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從湯圓到地景的心靈旅程-《不是只有玉里麵:神山腳下的菜市場》新書分享會側記
3年前,作家及編劇譚玉芝輾轉來到花蓮玉里,從最初的陌生到逐漸熟悉小鎮步調,她觀察農田裡的植物,記錄市場間的人情,品味來自土地的食物及文化底蘊,完成《不是只有玉里麵》。4月中旬,她帶著新書與讀者相見,展開一場關於地方、記憶與書寫節奏的對話。
乍看書名,許多人誤以為這是一本飲食書。譚玉芝笑說,玉里麵當然好吃,但這本書要談的不只是食物,而是生活本身。她回憶起3年前,正值疫情之際,她從上海返台,短暫回到台北後,接到一位花蓮朋友的訊息,邀請她來玉里的老家暫居。
「那棟三合院像是在等我們一樣。」試住幾天後,譚玉芝與伴侶決定留下來生活。在這裡,她經歷了成為「外來者」的心理過程,從一開始的疏離與被懷疑,到後來與當地鄰里共植花草、交換食材。雖沒有玉里的血緣,但在地的生活讓她慢慢生出一種歸屬感。於是,有了《不是只有玉里麵》這本從田埂、溫泉、山路與鄰居口耳中長出來的散文集。

➤散文的轉變:從炫技到沉靜
談到寫作過程,譚玉芝提到自己風格的轉變。「年輕的時候寫散文,像是在化濃妝。句子漂亮、節奏快,炫技、抒情,寫給別人看。」如今她說:「我慢下來了,也寫得誠實了。寫的是我真正感覺到的,而不是我想像出來的。」
這樣的誠實,體現在每一段與植物、山嵐、稻田相處的描寫中。她說,玉里有許多雲的層次,陽光落在稻浪上,會發出像蠟燭般的光暈。「那天我站在田邊,看到草的光線,我覺得我不需要拍照,只需要看。」這些凝視,成為她筆下的風景,也讓散文不再是形式上的優雅,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書中令人難忘的〈湯圓滾了〉,書寫的起點看似是一道冬日甜品,卻轉出一整圈的飲食記憶、遷徙經驗與文化融合。「我在上海吃到客家湯圓的時候,那個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吃到的是鄉愁,吃到家鄉的感情。」不管是紅白湯圓、鹹湯圓,或酒釀圓子,不同地方的湯圓不僅僅是味覺的差異,更是一種內心的辨識,是人在異地時,用來安放自己的文化坐標。
➤玉里是地名,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分享會中,譚玉芝不改「觀光大使」本色,熱情推薦了許多玉里景點:瓦拉米步道、玉里神社、安通溫泉、自行車道上的板塊交界點……她笑說:「騎著腳踏車一路往前,沒人打擾,一個轉角就是一整片白光,你會以為自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譚玉芝說,很多人從花蓮往台東,或從台東北返時「經過」玉里,但沒有真正「住進」玉里。對她而言,玉里不只是地理位置,而是一種心靈的節奏,「在那裡,我可以與植物對話,也可以與自己說話。」
作為外省第二代,譚玉芝從小被灌輸故鄉在江蘇,但她知道,對現代人來說,原鄉未必在出生地,也未必在戶口名簿上。「對我來說,原鄉是當你一個人時,不再漂浮,而能好好和自己說話的地方。」她低頭笑說:「我幻想力很強,常常一個人就可以活在自己的小說裡。」而玉里,正是一個可以讓她放心幻想的地方。或許,對她來說,那裡不只是寫作的起點,更是重新與自己連結的出口。
活動尾聲進行快問快答,作者準備了10道題目與讀者互動,問題涵蓋書中細節,既有地方知識也有生活觀察。
「玉里自行車道會經過哪兩大板塊?」
「玉里八景之一的溫泉名字是什麼?」
現場讀者們熱烈搶答,答案此起彼落,不時傳來笑聲與鼓掌聲。譚玉芝一邊揭曉答案,一邊補充書中故事與寫作背景,讓現場的互動既充滿知識,也充滿感情。
《不是只有玉里麵》是一本帶著土地氣味的書。它寫人與地的互動、記憶的縫隙、日常的詩意,也寫下作家如何重新找回「書寫」這件事的初心。這場位於市區書店的分享會,看似安靜,卻因為一個又一個真摯故事與熱情提問,彷彿帶領所有讀者一起搭上了開往東部的慢車。從田邊的光線到騎車經過板塊交界的橋梁,從一碗滾燙湯圓到內心的鄉愁,故事可以很小,感情可以很慢,但只要是真誠寫下,它就能在某個午後,與某個讀者悄悄相遇。●

作者:譚玉芝 |
作者簡介:譚玉芝 喜歡四處遊蕩,寫字看書,每到一地居住都能激發靈感。 寫小說也寫散文,文章散見報紙雜誌,跨界編劇。得過兩屆「鄭福田生態文學獎」、「台北文學獎」。著有:《台媽在大陸》《台媽在上海》。合著:《食在四方》。 |
話題》讓傳說重生——讀經典文學漫畫《遠野物語》
曾經有段時間,一連接了幾個特殊的日文翻譯工作。要翻譯的那些作品,都使用了大量的諧音雙關以及方言口語,得耗費大量腦力與心力,也特別花時間。不過隨著愈做愈順手,翻譯的速度也就漸漸提升了起來。只是後來有一次,依舊碰到了印象深刻的難題。
那是去年的臺北詩歌節,請來日本詩人新井高子。她是一位特別在乎口語音聲的詩人,也長期關注女性,以及三一一大地震之後的東北。詩歌節活動中,她提供的一首詩作就結合了這幾個主題,以女性視角、東北傳統方言,講述了在地的文化典故。
那首詩叫〈御白樣考〉(おーしらさま考)。「御白樣」又稱「養蠶神」,這信仰源自東北地方傳說,特別收錄在《遠野物語》當中,是一則瑰麗奇美卻又帶著詭譎與殘暴色彩的故事。
相傳,從前某戶農家的女兒愛上家中飼養的馬,竟想與馬結婚,父親因此大怒,不僅殺死了馬,將馬屍吊在樹上,還將馬頭砍下。沒想到女兒難過得撲上馬頭嚎哭後,馬頭竟漂浮了起來,帶著女兒飛上天際,兩者遂一同成了「御白樣」。
這信仰從原初幾經流變,後來不僅司掌養蠶,也守護農耕、眼睛、產子與兒童,當地女性尤其信仰甚篤。人們會以桑木製成一人一馬的神體,並定期裹套上一層又一層布衣,經年累月,神體便會逐漸鼓脹飽滿——是了,《神隱少女》裡小千在澡堂遇見那尊肥肥胖胖、全身純白只穿紅色兜裙的神明,便是取材自這御白樣的形象。
但是,要翻譯這首詩卻讓我感到無比困難。若只是把字句轉換成中文,那倒沒什麼大礙,但翻譯的精神——我認為尤其在譯詩的時候特別需要掌握——不僅要穿透不同的語言,更要設法穿透時空、文化的隔閡,才能讓讀者真正理解——可這實在是太困難了。
詩中的內容,主要描述的是現今人們的信仰,連帶提到原初的傳說典故。然而,這種信仰的樣態又與一般較常見的神道教儀式不太相同,對臺灣的讀者來說本就加倍陌生,而《遠野物語》中記載的傳說,因為古典語體、文化差異,又再平添隔閡。雖然最後用加註的形式盡可能地說明,但這次的翻譯難題,還是讓我感受到文字的極限。
文字確實有其極限。文字最大的優勢是,用最簡潔的形式,傳遞密度最高的資訊,同時允許讀者可以自行在腦中展開想像。然而,展開想像的前提,依然需要某些現實經驗與體感作為支撐。沒有人見過獨角獸這種想像生物,但人們知道馬是什麼,於是獨角獸的模樣是以馬為前提展開的;反過來說,我們很難想像出一隻,跟馬毫無半點相似的獨角獸。我覺得這放在《遠野物語》的例子上也有某種程度通用。
《遠野物語》雖然載錄了許多民間故事,書名中也有「物語」二字,但其實硬要分類的話,比起文學,它本質上更接近於人類學、民俗學的田野調查,是民俗學家柳田國男對岩手縣遠野一帶的傳說採集。
這些民間傳說原本只是無形地流傳在遠野的街談巷議,口耳之間,其實與當地的自然景觀、地方文化、風土民情深深綑綁在一起。只是,透過被書寫成文字,被賦予了肉眼可見的具象形式,並因此能傳播得更廣,成為更多後世日本創作者的素材。
然而,距離遠野愈遠,或許就愈需要文字以外的某些東西,才能支撐起想像力,讓這些文字重新獲得生命力。因此,讀到台灣角川出版的這本經典文學漫畫《遠野物語》,才大大令我驚喜。這本漫畫對經典的改編、轉譯,我認為正足以讓傳說重生。
在這本漫畫化的作品中,選取了幾則最為人所知的妖怪故事,並將原著中分散成好幾段的傳說彙整成完整故事,再加以圖像化。透過這樣的過程,原著中較為缺少的場景描寫,那些岩手縣的山林模樣、樹種、村落家屋樣貌、人的穿著……都得到了生動的具現。除此之外,故事內角色的情緒醞釀、心理轉折,也有了更細膩的刻畫,這使得身處不同文化脈絡的讀者,能夠感受到普遍人性的共鳴。
當然,在這本經典文學改編漫畫《遠野物語》中,也收錄了御白樣/養蠶神的故事——也就是封面這幅馬與女孩的畫——甚至在漫畫的最後,也繪出了御白樣神體的模樣。不過這篇改編最令我動心與意外的畫面,是女孩抱著被砍斷的馬頭一同飛上天空的那幕。漫畫家鯨庭的表現手法,立刻讓我聯想到《百年孤寂》裡與被單一同飛上天的美人蕾梅蒂絲——透過漫畫改編,竟意外讓人注意到經典與經典之間遙遙呼應的隱密關聯呢。●
作者:鯨庭、柳田國男 、石井正己
譯者:葉門
出版:台灣角川
定價:2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原作/柳田国男(Kunio Yanagita)
1875年出生於兵庫,民俗學者。於東京帝國大學法科大學部畢業後,進入農商務省、曾擔任法制局參事官、貴族院書記官等職。1935年,創立民間傳承會,對日本民俗學有獨到見解。1962年過世,著有《新版 遠野物語 付・遠野物語拾遺》等多部作品。
漫畫/鯨庭(Kujiraba)
專門描繪現實動物與各種幻想生物的漫畫家。2018年以《千的夏日與夢》獲得角川漫畫大賞,並在2020年以該作單行本出道為漫畫家。另著有《語言之獸》、《嚎叫的呢喃》等作。
監修.解說/石井正己(Masami Ishii)
生於1958年,為東京學藝大學的榮譽教授,專門研究日本文學、民俗學。著有《遠野物語的誕生》、《柳田国男 遠野物語》、《圖解:遠野物語的世界》……等作。
※以上部分書名為暫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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