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生活的儀式:《歸屬之儀》導讀
對特定族群而言,那是生活;對「非我族類」而言,那都是民族身分的自我確認。
時至今日,檳城常以其美食和宜人居聞名於世。
位於馬來半島西北端的檳榔嶼,是曾經的海峽殖民地(俗稱「三州府」);因為地理位置特殊,英殖民政府著力發展。作為行政中心,發展的時間較早,城市化的程度也高,華人人口相對集中。在馬六甲因港口淤積而沒落、新加坡被迫獨立建國後,檳城幾乎就是馬來半島唯一的明珠了。
不得不承認,歐洲海洋殖民帝國優秀行政官僚對政治地理有超強的敏感度,目光精準,往往能看到特定蠻荒之地未來成為貿易線上重要據點的潛力(那經常也具軍事上的重要性),而不擇手段地奪取它,因此那些地方也常是兵家必爭之地。馬六甲海峽上的馬六甲、檳城、新加坡都是著名的例子。其中開發最早的馬六甲,也是大航海時代各殖民帝國之間爭奪最為激烈的場所,處處是殖民歷史的廢墟。
因處於亞洲季風帶上,龐大的中國就在並不遙遠的北方,宋元以來,胸懷大志者、冒險家、逐利者、亡命之徒藉著木帆船牽星過洋,順風相送;或者季節性地往返,或乾脆娶番女為妻,安家落戶,自然涵化、繁衍出一代代峇峇與娘惹。19世紀末20世紀初,隨著老頹的中華帝國衰殘為東亞病夫且差點被肢解、與列強連串戰敗後被迫簽訂了許多不平等條約(譬如鴉片戰爭後的《南京條約》),天朝上國尊嚴掃地的同時,子民被迫大量流散,被吸引南下塡補錫礦和種植園所需的大量廉價勞工。
這大量的華人晚期移民,一向被稱為新客。這新舊之間的代差,既是歷史問題,也是文化問題。當華人的數量累積到一個程度,「華人問題」就難免在殖民者眼前浮現,所有的歐洲殖民者都曾經面對同樣的問題。那是隱形的文化衝突,源於白人殖民者民族與文化上根深蒂固的優越感(上帝的子民,文明vs.野蠻),也源於少數統治多數的深刻不安全感(因此對華人的武裝力量——私會黨特別敏感)。
更何況,早期的三州府可是華人私會黨的發源地,開埠的數十年間,也是私會黨的黃金時代。眾所周知,華人並非存在於眞空之中,即便是「碼頭上的陌生人」,也牽引著自身的文化網絡,親戚網絡(血緣,遠親近親)、地緣關係(方言群),及由方言群掌控的行業,都有助於把新來的陌生人整合進殖民地華人社會。
那樣的華人社會,方方面面都承繼、模仿原鄉,從祖先崇拜到二十四節氣中的重大節慶(農曆新年、淸明、端午、中元、中秋等),從出生、結婚到死亡的禮儀,從天公到土地公,香爐金紙,飮食習慣,甚至墳墓的形制,那屬於習俗儀式的一切,均代有傳承。那種種,構成了華人的生活世界,也藴含了民族身分的自我確認。
當然,這對身在其中的華人而言,都是些老生常談。但對來自歐洲的治理者而言,那整體都是陌生而可疑的存在。簡而言之,猶如明淸以來西方傳教士之進入中國那個陌生的大地,兩種不同文化的接觸必然是人類學意義上的相遇。幾乎沒有懸念地,以千多年一神論宗教為其文化底藴的人類學家,和以治理為出發點的殖民官僚類似,與華人的相遇就和「土著」接觸類似,迎面就會遇到宗教,或類似於宗教的事物。它的異質性,往往體現為祕密(神祕)。
➤儀式與歸屬
人類學家白瑨以檳城華人為研究對象的《歸屬之儀:馬來西亞檳城華人社群的記憶、現代性與身分認同》以人類學的視角、人類學知識重寫(重新解釋)了1786年後兩百年間的華人史,尤其關注兩個特別緊張的歷史時刻。1786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小職員萊特從吉打蘇丹手上騙到檳榔嶼, 隨即包括嗅覺靈敏的未來大富豪辜禮歡(辜鴻銘的曾祖父)在內的許多華人登陸開拓,開啟了檳島的華人史。
白瑨的核心關鍵詞是「歸屬之儀」(rites of belonging)和「歸屬之權」(rights of belonging),以此把本書區分為兩部分,兩個不同的主題分別指向兩個時刻,前者針對的是華人私會黨黃金時代英殖民政府對它的「治理」和華人的回應(也就是1890年英殖民政府頒布《危險社團壓制法令》,解散已註冊的所有會黨);後者即1969年513事件後、1970年「新經濟政策」出台,在土著/非土著的種族區分中,華人被劃入次等的一級,屬重大的國民身分危機時刻。
白瑨的基本論點並不複雜,即認為特定危機時刻華人社會的相關民俗活動是對實際政治緊張的一種積極的回應,藉由儀式凝聚族群共同體;這部分最有趣的無疑是,白瑨調度早期傳教士及殖民政府官員對華人誓盟會黨的試探與理解——透過與歐洲共濟會組織的比較(「祕密」的相似性),但因為彼時不同方言群的私會黨間械鬥頻仍,殖民政府後來乃傾向於立法全面壓制華人私會黨。
本書第四章〈歸屬之儀:華人誓盟會黨的入會儀式〉,白瑨即詳細地分析了天地會的入會儀式、它的起源敍事、它的降神附體儀式等。但那是19世紀晚期的私會黨時代,華人參與者眾。 在當代檳城,那遙遠的天地會起源、誓盟會黨連結即便已不是那麼緊密,「馬來至上」的政治大環境如故,那些宮廟儀式其實也還在持續運作中,「『鬧熱』的節慶活動與遊行隊伍讓公共街道上擠滿了興奮的群眾,鑼鼓聲、令人眼淚直流的煙霧與神靈附體的乩童,檳城華人依然透過儀式節慶循環,繼續公開宣示華人社群的存在。」
其實不只檳城,整個馬來半島的華人小鎭莫不如此,甚至台灣島,有著更頻繁的宮廟活動。雖然並不是很確定相關儀式的最早起源,它們之施行也不見得和當下政治有什麼直接的關聯。也許在某些特定的緊張時刻,會喚起更大的激情,增添某種社會功能(譬如華教復興運動後,和獨中募款捆綁在一起,即白瑨所謂的「歸屬之權」 )。但也許僅僅如此,宮廟儀式應該是相對自主的。
《歸屬之儀》另一個關鍵詞也許是「本土化」,也即是關注相關民俗中異於原鄉、似乎是因地制宜而新創的部分。檳城作為「一個移植的市鎭」(借用李亦園先生一本書的標題) ,因為開埠時間更早,其移植與在地轉化或許更具有「原型」的意義。我原以為很多馬來亞的相關儀式都起源於三州府,但顯然不是,情況似乎更為複雜。
很多起源因為「所傳聞異辭」,眾說紛紜,往往顯得多元化,難以確認。誓盟會黨、墳場、宮廟、中元普度……還是白瑨引述的,張理被檳城人認為是誓盟會黨始祖的大伯公 (一般華人家庭都供奉的家用版土地神,台灣也很常見的福德正神)、馬來亞特有且相當普遍的拿督公,到泰馬都頗為風行的九皇爺誕辰, 甚至遍在的天后宮(或水月宮)、觀音廟,和家屋內的祖先崇拜,初一十五的拈香拜天地,那日常的儀式,和各種節氣慶典,都構成了華人的生活世界。
因為如果「沒有儀式,社會集團是難以設想的。因為社會通過儀式構建自己,社會是儀式的緣由、過程和效果。儀式行為的象徵和表現內容生成和穩固了儀式本身的屬性。儀式塑造了由所有成員的構建的集體的秩序,儘管也有可能帶來各種不同的屬性。」 對特定族群而言,那是生活;對「非我族類」而言,那都是民族身分的自我確認。
2023/11/6 以色列加薩屠城日●
歸屬之儀:馬來西亞檳城華人社群的記憶、現代性與身分認同 |
作者簡介:白瑨 芝加哥大學人類學博士,長期任教於加拿大亞伯達大學人類學系,2021年退休。其研究取徑為象徵人類學,主要關注檳城華人的民間宗教、中國與新加坡的道教現代化、新加坡的福音派基督教與弟兄運動(Brethren Movement)、中國的茶文化,田野地包括檳城、新加坡,與中國武當山、武夷山等地。 白瑨自1978年開始於馬來西亞檳城進行當地華人社群研究,並與當地及新加坡的學術機構建立密切合作關係,《歸屬之儀》是她多年研究成果,也是她研究檳城華人民間宗教的代表作。尚著有:The Way that Lives in the Heart: Chinese Popular Religion and Spirit Mediums in Penang, Malaysia(2006)、Christian Circulations: Global Christianity and the Local Church in Penang and Singapore, 1819-2000(2020)。 |
書評》坑洞,鱗片,異國公路:評陳思宏《第六十七隻穿山甲》
青梅竹馬。一個嫁給政治人物的女明星,一個浪跡法國的男演員。一個異女,一個gay。
「她」和「他」,在陳思宏的《第六十七隻穿山甲》99.999%的篇幅當中,都是沒有名字的。他們沒有名字,卻有很多故事,很多坑洞,很多疤痕,來自家庭的,童年的,親密關係的,事業的,學校時代的,疤痕。而一次意外的電影重映,把兩個人的人生路途再次絞纏了在一起。
「再次」。是說,「她」和「他」的故事,從來沒有真正分開過。
陳思宏從「她」和「他」再次共枕的,位於巴黎的,一間狹窄公寓寫起。像在一座高聳的斜坡上,堆好了後續整本小說所需要的,散落的人生元件,準備好了,然後放手把「她」和「他」推下去⋯⋯斜坡的下面有什麼?我們不知道。而我們即將知道。那所有的顛簸都是毫無意義又充滿意義的——那所有的意義,就是讓人在沒有底的受創當中,想盡辦法,為自己找到安身之處。
兩位主角沒有名字,陳思宏亦採取了記憶閃現的筆法,在巴黎、離開巴黎、前往南特,抵達南特的這條路上,每一個線索都牽連到「她」過去的創傷與記憶,每一個線索,也都呈現了「他」的不善言語和某個核爆事件後所遺留下來的傷痕。
那些「向他們身上扔過來的閃光燈」裏頭,一段一段的記憶交叉在主線的敘事當中,使得閱讀《第六十七隻穿山甲》既像是張作驥的《醉生夢死》,「他」的悲傷,也時不時讓我想起所有蔡明亮電影當中的李康生。
噢,還有麥當勞。
我想起麥克・法斯賓達在《The Killer》中的第一場戲就是,「做為一個殺手,我的偽裝是一位住在巴黎的德國人,總是吃麥當勞。」《第六十七隻穿山甲》,就是一趟歷經坑洞的異國公路旅行,沿路撿拾穿山甲們遺落的,一片片反射著煢煢白光鱗片的路程。
並且問——那些傷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會有結束的一天嗎?
➤人.性
陳思宏放開來寫的這本書——多麼肉感。人的。動物的。騷狐狸,臭熊,老鴕鳥,醜鱷魚,毒蛇,發情貓,肥河馬,狡猾猴,凶狠豹,棘手刺蝟,心機鬣狗,假哭鸚鵡,暴牙大象。
穿山甲的舌頭舔舐著螞蟻,僅僅只是為了覓食。(據說穿山甲一餐要吃掉三千至一萬隻螞蟻)
那麼人類呢?
人類的性的樣貌,有的是為了歡愉,有的是為了權力。有的,追求控制。有的,則沒有任何意義,性愛後覺得感傷,性愛後,分開,再也不見。也有的,做過了,像電流直直通過了性器,形塑為愛。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寫森林裡的男體肉池。寫肉慾浮沉的電音派對。海灘上的,公寓裡的。餐廳後方廚房裡摸過來的手。那麼多歡愉,那麼多悲傷的性交。有恐怖的情人。有無愛的性。偷情的。有愛的激情與交歡。有一些悖德的片刻。有一些則是⋯⋯
就像「她」在政壇叱吒風雲的丈夫,在臺灣已經越趨性平的政治環境之下,依然謹守著最為保守的性別立場,當然,也不讓人意外地有著與女性助理的緋聞外遇——
但是,對於「她」而言,「她都沒有爽過。媽的。」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在談的那些,性,除了極少數幾位人物之間能夠看到,微微閃現的「愛」的救贖之外,幾乎都著重在那些無愛的片刻。有些人作為肉慾的受體,有些人被剝奪了性的自主,那所有的殘忍與哀戚,射出來了,然後更加寂寞。把所有童年所承受的傷害都歸咎於自己,看似性生活活躍的「他」,空有一副巨大的牲禮,而成為許多屁股、雙唇,與舌頭追逐而意欲吸取的對象,然而他快樂嗎?
或許,「他」也幾乎都沒有爽過。
從巴黎的街道出發,穿過無數的巷弄抵達一間又一間的麵包店,理髮廳,然後上了前往南特的公路。那些夾纏著閃現回來的,卻是一切在臺灣的童年霸凌,在臺北的試鏡,在巴黎的愛與無愛之性,在臺灣南部的鳳梨田那降落的傘兵⋯⋯
她說,「我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有人要跟我亂搞。」
但那些男人都還在問,妳爽不爽?當我女友,每天都會這麼爽喔。
就像,每天都在被生活幹,生活還要耀武揚威,問,你爽不爽。
➤遠方與結局
陳思宏的小說再次讓我們看到了「某個遠方」——不只是《第六十七隻穿山甲》的巴黎與南特,不只是《樓上的好人》的柏林與員林,也不只是《鬼地方》的永靖。而是我們每一個人在成長過程當中都可能隱微地承受過、並且壓抑著自己想要尖叫的慾望而將之埋入記憶深處的那些,傷害。以為度過了所以痊癒了,以為已是塵封往事所以淡忘了,以為血不再流了所以我們好了,所以成為了「自我的遠方」的那些片刻,那精神上的「遠方」。
就像,「他」和「她」童年時代共演的那部廣告,也是兩人後來再也回不去的遠方。
就像逝去的愛成為了永恆的遠方。就像,無可獲得回應的愛,是遠方。但即使知道我們無法抵達,我們還是不斷地努力著,活著,取出了膽結石之後繼續活下去,嘔吐了之後繼續活下去,尋找一個解答,相信,凡事會有一個了結,會有不管你我喜歡不喜歡都依然存在的,結局。
然而真的有所謂的結局嗎?為什麼人們看電影、讀小說如此渴望結局?那裡,或許有和解,會有破裂,但及至旅程終點,公路盡頭,雨季會結束嗎?瑞雪會降臨嗎?傷害會痊癒嗎?
我最喜歡的一個場景,是「她」用那口裝了石頭的香奈兒包包,擊退了生活的襲擊。擊退了恐懼。擊退了那些準備要將你我吞噬的東西之後——「香奈兒,剛從暗巷戰場凱旋,多了些刮痕,但肩帶穩固,包身、金屬釦環、縫線皆完好,皮革在路燈下閃耀金輝。」
日常當中看似無用的香奈兒包包,裝了石頭之後,成為最好的武裝。
「我們」就像那口香奈兒——或許受盡了生活的苦難,寂寥,與壓迫之後,我們時常以為自己一無所有。但若換個角度來看,也正因如此,我們一無所懼。
別人數羊,我們就數穿山甲。
「那張海報上有六十六隻穿山甲」,就讓我們一起數到第六十七隻吧。走過了那條滿布坑洞與鱗片的異國公路,生活啊,總是要過下去的。●
第六十七隻穿山甲
作者:陳思宏
出版:鏡文學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思宏
彰化縣永靖鄉八德巷出生,農家第九個孩子。住在柏林。
曾獲臺灣文學金典獎年度百萬大獎、文化部金鼎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獎首獎、九歌年度小說獎。
其長篇小說《鬼地方》售出十餘國版權,外譯本分別登上美國《紐約時報》、法國《世界報》、日本《每日新聞》等。《樓上的好人》售出日文與越南文版權。
出版作品:
小說|《鬼地方》、《佛羅里達變形記》、《樓上的好人》、《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去過敏的三種方法》
散文|《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第九個身體》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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