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戰爭、疾病和藥物的三輪水車:讀《戰爭與藥物》
談起藥物,第一個聯想無疑是「疾病」,在一般人的認知中,兩者密不可分。
人們服用藥物,是為了和病痛對抗。不論事先的預防或事後的治療,也不管古人從自然界的採集,或近代科學家在實驗室的提煉,藥物都是人類和疾病對抗最重要的鎧甲與武器。
許多疾病的起因,都來自於大自然,以藥物和病毒、細菌作戰,在抽象的層次上,也象徵著人類對自然界的挑戰。在19世紀初期,40歲已經是全世界人們平均壽命的天花板,到了21世紀,全球人口男女的平均壽命為71.4歲,有些國家如日本,女性的平均壽命甚至達到86.8歲。壽命的增長當然涉及許多要件,但藥物的研發和醫學的進步,始終扮演著功不可沒的關鍵。
就如同人類諸多科技的發明,藥物體現著「人定勝天」的樂觀,即便在不久前COVID-19疫情最嚴峻的時刻,我們也始終相信實驗室裡的科學家能找到解方,最後也確實在疫苗的問世下,驅散了這場席捲全球的瘟疫。
所以,關於藥物的歷史描述,往往都像是英雄史詩般,充滿對科學家的仰望和對進步的歌頌,敘述著如何因為新藥的發現,引領人類文明邁向下一階段。
先不論這樣的史觀是否過於天真,藥物如同人類所有發明物,本質上都是一種廣義的「工具」。工具是中性的存在,可以是懸壺濟世的良方,但除了「為善」的一面,藥品也可能是劇毒,一旦落入有心人之手,一樣能助長邪惡。

➤731部隊到賓拉登的戰爭「藥」
在韓國慶尚大學藥學院任教的白乘滿寫下《戰爭與藥物:從流感、生化武器、冰毒到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書中就提供了藥物研發與使用的「月之暗面」,以一則則生動的故事和嚴謹的專業知識,翻轉了藥物僅是為對抗疾病而生,從死神手中救回患者的片面印象。恰恰相反,書中所述許多藥物的出現和使用,反而是和死神站在同一陣線,成為戰時的殺人武器。許多藥物就算沒有直接參與殺戮,也多少為了戰爭的勝利,無視承平時期的規範,不斷趨於強大,於戰後影響著人們身心的健康。
《戰爭與藥物》共分為三個部分、九個章節,雖然還是有些人性光明的片段,但整體而言,每段文字讀來幾乎都觸目驚心。第一部「用於戰爭」,探討對象就如副標所提示的,是那些在戰爭時超越道德界線的「越線的人們」。第一章就以惡名昭彰的日軍731部隊作為破題,描述將鼠疫和天花製成生物戰劑的可怕構想。接著討論興奮劑和麻醉劑等毒品在二戰戰場的濫用,成為日後毒品問題的起源。
第三章由第一次沙漠風暴談至賓拉登的射殺,幾十年間生化武器規模不一的使用,成為世人揮之不去的夢魘。即使有用以防範的「解毒劑」,那本身也是帶有毒性的「以毒攻毒」。這部分呈現人性最幽暗的一面,可以為了獲勝而不擇手段。

➤昂貴的禮物
戰爭奪人性命的,不僅是戰場上的廝殺。大量人群的廣泛移動,離開熟悉生活環境前往異地,在衛生條件不佳的戰場上,勢必遭遇許多陌生疾病的攻擊,死傷慘重。所以像是克服腳氣病和壞血病,又或者要對抗瘧疾、流感這些傳染病造成的人員折損,成為近代戰爭中科學家和醫事人員最大的考驗。這也正是第二部「終結戰爭」主要的內容,副標形容這群人是「尋找答案的人們」,從維他命、奎寧和青蒿素,再到與流感無止境的對抗,在在以作戰的需求為契機,改變了人們的日常。
最後一部是「戰爭遺留之物」,一如副標「禮物與帳單」所勾勒的意象,戰火鍛造出強力的藥物,例如阿斯匹靈一類的止痛藥品,或者以盤尼西林為代表的抗生素。這些藥物不見得是為了作戰而發明,但因為戰時的廣泛運用,獲得了在學理和實踐上穩固的基礎,成為今日醫藥體系不可或缺的一環。但我們絕不能僅看到這些正向的影響,就忽視了戰爭的可怕,尤其是對人類心靈的重創。
最後一章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即最好的例子:戰時記憶對士兵精神的折磨和傷害,雖然有多種藥物能夠緩解,卻永遠沒有根治的一天,需要社會整體的付出,協同個人一起正視精神上的傷口,才有可能走出陰影。
「戰爭、疾病和藥物就像相互影響的三輪水車般緊緊相連」,作者以這樣的譬喻形容三者間的錯綜複雜。倘若生病對健康的人來說是不正常的,那麼戰爭就是人類社會全體的不正常狀態。面對疾病,藥物看似扮演著正義的騎士,但作者在書中數次反覆強調「藥即是毒,毒即是藥」,藥物皆有程度不一的副作用,治療的同時也很可能釀成傷害。
當戰爭降臨,交戰雙方為了勝利,疾病和藥物的毒性都會被當作取人性命於無形的利器。再加上戰場上大量人群的流動和死傷,也助長了疾病滋生的溫床,這些正反因素交相作用,促成了藥物開發的契機。

➤只能防止越線
戰爭、疾病和藥物吸吮著彼此的能量而壯大,相互寄生,在敵我兵戎相見的最前線,善與惡的邊界不再明確。正義可能導致惡行,邪惡可能催生良善,醫學既是天使也是惡魔,但不管破壞或成就了什麼,都是以無數塗炭的生靈為代價。
身為第一線的醫學研究者,作者將三者糾葛不清的連結誠實攤在讀者眼前,目的絕非危言聳聽,而是某種像預防針般的預先示警。唯有認清三者環環相扣促成的邪惡,才有可能事先預防和準備。戰爭可以是藥物科學進步的驅動力,但並不是非它不可,追求和平的生活——不管是為了防範「越線者」在戰時對藥物的濫用,又或者抵禦未知疾病的來襲—同樣也可以是促使醫學不斷前進的強大力量。
「雖然我們夢想著沒有戰爭與疾病的世界,但歷史上從未有過那種時刻。不管再怎麼努力,似乎也很難期待這件事在我們的世代就能成真。這也是為什麼要持續做好準備的原因。」這是作者在全書最後的呼籲,更是對剛從一場世紀瘟疫中倖存、世界各地大小烽火不斷的我們這時代,一記沉重的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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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白乘滿백승만 韓國首爾大學藥學院博士,美國德州大學西南醫學中心(UT Southwestern Medical Center)博士後研究員,現任慶尚大學藥學院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天然產物和藥物的有效合成,透過這種有機化學及醫藥化學的研究,研發治療帕金森氏症的藥物。除了藥物開發,他對現有醫藥的歷史也很感興趣,在釜山、蔚山、慶南地區的大學開設「戰爭與醫藥,漫長的孽緣歷史」課程,廣受歡迎。 |
話題》請聽冥界捎來的馬祖卡舞曲:《蕭邦的傳聲者》
2019年,艾力克.菲耶受邀參加臺北國際書展。接風宴席間,一番寒暄過後,把酒言歡之際,出版社的代表們善盡地主之誼,熱情地請初次來臺的作家說說想去哪些地方,想認識臺灣哪方面的文化。我清楚記得,記者出身、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得主,以將真實報導改寫成小說聞名的菲耶,他的回應是:「有沒有什麼荒唐離奇的傳說?我喜歡蒐集各種不可思議的怪事。」
《蕭邦的傳聲者》寫的就是一宗靈異事件:1990年代的布拉格,有一名57歲的女子聲稱自己能與已逝世超過150年的蕭邦通靈,並且在他的口述下,譜寫,彈奏出音樂家從未發表過的「新遺作」,數量多達上百首。世界知名的捷克古典樂唱片公司Supraphon打算請她錄製專輯,當地各大報亦對她進行採訪。暫且不論這些樂曲之真偽,整起事件已引發討論,立場分派,儼然有形成熱潮的趨勢,也就是說,極具新聞價值……
這實在是個比菲耶的得獎作品《長崎》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然而,它還真的有事實根據:蕭邦的傳聲者,薇拉.福爾蒂諾娃,其原型為英國人羅斯瑪麗.布朗(Rosemary Brown),而與布朗女士通靈的可不僅蕭邦而已!
最先找上她的是李斯特,然後,德布西、葛利格、舒曼、布拉姆斯、貝多芬、巴哈、舒伯特、拉赫曼尼諾夫,甚至莫札特及史特拉汶斯基…… 幾乎所有音樂大師都曾借她之手發表他們「生前來不及譜寫的作品」,藉以「證明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1970年,飛利浦唱片(Philips)曾挑選她「記錄」下來的17首樂曲,外加她本人的說明,灌錄了一張黑膠唱片《A Musical Seance》(LP Philips 6500 049)。如今,布朗女士雖不致被定調為騙子,但多半被視為心理異常,她的行徑有可能是一種無意識的平庸模仿,或者在潛意識中利用化身為世人公認的天才來肯定自己的創作。
煞有其事之事,是神?是靈?是鬼?是複雜精神狀態之投射?或者,只是純粹的謊言?
在Seuil出版社錄製的書介影片中,菲耶說,他寫《蕭邦的傳聲者》這部小說,一方面是針對藝術領域中常見的神祕騙局提出思考,另一方面,他更想探討科學的極限,理性與非理性的界線,超現實在現實中的可能。事實上,這兩項動機在他早期幾部作品中已有跡可循。前者,例如貫穿《巴黎》全書情節,那份傳說中足可將蘇聯老大哥拉下臺,但連作家本人都記不清內容的手稿。
而關於科學進步的迷思,《三境邊界祕話》這本迷人的短篇小說合集,分別以神話、寓言、科幻小說等體裁敘事,遊走於虛實之間,深具洋溢黑色幽默的諷刺效果。若說此前在他作品中常見的主題是憑空消失(disparition),例如講述多起日本平民遭北韓綁架案件的《日人之蝕》,此次《蕭邦的傳聲者》呈現的卻是顯靈(apparition),亦即一種憑空出現的強烈存在。
消失的背後往往有人為意圖操控,是陽謀是陰謀,是尚未被揭發的祕密。但顯靈異象卻直接衝撞人類為擺脫對大自然的恐懼而逐步建構起來的理性思考,不受控制,無從解釋。神祕令人不安,因為理智不容許失常,一切必須有因有果有證據。
菲耶認為文學是描繪及探討靈學奧祕的絕佳工具,他喜歡刻意營造不確定感,將讀者置於脆弱不安,不知所措的狀態,進而產生一種佛洛依德所謂的「怪怖心理」(das Unheimliche)。也就是說,失去家一般熟悉的安全感,隱祕被暴露,親近且深信之事物變得令人擔憂,簡單而言,使人開始疑神疑鬼。
記得也是在那次臺北書展上,曾有讀者讀了〈三境邊界祕話〉這篇與書同名的小說,覺得一頭霧水,抓不到重點,詢問菲耶該如何理解。他的回應是:「這篇小說不是用來理解的,是用來感受的。我就是希望讓讀者體會與故事主人翁相同的失重感。」
然而,身為菲耶的忠實讀者,感受著真相撲朔迷離,情節膠著難解之同時,我無法忽視這位小說家擅長的「時空大挪移」如何扭轉了整起事件的詮釋可能。冷戰時期的東歐,極權統治下的處境,始終為菲耶提供測試人性的實驗場。而這一次,參數稍作調整,時空界定在1995年的布拉格,《蕭邦的傳聲者》帶我們認識剛經歷天鵝絨革命,和平分立,初嘗獨立自主的捷克共和國。
充其量成為心理分析學研究對象的英國靈媒,若生長在布拉格之春幻滅後的捷克斯洛伐克,恐怕等同中古世紀的巫婆,該被趕盡殺絕。而1989年後,政權雖相對和平移轉,長久佔據人心的恐懼卻難以立即同步消弭。在天鵝絨革命過後不久這段微妙的重整轉型期,陌生的自由或許亦散發著怪怖感,竟是不安的來源,令人不知如何拿捏,彷彿生命中一項不可承受之輕。
故事主軸看似飄忽難捉摸的靈異與笛卡兒理性主義的對決,在我讀來,又何嘗不是曾擁抱唯物論及無神論度日,生存,鬥爭,甚至求上位那群人在新世界裡的焦慮掙扎?對照通靈者薇拉.福爾蒂諾娃的氣定神閒,甚至對於蕭邦找上她一事感到些許榮幸幸福,且看負責查出真相的記者路德維克.斯拉尼,為了不讓自己的理智斷線,搬用了多少最先進的科學理論——從生物學、腦神經科學、心理學、精神分析、到量子物理——力求證實……
證實什麼呢?當現實牽強,而虛幻無懈可擊,當界線模糊,真假不分,甚至對調,儘管荒謬也要一個真相時,真相究竟為何?所謂真相又是誰說了算?塑造不可靠的現實向來是菲耶的策略,《蕭邦的傳聲者》一面用類似推理小說的敘事迫使讀者跟著動腦解密,一面也設下陷阱,帶你不知不覺地迷途,茫然,錯愕,掩卷時打個哆嗦,重新睜眼時,換一個視角看世界。
至於為什麼會把理性與靈性的抗爭舞台設在捷克呢?菲耶說,因為他當時在布拉格駐村寫作,這個孕育出卡夫卡、赫拉巴爾、昆德拉、德弗扎克等天才的藝術之都,是他最喜愛的歐洲城市,而且布拉格以傳說多濃霧多聞名,也非常適合這則靈異故事。而我想,既然挑了這個終結專制後選出詩人總統的國家,總能超越時空捕捉靈感的菲耶,早已宣告孰為勝利的一方。●
La télégraphiste de Chopin
作者:艾力克.菲耶 (Éric Faye)
譯者:黃馨逸
出版:衛城出版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艾力克.菲耶(Éric Faye)
1963年生,曾任路透社記者。菲耶著作甚豐,獲獎頻繁,他在1991年出版第一部散文集,隔年出版第一部小說,其後陸續出版散文、遊記、評論與小說等作品30餘部,包括《我是守燈塔的人》(榮獲雙叟文學獎)、《雨海上的郵輪》(榮獲法蘭絲瓦.伽利瑪聯合國文教組織獎)、《我的未來灰燼》、《一段沒有你的人生》、《我的夜車》、《可憐蟲工會》、《不留痕跡的男人》(弗朗索瓦‧畢耶度獎)、《長崎》(榮獲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臺灣已出版的菲耶作品包含《長崎》、《三境邊界祕話》、《巴黎》、《日人之蝕》等,《蕭邦的傳聲者》為其最新小說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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