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國出版 下》寫作,為了國家更自由:融合議題與類型,小說家Prapt的BL實踐 ft. 奇蹟熊先生

泰國約有11%到14%的華裔人口,其中多數來自廣東潮汕地區,因此在泰劇中,不時會穿插出現潮州話。近兩年在台北國際書展,也可看見華人在泰國的身影,去年(2024)帶著《家庭第一》訪台的作家納里蓬瑟(Narisapongse Rakwattananont)即是一例。今年台北國際書展中,筆名Prapt的作家柴拉特(Chairat Pipitpattanaprap),也是此脈絡的延續。

Prapt曾榮獲多項泰國重要文學獎項,是泰國當代作家的重要代表。他讓台灣讀者看見,泰國作家在BL類型寫作上加入了更多深化與變異,包括對社會、國族議題的省思。

Prapt的作品多次被改編為電視劇和影集,包括《摩訶羅陀骨》(Kahon Mahoratuk; กาหลมหรทึก)、《日蝕》(The Eclipse;คาธ)以及《暹羅墓地》(Susarn Sayam;สุสานสยาม)。此外,他也是知名的耽美(Boys' Love)作家,作品《 奇蹟熊先生》(The Miracle of Teddy Bear;คุณหมีปาฏิหาริย์)亦被改編為影集。

➤《摩訶羅陀骨》並置古詩與解謎,泰國推理小說的代表

推理小說《摩訶羅陀骨》是Prapt叩響泰國文壇的首部作品。故事場景設定在1943年,年輕警探處理一起令人不寒而慄的案件:一名女孩被殘忍殺害,她的額頭、手腕與腳踝上出現了神祕的刺青字句——「เหย้า เจ้า แพะ ทิ้ง พงส์」(音譯:耀、召、羊、棄、蓬)。這些詭異的字詞,似乎是殺人犯的暗示,也可能是某種古老儀式的遺留。這並不是單一案件,一連串的連環殺人案,必須透過古老詩詞解開謎語般的刺青,才能看清真相。

Prapt提到,推理小說在純文學獎項中通常少有勝選的機會,但這部作品不僅讓他拿下泰國文學類型的大獎,在文學界獲得認可,也成功獲得許多讀者的青睞。事實上,過去泰國讀者大多只讀翻譯作品,很少閱讀本土推理小說。 《摩訶羅陀骨》出版迄今已超過10年,電視劇播映也已6年了,當時泰國很少偵探類劇集,本作是很特別的嘗試。「當人們談論泰國的偵探小說時,總會提到《摩訶羅陀骨》,它現在已成為泰國偵探小說的代表作」,Prapt如此說明。

➤二戰日本入侵泰國的語言變異與戰爭背景,轉化成小說細節

二戰時期,日本軍隊曾入侵泰國,試圖推行日語作為官方語言。泰方在談判後,決定仍然使用泰語,但簡化了某些文字與拼寫,使其對外國人來說不至於太困難。這個時期誕生了許多奇怪的新詞彙,在當時是前所未見的。

《摩訶羅陀骨》的背景即設定在這個時期。小說的特殊之處在於,它的詩句或韻文不完全以傳統形式呈現,而是將詞語分散排列成圖像,讀者在閱讀時需要具備一定的推理能力,才能拼湊出真正的意思。彷彿密碼學與詩歌的結合,再加上戰爭背景帶來的壓迫氛圍,使得整個故事增添了一股詭異與不安。

《摩訶羅陀骨》並不是鬼故事,但讀者在閱讀時卻會感受到如鬼魅般的恐懼。壓迫感如影隨形,彷彿陰影纏繞著人們,受到各方威脅的感受:無論是來自外國勢力,還是當時處於過渡狀態的泰國政府,或者法律公平性被破壞、執法者霸凌等種種現象。

「雖然這些事情發生在80多年前,但現代讀者依然能感受到那種壓迫感,彷彿這些『幽靈』仍舊存在,持續在我們身邊徘徊。」Prapt說明。

因為本書並沒有中譯,台灣讀者還沒有機會一睹為快。在網站TrueID一篇名為〈《摩訶羅陀骨》:美麗又驚心動魄的故事〉的泰文評論指出,本作觸及到大量的泰國現當代社會議題:泰語文字改變(某些字母的廢止)、禁止在公共場所嚼檳榔或吐檳榔汁、當時的政治動盪與政變、曼谷舊城區的街道、夜市、賭場、妓院的社會文化。書中也包含許多歷史文化:曼谷著名古蹟(大皇宮、臥佛寺、大型市集)、戰爭時期的社會現狀、華人與泰國本土文化的交錯等等,可謂「泰國歷史文化的全景畫卷」。

➤對台灣的親近感:華人遷徙史的台泰生命經驗

「我的祖父是來自中國的雙胞胎,一位在泰國落腳生根,一位隨著蔣中正的軍隊來到台灣,從此天人兩隔。」Prapt在出席書展活動時,提到他家庭與台灣土地的驚人連結。這段家族史,他是直到近年才得知。在撰寫《摩訶羅陀骨》這段日本與泰國的歷史時,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家庭與台灣,宛如鏡像的兩條分支。

家族的歷史對Prapt來說,是後來才一點一滴拼湊起來的。對他而言,這些故事也像小說,充滿戲劇性。早先他僅知道家族的長輩曾在中國有根基,有些輾轉來到台灣,但不清楚如何分散。《摩訶羅陀骨》中描寫的,大多是泰國華人社群的生活氛圍,而非中國或台灣的背景。

Prapt的家族無論是父系還是母系,都來自華人背景。為了更瞭解華人遷徙泰國的歷史,他經常向母親詢問:「當時的華人生活是什麼樣?」Prapt的母親在二戰後不久出生,仍能回憶起那段時光的氛圍。他的關懷並非戰爭本身,而是在這些動盪中,人們生活的模樣。

後來Prapt有機會來到台灣,才更完整了解家族的歷史。他笑著說,若要形容這段經歷,很像老套的愛情故事,充滿分手與重逢的情節——家族成員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各自分離,直到多年後,子孫輩才重新找到彼此。

促成這場重逢的,是一篇刊登在泰國華文雜誌上的文章。Prapt的祖父撰寫了一篇自傳文章記錄生平故事,刊登在泰國的華文雜誌上。某天,有人在泰國讀到這篇文章,覺得內容與自己所知的家族故事驚人地相似,於是特地寄給在台灣的親人。台灣的家人收到這本雜誌後,驚訝地發現:「這不就是我們家族的故事嗎?」這才意識到,原來彼此竟是失散多年的親人。

最後,這一條家族支線的命運重逢,發生在泰國的廊曼機場。歷經多年的離散與尋覓,親人們終於在機場相見,彷彿電影般的故事,一場跨越國界與時空的家庭團圓。

因為台灣的親人大多使用台語溝通,而泰國華人主要是講潮汕話,彼此溝通不易,但也多了許多趣味。Prapt的台灣親人帶他到野柳看女王頭,去台中賞梅。Prapt印象最深的是跨年夜,他以為會外出看煙火,沒想到只是一起吃道地的火鍋,「大家圍坐在一起,氣氛溫馨而感動。因為即使在泰國,我也很少有機會跟這麼多家人齊聚一堂。」Prapt分享。

➤《奇蹟熊先生》對泰國歷史的比喻性處理

Prapt是今年訪台的泰國作家中,唯一已有繁中譯本的代表。《奇蹟熊先生》(平心出版)與《日蝕》(角川出版),Prapt相當受泰國影視工作者仰重,作品深受影視圈關注。

《奇蹟熊先生》描繪一隻名叫「Taohu」的泰迪熊玩偶,放置於男主人Nat的房間裡。某日Taohu突然覺醒,玩偶變成美男子,重新探索世界。他希望主人能重新接受自己並愛上自己,也與Nat產生了交織的情感與肉體關係。當時的BL作品大多描繪清新而圓滿的愛情故事,不過《奇蹟熊先生》不是以BL常見的套式來敘述。

「可能因為我從小就看過很多LGBTQ的獨立電影,以及嚴肅的文學作品,觸及更多社會議題,所以當我寫BL時,就想做一些不一樣的東西。」Prapt解釋。

Prapt並未在書展座談會中多作說明,然而讀者翻開《奇蹟熊先生》,確實能看見一些特殊之處。首先,Taohu是隻「沒有記憶的玩偶」,他與外界接觸,可以看成「重新建立記憶」的歷程。讀者透過Taohu的第一人稱視角,看見人類社會的複雜性。

其次,Prapt在故事章節之間,插入了許多看似毫無關係的泰國文史典故,讓這段找尋記憶的過程與泰國史形成一種比喻關係。比如第7章「從未被殖民過」,章名頁寫著「泰國當代的國族史觀均如此敘述——歷代國王的英明,使泰國從未如其他東南亞國家一樣淪為殖民地」;第13章「為真民主而政變」,章名頁多了兩行「泰國近代史上曾發生過無數次政變,而每次發起政變的團體都會宣稱原來的政府不是真的民主」;第14章的「素可泰」是第一個王國,章名頁則描繪「當代泰國的正史中將素可泰列為泰國的第一個王國,但事實上在素可泰出現之前,今清邁及東北的依善地區都已經有王國規模的政治實體。」

➤BL+奇幻,如何描述當代議題?

《奇蹟熊先生》有個十分關鍵的設計:因為Taohu由玩偶變身,所以他可以聽見其他「物品」的聲音,比如家具或者拖鞋會在重要時刻,出聲協助他理解家庭歷史。


圖片截自電視劇《奇蹟熊先生》

這個設計讓小說在「BL」類型上,添上了「奇幻」的色彩,讓觀眾享受到多重的閱讀樂趣,增加了市場性。另一重要之處,是落實了前述提到的「比喻關係」,譬如下述引文:

為什麼左腳拖鞋會像個激進覺青?右腳拖鞋愛裝可愛又怕東怕西,沙發喜歡像名牌一樣講話參雜英文,吸塵器像日本人……(中略)

「真的!以前桌子和椅子都說東北話,是被Nat哥搬到這裡以後,椅子才開始努力講中部話,但還是講得太流利,就像妳說吸塵器也是,他們身上都有留下一些自己來自哪裡的線索,吸塵器在日本工廠生產的,桌子跟椅子以前曾經被擺在猜也蓬府的餐廳。」

「所以我們可能會繼承最初待的那個環境裡的特質對嗎?」

「而讓我們誕生的,或許就是那個環境裡的某個人!」

Prapt利用「物」的商品軌跡與主動發聲,暗示了「遷徙」與「移民」的歷史處境。或許也劍指當代社會,比如左腳拖鞋或右腳拖鞋,似乎比喻了左派與右派,不同物品也代表了不同類型的人。進一步說,Taohu在揭開家庭祕密的同時,也漸漸發現看似身處成功階層的Nat,實則背負了黑暗與沉重的家庭歷史。

➤小說成為學生運動的紀錄,甚至被改編成電視劇

回到BL故事的類型需求。Nat的深沉傷痛,與Taohu形成了相互撫慰的關係,加強並合理了奇幻設計的情感面向,在欲望描寫的部分也沒有落下。「BL社群不應該只有美好與圓滿的愛情,《奇蹟熊先生》試圖打破傳統觀念,呈現更多層面的故事。」Prapt表示,相較於多數BL電視劇在小頻道或較晚的時段播放,《奇蹟熊先生》影視劇是在泰國主要電視台上映,作品的成功有目共睹。

因為亮眼的成績,讓影視製作團隊聯繫Prapt,促成了《日蝕》的寫作與影視改編。這部以青少年為主角的作品,其實經過一番大改,Prapt在前言提到:

當時國內(泰國)政治鬧得轟轟烈烈,而發起抗議活動的人們正是一群高中生,他們明確的觀念、勇敢的示威以及合理的主張都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不過,當時的社會風氣和我一開始所構思的內容幾乎完全相反,於是我必須重新修改。經過一番塗塗改改,最後故事的主軸仍維持不變,但加入了時事的衝突,幸好這同時能讓原本懸疑推理的橋段變得更有分量。

Prapt分享,幸好當時決定修改,最終讓這部作品成為記錄泰國政治變遷、社會運動的重要作品。既使在現在的政治舞台,仍能將很多政治人物類比為《日蝕》的角色。

然而,不管在泰國或台灣網路書店的書籍簡介中,都絲毫沒有提及這些歷史與社會議題的特點。在台灣,《奇蹟熊先生》與《日蝕》主要被包裝成BL類型小說。中文化的過程若沒有足夠的指引,對一般不熟悉泰國社會文化的台灣讀者而言,並不容易理解到這兩部作品在歷史與議題面的深意。

➤兼容類型敘事與文學批判,取得商業市場的成功

沒有中譯的《賓果遊戲》(暫譯)系列作中,玩家共同進入一場特殊遊戲中,名字出現在其他玩家的表格中,唯有殺死表格中的其他人,才能連成一條線,取得勝利。故事裡的角色逃避了法律上的不公,希望遊戲有公平的規則,結果發現遊戲也不公平。

Prapt說明:「想到這個情節時,我覺得很好玩,殘酷又怪異。剛好在當時,泰國是由軍政府統治的,引發了一系列有疑問的法律問題。」《賓果遊戲》的故事設計,相當符合影視圈喜愛的「高概念」。想像上,可以對標韓國聞名全球的電視劇《魷魚遊戲》。

《奇蹟熊先生》與《日蝕》電視劇的導演與編劇,因為喜歡Prapt的作品,改編過程刻意保留了議題的細節。以在主要頻道黃金時段播出的《奇蹟熊先生》為例,這類內容涉及眾多敏感議題的作品,通常不會在這種時段被討論。然而「製作團隊保留了這些內容,並將它們傳遞出來,包括政治議題、性別偏見等等。」Prapt補充:「這部劇因此得到了非常大的讚揚,頻道敢於談論議題,反而變成優勢。」

Prapt在書展現場播放他參與過的藝文活動,從影片看來,他是泰國文壇許多年輕寫作者重要的諮詢與仿效對象。作為有經驗的寫作者,他力圖在類型書寫和文學批判性的兩端,取得平衡。在BL與推理的框架下,他加入社會與歷史省思,同時獲得商業市場的青睞與大量關注。

Prapt兼容議題與類型的寫作模式,非常符合台灣政府近年大規模推動影視改編的文化政策,期望透過最具吸睛效益的影視產業,將資源與能量導回書籍銷售與閱讀推廣上。

《摩訶羅陀骨》、《 奇蹟熊先生》與《日蝕》這三部作品,從出版到影視改編所耗費的時間越來越短。《日蝕》在出版與影視改編幾乎同步,甚至還能加入社會議題的對話,時效性強。由此可推知,泰國出版轉影視的產業鏈已日益成熟。側面呼應了台灣與泰國在許多層面上文化策略的雷同。

➤對自由國度的期望

因為血緣上的親近,Prapt對台灣非常有好感。由於直到近年才理解自己家族的故事,他目前的寫作並沒有處理到中國、台灣與泰國的華人移民歷史。

台灣人的信仰與思維方式在許多方面與泰國人十分相似。泰國本該是一個擁有巨大潛力的國家,今天理應發展得更好,卻因各種問題而無法實現。這讓我不禁回想起我的祖先。

我的先人中,有一支漂泊到泰國,另一支來到了台灣。台灣還有親戚在,今天大家又團聚在一起。在那段大家一同逃難的時期,台灣當時尚未發展起來;如今,台灣已經發展得飛快,遠遠超越泰國。

這正是我們所期盼的——有一天,我們的國家也能如此,人們自由地表達各種想法,包括思想、觀點等各個層面。

在台北國際書展短講的尾聲,Prapt謙虛地說了這段給泰國與台灣讀者的勉勵。相信這也是台泰兩地讀者共同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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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7 12:00
書評》注視著路上的人們,彷彿看到自己也在那兒:評《足跡》

他們更進一步聽到了雨水的濺灑聲,
感覺冷冷的雨滴落在他們的頸上和背上,
他們注視著橋以及橋上的人們,
彷彿看到自己也在那兒,
參與同樣無終點的賽跑,
穿越同樣無止盡,跑不完的距離,
並且有勇氣相信
這的確如此。

──辛波絲卡,〈橋上的人們〉(People on the Bridge)

➤自由的漫步

假如用出門類比,主題是「人類移動」的《足跡》(Footmarks: A Journey into Our Restless Past),給人的感覺大概是,漫無目的地隨便走。

整本書不厚,又分成彼此間缺乏聯繫的許多章節,從哪一頁開始讀似乎都沒有影響。把原書的順序打散重組,搞不好又能變出不一樣的效果。這是一本讀起來輕鬆、無負擔,有時候意外驚喜,對讀者十分友善的書。

作者吉姆.李瑞(Jim Leary)是英國約克大學的考古學家。隨著考古學的演進,有些考古學家已經不太親身參與遺址挖掘,而更常在實驗室進行分析。不過李瑞應該還是花費不少時間在野外,且樂在其中。書中有小部分是他自己的經驗,更多則是他按照品味挑揀,妥善整合各方資料。

誰會對本書有興趣呢?喜歡考古學的讀者,可以讀到一些專業解說,對英國有興趣的人也相當合適。與英國相關的書很多,這本書的視角卻不常見,簡單說,是人與土地發生的各種關係。

➤路是人走出來的

英國有「巨石陣」等舉世聞名的景點,不過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作者介紹英國的古代道路。公元1世紀起的數百年,羅馬帝國的勢力延伸進入現今的英國南部。過往認為,先進的羅馬人將道路引進英國,「條條大路通羅馬」的形象深植人心。


羅馬皇帝哈德良在位時(西元117年~138年)的主要羅馬道路。(圖源:維基

可是考古學研究卻發現,早於羅馬人登陸的時代,英國雖然沒有招搖的中央政權,也已經存在正規的道路工程。羅馬人在英國的道路建設,很多其實是建立於既有路線上。路是人走出來的,只要還有人走,路就會維繫下去,持續到現代,也將迎向未來。而不再被使用、失去功能的路,也會很快被環境掩滅。

考古學家用不同方法判斷道路的歲月,讀者也許會驚嘆「蝸牛」帶來的線索。一塊地上本來是樹林,後來被砍伐變成草地,又修建出道路。不同年代的地層中,會留下偏好不同環境的蝸牛,而較晚的地層出現羅馬人引進的外來蝸牛,意謂這條路更早之前已經存在。

➤在土地上過活的人們

然而,也有些浪漫想像的「史前古道」,真實歷史頂多能回溯到中世紀初期。誤會源自19世紀流行的錯誤觀點——以為史前人類主要住在高地,因此山脊高處的道路,年代肯定非常悠久。其實這是只在地表觀察,產生的誤會。

19世紀的人在地勢較高處,能輕易見到史前生活的證據,谷地與低處卻不多,因而認為史前人類多半高高在上。事實上,這是由於平地生活的人一直更多,舊跡被保存下來的機率較低。有現代科技輔助的考古調查,能深入地下取得證據。

還有些路不是給人走,而是牲畜——很多、很多、很多的動物。至少最近幾百年來,為了滿足人類對肉乳毛的需求,英國各地在特定時節,能見到趕鵝、趕牛、趕羊、趕豬的隊伍。雖然英國沒有一般認知中的「游牧」族群,相關產業卻也滋養趕牲人的特殊文化。

(2024年的「London Sheep Drive」(倫敦牧羊驅趕)。起源於中世紀,當時獲得倫敦自由市民身分的人,可以在倫敦橋上免費趕羊過河,不需支付通行費。雖然現在已無此特權,但這項傳統仍被保留,轉為慈善與慶祝活動。)

除此之外,散落全書各處的圈地運動、「荒野」的消失等議題,也都從土地出發的角度回顧英國歷史。喜歡英國的朋友,一定能收獲很多知識。當然本書的取材範圍不只英國,也有其他地區,可惜的是,整本書主軸擺在陸地,加上少量從陸地延伸的河流、海岸,卻僅有一點海洋的篇幅。

➤生活過的印記,穩定同位素

身為專業的考古學家,李瑞也讚嘆近來發展迅速的一些考古科學,像是穩定同位素和古代DNA。稍微了解相關知識,或許有助我們欣賞考古學的無限可能。

元素由質子和中子組成。質子數相同,便屬於一種元素,但是中子數可以不同。例如「碳」,所有的碳都只有一種質子數(6個),又依據中子數的差異,分為碳12、碳13、碳14等有別的「同位素」。

碳14這類「放射性同位素」會發生放射性衰變,每經過5730年少掉一半。活跳跳的生物不斷攝取新的碳,死亡後停止更新,碳14占整體的比例便會持續減少。所以分析遺骸中的碳,便能得知其年代,這就是「放射性碳同位素定年」的原理。

「穩定同位素」指的是不會衰變的同位素。碳12、碳13皆為穩定同位素,生物去世再久,相對比例也不會改變。而我們知道,不同食物成分內含的碳13比例不同,藉此可以估計當事人的飲食組成。

不同元素,能告訴我們不同的訊息。要探討人的移動,最常分析的元素是「鍶」。各地鍶86和鍶87的比例略有差異,隨飲水進入人體,成為恆齒的成分後,便能標示一個人在長牙的年紀,是在哪兒生活。假如他後來移動到鍶明顯有別的地區,就能分辨出來。

近年有大量考古學研究使用穩定同位素,然而,同樣的分析結果,可能有不同解讀。本書提到一件值得思考的事:墓葬中見到一位離出生地很遠的女性,通常的解讀是:她從遙遠的故鄉遷移到夫家。可是作者認為,古代也可能有不少女性,其實是出於更自主的原因而遷移至他方。

我想李瑞的想法是正確的,即使取得客觀的證據,主觀的預設立場也會影響判斷,有時候錯得離譜。「考古學家總是錯過派對」,而早已結束的派對發生過什麼事,正是考古學的任務。

➤人從哪裡來?進入考古學的DNA

判斷古代女性是否因「嫁到夫家」而遷移需要更多證據。好消息是,很適合用它趁機向讀者介紹古代DNA分析的思維。古代DNA意思是死去多時生物的DNA,可以從遺骸等來源獲得。2022年的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奬頒發給帕波(Svante Pääbo),便是表揚他取得數萬年前尼安德塔人DNA的貢獻。


2022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瑞典科學家帕波(Svante Pääbo)(圖源:維基)與其著作中譯本。

這本書舉的案例聚焦於族群層次的應用,也就是判斷人群大規模的遷徙、融合、興亡。英國所屬的不列顛群島,古時候有過數波大規模的外來移民。從DNA的視角檢視,有些符合歷史記載,有些沒有留下任何文字。

最近幾年,古代DNA又衍生出同樣可觀的另一個方向,那就是建構家族的血親關係。例如,從調查距今5700年前、英國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的一處墓葬遺址,得知其中27人能編織進一張血緣關係的大網。這個家族以父系傳承,蛛絲馬跡顯示,他們的女兒前往別的地方,外來的女性加入,成為媽媽。

歐洲各地的不同研究常見到類似的結果。因此目前證據確實支持,父系傳承在史前歐洲是普遍現象。奇妙的是也有反過來的案例。同樣是英國,多塞特郡(Dorset)距今2000年的之前到之後數百年,墓葬中記錄了母系傳承的跡象。也就是說,外來男生離開故鄉,遷移到新的家庭,最後長眠於此。

假如讀者感覺上述部分有點難度,不用擔心,相較之下,《足跡》全書讀來都更簡單。18世紀後,「散步」成為歐洲貴族喜愛的體面行為,因為表現無所事事的閒散,能與忙碌的中產階級區隔。而閱讀這本書,頗有文字散步的意味。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足跡:考古學家眼中的故道、遠古人類與動物足印、史前車轍、朝聖路徑——一部始於足下、行不止息的人類移動史
作者:吉姆.李瑞(Jim Leary)
譯者:吳莉君
出版:臉譜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吉姆.李瑞(Jim Leary)

考古學家、約克大學(University of York)高級講師,以及古物學會(Society of Antiquaries)會員。主持過英國各地重要的挖掘工作,包括威爾特郡(Wiltshire)的錫爾伯里丘(Silbury Hill),當地是歐洲規模最大的新石器遺址。李瑞熱愛步行,研究焦點集中在過往人類的移動方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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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6 18:00
話題》從《殺人回憶》到《米奇17號》:奉俊昊鏡頭下的階級困境與救贖辯證 ft.《不安擴張:論奉俊昊》

韓國電影導演奉俊昊(봉준호)新作《米奇17號》在台上映前夕,《不安擴張:論奉俊昊》繁體版率先面市,北美韓國電影學者田鍾琄(Joseph Jonghyun Jeon)針對奉俊昊長篇電影提出全面觀察與分析,並額外收錄與導演的深入採訪。書中透過細緻的影像解讀與理論框架,精確指出奉俊昊對韓國乃至全球資本主義發展下階級矛盾的深刻關照。本文循著《不安擴張》的批判視角出發,探討奉俊昊最新作品《米奇17號》與過往創作哲學的異同。

*本篇涉及劇情揭露,範圍包含奉俊昊所有長篇電影作品,敬請斟酌閱覽*

➤必然的失衡

2019年,奉俊昊以《寄生上流》奪下奧斯卡最佳影片,時隔近6年,《米奇17號》帶著大家熟悉的奉式細節與黑色幽默回到影院。一樣是熟悉的社會學狂人視角,但又好像有些氣味不同,一樣是關於人、關於人性、關於逃不出的社會牢籠,但《米奇17號》有著所有前作都沒有的「從容」。

直到看見《米奇17號》結尾的頒獎典禮,遠景那宛若煙花的爆炸——連那個一死再死的米奇都是笑著的——才突然意識到,這可是奉俊昊執導的長篇電影裡,第一次選擇以如此溫馨和樂的場景作為結局。

《殺人回憶》最後,飾演朴斗萬的宋康昊直視鏡頭,凝視著觀眾與後方可能存在的罪犯,懸案未決,畫面裡僅他一人;《駭人怪物》結束在雪夜,破碎的家庭有小小的暖爐,雪安靜地落下,畫面逐漸拉遠,漢江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非常母親》裡串連起開頭與結尾的舞,小小的巴士上,飾演母親的金惠子從座位上起身,加入人群,但在混亂中唯有她知曉「真相」,那舞不是快樂而是對快樂的渴望,彰顯的是她絕對的孤獨。


《非常母親》結尾處,巴士上的舞蹈(圖片擷取自Netflix

《末日列車》以人口極端減少後的末世為背景,列車損毀後,兩個孩子從廢墟中抬眼,就算有活下去的希望,但未來亦是不明朗的;《玉子》沒有能力阻止企業,但拼盡全力阻止自己的家人死去,就此回歸山居,最後一家人聚在一起的畫面與其說是歡樂,更像是在絕望裡朝向烏托邦的希冀;《寄生上流》的結局接續著混亂的大戰,兒子看懂了以燈光寄達的家書,在想像裡許下承諾,在未知的十幾二十年後,讓父親能不再如蟑螂般寄生。


《寄生上流》結尾處兒子的眼神(圖片擷取自Netflix)​​​​

「新浪潮導演在南韓社會壓縮的現代性到了尾聲的時期出現,因此特別關注消化歷史創傷與直接面對充滿動盪的過去。奉的童年的確就是這個時代,但他的作品更關注的是緊接著的歷史時期——當高速成長開始慢下來,而韓國人開始體認到上一世代驟然的經濟成長其實帶來了許多令人意外的負面後果。」

——田鍾琄《不安擴張:論奉俊昊》

綜觀奉俊昊的創作,結局就算存在希望,也是微乎其微的。警察渴望破案,家庭渴望團聚,底層渴望高攀,不限於以南韓為背景的敘事,在奉俊昊的所有作品中,這些願望總是被更龐大的力量所阻撓。透過強調各種社會地位/角色上的落差,強化弱者的被剝奪感,剝奪者無論表面上呈現為怪物、連環殺手、企業家或政治人物,其實都隱含著系統性的壓迫——社會結構、軍事獨裁、政府機器、全球資本主義的擴張等。主角不僅是在與具體的對手鬥爭,更是在與看不見卻無所不在的結構性力量對抗,然而這些對抗,從一開始就是必然失衡的。

➤複製人的零和賽局

田鍾琄在書中不斷提及的關鍵詞之一是「零和」,這個概念在《米奇17號》中也得到延續。如果說《寄生上流》中的零和競爭表現為空間上的垂直層級對立,那麼《米奇17號》則將其延伸至生命價值本身。米奇的每一次死亡與「列印」重生,都是對勞動與資本關係的再確認過程——你的生命價值,是否僅存在於勞動之中?

除了高度仿擬某位美國政治人物的反派角色以外,《米奇17號》這次更明確地將殖民與開發作為主要敘事,政治以更直接的方式介入故事。延續自原著《米奇七號》設定的「消耗工」,正是典型的底層階級,在探索太空的危險勞動中,將原本具有神聖性的生命賦予可逆性,並依此衍伸出可隨時替換的特質。

這種「替換性」,直接連結至當代資本主義下勞動力的去個體化特質,特別是全球化中的外籍勞工與被邊緣化的底層勞動者,與近年全球的政治與科技局勢遙相呼應。

奉俊昊透過畫面安排,凸顯出「列印」的特性。當羅伯.派汀森(Robert Pattinson)飾演的米奇身驅一點一點被列印出來,螢幕裡正在經歷重生的他,與周遭笑鬧的他人產生強烈的對比——那是標準的奉式黑色幽默畫面,人體歷經「列印」,也會如列印紙張般卡頓。我們看見米奇從畫面右邊,緩緩左移,全身抖了一下,然後繼續向左移動。「重生」在科技下是不具任何神聖性的,也就是説,性命的可複製性反身取消了他身為人的人性與價值。那一刻,米奇,或說所有消耗工,就與一張紙無異。


如同紙張被列印出來的米奇(圖片擷取自Youtube

近10年前,諾蘭(Christopher Nolan)的《頂尖對決》與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中,針對「複製」這個大型命題各有不同的詮釋。《頂尖對決》的複製需求源於私人化的魔術表演,雖缺乏社會的許可,但因為被複製者的基數有限,而更接近個人需求的滿足,彰顯出的是個人的道德缺失;《別讓我走》以少數人的生命換取多數人的健康,但複製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模糊,使得社會對複製人功能性價值的定義顯得不穩且難以服人。

《米奇17號》同樣以科技發展下的犧牲為基礎,與前兩者不同的是,契約與勞動的關係弱化了社會與企業方的責任,「複製/列印」自此成為一種自我剝削的極端形式,折射出個體為了生存而不惜異化的社會背景。

從《頂尖對決》、《別讓我走》再到《米奇17號》,複製人的零和賽局還在不斷變形。從工業革命以來,資本主義所追求的人力最小化、效率最大化,在科技發展、資本主義運作及勞動關係的複雜化交織下,必然且正在衍生出不同形式的生存困境。

田鍾琄指出:「究極來說,奉俊昊的電影在面對這些危機時,最迫切的任務就是將其視為危機。」電影本身——正如《殺人回憶》最末宋康昊的那顆鏡頭——正是奉俊昊對一切困境的凝視與叩問。

➤It's ok for me to be happy

回到前述,《米奇17號》一樣以社會的、政治的、全球性的討論為基礎,但相較於奉俊昊以往的作品,那異樣的從容感到底來自何處?或許能從米奇確定自己不用再反覆死亡與重生後,所說的那句“It's ok for me to be happy. ”窺見一二。

奉俊昊的作品一向圍繞著「執著」展開,角色總是在極端的社會環境與個人情感之間掙扎,試圖維繫某種信念,但往往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崩解。《殺人回憶》的警察之於時代、《駭人怪物》中父親對兒子的歉然、《非常母親》裡幾乎成為詛咒的母愛(或說愧疚)、《末日列車》中革命的(被)推翻、《玉子》中對寵物的愛、《寄生上流》裡的生活(延續到結尾甚至是生存)需求,莫不如此。

相較於他們的有所渴求,《米奇17號》反而以「學會放棄」為起點。因債務而離開地球,米奇並非一開始就接受自己的生命是可被替換的消耗品,而是隨著一次次死去,學習如何捨去對死亡的恐懼。換句話說,他也在這反覆的重生中,逐漸放棄自己身為「人」的認同。那異樣的從容感,或許正是來自於他的不執著,畢竟,他連生死都介於模糊地帶中。

“It's ok for me to be happy.”的關鍵不在於快樂本身,而在於「允許」自己去擁有快樂。在簽約後的生命裡,米奇沒有權利思考個人的幸福,整個宇宙探索計劃裡,他的存在只被預設為一種功能性的延續。當這個枷鎖受到外力(娜莎與米奇18號)鬆動,他才意識到,他可以選擇生死,甚至能夠有所渴求。

過往的角色在執著中走向崩潰、遺忘或歸隱,但米奇反而是在放棄執著後,才擁有了選擇權。


嶄露不同性格的米奇17號吉米奇18號(圖片擷取自Youtube

《米奇17號》維持著奉俊昊一貫的幽默與社會批判,在整體劇情與角色深度上並沒有特別拔萃之處,但特別之處在於,這次奉俊昊更聚焦於個人(或說「人」)價值的重新探討——在一個人可以被無限複製的世界中,我們如何重新定義個體的價值?

《米奇17號》的從容,某種程度上代表著批判視角的改變——不僅僅是指認危機,更是在承認危機的前提下,探索「如何活著」的可能性。這次奉俊昊不急著讓角色去破案、去革命、去拯救,而是回看己身立足的腳下,給出現階段他能給出最好的回答:

即使身處最極端的剝削體系,依然能找到困境的破口;在看似毫無希望的零和賽局中,弱者也有看見強權如煙花般爆炸的一天。


(圖片擷取自Youtube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不安擴張:論奉俊昊》
Bong Joon Ho
作者:田鍾琄(Joseph Jonghyun Jeon)
譯者:于昌民
出版:積木文化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田鍾琄(Joseph Jonghyun Jeon)

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英語系教授,也是北美研究韓國電影數一數二知名的學者,著有《惡性循環:韓國的金融貨幣危機電影和美國世紀的終結》。

閱讀通信 vol.361》跳躍的敘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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