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原來「文化底蘊」、「一見鍾情」背後都是階級?布赫迪厄《區判》譯後分享側記
社會學鉅作《區判》在出版將近半世紀後,終於被完整譯介到台灣。《區判》時常被稱為「天書」,其來有自:作者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理論野心龐大,且文句向來以詩意、繁複著稱,「一個句子可以長達半頁或一頁」,細密纏繞,頗有門檻、難以閱讀。
然而,本書台灣版譯者邱德亮一拿起簡報筆,馬上露出自信微笑,向滿場聽眾保證:「《區判》這本書我教了十幾年,我有把握能讓大家都聽得懂!」
➤從文化層面,察覺日常中隱含的權力結構
布赫迪厄生於1930年,是郵差之子,從小在法國西南方小鎮長大,畢業於菁英匯聚的巴黎大學文學院及高等師範學院。1954年他通過哲學教師會考,取得教師資格,同一屆通過會考的還有大名鼎鼎的解構主義哲學家雅克.德希達(Jacques Derrida)、歷史學家埃曼紐.勒華.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

阿爾及利亞戰爭期間,布赫迪厄從事民族誌研究,不到30歲就出版第一本研究專書《阿爾及利亞社會學》(Sociologie de L'Algerie,英文書名The Algerians),在法國一出版就聲名大噪,1962年於美國出版。本書樹立他在人類學的名氣,也引起學界廣泛關注。
1964年起,布赫迪厄陸續於法國高等研究應用學院、高等社會科學院任教。他找來同事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及歐洲社會學研究中心的同儕合作,以總編輯身分在1975年成立學術刊物《社會科學的研究行動》(Actes de la Recherche en Sciences Sociales)。之後他更成為法國歷史最悠久的學術機構法蘭西公學院的社會學教授 。
71歲過世時,布赫迪厄已累積了25部著作,《衛報》評價他為「許多人心目中的當代知名學者」,與傅柯(Michel Foucault)、巴特(Roland Barthes)、拉岡(Jacques Lacan)等思想家齊名。學術著述以外,布赫迪厄也積極參與政治,尤其對全球化、新自由主義和移民議題最為熱情。

《區判》不僅揭露了品味與審美標準的社會意涵,也讓讀者得以在文化、美學中察覺日常中隱含的權力。
根據Google Scholar上的統計,《區判》一書在學術界已被引用超過10萬次,引用者當中有人深受啟發,也有人大力批判。不論立場如何,身在相關領域就絕對無法繞開這部名著。
邱德亮目前任教於陽明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前後花費10年的時間,才終於將這本他口中的「天書」呈現在台灣讀者眼前。面對《區判》這樣經典卻又難以消化的理論書,他建議,或許可以先從「人與人之間的分類和比較」這個觀念切入。
➤社會中的「分類原則」
講座一開始,邱德亮說到,人與人之間的相處總是建立於比較之上。比較時,人們採用的標準不只有單一指標,常會下意識進行綜合判斷:他的學歷高不高?有沒有錢?談吐如何?人們會藉以判斷彼此是「厲害」還是「弱」,從而牽涉到階層分類。
將人分類的驅動力不僅是分出高下的虛榮。不同社會領域中,若一個人因為他的一些特質而被分到「比較厲害」的那群,通常就能夠獲得更多好處;這些能幫助一個人獲得好處的特質,布赫迪厄就會定義為「資本」(capital)。擁有財富即是擁有「經濟資本」;若接受過高等教育、能對於文化藝術有「品味」與判斷力的優勢特質,則被命名為「文化資本」。
邱德亮以取得高等教育文憑為例,大多數人取得名校文憑背後,其實是擁有豐沛的家庭資源、投資時間心力接受學術訓練,此後才更容易能在就業市場的比較中勝出。因此,高等學歷也就是一種文化資本。
邱德亮舉朋友騎馬跌倒的故事為例:「我問他怎麼跌倒的,他說騎馬,哇!我馬上退後三步,感覺他超厲害的,我連台灣有馬場都不知道。」邱德亮說明,依照台灣社會中人們共享的分類標準,騎馬經常會被劃分為「比較厲害」的運動,但分類並不出於主觀喜好,而是這樣的分類原則「客觀存在於這個社會之中」,是由社會全體成員所共享。
每個人的「品味」——也就是人們在運動、飲食、音樂、閱讀等方面的種種選擇,總是會被認為有雅俗高低、厲不厲害之分。同時,騎馬這一類「厲害」的活動,又通常需要比較多的「資本」才能夠駕輕就熟。因此,在分析上,我們就可以依據人們的資本多寡、品味高低,分出不同的階級。
《區判》書中,布赫迪厄將擁有比較多資本的這群人理解為「支配階級」,他們的品味也普遍會被認為是比較厲害的品味。擁有較少資本的一般人即是「普羅大眾」,其品味與氣質通常會受到貶抑。介於支配階級與大眾之間,則是過渡的「中產階級」,也是布赫迪厄要探究與闡述的重點。
➤社會階級與品味的關聯:力爭上游卻總是失敗的中產階級
布赫迪厄花了相當的篇幅,在《區判》書中分析中產階級的思維與行動。邱德亮形述,布赫迪厄筆下的中產階級,總在努力學習上流的偏好與風格,往往「想要往上爬,但爬不上去」。而礙於文化或經濟資本不足、上流社會的品味也不時變化,中產階級總是無法真正習得上流品味,「不是做得太多,就是做得太少」,永遠無法自然表現、恰到好處。
相對於大布爾喬亞們收藏名畫和奢侈品,他們(小布爾喬亞,即中產階級)注定花很多時間和心血去收藏並分類那些廉價的小東西(集郵和微型工藝品)——那些相對於主流知識而言,通常已降級的微型文化(culture en petit)。
邱德亮順勢提到前陣子瘋傳、上下集觀看次數平均近700萬次的網路影片《山道猴子的一生》。Eric Duan製作的《山道猴子的一生》,以「車圈」跑山文化為背景。故事主角是位在超商上班的年輕重機車友,因自卑而虛榮心膨脹,想分期付款購買售價上看百萬的酷炫重型機車跑山,陷入還款、負債的迴圈。遇到勢利劈腿的感情對象後,在新一段關係裡是非不分、迷失自我,最後遺憾地在臨時起意的山道飆車中意外身亡。
邱德亮分析,《山道猴子的一生》主角稱不上貧窮,也不算富裕,卻為了墊高自己的社會地位,打腫臉充胖子,超支、借貸購車,卻終究沒能得到認可,也讓正直的友人、善良的伴侶離自己越來越遠。
這似乎能對應到布赫迪厄在《區判》中,提到中產階級可能會刻意搬弄並不打從心底瞭解的詞彙,或是借款支付自己難以負擔的生活型態。布赫迪厄在書中指出,這種「對財產的焦慮感」、「沒有安全感的心態」,除了展現於拚命收藏不主流的藝術品,也表現在對情人的佔有欲跟嫉妒之上。
總之,一句話,自信。這種擁有的自信,也精準地對照於天真、無知、卑賤、認真,正是在此洩漏他並不符合主流。「若有比我更不屈不撓的,就去做吧!」「一顆勇敢的心,沒有什麼不可能。」「在功夫上,我獨孤求敗。」
不過,邱德亮也提醒讀者,雖然布赫迪厄劃分出支配階級、中產階級、普羅大眾這三種階級,卻也同時強調階級內部蘊含的差異。以所有成員「資本總量」都很高的支配階級為例,即使位處優勢,每個成員的「資本種類」間的配置卻可能並不相同。
學界最常舉的例子,就是大學教授與富豪。大學教授享有社會名譽及學術聲望,具有高度文化資本,卻並非社會上最有錢、最具經濟資本的一群人。反之,富豪雖然擁有令人稱羨的財富(即經濟資本),卻可能也相對欠缺文化資本的積累。這兩群人雖然同屬支配階級,卻由於資本配置不同,品味、氣質也會有具體差異。
➤咖啡廳一見鍾情並非偶然:一切都關於資本與階級
關於階級與品味的關聯,生活中的例子是所謂「一見鍾情」。我們總會聽到這樣的故事:一個人在咖啡廳遇到陌生人,相談甚歡,一見鍾情。
邱德亮說,這看似是命運的巧合,但從布赫迪厄的角度出發,這樣的相遇必然也經歷重重的社會篩選:
社會感(sens social)可以由每個人身上承載無限多餘的象徵性符號系統來辨認和彼此標定:衣著、口音、舉止、步伐、儀態等,都會無意地被記錄成為「反感」或「好感」的基本選項。

從《區判》的分析看來,巧合背後都是基於資本的篩選,甚至可以說是相當「暴力」、一翻兩瞪眼:擁有相似的資本、產生類似的品味,才會將彼此視為自己人。我們可以思考:開頭的話題假使是閱讀選擇與電影,兩個人如何才會剛好都讀到一樣的書、看同類型的電影並產生類似的感受?怎樣的人平常會去咖啡廳?(有閒暇餘裕、不必為維持生計奔忙的人)什麼社會條件的人才會習慣在咖啡廳讀書?(有閱讀習慣、嚮往成為知識分子的人)
邱德亮特別澄清,人們未必是處心積慮想展現階級地位,才刻意選擇自己要讀什麼書、看什麼電影、聽什麼音樂。連布赫迪厄也承認,人們的心態確實常常單純地認為,自己的種種選擇是出於「我剛好喜歡」。
然而,品味與階級之間的關連,並不是人們沒有意識到就不存在。甚至正是由於人們經常沒有意識到兩者間的關連,才讓支配階級除了可以坐擁各種優勢,還能同時宣稱他們並非得益於經濟或文化資本雄厚,而是自身「有內涵」值得擁有優勢。相反地,其他人沒能享受到經濟或文化資本上的好處,則是自己不夠努力上進、「沒氣質」。
邱德亮也分享,在臺灣,富有財力的支配階級常會自稱很有「文化底蘊」。「到底文化底蘊是什麼意思,現場有人可以告訴我嗎?這樣的詞聽起來很偉大,好像是我們自己沒水準都不懂,如果真的要去問他們『底蘊』是什麼,還怕會被白眼。」邱德亮表示,即使自誇者實際上內涵空洞,支配階級卻還是能藉此強調、說明個人品味何以優越,進而正當化他們所擁有的特權。
➤期待透過《區判》,開展對台灣社會的理解
講座最後,邱德亮指出,布赫迪厄的主張經常被誤讀。不少人以為他強調的是優勢階級一定會特別喜歡怎樣的藝術,或是會用什麼樣的行事作風。在這樣的誤讀下,不時會有人批評《區判》已過時,或者太過仰賴法國經驗。邱德亮也誠實補充,他曾詢問法國人,得到的答覆也是書中案例確實已不太符合法國現狀。
但是,邱德亮想提醒讀者,閱讀《區判》時,不該被書中對70年代法國案例的討論侷限。他建議讀者可以練習運用布赫迪厄提供的文化資本、階級與品味的分析視角,去思考、去觀察自身所處的社會狀態。他期待引進《區判》之後,能進一步發展出更多符合台灣現況的社會分析——這也是他懷抱使命感,花費10年心力與同儕腦力激盪、來回討論,完整翻譯本書的初衷。●
|
作者簡介:皮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 法國一代社會學大師,1930年生,後於巴黎大學文學院及高等師範學院受教,取得哲學教師資格。自1964年起先後任教於法國高等研究應用學院及高等社會科學院,1981年成為法蘭西公學社會學教授。長期主編《社會科學研究學報》(Actes de la recherche en sciences sociales),奠定其法國社會學研究主導地位。1996年自立門戶,開辦「以行動為由」出版社(Liber-Raison d’agir),專門出版社會科學宣傳小冊。終其一生,布赫迪厄不斷透過學術論辨及社會參與投身世界,著作俱稱經典,主要作品有《區判》、《學術人》、《國家貴族》、《繼承者》、《藝術的法則》、《社會學問題》、《世界的苦難》、《論電視》、《防火牆》、《實作理論綱要》、《所述之言》等。2002年辭世。相關著作:《以火攻火:催生一個歐洲社會運動》 |
宮澤賢治的繪本散策》林真美走出翻譯密室,尋訪大師的澄澈聖地
Q:老師是何時開始閱讀宮澤賢治?最初怎麼遇見宮澤先生的作品,並且熱愛到還沒有出版社邀約,即自願閱讀、琢磨翻譯?
林真美:依稀記得起心動念想要翻譯宮澤賢治的作品,應該是10年以前的事。這之前,家裡的書架一直有宮澤的作品。覺得厲害,但深知翻譯是道難題,所以一直不敢輕舉妄動。
我的好友、日本繪本作家伊勢英子是宮澤賢治的鋼鐵粉,直到讀了她很多篇談論宮澤賢治的散文,才讓我開始想要將這位獨特的作家介紹給台灣讀者。我從《拉大提琴的果許》開始,一路跌跌撞撞。心想,太難了,太難了,真是太難了。後來又陸續翻譯了《夜鷹之星》、《水仙月的四日》、《要求很多的餐廳》、《貓的事務所》。現在回想,那時每則故事的翻譯於我皆有如攀岩,而我只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肉腳罷了。
這幾篇不夠完美的譯稿,就這樣靜靜的躺在我的電腦檔案裡。但我還是不時在心中想著,我還要繼續一本一本前進,直到琢磨夠了,自己也認為滿意了才止。沒想到,去年聯經出版童書主編周彥彤談起,她正在與日本三起商行談這套書的引介企劃,問我可不可以接下翻譯?
我聞之精神大振,當下點頭答應。對我來說,這是個難得的契機,可以督促我,讓一個含糊的夢想具體成真。另外,它也給了我強大的動力,讓我開始認真以對。就像宮本武藏即將在巖流島與佐佐木小次郎展開生死決鬥那樣,我也開始了這趟一決勝負的修煉旅程。
Q:繪本中的文字可以見到宮澤先生對風土民情的細膩觀察,他對景物、風景、草木的描寫十分迷人。《銀杏的果實》開場寫道:「蒼穹的頂端看起來似乎好冷好冷,簡直就像喀唧喀唧燒得灼熱的鋼鐵一般。星星布滿了整個天空。不過,東方的高空已經開始露出像桔梗花瓣那樣溫柔誘人的詭異底色......在澄澈的曉光中,那微微的聲音,其實只有一棵在山丘上的銀杏樹才聽得到。」
桔梗花、銀杏樹、鋼鐵、星星、蒼穹,顯見宮澤先生是以貼近自然的博物學家眼光來書寫童話。在這趟不輕鬆的翻譯旅程中,老師還去了宮澤先生的故鄉「花卷」兩趟,請您聊聊在當地旅行的感受,有沒有特別難忘的事?
我必須老實說,早期的翻譯,尤其在碰到對自然的描寫時,我雖然還算懂得如何將他筆下的文字轉化成中文,但自己讀時,往往形同「嚼蠟」。這樣的窘境,直到5年前我搬到草山居住,因為經常遊走山林,才慢慢解除。我總是在不期而遇的景物中恍然大悟,喔,原來宮澤賢治筆下所指的就是「這個」。
例如,我目睹了「夕陽下,一根根的芒草就像搖曳中的白色火焰」、「如果揹著太陽,赤楊樹就是一面發光的鐵鏡」、「羊齒葉吸吮著朝霧,搖晃著牠那又綠又冰涼的身軀」、「在山上的烈焰,漸漸像流水那樣向四周流動,雲看起來也好像是正在燃燒中的紅色火焰」等如實景緻。
這樣的經驗為我憑添了許多「觸鬚」,讓我可以更真切的感受到,宮澤賢治以獨特筆法描繪出的自然,是何等的豐富與細緻。也因此,在轉譯的過程中,我的中文表現漸漸變得更加有感、更加心領神會了。
然而,畢竟他的故事都是從家鄉風土中長出來的。所以對我而言,每則故事的舞台還是佈滿了許多的未知。這讓我強烈的想要貼近那來自東北山林曠野的風吹草動、氣味、鳥叫蟲鳴以及變幻莫測的雲動和光影。畢竟,是這些東北獨有的風情,安置了故事裡的角色,所以我當然也想要像他們那樣,在其間認真的「走位」。甚至,光是在那樣的環境裡發呆、靜靜的呼吸著「異次元」的空氣,也都會帶來更加融入作品的作用吧!
於是,在今年初春完成了10則童話翻譯初稿的那個深夜,我憑著一股衝動,手刀上網訂好機票,決定在修潤譯稿之前,一定要去宮澤賢治的故鄉「日本岩手縣花卷」探訪。我想更了解宮澤賢治,也想踩在宮澤賢治曾經踩過的土地,細細感受那存在於書裡和書外的世界。
當伊勢英子聽聞我的計畫,便自告奮勇的說她可以為我引路。有「識途老馬」作伴,再加上我們的共同好友詩人山本賢藏的加入,我們3人在3月底4月初遂有了三天兩泊的宮澤賢治小旅行。
由於想要讓我長出更多的觸鬚,伊勢英子精心安排了行程。在緊湊的時間內,三人所踩踏的不是一般的觀光路線,而是對宮澤賢治的一趟「追體驗」。
在幅員遼闊的岩手縣,公共交通大致闕如,為了盡可能的奔馳於跟宮澤賢治有關的點線面,我們兩天的移動全靠計程車。首站先到與宮澤家關係深遠的高村光太郎的茅草舊居,並路過了鄰近的「山口小學校」舊址。前者是《不輸給雨》中所指的「野地松林樹下的小茅屋」,後者則是《風之又三郎》的故事舞台之一。
接著我們到宮澤賢治紀念館,因為時間有限,只能走馬看花。資料性的東西,可以回台灣後藉由閱讀填補,但在看了宮澤賢治的大提琴、小提琴、文稿和他所搜集的礦石之後,我竟然遺漏了寫有《不輸給雨》的那本「黑色手帳」,而這也成了我於6月底再度走訪花卷的理由之一。
在第二次的探訪中,「一人旅」的我,花了大把時間瀏覽了紀念館的豐富展示。另外,也去了《要求很多的餐廳》中所述,由白色磚瓦砌成的西餐廳——山貓軒。
回到「三人旅」。每一個佇足點都讓人印象深刻。在宮澤家的墓園裡,有宮澤賢治的納骨處,在這有如凝結了的悄靜空氣中,讓人意識到,偉大的文學家雖已化作骨灰,但他的文字卻帶出了生命的永恆。
我們接著來到花卷農學校的舊址,前有「風之又三郎」的石雕,頗富拙趣。這裡曾經是宮澤賢治擔任教職的地方,唯校舍早已被夷為平地,只有宮澤賢治喜愛的銀白楊昂然而立,讓人彷彿可以看到當年的師生在此穿梭的活絡景象。
川口町的舊居,是他在大正十五年(1926)4月之後的落腳處。他在這裡開始過著自耕自炊的生活,並成立「羅須人地協會」,為附近的青年和農民講授化學、土壤、肥料等知識,實踐他與土地、鄉民共生的理想。這裡的建築業已他移,取而代之的是「不輸給雨」的詩碑,由高村光太郎所寫。房舍消失固然可惜,但至少看到了當年宮澤賢治從屋內外望的景色,美麗、遼闊依舊。
來到旅途的尾聲,也是此行三人覺得最感動的一段踏查。我們循著賢治的〈小岩井農場〉詩篇依序前進,在離開農場本部後,藉由一張照片和大正時代的老地圖,試圖找出賢治口中的「聖地」。
兩位日本朋友和計程車司機細細研究,卻也不斷的「誤入歧途」。不過,最後我們三人下車遠繞,竟然在某個轉角,看到了那片讓人驚呼的景色忽地映入眼簾。
遠處的岩手山依稀可見,迆邐的大草原則被兩側的森林守護著,側耳傾聽、放眼望去,感官得到的回應都是靜謐、祥和與乾淨。想像著百年前的宮澤賢治站在這裡,不明所以的就想要稱呼它為「der heilige Punkt」,我們三個人全都屏息無語了。在這片特異的空間裡,在神聖的光照下,我們的身心都在寧靜中得到了洗滌。
Q:《鹿舞的起源》、《橡實與山貓》是非常魔幻寫實的童話,似乎只有像宮澤先生這樣與土地的黏著度極高的作家,才寫得出這般具有地方性的童話,甚至帶有神話傳說的氣味。閱讀時,中文的節奏感和音樂性開啟了感官,仿佛身臨其境。
《鹿舞的起源》裡,6隻鹿彷彿就在我們眼前跳躍、舞動,擁有獨特又相異的性格。《橡實與山貓》中身型怪異的「馬車伕」既自卑又盡忠職守,他會「咻霹哩、咻、霹哩」的抽著皮鞭,角色立體且栩栩如生,讀畢,「咻霹哩、咻、霹哩」的餘音會一直在我耳畔響起。老師翻譯時,是如何斟酌考量用字遣詞,以貼近宮澤文學的氣味?
林真美:翻譯宮澤賢治的文字,除了要注意用語的時代性、語感,也要處理時不時就會出現的擬聲字。
在翻譯中,我會盡可能避開中文裡面的成語,因為那並非日文的語境。還有,當一種日文的形容有複數的中文可以呈現時,我會捨相對現代的用語,而採「上一代」比較常用的、具生活感的語彙。希望藉由這樣的遣詞用字,讓故事既能保有百年前的時間感覺,又能不失其文字原有的生動活潑與鮮度。
不只《鹿舞的起源》、《橡實與山貓》,其實宮澤賢治的每一篇故事在文字表現上都非常精彩。《鹿舞的起源》裡面的對話全都是東北方言,這一度讓我觸礁了很久。不過,經過爬梳各種註釋及自己慢慢的揣摩後,我終於可以準確的掌握到它們的語意了。
雖然,最後我的譯文壓根無法讓讀者感受到東北弁的特殊韻味和語調,但至少我努力注入了6隻鹿那有如孩子般的淘氣發言,以此帶出既有的臨場感和滿滿的趣味。《橡實與山貓》不僅在角色個性的描寫上非常突出,其實我個人覺得最過癮的是,字裡行間不時出現的擬聲表現。而這也被公認是宮澤文學的一大特徵了。
宮澤賢治不但善用日文裡豐富的狀聲詞,也時常會自創一些聲音,用以表現一種情境、一種感覺,或是藉此呼應角色的微妙心理。這些在不同語言的轉化上其實都是非常困難的。尤其在中文裡,擬聲態語相對貧乏,且為了避開一般制式的中文表現,我能平易轉化的空間變得非常有限,所以讀者應該很容易就會發現,我其實也亦步亦趨,跟著宮澤賢治創造了許多新的聲音。這樣的做法,無非是想要更靠近宮澤賢治的初衷:讓各種天外飛來的聲音恣意的流淌在敘述間,跳脫純語言的描述世界,為故事帶來「透明」的感覺。
我帶著譯稿兩度赴日,只要一有時間,就與伊勢英子一一核對我的文字。在這之前,翻譯對我而言有如在「密室」內完成的工作。只要有原文和一台電腦,我其實就可以在靜默中獨自做好語言的轉換了。但這一次,因為有伊勢英子的聲音注入,這核對的過程不僅打破了「密室」那近乎自閉的空間,也讓宮澤賢治的故事在兩種語言的流動中變得更加立體、更為貼合。
每一則故事都是伊勢英子用靈動、有情感的聲音為我朗讀日文,我則盯著中文的譯稿,用耳朵和眼睛同步檢驗。一旦遇到有「違和感」的地方,我們就會停下來討論,甚至從書架上不停的翻找資料,直到確認了每個轉換後的字句都沒有偏離原意,才會放手繼續前進。這樣的翻譯工序雖然耗時,卻非常有趣,它讓我獲益良多。尤其,伊勢英子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教會了我許多,讓我逐步體會到那隱藏在文字背後的「宮澤賢治」,到底是何方神聖。
回到台灣,我開始進行最後一次的譯稿修潤。我再次的一字一句細心比對,竟然發現之前的表現縱使是正確的,卻仍不夠精確。有不少地方甚至還留有我的口氣,或是在寫作上的個人習氣。為求精準,我剔掉了一些多餘的贅字,另外,舉凡遇到有譯者身影晃動之嫌的文字,我都一概砍掉重練。通常,我總要靜下來思索半天:如果是宮澤賢治的話,他會怎麼說?怎麼表現?經此反覆作業,我發現,宮澤賢治的用字非常精煉準確,它們總是乾淨俐落,從不囉唆。堪稱是文學的結晶體。
就這樣,為了還原那不含任何「雜質」的文字表現,最後的修潤,每篇少則花了4到5個小時,多則7個小時。雖然這極盡龜毛的改稿歷程,幾乎耗盡了我當時所有的力氣,但也因為最終交出去的是「無我」的、盡可能貼近宮澤文學氣味的翻譯,而覺得放心。
Q:《拉大提琴的果許》描寫因演奏生澀而喪志的大提琴手,深夜返家,苦心孤詣的練習過程,在動物的陪練協助下,脾氣也從一開始的暴躁慢慢變得和緩。《貓的事務所》描寫在第六事務所工作的竈貓,努力上進、處世和善卻被眾貓排擠的日常,極度寫實的反映出不友善的社會現況。
宮澤先生在童話中層次分明的刻畫人性,不忌諱描寫人性暗面,卻也點燃了人間的光輝。《銀杏的果實》以孩子氣的口吻描寫銀杏果實與樹木母親分離的滋味,最終卻能像太陽一樣溫暖了世間萬物的心靈。
老師曾分享,「翻譯宮澤賢治的作品讓我體會到了這位文學者對世界的熱情、對人間的悲憫與關愛。隨著他獨特的文字、筆下的風景、多元多樣的角色和故事樣貌,被帶得更深,終至探觸到他那彷彿隱匿在日本東北黑森林中的『祕境』,應該是我這趟翻譯旅程的最大獲得。」請問老師有沒有特別想聊哪本書?或特別觸動你的故事、某個段落?
林真美:《拉大提琴的果許》、《貓的事務所》、《銀杏的果實》、《鹿舞的起源》、《橡實與山貓》,以及不久就會推出的《要求很多的餐廳》、《虔十公園林》、《夜鷹之星》、《歐茲貝爾與象》、《狼森,笊森與盜森》,每本各有其向度,我都非常喜歡。所以請容許我對它們一視同仁,在此只是真心誠意的邀請大家,翻開每一本書,細細品味宮澤賢治的熱情、悲憫、關愛、無垢、幽默,嘲諷、想像力⋯⋯以及他筆下的各色人物和自然風情。●
延伸閱讀》經典套書背後的編輯者們:日版主編松田素子、台版主編周彥彤
作者:宮澤賢治
繪者: 田島征三、佐藤彩、mirocomachiko、及川賢治、植垣步子
譯者:林真美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18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宮澤賢治
1896年生於日本岩手縣花卷。是日本大正末期至昭和初期的詩人、童話作家、農業指導家、教育家、科學家。
幼時喜愛搜集礦石、採集植物。1914年,初讀《漢和對照妙法蓮華經》,頗為震撼,因而終生成為虔誠的佛教徒。1918年於盛岡高等農林學校(今岩手大學農學部)畢業,1924年1月獨自前往東京,在那裡寫下了許多童話。後來因為最愛的妹妹生病,於9月返鄉,在花卷農學校擔任教師。1922年妹妹過世,寫下《無聲慟哭》等詩。1924年出版詩集《春與修羅》及童話集《要求很多的餐廳》,惜並未得到時人的青睞。1926年辭去花卷農學校職務,決心成為一位普通的農民。除了自己耕種,還組織農業青年成立「羅須地人協會」,免費教導當地農民如何改良肥料及種植作物。期間並寫成《農民藝術概論綱要》。
1928年之後,經常因病臥床,1933年9月21日因急性肺炎病逝,得年37歲。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