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坑洞,鱗片,異國公路:評陳思宏《第六十七隻穿山甲》

青梅竹馬。一個嫁給政治人物的女明星,一個浪跡法國的男演員。一個異女,一個gay。

「她」和「他」,在陳思宏的《第六十七隻穿山甲》99.999%的篇幅當中,都是沒有名字的。他們沒有名字,卻有很多故事,很多坑洞,很多疤痕,來自家庭的,童年的,親密關係的,事業的,學校時代的,疤痕。而一次意外的電影重映,把兩個人的人生路途再次絞纏了在一起。

「再次」。是說,「她」和「他」的故事,從來沒有真正分開過。

陳思宏從「她」和「他」再次共枕的,位於巴黎的,一間狹窄公寓寫起。像在一座高聳的斜坡上,堆好了後續整本小說所需要的,散落的人生元件,準備好了,然後放手把「她」和「他」推下去⋯⋯斜坡的下面有什麼?我們不知道。而我們即將知道。那所有的顛簸都是毫無意義又充滿意義的——那所有的意義,就是讓人在沒有底的受創當中,想盡辦法,為自己找到安身之處。

兩位主角沒有名字,陳思宏亦採取了記憶閃現的筆法,在巴黎、離開巴黎、前往南特,抵達南特的這條路上,每一個線索都牽連到「她」過去的創傷與記憶,每一個線索,也都呈現了「他」的不善言語和某個核爆事件後所遺留下來的傷痕。

那些「向他們身上扔過來的閃光燈」裏頭,一段一段的記憶交叉在主線的敘事當中,使得閱讀《第六十七隻穿山甲》既像是張作驥的《醉生夢死》,「他」的悲傷,也時不時讓我想起所有蔡明亮電影當中的李康生。

噢,還有麥當勞。

我想起麥克・法斯賓達在《The Killer》中的第一場戲就是,「做為一個殺手,我的偽裝是一位住在巴黎的德國人,總是吃麥當勞。」《第六十七隻穿山甲》,就是一趟歷經坑洞的異國公路旅行,沿路撿拾穿山甲們遺落的,一片片反射著煢煢白光鱗片的路程。

並且問——那些傷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會有結束的一天嗎?

➤人.性

陳思宏放開來寫的這本書——多麼肉感。人的。動物的。騷狐狸,臭熊,老鴕鳥,醜鱷魚,毒蛇,發情貓,肥河馬,狡猾猴,凶狠豹,棘手刺蝟,心機鬣狗,假哭鸚鵡,暴牙大象。

穿山甲的舌頭舔舐著螞蟻,僅僅只是為了覓食。(據說穿山甲一餐要吃掉三千至一萬隻螞蟻)

那麼人類呢?

人類的性的樣貌,有的是為了歡愉,有的是為了權力。有的,追求控制。有的,則沒有任何意義,性愛後覺得感傷,性愛後,分開,再也不見。也有的,做過了,像電流直直通過了性器,形塑為愛。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寫森林裡的男體肉池。寫肉慾浮沉的電音派對。海灘上的,公寓裡的。餐廳後方廚房裡摸過來的手。那麼多歡愉,那麼多悲傷的性交。有恐怖的情人。有無愛的性。偷情的。有愛的激情與交歡。有一些悖德的片刻。有一些則是⋯⋯

就像「她」在政壇叱吒風雲的丈夫,在臺灣已經越趨性平的政治環境之下,依然謹守著最為保守的性別立場,當然,也不讓人意外地有著與女性助理的緋聞外遇——

但是,對於「她」而言,「她都沒有爽過。媽的。」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在談的那些,性,除了極少數幾位人物之間能夠看到,微微閃現的「愛」的救贖之外,幾乎都著重在那些無愛的片刻。有些人作為肉慾的受體,有些人被剝奪了性的自主,那所有的殘忍與哀戚,射出來了,然後更加寂寞。把所有童年所承受的傷害都歸咎於自己,看似性生活活躍的「他」,空有一副巨大的牲禮,而成為許多屁股、雙唇,與舌頭追逐而意欲吸取的對象,然而他快樂嗎?

或許,「他」也幾乎都沒有爽過。

從巴黎的街道出發,穿過無數的巷弄抵達一間又一間的麵包店,理髮廳,然後上了前往南特的公路。那些夾纏著閃現回來的,卻是一切在臺灣的童年霸凌,在臺北的試鏡,在巴黎的愛與無愛之性,在臺灣南部的鳳梨田那降落的傘兵⋯⋯

她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有人要跟我亂搞。」

但那些男人都還在問,妳爽不爽?當我女友,每天都會這麼爽喔。

就像,每天都在被生活幹,生活還要耀武揚威,問,你爽不爽。

➤遠方與結局

陳思宏的小說再次讓我們看到了「某個遠方」——不只是《第六十七隻穿山甲》的巴黎與南特,不只是《樓上的好人》的柏林與員林,也不只是《鬼地方》的永靖。而是我們每一個人在成長過程當中都可能隱微地承受過、並且壓抑著自己想要尖叫的慾望而將之埋入記憶深處的那些,傷害。以為度過了所以痊癒了,以為已是塵封往事所以淡忘了,以為血不再流了所以我們好了,所以成為了「自我的遠方」的那些片刻,那精神上的「遠方」。

就像,「他」和「她」童年時代共演的那部廣告,也是兩人後來再也回不去的遠方。

就像逝去的愛成為了永恆的遠方。就像,無可獲得回應的愛,是遠方。但即使知道我們無法抵達,我們還是不斷地努力著,活著,取出了膽結石之後繼續活下去,嘔吐了之後繼續活下去,尋找一個解答,相信,凡事會有一個了結,會有不管你我喜歡不喜歡都依然存在的,結局。

然而真的有所謂的結局嗎?為什麼人們看電影、讀小說如此渴望結局?那裡,或許有和解,會有破裂,但及至旅程終點,公路盡頭,雨季會結束嗎?瑞雪會降臨嗎?傷害會痊癒嗎?

我最喜歡的一個場景,是「她」用那口裝了石頭的香奈兒包包,擊退了生活的襲擊。擊退了恐懼。擊退了那些準備要將你我吞噬的東西之後——「香奈兒,剛從暗巷戰場凱旋,多了些刮痕,但肩帶穩固,包身、金屬釦環、縫線皆完好,皮革在路燈下閃耀金輝。」

日常當中看似無用的香奈兒包包,裝了石頭之後,成為最好的武裝。

「我們」就像那口香奈兒——或許受盡了生活的苦難,寂寥,與壓迫之後,我們時常以為自己一無所有。但若換個角度來看,也正因如此,我們一無所懼。

別人數羊,我們就數穿山甲。

「那張海報上有六十六隻穿山甲」,就讓我們一起數到第六十七隻吧。走過了那條滿布坑洞與鱗片的異國公路,生活啊,總是要過下去的。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
作者:陳思宏
出版:鏡文學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思宏

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第九個孩子。住在柏林。
曾獲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文化部金鼎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

其長篇小說《鬼地方》售出十餘國版權,外譯本分別登上美國《紐約時報》、法國《世界報》、日本《每日新聞》等。《樓上的好人》售出日文與越南文版權。

出版作品:
小說|《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
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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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21 11:30
話題》生活的儀式:《歸屬之儀》導讀

對特定族群而言,那是生活;對「非我族類」而言,那都是民族身分的自我確認。

時至今日,檳城常以其美食和宜人居聞名於世。

位於馬來半島西北端的檳榔嶼,是曾經的海峽殖民地(俗稱「三州府」);因為地理位置特殊,英殖民政府著力發展。作為行政中心,發展的時間較早,城市化的程度也高,華人人口相對集中。在馬六甲因港口淤積而沒落、新加坡被迫獨立建國後,檳城幾乎就是馬來半島唯一的明珠了。

不得不承認,歐洲海洋殖民帝國優秀行政官僚對政治地理有超強的敏感度,目光精準,往往能看到特定蠻荒之地未來成為貿易線上重要據點的潛力(那經常也具軍事上的重要性),而不擇手段地奪取它,因此那些地方也常是兵家必爭之地。馬六甲海峽上的馬六甲、檳城、新加坡都是著名的例子。其中開發最早的馬六甲,也是大航海時代各殖民帝國之間爭奪最為激烈的場所,處處是殖民歷史的廢墟。

因處於亞洲季風帶上,龐大的中國就在並不遙遠的北方,宋元以來,胸懷大志者、冒險家、逐利者、亡命之徒藉著木帆船牽星過洋,順風相送;或者季節性地往返,或乾脆娶番女為妻,安家落戶,自然涵化、繁衍出一代代峇峇與娘惹。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老頹的中華帝國衰殘為東亞病夫且差點被肢解、與列強連串戰敗後被迫簽訂了許多不平等條約(譬如鴉片戰爭後的《南京條約》),天朝上國尊嚴掃地的同時,子民被迫大量流散,被吸引南下塡補錫礦和種植園所需的大量廉價勞工。


1910的檳城(圖源:wikipedia)

這大量的華人晚期移民,一向被稱為新客。這新舊之間的代差,既是歷史問題,也是文化問題。當華人的數量累積到一個程度,「華人問題」就難免在殖民者眼前浮現,所有的歐洲殖民者都曾經面對同樣的問題。那是隱形的文化衝突,源於白人殖民者民族與文化上根深蒂固的優越感(上帝的子民,文明vs.野蠻),也源於少數統治多數的深刻不安全感(因此對華人的武裝力量——私會黨特別敏感)。

更何況,早期的三州府可是華人私會黨的發源地,開埠的數十年間,也是私會黨的黃金時代。眾所周知,華人並非存在於眞空之中,即便是「碼頭上的陌生人」,也牽引著自身的文化網絡,親戚網絡(血緣,遠親近親)、地緣關係(方言群),及由方言群掌控的行業,都有助於把新來的陌生人整合進殖民地華人社會。

那樣的華人社會,方方面面都承繼、模仿原鄉,從祖先崇拜到二十四節氣中的重大節慶(農曆新年、淸明、端午、中元、中秋等),從出生、結婚到死亡的禮儀,從天公到土地公,香爐金紙,飮食習慣,甚至墳墓的形制,那屬於習俗儀式的一切,均代有傳承。那種種,構成了華人的生活世界,也藴含了民族身分的自我確認。

當然,這對身在其中的華人而言,都是些老生常談。但對來自歐洲的治理者而言,那整體都是陌生而可疑的存在。簡而言之,猶如明淸以來西方傳教士之進入中國那個陌生的大地,兩種不同文化的接觸必然是人類學意義上的相遇。幾乎沒有懸念地,以千多年一神論宗教為其文化底藴的人類學家,和以治理為出發點的殖民官僚類似,與華人的相遇就和「土著」接觸類似,迎面就會遇到宗教,或類似於宗教的事物。它的異質性,往往體現為祕密(神祕)。


1980年農曆八月初一,亞依淡的居民將大伯公與其配祀神像從升旗山上的洞穴帶到巴剎,以慶祝大伯公的誕辰。(攝影:白瑨/左岸文化提供)

➤儀式與歸屬


檳城康華利斯堡的法蘭西斯.萊特雕像(圖源:wikipedia)

人類學家白瑨以檳城華人為研究對象的《歸屬之儀:馬來西亞檳城華人社群的記憶、現代性與身分認同》以人類學的視角、人類學知識重寫(重新解釋)了1786年後兩百年間的華人史,尤其關注兩個特別緊張的歷史時刻。1786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小職員萊特從吉打蘇丹手上騙到檳榔嶼, 隨即包括嗅覺靈敏的未來大富豪辜禮歡(辜鴻銘的曾祖父)在內的許多華人登陸開拓,開啟了檳島的華人史。

白瑨的核心關鍵詞是「歸屬之儀」(rites of belonging)和「歸屬之權」(rights of belonging),以此把本書區分為兩部分,兩個不同的主題分別指向兩個時刻,前者針對的是華人私會黨黃金時代英殖民政府對它的「治理」和華人的回應(也就是1890年英殖民政府頒布《危險社團壓制法令》,解散已註冊的所有會黨);後者即1969年513事件後、1970年「新經濟政策」出台,在土著/非土著的種族區分中,華人被劃入次等的一級,屬重大的國民身分危機時刻。

白瑨的基本論點並不複雜,即認為特定危機時刻華人社會的相關民俗活動是對實際政治緊張的一種積極的回應,藉由儀式凝聚族群共同體;這部分最有趣的無疑是,白瑨調度早期傳教士及殖民政府官員對華人誓盟會黨的試探與理解——透過與歐洲共濟會組織的比較(「祕密」的相似性),但因為彼時不同方言群的私會黨間械鬥頻仍,殖民政府後來乃傾向於立法全面壓制華人私會黨。 

本書第四章〈歸屬之儀:華人誓盟會黨的入會儀式〉,白瑨即詳細地分析了天地會的入會儀式、它的起源敍事、它的降神附體儀式等。但那是19世紀晚期的私會黨時代,華人參與者眾。 在當代檳城,那遙遠的天地會起源、誓盟會黨連結即便已不是那麼緊密,「馬來至上」的政治大環境如故,那些宮廟儀式其實也還在持續運作中,「『鬧熱』的節慶活動與遊行隊伍讓公共街道上擠滿了興奮的群眾,鑼鼓聲、令人眼淚直流的煙霧與神靈附體的乩童,檳城華人依然透過儀式節慶循環,繼續公開宣示華人社群的存在。」


九皇爺誕期間,一位神靈附身的乩童在遊行時用長矛刺穿臉頰,他的助手正扶住他休息片刻。亞依淡,1979年。(攝影:白瑨/左岸文化提供)

其實不只檳城,整個馬來半島的華人小鎭莫不如此,甚至台灣島,有著更頻繁的宮廟活動。雖然並不是很確定相關儀式的最早起源,它們之施行也不見得和當下政治有什麼直接的關聯。也許在某些特定的緊張時刻,會喚起更大的激情,增添某種社會功能(譬如華教復興運動後,和獨中募款捆綁在一起,即白瑨所謂的「歸屬之權」 )。但也許僅僅如此,宮廟儀式應該是相對自主的。

《歸屬之儀》另一個關鍵詞也許是「本土化」,也即是關注相關民俗中異於原鄉、似乎是因地制宜而新創的部分。檳城作為「一個移植的市鎭」(借用李亦園先生一本書的標題) ,因為開埠時間更早,其移植與在地轉化或許更具有「原型」的意義。我原以為很多馬來亞的相關儀式都起源於三州府,但顯然不是,情況似乎更為複雜。

很多起源因為「所傳聞異辭」,眾說紛紜,往往顯得多元化,難以確認。誓盟會黨、墳場、宮廟、中元普度……還是白瑨引述的,張理被檳城人認為是誓盟會黨始祖的大伯公 (一般華人家庭都供奉的家用版土地神,台灣也很常見的福德正神)、馬來亞特有且相當普遍的拿督公,到泰馬都頗為風行的九皇爺誕辰, 甚至遍在的天后宮(或水月宮)、觀音廟,和家屋內的祖先崇拜,初一十五的拈香拜天地,那日常的儀式,和各種節氣慶典,都構成了華人的生活世界。


喬治市本頭公巷大伯公廟的入口,攝於1981年。此地原為誓盟會黨建德堂的總部,自1890年以來一直是大伯公廟與寶福社所在地,寶福社負責舉行崇祀大伯公的儀式。(攝影:白瑨/左岸文化提供)

因為如果「沒有儀式,社會集團是難以設想的。因為社會通過儀式構建自己,社會是儀式的緣由、過程和效果。儀式行為的象徵和表現內容生成和穩固了儀式本身的屬性。儀式塑造了由所有成員的構建的集體的秩序,儘管也有可能帶來各種不同的屬性。」 對特定族群而言,那是生活;對「非我族類」而言,那都是民族身分的自我確認。

2023/11/6 以色列加薩屠城日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歸屬之儀:馬來西亞檳城華人社群的記憶、現代性與身分認同
Rites of Belonging: Memory, Modernity and Identity in a Malaysian Chinese Community
作者:白瑨(Jean DeBernardi)
譯者:徐雨村
出版:左岸文化
定價:6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白瑨

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博士,長期任教於加拿大亞伯達大學人類學系,2021年退休。其研究取徑為象徵人類學,主要關注檳城華人的民間宗教、中國與新加坡的道教現代化、新加坡的福音派基督教與弟兄運動(Brethren Movement)、中國的茶文化,田野地包括檳城、新加坡,與中國武當山、武夷山等地。

白瑨自1978年開始於馬來西亞檳城進行當地華人社群研究,並與當地及新加坡的學術機構建立密切合作關係,《歸屬之儀》是她多年研究成果,也是她研究檳城華人民間宗教的代表作。尚著有:The Way that Lives in the Heart: Chinese Popular Religion and Spirit Mediums in Penang, Malaysia(2006)、Christian Circulations: Global Christianity and the Local Church in Penang and Singapore, 1819-2000(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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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錦樹(小說家、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
2023-12-20 18:00
閱讀隨身聽S9EP9》作家吳明益/全台85間獨立書店巡迴簽書,與一個平凡人不成抵抗的抵抗 ft.《海風酒店》

恭喜《海風酒店》榮獲2023 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作家吳明益不僅作品內斂深刻,在這本新書問世初期,更巡迴全台獨立書店,以個人影響力,領讀者一同踏進台灣的獨立書店。他最初為何展開這樣的企劃?期間遇見了哪些獨特的讀者與書店?同時身為作家與學者,他如何看待自己與貼在身上的各種標籤?他為何認為這本書是「一個平凡人不成抵抗的抵抗」?本集節目精彩,請別錯過,另有下集,敬請期待。

【精華摘要】

➤獨立書店全台巡迴簽書

主持人:今年《海風酒店》除了出書之外,還有一個滿大的旅行。小小書房/小寫創意、負責行銷的新竹瓦當人文書屋,共同策畫了連續56天、在84個地點進行86場活動,巡迴全台獨立書店。幾乎走遍台灣東西南北、加上澎湖,除了與讀者見面、舉辦簽書會,還包括6場長演講與20場短演講。

吳明益:最多好像是一天6場,有的只有簽書。(這麼緊湊)是迫不得已的,並不是刻意的。這本書在6月出版,而我9月要前往立陶宛,這是一年前就確定的行程。我現在的生活,每週六、日、一,都是陪著家人的,照顧我母親,不可能有任何的閒暇。這次行程的安排,凡是六、日,我都是帶著媽媽,把她託到親戚家。她喜歡跟親戚聊聊天,然後我跑行程。

很感謝這84家書店,其實總共好像85家,只有一家在時間上沒有辦法配合。時間完全是我定的,不是協調的,有的時間我也定得不合理,比如12點半到1點半。虹風(小小書房店主)還有曉倫(瓦當人文書屋店主)都非常盡職,應該都有幫我說明。我一個人是沒辦法聯繫這樣的行程。


《海風酒店》出版後的系列講座獲得讀者極大迴響,並獲得2023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

主持人:需要排到這麼多場嗎?

吳明益:這是沒有預先規劃的。當初跟虹風、曉倫、晏華(瓦當人文書屋店主)他們聊時,我只有一個想法:「我來跑獨立書店好了」。我以前新書活動,一般大約6場,《單車失竊記》比較多一點,好像到11場,因為騎著腳踏車,覺得不跑可惜了。6場我覺得滿均衡的。

這次,我們先討論,應該是我們來找書店,還是讓書店來找我們呢?可以想像店主都有自己的想法,而有些書店比較容易被選擇到,因為辦活動的空間條件比較好。所以這次我們決定:讓書店來找我們吧。一開始有一百多間報名,包括香港、澳門、金門、馬祖、綠島、蘭嶼都有,但這些地方的交通成本太高了。

所有行程,我沒有拿書店一毛錢,我也沒有從出版社拿任何的行銷費用,沒有演講費、交通費,全部都我自己負擔的。

我自己看過一些電影,很多美國作家在沒有成名時,常常在各州跑自己書籍的巡迴,有時候還跟書店溝通,可不可以讓我來講講話,推銷一下我的書。這些故事讓我很感動。

作家就是一個職業,但在東方文化裡,特別是台灣,遺留了很嚴重的科舉文化的影響,把讀書人視為是某種「官」。歐洲也不是,以前看《愛在巴黎日落時》,男主角是一位詩人,他跑到巴黎的書店裡朗讀,也沒幾個人,我很嚮往這樣的事。

這幾年,海外的一些行程讓我很享受於,作為一個作者的自由人身分。不是老師、大作家這些奇怪的標籤,他們把你當作一般人,只是你有寫作的專業,他們很有興趣聽你講話。

離開臉書這5年,我每年都做6場的免費講座,不收錢。小書店只要提供我車馬費,自強號就可以了,也不用到高鐵票,因為我都開著車而已。

這種情況之下,我累積了一些感受,因為在國外的一些經驗,大概10年前我曾跟某些書店老闆提到「收費講座」。譬如日本大部分的獨立書店辦講座,是有收費的。這種方式,也許可以改變現在的小書店、獨立書店營運較困難的情形。的確也許我開口要求,會有一些書店願意配合,可是這就失去了我認識新書店的機會。


吳明益於苗栗日榮本屋舉行新書講座。(圖片來源:facebook/小小書房/小寫出版

在報名過程中,有太多離奇的事情,有預料之外的書店進來。比如說有一間書店,本來叫「謎團製造所」,後來改叫「疑案辦」。樓下連招牌也沒有,上去之後,讀者在一個有點暗的房間裡,坐著等我。因為他們是一個推理小說、懸案專門店,裡面有工作人員是我的讀者,所以邀請我過去。我完全不會看書店的類型而決定是否過去。

出版社的邏輯也許會想評估,某些書店適合與否,與作者調性適合與否。但我完全不考慮這些,像仁偉書局,位於嘉義,是非常傳統的書店,旁邊有一間廟宇。我去的那天剛好有神明誕辰,我沒有機會了解,因為還需要趕到下一間書店。這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應該更從容一點辦活動,但我知道沒辦法,因為開學之後,我又要上課,時間更壓迫。

➤沒有目的的書店

主持人: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個活動反映了你對於獨立書店某種特殊情感?

吳明益:可以這麼說。我小時候住中華商場,有很多賣舊書的,也販售新書,主要還是雜誌,因為那是雜誌的時代。它們也賣色情書刊,你會為了買色情書刊,而買一兩本正常的書掩護一下。那樣的書店帶給我很大的啟蒙。

第二是光華商場的舊書店。它書都亂放,像我去過一間書店,老闆會幫書包書衣,用鉛字筆寫上字。我買過一本《不可思議的旅程─六種動物的自然旅行》,是BBC紀錄片的文字版。到現在,我偶爾上課還會用到這本書,我會告訴學生說,自然寫作的散文可以從旁白中得到非常多的靈感,在寫作上面的想法。

它不是寫樺斑碟怎樣怎樣,它會說:「我們的樺斑碟現在飛過某一片森林,它停在馬利筋上,馬利筋的味道是⋯⋯」寫旁白的人功力相當於作家,事實上,也真的有相關領域的作家。說不定,我以後離開文學圈子,退休後,也會去試試看,寫腳本或者漫畫。我認為它們的關鍵,都還是在與眾不同的腳本。

講回書店,光華商場裡的書店,就是什麼都賣,沒有目的的書店。這種無目的性,是我認為逛書店與逛電子書店最大的差別:電子書店它會想辦法控制你的目的,但是無目的才是一個好事——你看了一本寫樺斑蝶的書,旁邊講太極拳,再隔壁是國共內戰史,這種閱讀非常的跳躍。

➤自然寫作也是一種標籤

主持人:你在《海風酒店》後記提到,這是一本小說,不是一部環境小說。

吳明益:我自己是學者出身,大概十幾年前,我的自我介紹會寫,我的文學研究已經變成副業,我不配稱為專業的文學研究者,因為我付出的時間是不夠的。在做文學研究時,我會喜歡貼人家標籤,因為我們的職業就是這樣,經常是在做分類。

我自己當然也是在標籤下成長的作者。在我很年輕的時候,文學圈子沒有真正可以談心的朋友,偶爾會聽編輯講到,大家認為我不是一個小說作者,我是寫散文的自然寫作者。這些都會在比較年輕時的我心裡面留下一些疑惑或不解。

我想寫小說,可是我好像在做一些準備,準備的材料我自己也覺得非常值得跟讀者分享,還有我自己的一些情緒、情感。我該怎麼解釋呢?有些人說不需要解釋,也許在以前那個沒有面對讀者的時代,作家是不需要解釋的,但我們現在隨時會離開。過去的作家沒有面對世界的問題,他們的讀者並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晰,專業讀者也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晰。

➤一個平凡人不成抵抗的抵抗

吳明益:《複眼人》也常常被定義為科幻小說、環境小說或自然小說,但是一開始,我要寫的是個關於自殺的問題。曾有位長輩,在兒子自殺後問我,或許也不算問,只是喃喃自語,他說:「為什麼他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沒有打個電話給我?我算是開明的家長,為什麼不講一句?」這份不解的情感、疑惑,可能到他80或90歲,都還沒辦法解決,沒辦法找到說服自己的力量。

所以《複眼人》一開頭,女主角撿到了一隻貓,給了她暫時不自殺的理由,一個月之後,她也沒有把牠送出去,她為這隻貓活下來了。這本小說,我認為它最單純的起源,是人跟人的依附關係,就像生態系一樣。

《海風酒店》這本書最核心的,是「一個平凡人不成抵抗的抵抗」,這是我接下來給一個演講的題目。他沒有要抵抗,但是有一些情勢讓他必須抵抗。比如,村裡面的村民會來拉票,他有時候很想抵抗,可是那些金錢的誘惑,很現實、很世俗地決定這一切。裡面的老闆娘,她聽說要蓋水泥廠,就回來開酒店,她不是為了什麼自然環境,雖然中間她可能也會動念,她不是為了人的情感。

裡面我寫到,有些小姐的丈夫會來敲門,因為太太自己跑到酒店上班。老闆娘不會開門。你心為什麼這麼硬呢?這是人性的某種部分,我要寫的是在這麼個大事件裡,一些凡人的觀點,不是什麼抗爭小說。

所以我有時候也很無奈。我們寫抗爭時,好像自己過去從事抗爭運動,把自己高尚化、神聖化,什麼話都說過。我都記得反國光石化時,開會有人說:要有人從煙囪跳下去,變成大新聞……但誰跳呢?你跳?還是我跳?或許真的有人去跳了,但不是我,也不是你,不是發表這種看法的人,我們只是得了一個好的聲名而已。

我沒有想要從好聲名的角度,寫一個環境小說,好像你已經洞悉了環境的一切。這種拉鋸,代表什麼意思?我到現在其實都還搞不清楚。

➤作戰可能是因為愛,未必起源於恨

主持人:你曾經在《上下游》的專訪裡提到:寫一個故事就是得到一個跟父權作戰的機會,這個所謂父權可以替代成任何對象,但為什麼特別是父權?

吳明益:我強調那是個作戰、抵抗的機會。

主持人:不一定特指父權?

吳明益:是的。當然,父權這個體系,特別是我們喜歡文學的,在教育體制中感受格外深刻,覺得藝術不重要,文學不重要,所以當初演講時特別把它提出來講……

主持人:《海風酒店》寫的是平凡人,而且是一場失敗的抗爭?

吳明益:像「父權」這個詞,最簡單的形象想像就是父親,兒子跟父親的關係,很多小說也都在談這件事,而我們跟父親的作戰常常是失敗的。作戰有時候起於愛,未必是起於恨,那是很複雜,我現在的感受格外深刻。我母親90幾歲了,我一直在跟她作戰,她不鼓勵我們寫作,現在她當然沒辦法掌控任何事,這讓她很沮喪,我們的愛就會回來,再回來。我覺得這真的非常複雜。

像在一個貧窮的村落,一間工廠的進駐,我們會說,它只提供了10%的人工作機會。但得到這10%工作機會的人會覺得,「我就是得到了,這就是我要的。」我們不可能要求他,「你要為大多數人著想啊」,這是我們做運動者的一種高尚心情,但實際上,以個體來說,他就不是這樣。

所以,其實抗爭失敗了,那是從我們的角度去看。但它留下了一些因子,包括在環境團體的努力之下,今年《礦業法》已經修正了,表示政策是可以改變的。過去是世襲的,挖了礦,20年後還可以再繼續挖下去,現在是20年後如果再做評估,下一代可以推翻。這其實是很大、很重要的進步,我們父輩或母輩決定的事,我們是可以推翻的。

以現在地球環境的劇變來說,時間其實有點緊迫,但如果以地球的壽命來看的話,那其實不長,任何的改變都是好改變,不管它是來自幾十年後。

➤關於抗爭失敗,以及信念的沉積與結晶 

主持人:有時壞的轉變來得更快……

吳明益:這就是無奈的地方,就像我們的人生,沒有辦法完全符合心意。我自己在學校工作,有時候想寫東西,但是不可能,我們要遵循制度。這時心裡的矛盾、痛苦就會出現,你也解決不了。

當學生來抱怨說,他的生命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時,其實我也想跟他說,我自己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但是我們還是要裝成一副這是可以寬宥、解決,可以面對的。就像一場環境運動失敗時,彼此安慰的心情。寫這部小說的過程裡,也有一些很像個嘆息。我訪問到最後,錄音裡受訪者說,「就失敗啦,就是這樣,一下子20年過去、30年就過去了」,他的原話就類似這樣。

花蓮和平旁邊有個村子叫澳花,他們正在反對焚化爐。所謂焚化爐是從水泥廠轉型的,因為水泥需要高溫焚燒,而花蓮沒有垃圾焚化爐,他們準備把垃圾運到這裡來焚化,所以村民開始抵抗。

一個新的抵抗出現了,上個抵抗失敗了,但是不代表新問題出現時,我們就躺平了,他們還是在抵抗。所以小說的最後,我其實是非常積極地告訴大家,這東西是會沉積的,像我後記裡面寫,像沉積岩一樣,它會一直累積的,最後會結晶,可以挖出一些可貴的東西。它沒有真的一敗塗地。

主持人:這是個信念問題,要有信念決定繼續下去,才會變成沉積層。

吳明益:像我們這種到了一定年紀的人,已經沒有信念了。但是,20歲的人,他們會長信念出來,只要不要故意掌控他們,他們會有新的信念出來。

我曾經在課堂跟學生說,如果有一天你的孩子說「我以後長大要當街頭藝人」,你回答「不錯耶」,那表示台灣實質變了。那年我看到歐洲有個少女想要以無動力帆船環球,她爸爸做的事就是送她去上課,因為要安全,至少要有專業技能。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文化信念,我很希望我們也能這樣對待下一代。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收聽下集:閱讀隨身聽S9EP10》作家吳明益 /文學如何成為城市的記憶,一些參與國外作家節的啟發 ft.《海風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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