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星盤讀聶華苓.水瓶座》廣袤而繽紛的木星之舞 ft.《桑青與桃紅》

1949年隨著國民黨政府的撤退腳步,為數眾多的「外省人」來到臺灣,其中也包含了帶著創辦刊物、散播理念的自由派知識分子;同年11月,由胡適掛名創辦人、黨政關係良好的雷震擔任實際負責人,標舉自由、民主與反共理念的《自由中國》創刊了,因為具有美化形象與宣傳效果,受到威權政府的支持。

豈料翌年韓戰爆發,「中華民國」的國際地位丕變,國民黨政權不再需要塗脂抹粉,展開各項整肅異己的政策。《自由中國》的編輯與執筆作家秉持知識分子的良心,陸續發表對於時政的看法,其中1956年推出的〈祝壽專號〉更直言不諱地表達各式主張,轟動一時!而即使持續受到當局圍剿與監視,他們依然批判違憲時局,並嘗試與本省籍地方政治菁英籌組政黨。1960年9月,雷震和傅正等人遭到逮捕,依據「不得少於十年」的總統批示,被判處10年不等之刑期,而《自由中國》就此停刊,走入歷史。

雖然是政論型雜誌,《自由中國》始終留有刊登小說、新詩等文學作品的「文藝欄」,負責的是廿餘歲的聶華苓。雷震案之後她被嚴密監控,最終遠走美國愛荷華,與伴侶保羅.安格爾(Paul Engle)推動「國際寫作計畫」(International Writing Program, IWP),為世界各地的寫作者帶來深遠而綿長的影響,期間她也創作了知名小說《桑青與桃紅》。今天和小偵探一起看看,聶華苓的小說與星盤述說了什麼故事。

➤《自由中國》唯一女性編輯委員,飄盪的風象:太陽水瓶、月亮雙子

我們各自是一個獨立的生命,而我們在一起和著一個旋律跳著不同的舞。

――聶華苓《桑青與桃紅》

聶華苓1925年2月3日生於中國武漢,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一家人輾轉奔逃,成為流亡學生的聶華苓初中畢業後,與友人由湖北千里迢迢前往重慶就讀高中;而在她考上中央大學沒多久,二戰終於結束,好不容易回返南京,旋即又面臨國共內戰白熱化,最終聶華苓帶著家人飄洋過海,來到臺灣。


(圖片取自:台史博線上博物館)

初來乍到亟需賺取家用的聶華苓,經友人介紹進入「自由中國社」工作。自從她負責文藝欄編務之後,作品刊登的風格逐漸轉變,由陽剛的家國框架大敘述,轉為婚戀葛藤縫隙萌芽的自我意識,或意圖爭取婚戀自由的女性敘事,可謂「反共」文壇裡的殊異色彩。

點看聶華苓的星盤,我們會發現她的太陽星座落在水瓶,月亮星座則是雙子。

占星師依據冷熱乾溼的四個特性,將黃道十二星座分為風火水土四個古典元素,收納不同的能量氣質,稱為三方星座(triplicities)。水瓶與雙子皆為流動的輕盈風象,有主動展現自我的特質,重視溝通和社交。

太陽落在固定星座的水瓶,在追尋人生目標與意志展現上的作風獨樹一格,以一種友善卻疏離、既在人群之中也在人群之外的姿態,堅定地關注自由的議題。變動星座的月亮雙子具有靈活的心智能力,善變且敏銳,透過思想與訊息的傳遞分享,串聯人際網絡,飛舞於人群之間,也滿足內心情感需求。

除了主責文藝欄編輯,聶華苓也參與各項出刊工序,她是編輯委員會上最年輕、也是唯一的女性。「旁聽編輯會議上保守派和開明派的辯論以及他們清明的思維方式,是我的樂趣,不知不覺影響了我的一生。」聶華苓日後曾表示自己總感疏離於外。「在臺灣的外省人之中,我又是個外人,總是外外外外外的」(語出紀錄片《三生三世聶華苓》)。但此刻得以置身別於當道、思辨交鋒的核心,望見不同波段的「自由」光譜,不斷為她帶來刺激與激盪,對於風象特質頗強的聶華苓來說,應既是旁觀在外但也樂在其中吧。

不過,「雷震案」與自由中國停刊,也為她的生命鑿刻了一道黯然陰影。1964年聶華苓嘗試離開心中的孤島,遷居美國,但她始終不吝對受困鐵幕之人伸出援手。

不只持續援助出獄後生活困頓的雷震,1970年代的她積極聯合各國作家,嘗試營救被捕入獄的陳映真。來自四方的聯絡讓她家電話響個不停,一邊忙著日常庶務的聶華苓回想:「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家的廚房有這麼多活動,這麼強烈的情緒,又有這麼好吃的食物。」透過她自外於人的視角,我們在文字裡看見面對威權的人們,或者服膺或者衝撞,那些尖銳、鄉愿與倔強的細緻面貌,也看見聶華苓意欲滋養眾人的柔軟之心。

➤《桑青與桃紅》綿密迂迴的雙聲疊音:水星魔羯與金星魔羯

聶華苓的代表作,後世譽為離散(diaspora)文學經典、出版多國譯本與獲獎的長篇小說《桑青與桃紅》,1970年連載於聯合報,由於大膽碰觸女性情欲與政治,不久便遭腰斬禁刊,轉於香港明報刊登。直至解嚴翌年,終得在臺灣出版問世。

在聶華苓的星盤中,我們還可以看到有三個行星同落魔羯,其中兩個內行星:主導思考模式、古籍記載為「閃爍者」(stilbōn)的水星,和象徵愛與美的「光之使者」(phōsphorus)金星,緊密合相於克制謹慎且具秩序感的魔羯座,除了能以結構嚴謹的優美形式自我展現並傳遞情感,合相帶來的也可能是善於運用語言文字的迷人創造力,以及和善可親的社交溝通能力。

我的身子一碰到水,我就變成了個新女人。頭不痛了,腰不痠了,身上的毛病全消了。疑慮、恐懼、歉疚的感覺也全消了。水從我陰部的唇暖進去,一直暖到我身子裡。我和水一樣透明了。

――聶華苓《桑青與桃紅》

《桑青與桃紅》由主角桃紅看似瘋癲的對話與場景,引領讀者逐步踏入這場由一裂解為二、爭奪抗拮的女性身分認同戰爭,無處不見作者布局巧思。

首先,我們可以讀到前衛的文字表現。小說以桃紅書信與桑青日記(加上刻意錯字的女兒桑娃日記)的今昔對比作為主結構,串接了地圖、新聞報導、神話與民間傳說、拓荒奇談,甚至廣播放送的平劇與政令呼告等,抹去表現媒介的界線。層層疊疊的有機文字結構,與桑青的裂解、桃紅的建構相互呼應,也完美展現了聶華苓星盤裏水金魔羯縝密織就信息的能力。讀者在閱讀作品的同時,彷彿也聽見了流動的聲音,感受到劃過手心的文字溫度,不自覺地沉浸在敘事宇宙之中。

此外,空間與身體的互文對話亦是有趣。小說隨著敘事場景分為四部推進,由中國的瞿塘峽轉至北京,爾後到了臺灣臺北,最終流散美國四處。出現的不論是擱淺溪峽的船隻、戰爭狀態下的圍城、或是無法站直的閣樓,封閉的靜止空間象徵著自我壓抑與帶來束縛的家國體制。

受困於封建禮教、傳統價值與監控社會的人們,體內卻遊走著流動如水的情欲,不斷以身體逡巡體制界線,通往自由的可能性。例如船上失序的性別錯置、裸身交媾於「神聖」天壇或寺廟的人們,即使到了臺灣這個漂浮於海上的島嶼,四周依然滿佈銳利雙眼,桑青開始突破界線,也埋下桃紅現身的伏筆。

臺北此段情節穿插桑青出了閣樓,聽見帶著不同鄉音的男性異口同聲提起臺灣南部村落出現的女性殭屍吃人傳說。我們熟悉的女鬼故事大抵伴隨著復仇情節,生前無從抵抗的她們,死後始被賦權,但即使獲得了力量,她們依然深陷關係泥淖,反擊是為了對他者的復仇。

對比《桑青與桃紅》裡的殭屍,尋死緣由也異常戲謔:「我這次的死只是為了好玩。嚐嚐死是什麼味道。」小說裡最後依然無法被「解決」的女鬼,遊戲般顛覆了父權網羅,去中心化的女鬼傳說暗指了桑青浮動的自我,宣示享受情欲的桃紅即將取而代之。

對結構無窮盡的探問,對應著聶華苓星盤中同落魔羯的水星與金星,也展現了牽引著水星與金星、入廟火星的飽滿能量,自在展現欲望,勇敢追求獨立自我的行動。

➤弱勢木星點燃的星星之火

I can’t move mountains,  But I can make light.

――Paul Engle

木星是太陽系中體積最大的行星,表面色彩絢爛,人們以眾神之神「宙斯」(Zeus,羅馬名為Jupiter)為其命名。由於宙斯未被父親吞入肚內的幸運經驗、日後成為天界與人界的崇高主神。在占星學中,木星象徵好運、寬容、理想與智慧。古代占星師多以其與土星的星象推測國家運勢,是星盤中的社會行星。

古典占星有許多分類行星能量的方式,依據廟、旺、弱、陷的定義(先天尊貴力量,Diginities),流暢展現木星徵象的入廟(domicile)星座為射手與雙魚,而如同君主制的國王、地位與資源得以曜升的旺勢(exaltation)木星則在巨蟹。對照聶華苓的星盤,我們會發現她的木星與水金同落魔羯,坐在旺勢木巨蟹對面的「弱勢」位置(fall),字面乍看彷彿是不吉之兇相,但在多元的現代社會裡,卻有可能是逆流而上、再創新猷的動能。

始於1967年的「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由安格爾與聶華苓夫妻共同創辦,他們募款、提供寫作資源,邀請世界各國的作家參與。

帶著不同價值觀的作家們群聚於聶華苓家的客廳,「通過文學的國際語言,世界縮小了,視域變大了」,不論交流或爭論都是自由的。即使寫作計畫讓聶華苓忙於大大小小的執行細項,她總流露著和善爽朗的笑容穿梭其間,是這個微型聯合國無法忽視的存在。1977年逾百位作家聯署提名他們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倡議書上寫著「在藝術史上,從沒有一對夫妻這樣無私地獻身於一個偉大的理想。」

無言以對的困頓命運,帶來流離失所的磨難與不得不的逃脫,同時卻也帶來生命的突圍路徑。無所依歸的身分認同讓聶華苓蓄積了精彩的創作能量,對於自由的想望驅使她建構一個泯除國境的理想創作環境。

映照星盤中的弱勢木星,為了實現目標,聶華苓義無反顧的勤奮身影,讓我們看見的不只是自我轉化之渴求,也彷彿一道雨後彩虹,時刻溫暖眾人的心。

宇宙誕生圖 Thema Mundi

為便利傳授占星學,希臘時期的占星師設計了宛如太極圖的創世盤,用來展示占星學的基本原則,特別是行星在不同星座中的分佈及其對應的力量。它被視為宇宙誕生時的理想化星盤,並非某個具體的時間或事件的星盤,而是用來教導行星、星座和相位的運作方式。發想概念


參考書目

  1. 聶華苓,《失去的金鈴子》,大林,1980。
  2. 聶華苓,《三生三世》,皇冠文化,2003。
  3. 聶華苓,《三輩子》,聯經,2011。
  4. 聶華苓,《桑青與桃紅》,時報文化,2020。
  5. 顏安秀,《《自由中國》文學性研究:以「文藝欄」小說為探討對象》,國北師臺文所碩論,2005。
  6. 《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聶華苓》,臺灣文學館,2012。
  7. 國家檔案管理局藏「國防部軍法局檔案」,檔號:B3750347701/0049/313248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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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雙向的肖像:鴻鴻讀《藍圍巾的男人》

一位藝術家是如何創作的?法國導演亨利——喬治.克魯索(Henri-Georges Clouzot)用一部《畢卡索的祕密》(Le mystère Picasso)試圖解答這個千古謎題。他把攝影機放在畫布後方,透過一種特殊顏料,將畢卡索作畫的過程顯現在整個銀幕上。例如我們會看到畫家如何在五分鐘內,將三個圓圈畫成了魚,魚又變成了鳥,鳥又變成了一張孩子的臉,最終又長出角來,成為魔鬼的形像。

然而,如此生動而美麗的電影,卻還是無法解釋畫家的腦海是如何運作的。以致評論家安德烈.巴贊下了這麼一個結論:「不言可喻,觀察一位畫家作畫並不能解開藝術家天才之謎,也看不出他的藝術奧祕。」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卻在《藍圍巾的男人》這本書中得到了近乎完美的回答。這次的畫家是盧西安.佛洛伊德,英國當代的重量級畫家。他生於德國,是心理學家佛洛伊德之孫。他和同代畫家法蘭西斯.培根的作品均違逆70年代波普、歐普、抽象藝術的洪流,堅持以肖像為主題,也曾多次繪製彼此的肖像。


盧西安.佛洛伊德(圖源:wikipedia)

然而培根動筆迅速,不會浪費時間和模特兒蘑菇,更常直接利用相片作畫。佛洛伊德卻是細火慢煨,一畫數月甚至經年,模特兒必須像打卡上班一樣定時報到。可想而知,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藍圍巾的男人〉是佛洛伊德的一幅畫作,畫的是他的作家好友馬丁.蓋福特。這本同名著作,便是蓋福特在擔任模特兒期間,長達七個月的思聞紀錄。油畫完成後,他們又花了幾乎同樣長的時間,製作了一幅版畫。兩人原本即是好友,經常一起看展、聽爵士樂、吃飯、出遊。作畫期間,雖然蓋福特一動不動,卻並非一言不發。兩人仍然持續天南地北交談,並且一起用餐。這給了蓋福特一個大好機會——雖然他本來沒有意識到——可以仔細觀察一位藝術家的工作與思考過程,並不斷經由交談印證。何況,蓋福特對佛洛伊德筆下的對象,恐怕沒有人比他更熟悉——就是日日鏡中相見的自己。

因此,畫家的詮釋,便在這樣的對照與對話中清楚顯影,無可遁形。

臺灣讀者有幸,在2024年6月到11月之間,可以在高雄市立美術館看到與英國泰德現代美術館合作的大展「瞬間—穿越繪畫與攝影之旅」,其中就展出了數幅佛洛伊德的名作,包括〈女孩與白狗〉與在本書中論及的〈抽菸的男孩〉,也有培根所畫一組三聯的佛洛伊德肖像。展場中引用了加拿大攝影師傑夫.沃爾(Jeff Wall)的見解,指出傳統繪畫創造的瞬時感僅是一種幻象,卻可以讓過去、現在、未來同步存在,無論是矛盾衝突或水乳交融。

這種觀察完全印證了蓋福特的經驗:由於長時累日的凝視與交流,畫家的觀察愈益深入,被畫者也會隨著歲月與心情改變形貌樣態,而這些都累積在單一一幅畫面中。以致於完成時,有人直指這幅畫比蓋福特還像他自己,而畫中人的表情也顯得複雜而微妙——嘴脣似在微笑,而眼神卻顯得猶疑甚至憂鬱。這裡面有時光的痕跡,也有內在的皺褶。蓋福特在被畫過程中就不禁一再自問:「『我』是什麼?」透過模特兒的夫子自道,我們必然開始用不同的眼光看待肖像這門藝術。

同時,因為這本書的出版,〈藍圍巾的男人〉不只是蓋福特的肖像,也成了佛洛伊德的肖像。肖像中的客體發聲了,這是史無前例的。於是,原本是畫家獨白的藝術,在書中變成了對話。我們不但透過蓋福特的眼睛,看到一個工作中的畫家——這是畫家自己看不見的:永遠站著,像是在跳舞般前一步、後一步地移動,為了一筆、一畫反覆思慮、反覆測試色彩,畫了又抹去,錙銖必較,像進入著魔狀態。但同時,畫家與模特兒還可以自在聊天,談藝術判斷、談生命體驗。剛好這位被畫者是一位作家,可以成為比任何訪談者更深入的一位紀錄者;何況,佛洛伊德向來是一位注重隱私、幾乎不接受採訪的藝術家。

於是我們和作者一起發現佛洛伊德的審美重點在於真實感、臨即感、重量感。比如他覺得達文西是個很糟的畫家、拉斐爾的人物輕飄飄、維梅爾的人物不像真實存在過,但是對卡拉瓦喬和提香卻讚譽有加。他覺得畢卡索意在震驚世人,卻更敬佩馬蒂斯將生活與藝術形式完美結合。不過,最能夠表現佛洛伊德個人特質的,恐怕是他對自己作品的「胸無定見」——不去想像畫作完成的樣貌,而是在過程中持續摸索、冒險。他偏好作品的不均衡、不連貫,勝過風格的優雅。這也反映在他幾乎從不接受委託創作,反而是邀約生活中與藝術絕緣的人物,無論是黑幫混混、或是餐館服務生。

我不敢說,了解佛洛伊德作畫的細節,便足以了解藝術的奧祕。然而,這本書卻讓我彷彿明白了,文明在於細節的講究。不論是王文興小說的一個音節或一格空白,威爾第歌劇追求的不那麼完美的音色,或是佛洛伊德對看似平凡無奇的肖像背景的琢磨。即使畫完後作品已經完成、已經遠去,留置在某戶人家樓梯的牆面,絕少有人能再看見。然而,行動就是存在的證明。那就是即使一幅陌生人的肖像也足以耐人尋味的藝術祕密。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藍圍巾的男人:身為盧西安.佛洛伊德模特兒的藝術觀察
作者:馬丁.蓋福特
譯者:趙琦
出版:鏡文學
定價:7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馬丁.蓋福特 Martin Gayford

英國作家、藝術評論家。

出生於1952年,曾擔任《旁觀者》、《每日電訊報》藝評與《彭博新聞社》首席藝評。著作有《威尼斯:圖像之城》、《春天不能被取消》、《塑造世界》(與雕塑家安東尼.葛姆雷合著)等,內容多與偉大藝術家的工作過程、藝術作品分析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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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美好食光中的Truku故事:Apyang(程廷) ft. 郭熊「走讀支亞干:耕吧樹洞餐桌」

在太魯閣族Truku的傳說裡,過去曾有個極為高大的巨人Mawi,他一腳就能從這座山跨到那座山,座落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之間的花東縱谷,便是被巨人踩踏而形成的平原。8月24日正午時分,眾人於花蓮火車站集合,轉乘巴士抵達林榮休憩區,Apyang與夥伴Bakun Ruiy正等著大家。

「走讀支亞干:耕吧樹洞餐桌」是Openbook閱讀誌2024年「島讀共同體」系列活動第三場。在太魯閣族語中,Qmpah(耕吧)是勞動之意,這場走讀既然放入Qmpah一詞,自是要親手實作。於是,在正式展開活動前,大家從領到的茄芷袋中換上桃紅圍裙、防汙袖套及棉布手套,準備前往Takaday高台砍竹去。


Apyang(左)向學員說明如何挑選炊煮用的竹子。

「進山之前,我們會習慣先向祖靈打招呼。」Bakun點燃三根香菸,低聲向祖靈稟告來意、祈求平安,才領著眾人爬上陡坡。過往原住民上山狩獵,就地取材,以竹筒盛裝白米炊煮而食,漸漸演變成人們熟悉的美食。這日的實作項目,即是讓大家從砍竹子開始製作竹筒飯。

Apyang與Bakun教大家挑選外表青碧、直徑約50元硬幣大小的竹子,削去頂端的枝葉後,輪流手持鋸子截切成一端保有竹節、另端開口的竹筒。看人示範是輕鬆俐落,手無縛雞之力的城市人嘗試之下,始知竹子纖維堅韌,不一會兒便滿頭大汗。

在這座島嶼上,竹子是各個族群皆廣泛運用的常民素材。Bakun趁著空檔,展示過往出草儀式中僅有Truku巫師或祭司才能吹奏、用來引領亡魂返家成為守護靈的獵首笛,更用以薄竹片和細麻繩組成的口簧琴,吹奏了一首追求心儀之人的情歌。

鋸完足夠的竹筒,Apyang領著眾人往山腳下的山蘇田前進,同時娓娓道出Truku族人自南投翻越中央山脈遷徙太魯閣地區,而後又因日治時期集團移住政策搬遷至此的歷史。從曾挖掘出新石器時代玉器製造遺跡的Takaday高台,朝支亞干溪(壽豐溪)眺望,窄細的溪水流至下游部落處突然變寬,有如大樹長出枝枒與樹葉,彷彿深邃的洞穴被打開、受陽光照耀,古名便稱為Rangah Qhuni(打開的樹洞),也是《我長在打開的樹洞》書名的由來。


Apyang介紹Takaday高台曾挖掘出的新石器時代玉器。

沿途遇上Truku常用的植物,Apyang便停下解說:比如,能食用的芋頭葉子頂端的「耳朵」是分開的,但經常伴生的有毒姑婆芋,其葉子頂端則為相連。樹豆Sungut伴隨小黑人神話,據說體型迷你的小黑人常攀爬於樹豆之上,便被稱為Msungut。山棕和天祥都叫Tptu,代表天祥是長有許多山棕的地方。血桐、月桃的葉片,則可充當食器。

Apyang曾在書中寫下山蘇的「異化」:山林裡的山蘇外形張狂,常與姑婆芋一同用於搭建獵寮。這個部落獵人偶爾食用的野菜,卻因偶然被平地人視為珍饈,轉而成為部落的經濟作物。Apyang指著附生於樹幹的山蘇,告訴眾人:「這才是山蘇在自然中的原生樣態。」至於眼前山蘇田裡一株株嫩葉被截切販售的植株,則是族人為了便利採收,才集中種於地表。


Apyang在山蘇田前講述山蘇「下山」的故事。

結束導覽行程,來到耕吧園區,眾人挽袖洗刷稍早鋸下的竹筒,跟著Bakun的示範,逐一填裝洗淨的白米及清水至八分滿,用香蕉葉覆蓋開口,以棉繩綁緊後送入廚房炊煮。

眾人期待的「故事餐桌」時間終於展開。3年前,Apyang與部落青年夥伴成立「阿改玩生活」 ,推廣在地生活體驗。「故事餐桌」環節不只結合食農教育,還融合了部落故事。活動中每一道菜的名稱及設計,更通通來自Apyang書中的文章。

他請大家坐到Truku家庭必有的「三石灶」(象徵著爸爸、媽媽及小孩)旁,來自客家庄鳳林的主廚小七,端出第一道以過貓、秋葵、橘子、紅藜及蜂蜜檸檬醬汁組成的開胃菜「耕吧天光」。返鄉10年的Apyang分享,2017年他與伴侶一起務農,由於耕吧指的是勞動,天光在客語中為破曉、天空之意,那篇文章記錄的,即是他倆一起努力工作並相愛的點滴。

第二道「咖哩火雞」是地瓜、芋頭、玉米筍搭配南瓜醬和洛神蜜餞。Apyang調皮地要大家在蔬食盤中找找火雞在哪裡?原來所謂的咖哩是「Kari」,意指說話、聊天,Truku以Kari搭工寮、養家禽。火雞則來自書中那隻鬧得眾母雞生不出蛋、被抓起時卻總是順受到令他不忍殺死的火雞故事。而大家品嘗入腹的食材,亦是族人飼養雞隻時常用的飼料。

第三道以蒜蓉醬涼拌山蘇及過貓的「下山的山蘇」一上桌,Apyang便臨時抽考大家是否還記得參觀山蘇田時唸的族語Sruhing,並再度進行過貓Rmala的族語教學。

當盛裝在香蕉葉上的燻魚送至桌面,竹棚外下起了夏季午後山區常見的傾盆大雨。Apyang感性敘述這道菜來自〈家的流速,回家或離家的沒語季〉一文。2018年撕裂族群的同婚公投過後,他在社群上出櫃,原本想像父母與自己會像戲劇裡所演的,互訴苦衷淚眼相擁說「怎麼樣你都是我的孩子」,但現實是,父母因信仰而難以接受。

賭氣搬離家門的他,在梅雨季接到父親來電,要他一同去修理被沖壞的雞寮水管。儘管心傷未癒,也不確定父親是否釋懷,Apyang仍去協助父親。「對我來說也是一種療癒,因為無論如何,他還是希望我能回家呀!」他理解到,家庭就是這樣,也如同返鄉後進行的一切,就算和族中長輩有著不一樣的意見,但心的方向或許就如同雞寮旁水圳的淙淙流水,流向並無不同。

書中細膩呈現不少同志身分在部落中的困境,〈愛的豬肉轉圈圈〉敘述一對同性友人決定成婚、殺豬慶祝。親友不好張揚,對於族人的詢問一律找理由搪塞,但分完豬肉、酒酣耳熱後,新人的弟弟搖搖晃晃地抓起卡拉OK的麥克風,真誠地為兩位新郎道賀,眾人也拋開顧慮,一同在幸福泡泡裡歡笑暢飲。

另一篇文章〈Tminum Yaku.編織.我〉中,儘管對編織深感興趣,Apyang卻受限「男子不得碰觸織布機」的傳統,無法學得更深。直到某次訪談一位女性耆老,應其要求協助搬出織布機而深受感動……眾人料想不到,此刻口中咀嚼著的石板烤肉和如織布般繽紛的醬料,不僅僅是原民美食,更包含諸多情感及文化底蘊。

喝過了糯米酒(先以指尖點三滴祭祖靈),以及三石灶上燉了樹薯、紅白蘿蔔及金針花的熱湯,眾人合力完成的竹筒飯也煮熟了。在Apyang眼中,竹筒飯不只是一種食物,也好似一連串人與土地的關係——就像家族中最老的長輩Payi Rabay曾告訴他,做竹筒飯「不只要土地,要竹子,還要有人」。

最後一道菜的靈感來自工寮元素,以涼拌雞絲、水煮蛋及青蔬組成的清口菜「Biyi─彼憶」,和運用山蘇粉染出淡綠色澤的甜點「芋見山蘇」。擔任本次活動特別嘉賓的郭熊與眾人分享,由於他長年研究黑熊,也因此與卓溪的布農族人產生交集、進而猶如家人。一路走來,能以布農之眼看待山林、成為真正的人(minBunun),他誠摯地說:「是卓溪的族人手把手帶著我長大。」

聽Apyang講述殺豬的種種,郭熊深感共鳴,殺豬文化對原住民相當重要,「『人人都有份』這個共享的概念,對當年剛開始接觸部落的我來說是很大的震撼,了解到原來殺豬是這麼有凝聚力的事。」

兩年前《走進布農的山》出版,郭熊特意在卓溪舉辦了一場部落新書發表會,與族人共享他的書寫成果。這樣的盛會當然少不了殺豬,好笑的是,他親手殺豬卻未一刀斃命,讓豬哀叫了兩次,沒見到殺豬現場的耆老還以為他一共殺了兩頭豬。

與眾人一同參與整場走讀,「故事餐桌」將書寫與食物、傳統融合在一起,令郭熊感到十分驚豔。他不禁也構思著,若能將《走進布農的山》化作一道道料理,會呈現出怎樣的風情。


郭熊分享接觸部落多年的體驗及曾有的震撼。

與Apyang本身就是Truku族人不同,郭熊是以外來者的身分進入布農部落,但是兩人同樣在推廣部落產業發展與生態保育的過程中,面臨如何取得族人認同的考驗,這也是郭熊讀Apyang作品時特別心有戚戚焉的部分。郭熊笑著表示:「當耆老會罵你、說你什麼地方做得不好,某種程度上這才是你真正『走進』部落的開始。」

比起居住城市的漢人,原住民與自然相依共生,人與土地的連結也格外緊密。多年累積的經驗,讓郭熊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轉譯者」,不只要傾聽部落的聲音、領會他們的邏輯,同時也要讓部落理解當代科學研究的意義,才能降低因視角不同產生的誤會,達成走向共好的可能。

Apyang則回應,部落裡人與人的關係非常親近,面對許多不同的意見或質疑時,也常會感到疲倦或自我懷疑,「可是,我很喜歡自己在做的事,如果我不做,還有誰會做呢?」如今,他已學會適時放下,並下了一個十分有原住民智慧的註解:「不要忘記生活本身。」

竹棚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向晚的天空依然透藍,遠方掛著一彎彩虹。對Truku而言,生命的價值在於走過彩虹橋;而彩虹亦是當代社會性別與性向多元群體的象徵,代表希望、驕傲與各種形狀的愛。或許也如這一日,眾人一同以開放的心,以雙手雙腳,以眼睛、鼻子、耳朵、味蕾,認識何謂Truku。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我長在打開的樹洞
作者:程廷(Apyang Imiq)
出版:九歌出版社
定價:2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程廷(Apyang Imiq)
太魯閣族,生長在花蓮縣萬榮鄉支亞干部落。畢業於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現任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部落簡易自來水委員會總幹事、部落會議幹部、部落旅遊體驗公司董事長。曾獲2007、2010、2015、2016、2018、2019、2020台灣原住民族文學獎散文組獎、2020台灣文學獎原住民族漢語散文獎、2020年國藝會創作補助。


走進布農的山
作者:郭彥仁(郭熊)
出版:大家出版
定價: 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郭彥仁(郭熊)
畢業於國立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所。大學時期即跟隨「黑熊媽媽」黃美秀副教授從事野外台灣黑熊生態研究。熱愛山與冒險,從事動物研究多年之後對於山與野生動物有獨特的自我信念,期待在自然之中透過身體經歷與追蹤等待的方式看見野生動物真實樣貌。為了展現信念,尋找野生動物足跡遍及世界各地,包括在中國青海省三江源自然保護區旅行一個月等待雪豹,也曾經為了體驗星野道夫的自然觀獨自前往阿拉斯加荒野拍攝棕熊與美洲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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