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走向北極的冒險,會遇見科學怪人還是小王子?讀《走向北極》

「我不知道他是否自己有發現那個缺陷。我想他最終已經知道了——幾乎到最後才知道。但是荒野早已發現了他,對他荒誕的入侵,實施可怕的報復。」

——康拉德,《黑暗之心》

大多數台灣人對北極無比陌生。這不是台灣人特別無知,而是全人類共通的現象。畢竟只有極少數人長期居住在北極區,使得這塊地方缺乏「歷史」,難免想像遠大於現實。

➤前往北極的不切實際之人

「探索北極」給人浪漫又危險的冒險感覺,這是事實沒錯。20世紀以前,估計約有1000人嘗試抵達北極點,或是穿越西北航道或東北航道,其中高達751人在路上喪生。實際上,死傷數字應該更高,因為還有一些中途放棄卻沒能回家的人。

然而,「因紐特人」(Inuit)依然世世代代在此居住。現代化以前,北極也是因紐特人的整個世界,他們日常於此生活,不知道世上還有熱帶、沙漠、高山等不同環境。假如所有人每天都住在北極,那麼便不會有動機,特別去追尋北極點。

20世紀以前,另一類熟悉北極卻不刻意追求冒險的是捕鯨人。不論家鄉在哪兒,他們都由於工作與北極結緣,通常也就停留在工作的層次,不至於上升到經典小說《白鯨記》(Moby-Dick)角色亞哈船長那般的靈魂共鳴。

不是原住民日常的生活,不為勞動糊口的工作,還要千方百計前往北極的人們,究竟有哪些不切實際的目的?渴望冒險、滿足好奇心、探詢科學知識、希冀出名,都是常常聽到的理由。但是某些人或許根本缺乏明確的目標,就只是想離家出走。

➤如履水床般的薄冰

《走向北極》這本書的主題是介紹北極探險的歷史。作者厄凌.卡格(Erling Kagge)從小就十分熟悉挪威同胞南森(Fridtjof Nansen)、阿蒙森(Roald Amundsen)的極地探險事蹟,心生嚮往。如今年過60的他,親身體驗過北極、南極、珠穆朗瑪峰等極限挑戰。他回顧歷史的同時,也結合個人獨特的體驗,以及時有靈光的哲學思考。

有些事情即使讀到,也很難想像。例如,北極地表都是冰層,走在上面應該會感覺「如履薄冰」?事實可能更刺激,因為北極的冰含有鹽分,所以具有彈性,行經薄冰區域時會晃來晃去,類似走在水床上。

北極的冰含有鹽分,因為是海水凍結而成。人不能吃喝海水,想來也無法使用海冰?其實還是可以。結冰的水會漸漸將鹽分排出,因此結凍好幾年的陳年冰塊,融化後便是可飲用的淡水,而且由於內含的空氣量比雪少,比燒雪更能節省燃料。懂門道的人可以根據冰塊深淺的顏色分辨。

卡格還有一個有趣的觀點。北極的英文Arctic,衍生自希臘文,意指有熊之地,南極則是Antarctica,意為無熊之地。一般說法是,「北極/有熊之地」得名於北方星空存在看似熊的星座,又對應沒有熊星座的「南極/無熊之地」。但是卡格認為,真實原因與星座無關,而是因為古代人知道北方有熊出沒,這是對熊棲息地的認知。


(圖源:unsplash

➤人們喜愛悲劇英雄,更甚成功的冒險家

現代科技誕生以前,探索北極的死亡率如此之高,主因當然是殘酷的自然環境。然而,另一大因素在於,踏上旅程的隊伍往往準備不足,在撤退途中陣亡。這麼說來,準備充分即使無法增加成功率,至少可以減少死亡率?

這個問題比表面的因果關係複雜,也是想認識北極探險本質必修的一課。那就是:通常個性衝動、習慣性事先準備不足、低估風險、過度自信的人,才會想要挑戰北極。

就算是看似準備周到的任務,從旁觀者角度看來,也有其盲目自大的一面。英國的富蘭克林探險隊,便是知名的案例。後見之明能看出,1845年浩浩蕩蕩出發的兩艘大船,其實充滿各種知識侷限造成的漏洞,在北極的嚴酷考驗下,危機逐漸爆發,最終全軍覆沒。然而,失敗反而成就艦長富蘭克林(John Franklin)的不朽英名。


1845年富蘭克林率領兩艘探險船「幽冥號」和「驚恐號」前往北極。(圖源:維基

成功不如失敗的北極探險特色,至少能追溯到1597年身亡的巴倫支(Willem Barentsz)。位於挪威、俄羅斯北方的巴倫支海便是得名於這位荷蘭探險家。

與富蘭克林同輩,幾乎為同一棲位的派瑞(William Edward Parry),其實達到更高的成就,也一度被宣傳成為當世明星,名利雙收。可是他每次任務都成功歸來,最終老死在家中,戲劇性不足,後世名聲完全不如富蘭克林。


挪威探險家南森。(圖源:維基

有沒有在床上老死,至今仍然名聲顯赫的探險家呢?那一定不能錯過南森。1861年出生的他,長大時剛好趕上攝影術興起,成為向世界散播清晰照片的先驅。他深諳用圖說故事的影響力,刻意營造陽剛英俊的形象流傳至今。1930年去世時,他不只是掌握因紐特極地知識的成功探險家,還是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南森護照的提倡者、使挪威脫離瑞典獨立建國的國家英雄。

另一位挪威人阿蒙森,更符合極地英雄的典型設定。他曾經率隊在南極與英國探險隊長史考特(Robert Falcon Scott)競爭,1911 年贏得首先抵達南極點的人類里程碑;但是英國探險隊回程時全員陣亡,讓史考特成為更戲劇化的悲劇英雄。

遠離人世時英明神武的阿蒙森,回到凡塵的十幾年卻屢屢涉入爭議,直到1928年他臨時起意,坐上飛機搜救失蹤者,結果要找的人後來獲救,他自己反而一去不回,化身小王子式的故事。


1911年阿蒙森和其隊員看著在南極的挪威旗幟。(圖源:維基

➤是機運還是陷阱,或者是同一件事?

卡格的文風,總是無比冷靜地描述驚心動魄的場面,讓讀者理性思考讀到的事。很多人大概會想到氣候變遷,我對「陷阱」的感觸更多。

南、北兩極都是冰天雪地,探險有很多相似之處,卻有根本的差異:南極是一塊固定的陸地,北極則是流動的海洋。抵達北極點的人,其實是站在剛好處於北極點的浮冰之上,接下來會順其自然地漂走。

20世紀以前很多北極事故之禍因,都始於北極是海洋。這塊充滿浮冰的海洋,假如有地方浮冰較少,能讓船隻通過,將帶來無以倫比的經濟價值與戰略優勢。這也是長久以來,歐美國家屢敗卻堅持屢試的一大原因。後來大家才確認,北極海並沒有這麼方便的通道。

看似有出路、尋找航道的想法,卻是天大的陷阱。歷來以尋找無冰海域為目標的任務,全部是基於完全錯誤的假設上,只要開始便注定失敗。類似的陷阱,我們都不陌生。從個人到國家,甚至是全人類都有機會碰到。實際上,我們只能迎向機遇或陷阱,如履薄冰前進。

北極這樣的極端環境,總是能將各種人性極致放大。探索北極,不只是讓我們更了解北極,還有機會見識人類更多的可能性。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走向北極:冒險的渴望和北極狂熱交織而成的北極探險史
Nordpolen: Natur, myter, eventyrlyst og smeltende is
作者:厄凌.卡格(Erling Kagge)
譯者:謝佩妏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5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厄凌.卡格(Erling Kagge)

1963年生,是挪威探險家、作家、出版人,也是登山家、律師、藝術收藏家、勞力士錶代言人、出版商、三個女兒的父親。他是史上第一位徒步踏上「三極」(南極、北極、珠穆朗瑪峰)的探險家。

他出版過數本關於探險、哲學、藝術收藏的著作,譯介成多國文字,包括《貧窮收藏家的好物收貨指南》(A Poor Collector's Guide to Buying Great Art)、《在曼哈頓底下》(Under Manhattan)、《獨往南極》(Alone to the South Pole)。

2010年,他和另一位探險家史帝夫.鄧肯(Steve Duncan),花了整整5天5夜,深入紐約的地下鐵及下水道。《紐約時報》稱讚他「是探險家,也是充滿探險精神的哲學家」。偶爾,他會將世界暫時隔絕於外。

2016年出版的《聆聽寂靜》賣出30幾國版權,在英、美、歐陸引起廣大迴響,獲《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多家重要媒體的報導。《就是走路》記錄他在走路時展開的內在旅程,亦有20幾國的語言版本。《極地探險家的美好生活祕密》則是他在冒險旅程與日常生活之間的再校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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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7 17:00
漫評》那些欲說未說的話語:關於圖像遊記《過境》的多重象徵

不論是哪裡,關於異地旅程我們心底總留存著特別的感觸。途中所歷美景怡事驚物,或訝然憂懼之念,都可能在日後成為心神逸出規律日常的美妙記憶;若是走上一趟、即使盡力準備依然尚有不少未知的艱險行程,那麼塞進回程背包裡的更不只有美好回想了。

然而,對一匹魚來說,經歷十多年記憶的沈澱反芻,並花2年多時間以色鉛筆細細描繪訴說的《過境》,這段旅途的意義可能更甚於以上二者。

2009年9月,他與旅伴自中國搭乘火車經2天2夜到達拉薩,再隨機尋覓交通方式——便車、巴士、包車或徒步,輾轉穿越國界抵達加德滿都,而行旅至此尚未結束,他們接續踏上了跨越時空的歷史之程,那是半世紀前,圖博 經歷中國入侵民眾被迫離鄉的流亡之路,這恰好對應掀開《過境》扉頁後的首張大畫面,是圖博高原北方荒漠的山景。

儘管旅程實際的起點在中國漢地,《過境》的開端卻在圖博,遙遙映照著書中末尾的敘事,那開啟無數圖博人痛楚的亡命遷徙——他們痛心思念的家人與故鄉,就在那一片令火車上的外地旅人頻頻感到奇艷又陌生的大地上。

➤踏出拉薩

一匹魚採用鮮豔色彩與細膩筆觸,敏銳捕捉圖博與尼泊爾各具特色的自然地景、文化建築與社會街頭氛圍,而在一幅幅生動寫實的畫面裡,時不時能瞥見他視角中一抹人文關懷的柔軟。

首幅的山景,嶙峋山巖上方是布滿騰騰紅雲的天空,像被火燒紅了般,在海拔4000公尺以上的高原地區這並非常見景象,不禁想起正是那年發生了第一起圖博自焚抗議;或作者暗示爆發於一年多前圖博全境群起的抗爭、在拉薩街頭引發的火災憾事?


一匹魚/慢工文化《過境》

數頁後抵達拉薩的畫面再次吸引我注意。入住旅店,他們倚窗眺望夕暮裡的布達拉,巧合地聽見樓下餐廳飄來Nirvana樂團的「The Lake of Fire」,感懷正置身在探究生死涅槃經義的高原上。此處看似只是普通的旅人抒懷,然而,作者將這首歌一段原文歌詞安插在前頁:「Where do bad folks go when they die / They don't go to heaven where the angels fly / They go down to the lake…」惡人死後會去哪?他們不會到天使飛翔的的天堂,他們會墮入湖……;若補上被省略的「of fire and fry」,完整句子是「他們會墮入火之湖被煎炸」。而前一跨頁圖像展現:火車翻越唐古拉山脈,一路穿過安多、那曲雪地直抵拉薩車站,以及在現代建築的瑩亮燈火中,他們孤寂眺望布達拉的背影。

這段飄蕩在跳接畫面間不甚起眼的字句,卻迎面朝我飛刺而來——「The Lake of Fire」有諸多文句,為何選擇引用這段強調「惡有惡報」的歌詞,又為什麼省略了那幾個關鍵字眼?此處影射的「惡人」會是誰?


一匹魚/慢工文化《過境》

作者似乎想藉畫面表達「弦外之音」,同時又自我節制地刪去過分清晰的訊息,一如那幅高原山巖上火紅的天空。不論作者是否刻意為之,對我來說,這就是羅蘭・巴特所謂閱讀影像時的刺點(punctum),當然這個理論原本是為討論攝影而建構,但我認為十分適用於解讀敘事繪圖。

繼續隨一匹魚的筆繪,我們看見大昭寺內外朝聖者仍行禮如儀,僧人猶圍坐誦經,商販依然林立,基本上日子看似一如平素,只是街頭繁華變身已形似中國內地城鎮,轉經道上荷槍武警列隊巡過,僧人低首側身……這時我們恍然發現,不僅是僧人,幾乎所有圖博人都迴避了視線,原來街巷已是武警環伺,而窗門緊閉的佛殿與僧舍也如瑪尼石堆一般靜肅。唯獨細寫了哲蚌寺,因是引發群眾抗議的起點之一,而成為重點整肅的佛學院,其間一匹魚訴說著訪友「不遇」的悵惘,我卻一直注意著,分明還是穿著短袖的陽光季節,叢叢枯木枝條卻張牙舞爪投射寺院建築上,像拘禁人們的柵欄。

一頁頁街景繪圖是《過境》反覆提示的知面(studium),甚至借一位漢人車伕的口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源於去年拉薩的「變故」,或許是作者以萬分委婉的方式,暗示那場爆發於圖博全境如火如荼的民眾抗爭?


一匹魚/慢工文化《過境》

➤踏入尼泊爾

「除了在外地流亡以外,我們還在自己的家園流亡。」薩依德對巴勒斯坦人處境的描述,正是自1959年至今圖博人的遭遇。因為除了尼泊爾、印度等外國地區,大部分的圖博人仍居住在千年前先祖所生活的圖博高原上,但他們就像是「在場的缺席者」。

《過境》造訪的另一個國度尼泊爾,恰巧也剛經歷一場變革,在前一年正式頒布憲法,推翻過去君主專制,成為尼泊爾人民共和國。山谷中各式各色屋宇密接如鱗、街頭蔬果商販席地而坐、狗和羊隻在閒坐路旁的人們身邊覓食、古樸紅磚色神廟前群鴿飛舞……既樸質又華艷的畫面與我數年前行過的加德滿都幾無差異。唯一的差別應該是,過去在山間鄉野游擊戰的毛派份子當時已成立政黨,選出代表參與聯合政府共同執政,支持者能自由公開地走上街頭表達主張。或許正是這樣的社會氣氛,醞釀出在二十年後的今日,民眾再次推翻貪污腐敗政權的量能。

一匹魚提到毛派激烈示威的空氣,令他們感到熟悉又畏懼,相反的,這對在民主社會生活的我沒有太強烈的驚訝,反倒是那些與我記憶重疊、路邊人們微笑的臉,瞬間讓我刺痛地想起,這是與拉薩社會間最大的差異,隔著喜馬拉雅山脈,此時拉薩的僧人已不再有笑,民眾垂首或側過的臉也木然無表情。


一匹魚/慢工文化《過境》

2005年時我曾走過類似的路線,當時青藏鐵路尚未通車,我和友伴從四川德格一路隨機地尋找交通工具,邊躲避檢查站或繞過遭大雨沖斷的路段,走走停停,花了十多天才到達拉薩,相較之下,通過邊境前往尼泊爾的路徑顯得輕鬆些。記得在樟木口岸的中國海關檢查站,公安也翻過我的書籍、筆記本,當時他們正在查找法輪功嫌疑者,排在我前方的美國旅客因拒絕吐掉口香糖,而被抓進審訊室。

尼泊爾海關處因須填表格、現場申請落地簽證,花較多時間,但沒有多餘的盤查,更沒有索賄一類的事。只是當時毛派的游擊戰已經升級為與政府正面衝突的緊張程度,我們通過海關後本該在附近的科達里(Kodari)搭巴士,但所有的卡車、汽車都塞在這村子裡,毛派勒令封路罷工,揚言將無差別攻擊所有違反的車輛。眾人只有等待,等待毛派與政府的談判,走上漸次開放的一段段路徑。原本只需四、五小時的路程,卻在第三天黃昏才到達加德滿都。


一匹魚/慢工文化《過境》

回想起來,當時尼泊爾語言不通、鄉野的食宿不便,加上前路完全未明的種種不適,對我來說,都遠不及圖博地區公安武警的檢查、監視與威嚇,因為我親身體驗圖博民眾遭遇公權力不正義的對待,那並非少數自私濫權的個人行為而已,而是整個集體體制,官方以其所定義的「愛國」、所制定施行的「法規」為名,對個體隱私種種的侵害。這又是另一個我與一匹魚的差異,看著寺院或街頭荷槍軍警環伺,我從未感受過一絲安全,相反的,我感到恐怖與憤怒。

我同時也能夠理解他提到自己「看見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的森嚴防控,我竟然會很自私很羞恥地覺得有某種安全感。」這是他通篇的基調,一種撇除種族信仰等差異、回到人面對人的狀態,一種能夠自我檢視並嘗試站上他者立場的共感能力,所以他會質問:「是的,危險減少了,可是兩族之間情感上的距離呢?」這是全書唯一對當權者最直接不含蓄的質疑,也呼應著另一記拋向我的刺點——一匹魚轉頭驚視毛派遊行的眼神,與哲蚌寺僧人最後回頭查看他們的視線是如此相像。這是博與漢的千年鴻溝、即便共處一個空間仍然無法對話的事實寫照。

於是,「過境」的多重意涵已顯得意外鮮明,除了地理空間的跨越,更包含越過文化種族、政治權力所設下關卡鴻溝的多重象徵。

我認為《過境》不僅是關於一趟個人行旅體驗的圖像小說,更可以是適合廣大年齡層閱讀的少年繪本。提醒我們重新思考旅行的意涵,作為這個星球公民的立場,可以選擇做終將轉身離去、一瞥便行過的他者,或是成為頻頻在心中回望彼此的,第一人稱多數(我們)。


一匹魚/慢工文化《過境》


 

 

 

➤《過境》原稿展

  • 地點:Mangasick(100台灣台北市中正區羅斯福路三段244巷10弄2號B1)
  • 時間:10/31-11/24  2-9PM(週二、三、四公休)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過境
Tibet Crossing
作者: 一匹魚
出版:慢工文化
定價:7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一匹魚(Fish  Wu)

生於中國黃海邊的小鎮,求學謀職於南京十五年,其後飄泊旅居於不同國家之間。作品透過底層小人物的日常和回憶,映照大時代的裂縫。以曠日費時的筆法,刻畫承載時間的皺褶。著有圖像小說《臺北來信》,並獨立出版數本個人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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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7 11:30
愛與傷的總和》公開與隱私之間沒有「限友」,萬事先PO文的道德難題:蔣亞妮✕曹家榮對談

➤寫作者:可不可以寫,應該怎麼寫?

我們常看到的一些把個人的私密生活景況鉅細靡遺展露出來的貼文,結果引起紛爭,甚至造成「炎上」的事件。從這個角度看來,「我只想分享生活,怎麼會變這樣?」這句話背後,反映了怎樣的當代困境?

身為散文寫作者,蔣亞妮直言常被問到類似的問題:「散文書寫通常基於某一種真實性契約,或是一種真實情感契約,因此很容易被審問。我和許多散文作者朋友,其實都在不斷思考這個問題;有時甚至覺得,我們私下討論散文的時候,不是在討論文學創作,而很像是在討論家庭和親密關係,討論可不可以寫、該怎麼寫,以及怎樣藉由書寫來理解這些關係。」

蔣亞妮指出,近十多年來台灣散文寫作有一種現象:有些作家交出令人驚豔的作品後,就此消失了(不再出版);或有人發表了很精彩的單篇散文,卻沒有收入文集。「其實在這背後,有著很大的親密關係或傷害在其中。」她以同代作家楊婕為例。楊婕的上一本散文集《她們都是我的,前女友》於2019年出版,其後引起許多被書寫者在現實中回應、逼近,此後直至現在,楊婕再未出版新作。「散文書寫者所面臨的危機,除了寫得好不好,另外就是寫完以後,那些(被書寫的)人會不會出現?他們會對你做些什麼?會否間接或直接影響你的寫作?」

「我們常常以為只是書寫自己的生活,但當你寫到別人時,就不只是你自己的生活了。那該怎麼辦?」面對這個散文寫作的永恆問題,蔣亞妮悉數散文光譜中不同作家的對應方式:「有人像楊婕一樣,選擇比較直觀、比較『我』的書寫;也有人回到比較中性的角度,嘗試從對方立場出發;還有一種方式,是如同散文作家、精神科醫師阿布那樣,將人事物全都去識別化,以保證當個案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不會覺得在寫自己。」

➤社會科學研究者:如何取捨,怎樣反思?

從事資訊社會學、科技與社會研究多年,曹家榮教授認為社會科學研究中的田野調查,其實與散文書寫也有許多相近之處,兩者都是從生活中擷取經驗和故事,並運用自己的語言將之轉化為文本。對研究者而言,在取材之後進行取捨,思考何者能夠分享,也是相當重要的工作。

「我常在課堂上跟同學說,當我們要利用他人經驗作為材料,進行研究跟書寫的時候,某種程度上就如同掌握了很強大的武器。你如何呈現這些材料,會產生很多影響,因此你敘述的故事跟經驗,能不能、或該不該把群體對象的身分識別出來,就變得很關鍵。」

曹家榮提醒,去識別化的確是一種方法,卻不是萬靈丹:「對有些人來說,那是一段很獨特的生命經驗,因此周遭朋友會很容易辨識出這段敘事。」儘管田野調查與散文書寫有所相似,但其中也有關鍵區別,那就是前者必須更嚴謹,不能有太多虛構或重組介入,因此研究者還需經歷艱難的取捨過程。

作為研究者、學術教育者,曹家榮深知書寫一段與他人有關的故事,背後需要多少倫理判斷和反思。然而,將視野轉換到社交平台上,一般大眾對於書寫他人的認知,必然有很大落差:「社群平台出現後,每個人都可以在平台上說一些事,而且是對不特定他人說。在這樣的時代,有個很大的議題,就是『到底能講什麼、講了之後會如何』。我們在做研究時,會取得當事人知情同意,且知道研究成果面對的受眾大概是誰,從而判斷如何掌握界線。然而在社群平台上,一般人不會特地問得同意,且平台上的讀者是不特定他人,不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範圍。」

面對這一問題,曹家榮並未將責任歸咎於分享者,反而認為這是時代的兩難。他挪用哲學中的名句「當你手裡拿著錘子時,所有東西都像是釘子」,來解釋這個當代現象:「當你擁有工具,一些行動就會在不自覺中被觸發出來。社群媒體平台的出現,讓當代人需要共鳴、需要發洩的傾向被放大。而未經深思熟慮就去分享,也並非都是分享者的過錯,因為其中有非常複雜的交互作用。人們心理上的一些需求,也是被餵養或被勾引出來的。」

➤當隱私邊界開始鬆動

自部落格年代開始,就有不少網友習慣將生活點滴放上網誌,從而有意無意間揭露了自己的家庭或親密關係細節。近些年來,隨著電子產品的升級與普及,幾乎人人都有社群帳號,從「放閃」、「分手文」、「曬娃」到「曬阿公阿嬤」,人際關係很難避免受到社群媒體影響。社群平台如何改變了傳統親密關係、家庭內部關係?數位時代,公私領域的概念還適用嗎?

蔣亞妮坦言,自十多年前開始,就不再輕易將日常和家庭生活放上社群,正是因為看過社群時代下種種關係與信任破滅的血淚史:「在座各位,如果看到一則很私密的、罵別人的貼文,你第一時間會不會截圖?就算沒有分享給別人,你或許也會擔心對方刪除,而選擇先截圖保存下來。這些都是警鐘,是血淚教訓,可是大家依然在繼續。」

「筆是權杖,鍵盤是你發布召令的工具。」蔣亞妮感歎道:「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過程吧,你可能會po(發佈貼文)你的小孩,或po一些未經同意的別人的事情。你可能覺得小孩沒有自主意識,但這其實就是一種權力關係。前陣子有一則歐美新聞,有位女生分享自己的創傷經驗,提到她的母親很喜歡在社群分享自己成長大小事,而有天她走在路上,被陌生人說:恭喜你月經來了。」

對於分享孩子成長這題,曹家榮深有感觸。身為父親、也是資訊平台研究者,曹家榮平時甚少貼出女兒的相片,有也只是遠遠拍到的身影,輔以文字講述親子趣事。即便如此,當他讀到社會心理學家卡斯凱特(Elaine Kasket)的《數位自我:從出生到登出人生,科技如何影響人格發展?》時,還是心有戚戚:「書裡談到太多東西,對於做資訊社會研究、又養小孩的學者來說,非常靈魂拷問。」

曹家榮舉例道,卡斯凱特在書中提起,他曾經問女兒是否介意照片被發佈出去,沒料到女兒竟答:你終於問我了,其實我不開心。卡斯凱特一開始非常驚訝,認為發佈相片只是讓親友知悉近況,但深入一層思考,才發現也許不只是這樣——「你其實也期待有人按讚,或是跟你說好棒棒。這就是所謂的『社交期貨』,就是在利用小孩賺取掌聲和回應。」

「讀到這裡,我十分焦慮——自己是不是也是這樣呢?其實這是很難的,很多家長一定都會否認這點。」曹家榮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同時也思考觸發這些心理機制的外部原因:「社群平台機制是以演算法為核心運作,就是要透過各種方法,讓你對平台產生依附。因此,平台設計幾乎都採用行為主義心理學的做法,透過刺激、給予好處,讓人們自動繼續做這件事,從而形成回饋機制。」

「平台這個工具,其實一直在誘惑我們去做這些事情,而這些事也全都呼應了我們的心理需求。我們渴望有人聽自己講話,渴望有人給自己回應,因為這些都是現實生活中缺乏的。平台看到這一點,透過勾引模式,讓用戶產生多巴胺,從而感到愉悅。這與家長的原始動機、想要與親友分享小朋友的心情,其實並不矛盾,兩件事情是交織在一起的。」

與蔣亞妮一樣,曹家榮也看到了社群平台的隱憂:「從前到現在,人類有一套行為模式,就是根據情境定義來決定行動,簡而言之,就是我們會看場合做事情。情境定義有個很重要的條件,那就是公或私。可是社群媒體破壞這條界線。」從「無名小站」的上鎖相簿照片外流,到如今「限友」貼文被截圖傳播,無一不揭示公私界線正在失效:「可是直到今天,我們還是在重蹈覆轍,好像從來沒有學過教訓。那條界線在社群平台上,早就已經不是我們想像中的那樣牢固。」

➤受傷的書寫者,與(不存在的)真實

而在散文世界中,寫到自己的家庭也常有潛在危險。蔣亞妮分享了一則創傷經驗,關於書寫母親。

「我目前出過4本書,後面幾本書已經很少寫到家人了,是因為相比前任或同學,書寫家人的無法擺脫性是更致命的,因為他們如影隨形。」在早期散文中,蔣亞妮曾寫過一些關於母親的事情,對方看完後並無特別反應。直到多年後,在蔣亞妮結婚當日,陪同敬酒至新娘的同事桌時,母親彷彿醉了一般,向同事們說道:「她寫的我都不是真的喔。」這件事一度成為蔣亞妮心中的陰影。

事過境遷,在因緣際會下,蔣亞妮陸續採訪到一些作家與他們的家人,才發現:「只要是被寫到的人,往往都有抱怨,因為他就會覺得,不管你怎麼寫我,那都不是我。」

在散文集《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中,蔣亞妮曾寫過一個故事,關於學生時期住宿在外,意外發現室友上鎖的網誌,裡面都在罵自己。「從那之後,我就意識到社群媒體的傷害性是非常強大的,且覆水難收。」

「我為何會在多年後重寫這個事件,並不是因為想要平反或復仇,而是我意識到了書寫者與被寫者的權力關係,我想試著用一種自己不再是想像般受害者的方式,重回現場,進入這一切。」蔣亞妮說:「後來我寫散文,有時會把一件事寫兩到三次,那是因為我必須不斷切換觀看它的視角,我必須檢視自己,檢視別人,回到現場,這是我能夠盡到的最大的倫理。」

而這也關乎如何思考「真實」。對蔣亞妮而言,真實是無法重現、甚至無法存在的,「記憶本來就不算數,你記下小孩長大的過程,可能跟他自己記的現場完全不一樣。用真實去批判散文書寫,我覺得這是個錯誤的焦點。我們更應關注的是作者有沒有想要譁眾取寵,有沒有情溢乎辭。」

對此,曹家榮也從社會科學角度提出補充:「亞妮媽媽在婚禮上的表達,其實是很正常的狀況。就像現在,各位在台下看著我的時候,腦海裡一定在描繪我現在的樣子;但我也可以保證,你轉述出去的形象,與我想像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兩者是完全不一樣的。這在社會科學裡就稱作視角差異。」

「真實其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客觀,而是有一個相互主觀的狀態。社會學常以舞台作為譬喻,在演出者與觀看者之間,都會有落差出現。從舞台角度,你永遠不會找到一個人『真正的樣子』。」在曹家榮看來,無論世界還是個人的真實性,都並非固定不動,而是在不同情境脈絡之下存在差異。對觀者而言,所謂真實,重點在於眼前所見的一致性。然而在社群媒體年代,隨著隱私界線打破、「肉搜」更容易發生,也讓原本的一致性更難以維持。

此外,另一個關於真實的問題,是這些分享是否出於虛構。隨著對按讚、分享、甚至更直接的利益勾連的追求,社群上出現一些分享個人經歷的文章,會被踢爆是「幻想文」,或是在真實呈現自己、與為了流量而添油加醋之間不斷徘徊:「回到剛才說的,這就與社群平台的運作機制有關。然而社會學常說現在是消費主義時代,很多讀者覺得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好看就好,這也讓情況變得越來越複雜。」

➤我還可以書寫 / 分享日常嗎?

對於許多社交平台成癮用戶而言,無法po文或許意味著一部分生活的缺失。然而背負著眾多倫理與道德疑問,若只是想分享生活,還能怎麼做呢?

曹家榮藉由法國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的「全景敞視建築」概念,向讀者們遞出一種思考方式。「全景敞視建築」有如圓形監獄,獄卒可以從中間的瞭望台看到所有人,也意味著日常生活中權力無所不在。而如今權力最好的運作模式,就是個人對自己的規訓。「儘管網路的原意是讓人自由,但不幸的是,我們必須把這種數位圓形監獄的概念放在腦袋裡,不停提醒自己,社群文章並非在寫出來後就此結束。」


1791年的圓形監獄藍圖。位於中心的監視人透過單邊透光的設計可以觀看到所有受監視者,而受監視者無法看到監視人,從而認為自己時刻受到監視,自我約束。

「數位資訊有三個特徵。首先是你發佈出來的東西,別人都可以找到、看到,這是可接取性、可侵入性。其次,你寫出來的東西是不會消失的。再者,它是全面的,各種材料都可以組合在一起,把寫作者『肉搜』出來。」曹家榮進而提醒道:「我們必須認知到,我們已經在數位圓形監獄之中,除非你不在乎後果,否則你就要去思考這件事。」

有別於社交平台上的貼文,散文的刊載與出版,意味著這些敘述將直面大眾。而在散文書寫中,常有刀光劍影,想要論斷輸贏。蔣亞妮就記得楊婕曾說過,寫散文於她而言,是與被書寫者的「恩斷義絕」。台灣歷史上也有數次散文論戰,不少作者捲入其中。

那麼,在文學創作時,是否有一種相對安全的書寫方式呢?「除了剛剛提到的,可以事先給書寫對象或編輯看過之外,還有另一種方法,這也是我自己幻想的書寫狀態。」蔣亞妮指出,目前在台灣,大家還是習慣以散文、小說、非虛構作為分類。然而近些年來,一種名為Auto Fiction的寫作體裁受到關注:「它有點類似導航,是跟隨作者自然而然流露。當世界對於Auto Fiction存有包容、理解與審美時,作者當然是安全的,這其實也是一種文學嶄新觀看方式。在奇異點來臨之前,我們可以挑戰的,就可不可以把虛構與寫實再往前推一點,作者會更安全一點,我們也許都可以走到更遠的地方。」

➤依然相信說故事的魔力

在活動尾聲,讀者提出疑問:「誠實地暴露自己的矛盾,會有意外的禮物,也會有意外的風險,若能持續地袒露自己,其中的動機是怎樣的?」

對於這一問題,蔣亞妮首先回應道:「我們不一定要很誠懇地揭露自己。世界上存在許多激進的人,也存在更純粹的書寫、情緒抒發,他們都很勇敢。也許他們一直活在後悔跟自毀當中,可是他們依然是成立。」

傾向袒露或封閉的任何一端,都並非蔣亞妮的選擇。她藉由曹家榮引述傅柯的概念,試圖討論一種平衡狀態:「如果有一天社群不把自己視為一個平台,而是能再負起一些責任,有倫理,去監督。然而監督和控管,也有可能造成更加封閉的監獄,因此這個尺度真的很難拿捏。」

既然社群分享或袒露的書寫危機重重,那為何還要繼續寫下去?「對我來說,唯一的原因就是,我認為傳播、書寫依然是可貴的,我依然相信說故事的魔力。不管這世界的傳播方式變成怎樣,大家都還是想聽故事的。」

曹家榮也以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的「清明」概念,回應了這一提問:「韋伯所說的清明,不是指中立,而是在談價值選擇。每個人都有價值選擇,而你要知道,你的價值選擇如何影響了你的思想、判斷跟行動。當你能夠透過釐清價值選擇,去釐清各種思想、言行、行動的時候,你就達到清明的狀態。」

曹家榮亦贊同故事的力量:「不管是學者也好,作家也好,如果放棄了書寫,其實對於整個世界是非常可惜的,因為產生的影響就有限。反過來說,如果有人濫用了書寫或說話的能力時,那也會變得非常可怕。」承接清明的概念,回應社群平台時代裡的種種問題與現象,曹家榮總結道:「不要欺騙自己說是價值中立,也不要欺騙任何人,你必須先坦承這件事,接下來才能做出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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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06 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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