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臺中文學季》穿越30冬的歌聲——楊逵《鵝媽媽出嫁》復刻講唱會側記
秋日周末午後,微風與陽光正好,臺中文學館的大榕樹下傳來了歡快樂聲,路過的大人、小孩紛紛好奇入座。由臺中市文化局、文訊雜誌社舉辦的2023臺中文學季「遇見大師系列」活動「穿越30冬的歌聲——楊逵《鵝媽媽出嫁》講唱會」在熱烈掌聲中揭開序幕。
講唱會最早可追溯到30年前:1993年,一群受到楊逵文學精神感召的臺大青年結夥,將楊逵的文學作品改編為一首首充滿生命力的音樂曲目,並自發性地舉辦了首場楊逵紀念音樂會。而後,由水晶唱片公司發行專輯《楊逵:鵝媽媽出嫁》。如今已生華髮,經歷歲月洗淬的歌手朱約信、蕭福德、陳淳杰,加上現任楊逵文教協會理事的王信允,共同站上臺中文學季舞台演出,向文學大師楊逵致敬。
表演開始前,楊逵孫女、目前任教於東華大學華文系的楊翠以主持人身分現身。她俏皮地抱著一隻大鵝娃娃開場,說起家族與臺中這片土地深厚的淵源。出身臺南的楊逵,1935年舉家遷居臺中,一待就是50年,在此地穩穩扎根。楊翠形容臺中城是「我們家族故事重要的母胎」。
➤「有賣花阿婆,才有楊逵。」
以楊逵之妻葉陶為主體的〈賣花阿婆〉率先登場。楊翠認為以這首曲目作為開頭,意義非凡:「有賣花阿婆,才有楊逵。」
葉陶出身高雄,父親是古董商,家境富裕。公學校畢業後擔任教職,後受臺灣文化協會的文化啟蒙運動影響,辭職從事農民運動,認識楊逵後結為夫妻。不料,1950年楊逵發表和平解決內戰的「和平宣言」,觸怒當時的省主席陳誠而遭逮捕,判刑12年。楊逵服刑期間,葉陶隻身種菜賣花,這首〈賣花阿婆〉就是要獻給葉陶的歌曲。
楊翠真情分享:「楊逵種花,都是由葉陶帶到臺中城來賣,鄰近的市場都曾有她賣花的蹤跡。」她笑談友人曾說過無心之語:要是沒有妳阿嬤(葉陶),妳阿公早就死了。當年楊翠聽了雖稍感不悅,但了解祖父母刻苦的生命經驗後,深有所感,認同當年倘若沒有葉陶辛勤地討生活,家族後代恐怕難以茁壯。
作為孫女,楊翠深深相信,〈賣花阿婆〉是一種召喚,邀請故人與魂靈共襄盛舉,逝去的人們也許不在世,但一定在場。曲畢,楊逵的小女兒楊碧,與人間國寶、織布藝師張鳳英也來到現場,以插花和織布回應賣花阿婆葉陶的堅韌精神,讓花開滿大肚山、讓布綿延山川土地。
➤不願屈服的鵝媽媽.壓袂扁的玫瑰
經典曲目〈鵝媽媽出嫁〉響起前,先回顧楊逵小說〈鵝媽媽出嫁〉。小說描述因殖民者利益、主人家庭的生計,不得不被迫犧牲的鵝媽媽,與鵝爸爸、幼鵝們拆散而「出嫁」的故事。楊翠提到,其實故事真有原型,發生於今日臺中一中街附近,也真有其「鵝」!鵝媽媽的形象生動地隱喻日治時期,沒有權力、更被宰制而喪失主體性的臺灣人。小說以兒童視角,戳破了皇民政策下「共榮、共存」的國族神話,更體現了楊逵不願屈服於帝國高壓統治的精神。
朱約信邀請〈鵝媽媽出嫁〉作詞人林良哲分享創作的原初念頭。林良哲十分認同楊逵對於土地、歷史的看法,他表示〈鵝媽媽出嫁〉即是從「希望延續楊逵精神」的念頭中誕生。
楊逵曾在東海花園種植玫瑰,玫瑰可以說是他生命的主意象,芽出其韌性不撓的樣貌,歌曲也因此應運而生——「一路走向自由的道路/民主和平快樂的新國/路無遠/道佇遐……」朱約信低沈悠揚的嗓音在大榕樹下縈繞。如〈壓袂扁的玫瑰〉歌詞所述,楊逵是「作園的、實在的、有骨氣的、袂老的」的人。他立於臺灣土地,腳踏實地努力耕耘,即使面對強權,也不曾彎腰洩氣。
〈玫瑰〉、〈壓袂扁的玫瑰〉兩首曲目皆源自楊逵知名作品〈壓不扁的玫瑰〉。〈壓袂扁的玫瑰〉起於1982年,作詞人林心智是楊逵參訪愛荷華大學結識的友人。這首歌曲也是《楊逵:鵝媽媽出嫁》整張專輯中,楊逵親自聆聽過的唯一曲目。
➤因為楊逵,有了百花齊放的樂園
代表新生代的王信允,演唱以楊逵〈春光關不住〉所命名的〈春光〉。2011年,楊逵文教協會尚未成立,楊翠帶領一眾學生舉辦「春光燦爛.走唱楊逵:楊逵文學音樂節」,由學生時期的王信允創作此曲,紀念楊逵105歲冥誕。他感性說道:「因為楊逵,我們看見『壓不扁的玫瑰』不同的面貌。因為楊逵,我們有了百花齊放的樂園,還有說不盡的故事。」
楊翠感性地說:「臺灣有許多願意為文學、歷史投入的年輕人,也因此才有了2011、2012年的楊逵文學音樂節。」她坦言自己亦有沮喪、挫折之際,而學生則成為她很大的支柱。像〈夯頭就像太陽花〉這般不畏強權的反抗歌曲,呼應了楊逵強韌不屈的精神:「夯頭親像太陽花/唉喔喂啊/此款的花蕊有氣勢/唉喔喂啊/少年的相挺來激做伙」。熱情的歌曲節奏下,現場人們精神一振,打起強勁有力的拍子。
楊逵雖肉身已故,但作品不斷與後人產生交集。〈菊花開的時〉便是由傳奇音樂人陳明章作曲、李坤城作詞,透過音樂與小說〈水牛〉展開對話,呈現故事中,玩伴因家貧,被父賣身受辱的悲傷故事。音樂開頭便是一片回憶風景:「菊花開的時/阮攏會想起汝/想起汝瘦瘦的身軀/偎佇水牛邊/菊花謝的時/阮攏會懷念汝/懷念汝天真的年紀/親像可愛的花蕊」,令人感慨世事殘酷。
此外,李坤城亦改編了楊逵初登日本文壇的代表作〈送報伕〉為同名歌,朱約信邀請李坤城之子李卓軒,向眾人分享父親作詞的歷程與心情。這些曲目如關不住的春光中,溫暖綻放的花之華。
➤理想無法一蹴而幾,持續與楊逵對話
「愚公系列」音樂改編圍繞著楊逵詩作。〈三個臭皮匠〉透過土地與人民的連結,展現不屈不撓的旺盛生命:「國土是我們的/流汗流血/祖先拓荒的//愚公一代/愚公二代/愚公三代//繼續墾下去/紮根幹下去/創建新樂園」,搭配李雙澤的曲即成〈愚公移山〉。
〈新愚公移山〉、〈愚公幾代〉都是由楊翠之子魏揚作詞。魏揚身為楊逵曾孫的身分,印證了詩內提到的愚公二代、三代,仍在臺灣這塊土地持續耕耘的世代傳承:「愚公幾代過去/追求經濟漠視土地/賠了正義奢望和平/我們是否還有土地」。詞作中敏銳地提問、控訴、探討,有如展開曾孫與曾祖父的跨時空對談。楊翠對此表示:「理想無法一蹴而幾,所以愚公四代、五代、六代才要繼續挖下去。」
接著登場的〈握拳不是為了揮向誰〉由歌手吳志寧以父親吳晟的詩作〈和平宣言——致楊建〉改編。原詩是詩人吳晟為楊逵次子楊建所作。楊翠朗讀詩句:「加暴者始終未出現/你確實不知該寬恕誰/即使握拳/只因胸口隱隱作痛/不是為了揮向誰」,並感謝吳晟寫下白色恐怖受難者後代的創痛。
最後,〈少年彼當時〉輕快響起,透露了未來展望與光芒。曲名〈少年彼當時〉是楊逵翻譯自電影《翠堤春曉》(Great Waltz, 1938)主題曲〈When we were young〉。楊逵在綠島服刑期間,結識來自不同省份族群的同學獄友,並撰寫劇作。歌曲中混雜的多元語言腔調,便是融合當時經驗而成。
《鵝媽媽出嫁》從前與未來的風景,在此時此刻的舞台彼此匯聚。這場《鵝媽媽出嫁》講唱會,不僅保留了草根、活潑的音樂調性,也延續了楊逵為普羅民眾、為鄉土奉獻的文學精神。台上少年正得意,台下總有少年來,楊逵藉由文學為臺灣人民帶來的春光,恆久地照亮了這塊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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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為什麼大雄是主角?讀《哆啦A夢》論
家喻戶曉且充滿趣味的漫畫《哆啦A夢》雖然主要是小學生取向,但其中包含了許多藤子.F.不二雄對於人和世界的理解和想法。杉田俊介的《哆啦A夢論》,對此提出了相當精彩深入的詮釋。
因為是日本國民漫畫,過去已有許多人試圖分析《哆啦A夢》的思想,但某些書籍只是把漫畫當作素材,發揮個人看法,往往偏離了藤子.F.不二雄原作的內容。
杉田俊介雖然自謙本書只是他個人從小閱讀《哆啦A夢》的想法,但大多數見解都十分具有說服力,甚至可能很接近藤子.F.不二雄本人創作時直接或間接的想法。因為杉田論述時,是根基於散見在長篇和短篇的大量原著故事內容,而非僅僅抓住一些孤立的例子即抒發己見。
➤結合短篇跟大長篇的哆啦A夢
本書的特點之一,是將《哆啦A夢》的短篇〈日常生活〉與大長篇(以在異世界為主)結合在一起探討,並輔以藤子.F.不二雄的《SF短篇集》作為佐證。
一般常認為,《哆啦A夢》大長篇和短篇的人物設定、角色個性等等明顯有所不同。然而透過杉田深入的分析,我們看到長篇和短篇,其實代表了一貫主題的不同面向。
比如大雄與哆啦A夢的關係,以及大雄與靜香、胖虎、小夫的關係,雖然在短篇中已有探討,但到了非日常的大長篇中,又更進一步深化。所謂角色個性上的變化,其實是同樣的人在非日常的情境中,展現了不同的人格面向。
又例如杉田在分析大長篇的第二章中,著重探索宗教、政治、科學、進化四大主題。雖然藤子.F.不二雄在大長篇中對這些主題有更深入的描寫,但其實許多短篇早已顯露了相關的看法。當然有些主題在兒童向的《哆啦A夢》中還無法徹底發揮,但在本書延伸探討的《SF短篇集》中,就可見到更多層次的呈現。
談到「進化與命運」這個龐大的主題,書中第一章以短篇中較趣味,但杉田稱之為「恐怖」的時間悖論相關故事(例如多個哆啦A夢一起作作業的故事)來陳述。到了第二章,又以此為基礎,把視角拉到大長篇如《大雄與鐵人兵團》,整個改變一個星球歷史的分析。由此都可看出杉田對於整部作品的熟悉和深入掌握。
在宗教主題上,杉田除了分析各個大長篇宏大的架構(尤其是《大雄的日本誕生》、《雲之王國》和《創世日紀》)與聖經故事思想的運用結合,也同時對比短篇故事中各種「神」的不同形象,以及創世相關道具的故事中,藤子.F.不二雄對神與人的觀點想法。
政治主題方面,杉田以小觀大,除了在大長篇中實際看到獨裁政權的可怕(如《宇宙小戰爭》、《日本誕生》),也不忘回頭看看,其實獨裁的想法並不如此遙遠,任何一個強而有力的道具(如獨裁按鈕、攜帶型國會、無敵砲台)都可能讓即使是小學生的大雄或其他主角,因而走向為個人欲望所驅使,甚至變成類似獨裁者。
科技快速發展的可能問題,一直是《哆啦A夢》中的重要課題。杉田也從短篇中大雄常使用失敗的各種科技道具的應用結果,以及各種機器人的道具角色,與大長篇《白金迷宮》中對人與科技的擔憂反思相對照。而與之相關的自然環保議題,則由短篇中大雄與非人類自然事物的親近,與大長篇《動物行星》、《雲之王國》更直接的反省相呼應。
杉田在針對藤子.F.不二雄的分析中指出,他對人與世界很多方面是悲觀的。我很贊同這樣的看法,幾部著名的大長篇,以及書中提到的《SF短篇集》之所以讓人感覺餘韻無窮,正是因為帶著一股遺憾與哀傷。
➤屢戰屢敗的精神
在以趣味為主的短篇中,這點雖然沒那麼強烈,但杉田認為,在藤子.F.不二雄心目中,小自大雄或哆啦A夢的行為想法,大至整個文明都不斷在努力嘗試卻屢屢失敗,甚至可能走向毀滅。這樣的想法圍繞在許多作品上。
雖然呈現出這麼多悲觀的想法,不過杉田認為,藤子.F.不二雄最終仍透過《哆啦A夢》帶給讀者不少歡樂與希望,大多數人仍然能靠著一些努力,「一點一點地變好」。我想,這也是這部作品能鼓舞包括我在內無數讀者的原因。
杉田指出,不管在短篇或長篇,「承諾」與「保證」都是藤子.F.不二雄的重要核心事物,無論是大雄對親人、對哆啦A夢、對其他朋友,以及對自己(未來的自己或過去的自己)都是,即使實際上可能做得不夠好,都不應放棄它。杉田以這個概念串起許多看似不相關的長短篇故事,也是相當精釆的切入點。
最後回到本書(以及《哆啦A夢》)的主角大雄,這個藤子.F.不二雄口中作為自己寫照的角色。他看似擁有眾多缺點,個性軟弱,做什麼事都常常失敗,卻能不失去身為人最重要的「真」(引用靜香的爸爸所說「對人類而言最重要的事」),自然是十分可貴的。
杉田進一步認為,大雄雖然活在懦弱與許多缺點中,但並沒有全盤否定自己,也不會放棄努力改變自己,而是在這樣的現實中掙扎,一方面尊重自己的特質,一方面試圖成長。而這點,可能就是大雄帶給我們大多數「普通人」最好的啟發了。
透過杉田的這本書,我們彷彿順著這部大作,作了一趟深度旅遊。無論你對《哆啦A夢》原本就非常熟悉,或者只有童年遙遠的回憶,都能從中得到滿滿的收獲。●
哆啦A夢論
ドラえもん論:ラジカルな「弱さ」の思想
作者:杉田俊介
譯者:彭俊人
出版:典藏藝術家庭
定價:4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杉田俊介
1975年生於神奈川縣。評論家。法政大學研究所人文科學研究科碩士課程修畢,主修日本文學。活躍於文藝刊物、思想刊物等各式各樣的媒體,除了在文學、動畫、漫畫等評論活動之外,他對於作品核心的解讀也獲得了很高的評價。著有《宮崎駿論:眾神與孩子們的物語》、《JOJO論》(這兩本已由典藏藝術家庭出版中文版),以及《戰爭與虛構》(作品社)、《長渆剛論》(每日新聞出版)、《無能力評論》(大月書店)、《非主流的品格》(集英社新書)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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