把〈心在高原的人〉重讀一次。那高原上的風,再次吹拂我的心。我的心如撐起的帆,好像又可以出海了。●
宇文正
本名鄭瑜雯,福建林森人,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美國南加大東亞所碩士,現任《聯合報》副刊組主任。
閱讀通信 vol.355》如果把專輯放進時空膠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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