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讓虛構歷史小說為現實迷宮引路:蔡易澄X馬翊航《福島漂流記》對談側記
➤以文學之力,轉譯台灣史
蔡易澄表示,近年來,文學領域的研究者與創作者,無不戮力於將學術知識普及化,意圖「透過重新的消化與創作,讓一般大眾讀者能夠理解。」《福島漂流記》即是蔡易澄以此為出發點,為轉譯台灣歷史所做的嘗試。
剛進台文所時,蔡易澄因作家黃崇凱《文藝春秋》受到啟蒙。談到這,蔡易澄立刻切換成書迷推坑模式:「《文藝春秋》應該是台文所每個研究生的必讀書目!他轉譯史料的方式很有趣。」
雖位列當代台灣歷史書寫的隊伍中,能站在前輩創作者的肩膀之上進行轉譯與創作,然而,蔡易澄卻也感到同時背負著「突破既有書寫格局」的包袱。
大學長馬翊航隨即送暖打氣,讚賞《福島漂流記》與《文藝春秋》同樣手法細膩、充滿閱讀趣味,卻也暗藏許多台灣文學彩蛋,挑戰讀者是否有破解功力。馬翊航略帶誇飾地表達閱讀《福島漂流記》的緊張心情:「天啊!這裡的典故,我好像不太知道,是不是要去做一下功課?」活靈活現的演出,讓全場都露出微笑。
《文藝春秋》之外,馬翊航也列舉出近年以台灣史為主題延伸的諸多小說創作:瀟湘神《帝國大學赤雨騷亂》、楊双子《花開時節》、黃崇凱《新寶島》、朱宥勳《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還有柳丹秋《波間弦話》,族繁不及備載。馬翊航說:「台灣歷史的主體性,在這些長篇小說裡,不斷被浮現、不斷被重新敘述。」
據馬翊航的觀察,《福島漂流記》與黃崇凱《新寶島》、朱宥勳《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除了「架空歷史」的設定,也都在書中的不同環節加入了後設的、具有自我評論特質的環節。《福島漂流記》書中〈陸續漂流〉一篇,將本書每篇小說都化為「漂流者大會」中受到評析的來稿文章。
在〈陸續漂流〉設定中,台灣島面臨板塊分裂屬於現在進行式,因此,會議主持人一方面論及台灣島面臨板塊分裂的漂流現況,一方面也後設的拆解每篇來稿文章的作者意圖與虛構性,指出哪篇內容建立於「台灣島沒有分裂的時空」虛構之上、哪篇純屬個人經驗,不符合「研討板塊漂流現況」的會議要旨。馬翊航認為,這般後設手法,不僅揭示了敘事權力的運作,也顯露了作品中潛藏的創作者慾望。
馬翊航另也提到蔡易澄向作家龍瑛宗致敬的〈夜流〉,篇名取自其同名小說,同時是眾多文本的壓縮。蔡易澄一方面透過互文,將龍瑛宗作品與生命經歷相互揉合,亦藉由內地女醫師晴子與本島男子劉君之間不可道破的曖昧情愫,映襯出性別、階級以及國族的種種不安和焦慮。
馬翊航指出,這是反覆出現於日治時期台灣文學作品的母題。另外,本篇所處理的小說語言,更是具當代意圖的轉譯與改寫:「〈夜流〉裡的語言,或是晴子聽到的異樣聲音,其實形成了一種情感的通道。使用什麼樣的腔調、在哪個社會階層、說哪個階級的話,所展現的,其實就是差異本身。易澄做的『轉譯』並不只是為更貼近歷史情境——而是在想像歷史裡面所承載的其他東西。」
身為本書責編的春山出版總編輯莊瑞琳也在現場。她延續歷史想像的話題,以〈福爾摩沙之旅〉與〈在那名為自由的時間裡〉為例來回應。此兩篇敘事觀點皆從台灣的異鄉客出發,是蔡易澄有意帶領讀者換位思考,在回返台灣歷史情境的同時,體察從前台灣在世界局勢中所存有的定位。
莊瑞琳接著指出:《福島漂流記》從裡到外都在探詢「如何以另一種可能的視角,重新看待台灣與台灣史」,進而引導讀者突破既定且二元的歷史框架。
文學反映時代。作家轉譯台灣史的強烈企圖,會不會正反映出現代台灣社會,對於國族主體的期望與焦慮?
➤甘蔗:殖民創傷和分裂的台灣主體認同
《福島漂流記》的深橘色書封中央,有著一幅隨風狂舞的甘蔗版畫。在黑色汪洋中漂流的船體如孤島,每一條甘蔗猶如生根於船體,被版畫創作者周子齊有意識地配置於船帆桅杆的位置。整體畫面流露出大航海時代,冒險家分頭前往遠東歷險的復古氣息。
這其實是蔡易澄拋給讀者的一道暗示。
蔗糖曾是「製糖王國」台灣數一數二重要的外銷經濟產物。台灣糖業發展及對外貿易,最早可追溯至荷蘭殖民的十七世紀。到了日治時期,蔗糖更是日本殖民政府賺取鉅額外匯的關鍵產品。
《福島漂流記》封面上的甘蔗,除了與台灣被殖民的歷史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亦是貫穿本書的重要符碼。風雨飄搖的甘蔗船,也隱約對應著小說末尾,承受不住大地震而四分五裂、各自漂浮的台灣島板塊,延伸隱喻著台灣島民對於國族認同和主體性,難以一概而論的未來想像。
以高雄橋頭作為背景設定的〈迷宮的模樣〉,內容所出現防空洞、糖廠廢墟與甘蔗迷宮,其實就是蔡易澄童年時期玩耍的秘密基地。蔡易澄自承是「遲到青年」,直到進入台文所,才回頭理解故鄉高雄橋頭的地方史。年幼的他尚未知曉,這些場所處處埋藏著日本殖民時期製糖產業的剝削,乃至二戰期間美軍大空襲的歷史創傷。
「殖民地的歷史,其實仍在當代隱隱微微地影響著我們。」蔡易澄說。
我十歲以前,都住在那個以糖業為名的小鎮,有座只屬於我的迷宮。我一直堅信那些能讓我走出迷宮的方法。我想從那個時候我就隱隱約約知道,有著入口與出口的迷宮,其實是我生命中最單純不過的東西了。
——《福島漂流記》
➤虛構架空的歷史書寫,魅力何在?
《福島漂流記》另一特色,即是蔡易澄奠基於台灣史之上,穿插虛構的細緻書寫。此創作設想,其實來自馬華作家黃錦樹的啟發。
還是少年讀者蔡易澄,閱讀黃錦樹書寫馬共虛構歷史作品時,雖不熟悉相關史實,但仍能在閱讀的過程裡,感受到黃錦樹放置於情節,讓讀者與作品進行對話的意圖。這樣的閱讀經驗,也構成了多年後《福島漂流記》的作品雛形。
成為創作者的蔡易澄意識到,閱讀虛構歷史小說當下所產生的疑問、好奇,都將化作讀者的驅動力,進一步接觸、理解現實歷史,隨之與歷史展開對話。
蔡易澄在〈第一份任務〉建立的假設,是1949年國民黨贏得國共內戰的虛構時空。在這篇小說裡,台灣正式成為中華民國的省份,然而,在國際冷戰結構中,台灣島內仍發生了白色恐怖的統治制裁;背景設定在二戰後的〈請閉上眼〉與〈想我移民村的兄弟們〉,則預設了台灣若由美國或日本接管治理後,可能遭逢的社會動盪。
閱讀這些故事時,馬翊航頻頻想起日語中的「異人」。日文脈絡中,異人意即外國人。然而《福島漂流記》所描繪的「外國人」卻具有「異人」 這個詞隱含的語感差距,頓時讓外國人跟台灣人的關係有了嶄新的視角。
馬翊航指出,蔡易澄讓「異人」現身於架空歷史的書寫處理,讓讀者得以站在相對陌生、也可能是虛構的位置,來與現實辯證,進而「對我們所生存的當下,進行重新的擾動」,藉此或能察覺到時空結構的不同面向,與其衍生的政治環境問題。
➤透過敘事與史實的錯位,突破單一的歷史框架
接著,馬翊航援引台灣文學研究者湯舒雯的看法。湯舒雯曾指出,台灣千禧世代創作者的時空錯位歷史書寫,運用了敘事時空跟史實間不斷的錯位,來塑造出多重歷史的時間軸,突破了主流歷史的線性走向。
這令馬翊航聯想到「酷兒時間性」(queer temporality)的理論觀:「在酷兒群體或性少數的群體裡,我們有不同的時間節奏,用來對抗主流所設定的生命腳本。」同樣地,創作者能藉由架空歷史敘事,來建構及肯認主流歷史的霸權之外,其他可能的詮釋與想像。
馬翊航認為,《福島漂流記》的機巧,不單只在於蔡易澄導引讀者沿著故事,摸索台灣的歷史處境,讓讀者貼近當下或看見真相,更重要的是,其中蘊含了平撫集體歷史創傷的「心願」。
馬翊航進一步說明,每個台灣人對於歷史所懷抱的心願、願望,代表著不同的路徑。舉例來說,有人會想像若是台灣成為美國第51州,或當初國共內戰是國民黨獲勝的話,現在的台灣會不會更好?不過,他也指出這些預設與幻想背後,其實都可能源自歷史創傷。
➤歷史迷宮的出路,也可以是小說家走出來的
觀賞電影《再見列寧!》(Good bye, Lenin!)時, 馬翊航頻頻想起《福島漂流記》的種種。
電影中,東德家庭的孩子,為了保護因病臥床的母親不受變動所刺激,在柏林圍牆倒塌、東西德統一後,仍將家中的一切,保留著東德時期的模樣。其實,所有費力維持的佈置、謊言與虛構,都為了預防及平撫創傷,不讓時空的劇烈變化,造成母親的衝擊,也都源自於孩子對母親深厚的愛。
即便是虛構的路徑,仍處處隱含著歷史創傷的痕跡。《福島漂流記》小說中的架空與虛構,或許也是來自蔡易澄對台灣所懷抱的愛。
在〈迷宮的模樣〉中,蔡易澄藉由小學生角色道出「出口是被人們走出來的」:
陳曉琪告訴我,出口是被人們走出來的,人們並不見得會踩上每條岔路,但每個人必定都會走上前往出口的唯一道路。一條路踩久了,土會變扎實,野草會沒有辦法生根,迷宮的盡頭便自己這樣浮了出來。它就像這座迷宮的傷口,隨著時間過去,會變成難以掩飾的疤痕。
——《福島漂流記》
蔡易澄說道,即便從小到大自己都相對具有台灣意識,卻也難以否認台灣現階段仍存在諸多的問題。身為創作者,他希望小說能作為某種出口,去反映台灣島上的人們難以言明的心願。
馬翊航表示,小說家蔡易澄藉由《福島漂流記》,寫出眾人的「心願」,提供大家「走走看」不同於現實情境的參照路徑——迷宮的出路,其實也可以是小說家走出來的。《福島漂流記》提供了傷痕累累的人們,在歷史迷宮之中所能採取的別種行走狀態。
蔡易澄所開闢的虛構路徑,已然開展了眾人們在現實與想像之間穿梭,探索歷史不同樣貌的諸多可能。●
福島漂流記 |
作者簡介:蔡易澄 畢業於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現為臺灣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曾獲文化部青年創作補助、打狗鳳邑文學獎、後生文學獎首獎、臺大文學獎首獎、高雄青年文學獎首獎。論文曾獲楊牧文學獎「研究論著獎」、文化研究學會「博碩士論文獎」。合著有《出版島讀:臺灣人文出版的百年江湖》、《冷不防》導讀別冊。 |
書評》生死不只是肉體,還在一念間:讀以法式幽默玩弄科幻的《異常》
蘇聯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拍了一部名為《飛向太空》(Solaris,1972)的科幻電影,改編自波蘭小說作家林姆(Stanisław Lem)的同名科幻小說。
在一個被海洋完全覆蓋的遙遠星球,觀察站上的科學家發現星球出現異象,如四米高的全裸男人。地球上的專家認為這些科學家神經錯亂,於是派出故事主角,一個心理學家,去觀察站調查和協助。
主角到站後,發現他死去10年的妻子居然在太空站憑空出現。不是鬼魂,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擁有和他妻子一樣的外貌和記憶,卻不知道她已經死去,像失憶一樣。
原來那片海洋是這星球的生物,能洞悉人類腦海的想法並形象化。
駐站科學家稱這些不請自來的「人」為「訪客」(visitor),並被這種不可思議逼瘋。
如果只是單純召回逝者,《飛向太空》就不過是部奇幻愛情電影,但故事把主題挖得很深,也更深沉偉大。主角把「妻子」殺掉後,她又再憑空出現,但她自知不是他的妻子,也問:「我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不知道我是誰,不知道我是什麼。」
有了這些哲學大哉問加持,整部電影的格局就提升到哲學層次。而「我從哪裡來?我是誰?我將往何處?」這哲學三問,自第一次被柏拉圖提出以後,也成為我們每個人在人生都要面對的課題,不然就不會有很多人會熱衷於求神問卜,想知前世和未來。
➤上飛機那刻
《飛向太空》的結局拋出「身處的世界並不真實」,這也是科幻小說和電影常出現的概念。從狄克(Philip K. Dick)的小說和改編的影視作品,到《駭客任務》系列(The Matrix),到近年的《西方極樂園》(Westworld),都在不停提醒讀者和觀眾,甚至連馬斯克也認為我們活在擬真度極高的世界裡。
我沒想到埃爾韋.勒.泰利耶(Hervé Le Tellier)的《異常》也是在玩同一概念。用「玩」這個字,因為這部長篇小說和很多人心目中那種炫耀未來高科技的科幻小說非常不一樣,作者像在用法式幽默玩弄科幻這個類型。
故事一開始就是介紹一系列不尋常角色的背景,他們的人生各自精彩,但都不科幻。然而就像韓國電影《寄生上流》一樣,在中場時出現劇變,帶讀者沿那道意想不到的樓梯走往地下密室,不,《異常》是帶讀者上飛機。
然後整個故事就變了調。
原來這些角色都登上同一個航班,但詭異的是,這個航班的飛機(有一模一樣的乘客檔案名單manifest)原來在幾個月前就降落了。
所以這些再次出現的到底是什麼人?或者,到底是什麼東西?又或者,像書裡的科學家問,他們是否身處類似《駭客任務》的世界裡?
小說讀到這裡就無法煞車,被作者的奇思妙想挾持直奔結局。
軍方拘留了這批乘客,也找來科學家、心理學家和哲學家等不同領域的專家,千方百計去調查他們「到底是什麼」(怕連人也不是),如同《飛向太空》裡的一眾角色面對訪客那樣。
由於這些再次出現的乘客並不是失蹤人口,所以沒有國家要求釋放他們,但軍方也找不到理由去殺掉他們,只好釋放他們回去外面的世界。
➤如何面對「多出來的人」
如果你寫過小說或劇本就知道,把角色殺掉其實是最容易處理衝突的手法。人死了,衝突也就消失,作者只需要處理逝者家人和朋友怎樣面對生死,然後在逆境裡成長,學到人生寶貴的一課。
《異常》一如《飛向太空》,反過來玩,增加「不應該出現的人物」。
這也就是諾蘭的《頂尖對決》(The Prestige)裡兩個頂尖魔術師面對的難題,我們也知道,不管是誰,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怎樣和多出來的一個和平共處?誰才是多出來的那個人?怎樣處理財產?怎樣處理身分?怎樣面對相同的自己?
其中一個角色幹掉多出來的自己,做最毫不意外的決定,但不是每一個人都這麼凶狠。
女兒從一個變成兩個,家人怎下得了手?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媽媽從一個變成兩個,多出來的媽媽和原來的媽媽擁有相同的記憶,孩子和丈夫如何取捨?
《異常》這書最堪玩味之處,不是作者用驚天動地的科幻方式去解釋那個異常,而是用文學手法去解決異常。這一系列角色面對異常,不同的處理方法反映不同人物的性格,也就是不同的命運。
書裡有個意象我覺得非常高明。其中一個女孩的寵物蟾蜍死了,她非常傷心,她父親撿起蟾蜍,放進湯碗裡。我不明所以,以為他要把蟾蜍吃掉,沒想到女孩的母親給湯碗加水,蟾蜍又活起來。
這等於給整本書提綱挈領:生死只在一念間。
面對「異常」,引申出來,這遠不止一個人面對另一個自己,也可以是一個民族如何面對在同一塊土地上的異族人。在以巴衝突期間講到這本書,我特別有感。●
異常【龔固爾獎之作、《紐約時報》年度最佳驚悚小說】
L’anomalie
作者:埃爾韋.勒泰利耶
譯者:陳詠薇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埃爾韋.勒.泰利耶(Hervé Le Tellier)
1957年出生於巴黎。法國作家、語言學家,曾任科學記者,國際文學團體Oulipo成員。該團體擅以嶄新的結構開創文字的各種可能,成員包括了數學家、小說家、詩人等;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亦是成員。
泰利耶作品眾多,讓文字逸離制約的框架,是他寫作的一大特色。以科幻小說《異常》贏得2020年法國最負盛名的文學獎之一「龔固爾獎」,光在法國銷量賣出一百萬本,售出45種語言。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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