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13E9》從家常菜練就的大廚:訪飲食文化學者陳玉箴 ft.《媽媽吃魚頭》

近年飲食史、飲食文化的書寫與研究日益增加,從食材、調味、烹調方式的探究中,發掘出許多令人意想不到的故事與知識。例如自然生態的變遷,物質、科技、交通、產業的發展,甚至地緣政治的影響等等。飲食文化學者陳玉箴近日出版《媽媽吃魚頭:臺灣飲食學者的家庭餐桌小史》,將目光聚焦於自己家的餐桌與廚房,以及家中的大廚——媽媽,從回憶媽媽的菜餚與身影中,帶領讀者認識台灣戰後飲食生活的變遷脈絡。節目精彩,請別錯過。

【精華摘要】

➤兼具文學性與知識傳遞的飲食書寫

主持人:關於飲食書寫,每隔一陣子就會有新的書籍推出。這本《媽媽吃魚頭》在書名就表明其中有「媽媽」的角色,是一本與家庭相關的飲食書寫,讓人想起林文月的《飲膳札記》,文字特別優美。而陳老師這一本寫的很多是平易近人的家常菜,但又納入了一些時代、社會的變化,例如烤箱、冰箱的出現與普及,或是台灣曾經是全球「草菇」第二大產區,但是現在市面上已經很少買得到了。

陳玉箴:台灣的飲食文學的確是大約從1999年、林文月老師的《飲膳札記》後比較蓬勃發展,也有很多精彩作品,我有在大學開設相關課程,也做飲食的社會文化與歷史研究。

寫這本書的時候,除了希望紀念母親而寫下她做的菜,也有意識地加入我多年來做飲食文化研究,觀察到的各種社會現象與歷史發展,查找了許多統計資料。例如我好奇台灣在什麼年代開始使用家庭烤箱?使用比例有多少?以及草菇、水產、畜產等產業發展,可以透過政府部門的調查統計資料,更加了解台灣飲食文化的演變。

主持人:如果只描述統計數據,可能會有點生硬,但是以文學形式來書寫,兼顧了感性與知識傳遞。我記得我家也是很早就買了一個白鐵號烤箱,大約1970年代。

陳玉箴:哇,那非常早耶!

主持人:當時的烤箱我記得不是用電、而是放在瓦斯爐上用火燒的,所以控制溫度就有點麻煩。但也是因為有烤箱,我們小時候就吃到西點、或是烤白菜這類菜餚。

陳玉箴:那是西方飲食進入台灣滿早的階段,您也是非常有口福。

➤看書、看電視學做菜的年代

主持人:我覺得每個家庭的餐桌其實都反映了很多事。您父母來自中部,除了有本省菜,書中也提到媽媽會看傅培梅的食譜學做菜,所以做了很多本來不熟悉的菜餚?

陳玉箴:其實我母親原本是不下廚的,結婚之後才忽然面臨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學會做菜。我以前做女性口述歷史訪問、閱讀相關材料的時候,也發現很多女性都是如此。尤其是在50年前那個時代,一結婚可能整個家庭的責任就壓下來,有些婦女是從小就必須在廚房裡幫忙,跟長輩學習。但是像我母親過去並沒有下廚,她怎麼學呢?她其實很依賴像傅培梅的食譜或電視節目。

所以像傅培梅當年有這麼大的影響力,除了當時台灣的國際處境等,也因為當時開始有許多都市裡的中產階級女性,需要學習做菜。


陳玉箴收藏的母親的食譜書。(陳玉箴提供。)

主持人:其實傅培梅本來也不會煮,她事實上就是她的讀者們的寫照:因為家庭身分改變,必須要開始煮菜。這點或許現在的人難以想像,現在很多人三餐都外食了,以前的外食選擇沒有那麼多,而且外食花費又高。你的母親也是因為結婚才必須煮菜,你覺得她實際上喜歡下廚嗎?

陳玉箴:應該是說過程滿辛苦的,可能會遭受一些批評,或者是先生不捧場。其實她個性很好強啦,應該是給自己滿大的壓力。看食譜、電視節目、跟鄰居太太討教、在菜市場詢問,用各種方法學習。我有印象的時候,媽媽的手藝已經非常好,煮的都很好吃!


陳玉箴母親的食譜書中留有當年的記號、折角。(陳玉箴提供。)

➤從烹飪的勞累中找到趣味

主持人:那您自己是從什麼時候接觸廚房裡的事情?

陳玉箴:我媽媽因為自己經歷這個過程,認為小孩如果早點學,就不會等到結婚以後才忽然要做,會很辛苦,所以她希望我們早點在廚房裡見習。

我母親一開始是因為責任感才做菜,難免會覺得疲累,但我覺得她也努力在其中找到樂趣,包括會找新的食譜、學新的做法等等。後來雖然是因為我的關係才買了烤箱,但她也會試著用烤箱來做菜。

主持人:那表示她是很有好奇心的人,喜歡嘗試新的事物。

陳玉箴:對,她很喜歡嘗鮮、嘗新。我書中也提到生機飲食、有機食品,是1990年代中期左右開始在台灣出現。有的人可能比較保守,會先觀望一陣子。我母親則是很想要試試看,我們家就很快有機會吃到所謂生機飲食。

從她身上我學習到,雖然做菜是責任,也有些辛苦疲累,但就是要從中找到樂趣。像我現在做菜也不一定照食譜,看冰箱裡有什麼,或自己突發奇想,就把食材組合起來。


延伸閱讀:現場》從廚房到世界,一代女性的螢幕典範:金恬、洪愛珠對談《切、炒、觀、學:傅培梅、戰後臺灣與20世紀中華料理》

主持人:網路上面可以找到一些傅培梅煮菜的影片,現在看覺得她真了不起,完全不慌不忙,一面講話一面動作且非常流暢,還要在限定的時間內把菜做完。後來聽媒體朋友說,以前傅培梅煮好的菜餚是工作人員都希望能吃到的。

陳玉箴:說到傅培梅,想推薦大家看一本近期翻譯出版的《切、炒、觀、學:傅培梅、戰後臺灣與20世紀中華料理》,作者是在美國的歷史學者金恬(Michelle T. King)。如果這兩本書一起看,相信會更瞭解傅培梅,以及她所經歷的時代與台灣社會的改變。

➤富含色、香、味的情感與回憶

主持人:那麼您這本書是用什麼方式來鋪陳內容?

陳玉箴:大致按照時間順序,首先談到媽媽從小姐變大廚,也寫到媽媽做了哪些菜,例如她會考慮季節、不同時候盛產的食材等等。

主持人:就是現在常講的「著時」,其實以前沒有那麼多進口食材,當季食物產量較多,也比較便宜。

陳玉箴:是,以前很自然地會隨著季節煮菜,譬如像最近的季節,可能是烏魚快要上市了,在我們家就會出現烏魚料理。後面也寫到有時候會外食,去吃牛排、冰淇淋,跟父母一起出去用餐的美好回憶,還有跟媽媽一起上菜市場買菜等等,對我來說是很個人珍貴的經驗。最後寫到我長大後自己烤餅乾、跟母親一起出國自助旅行。這些回憶都在我作為女兒的角色中,留下很深刻的情感。

主持人:假如沒有食物的話,那麽你跟母親的回憶有附著的地方嗎?

陳玉箴:我想可能沒有。這也是我在母親離世後的切身感受,在廚房裡的時候,特別想念她,經常想起在廚房裡跟母親的互動,我覺得這些生活經驗構成了很強的情感連帶。即使是採買、備餐的過程,我笨手笨腳被母親嫌棄,現在想起來還是很甜美的回憶。

➤家常菜獨有的豐盛美味

陳玉箴:現在投入飲食書寫的人已經很多了,大多寫小吃或精緻的菜,所以我才想寫「家常菜」,想讓大家回頭想想,其實家庭裡的菜也很好,而且可能正在流失。希望大家可以把家裡的味道多多少少留一點下來。如果長輩還會煮,趕快去跟他們學習或者幫他們做紀錄。

主持人:是,如果記憶裡沒有家常菜,似乎也有點悲慘。那你特別想念媽媽的哪幾道菜呢?

陳玉箴:我很想念書裡也有寫到的肉羹,雖然外面很多店在賣,但是媽媽做的絕對不一樣。媽媽做的料特別多,而且我媽媽是從魚漿就開始自己做,不是某天忽然想到就可以做,需要提前跟菜市場老闆預訂食材。

主持人:那你自己有做過這一道嗎?

陳玉箴:我沒有,太費工了,而且很怕做了沒有那麼好吃的話,就毀了我的美好回憶。有些簡單的菜餚,即使涼拌小黃瓜、菜脯蛋我也覺得我做的比不上媽媽做的好吃。即使想要重新復刻出來,但有時候味道就是差那麼一點,也不知道差別在哪裡。

➤把好吃的留給家人,也可以留給自己

主持人:你會再把媽媽的味道傳承給下一代嗎?


媽媽吃魚頭:臺灣飲食學者的家庭餐桌小史

陳玉箴:我的小孩看了這本書之後,注意到的卻是,我寫到去接小孩前我會去吃一碗豆花。他們說:「媽媽,原來你會自己去吃好料啊。」

這本書名取作《媽媽吃魚頭》,是指老一輩比較犧牲奉獻的那一面,寫這本書是想記錄過去那一代辛苦的媽媽們。但其實時代不同了,現代女性面臨不一樣的挑戰,現在的媽媽也沒有一定要下廚。

主持人:這個形象很鮮明,像我這一輩的讀者應該滿有共鳴的,但有些喜歡魚頭的人或許會認為,那是值得獨享的好東西呢!

陳玉箴:過去普遍來說大家還是喜歡吃魚肉,也沒有那麼多人懂得吃魚頭。魚頭也許像是剩菜,或大家沒那麼愛吃的菜,以前常常是媽媽自己吃掉,把好的留給家人。可能不是每個媽媽都如此,而且現在我們也會希望媽媽不要吃剩菜了。

這本書還想傳達的是,現在的媽媽可以不用下廚,但是也可以選擇下廚。我覺得或許可以把下廚視為一個重要的能力,在想要療癒自己的時候,有能力煮一點好吃的東西,是愛自己的很好的方式。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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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讀者》2024年抽中40本年度好書的他,以閱讀展開的旅行

收到包裹的當下,40本書竟出乎意料的龐大,一箱箱堆放起來,幾乎佔據房間內的空間。打開滿箱的書籍,宛如走進書店一般,被飄散的書香圍繞。

在受制於網路社群演算法的今天,失去了與不同書籍類型相遇的機會,加上生活庸碌,除了工作因素,已鮮少走訪實體書店,忘記那份漫步在陳列著無數的紙本書之間,信手翻閱,與好書不期而遇的喜悅。而這次開箱「2024 Openbook好書獎」的書籍,則再次打開了我的閱讀視野。

➤在古生館遇到被誤會的竊蛋龍

於是我從成堆的書山中,隨便抽出一本。是《好久・不見》。我平常並不會看科普書,更遑論談論古生物,不過本書卻意外地令人著迷。我雖然喜愛台灣史,但對遠古一無所知,更從未想像過這片土地上,曾經存在這些龐然大物,挖掘、研判過程還如此曲折。

看完雖然很想去參觀台南的左鎮化石園區,但就近去了台北的臺灣博物館古生物館,看到很可愛的竊蛋龍,因為牠被誤會是偷蛋小偷,真是有趣。


《好久・不見》中提及的古菱齒象化石,在臺灣博物館古生物館也有收藏。

➤我家住在「海山煤礦」附近

接著,因為住在捷運海山站附近的地緣關係,在追溯地方歷史時,得知當地曾有座「海山煤礦」,但並非在地土生土長的我,其實沒有特別的情感連結,直到看完《末代女礦工》。

作者結合礦坑變遷歷史,梳理了親人阿嬤的一生。即便面臨家庭劇變,迫於生計走進礦坑,見證多次礦災生離死別,遭受不合理對待,阿嬤仍堅韌地撐起生活,使得這段疏遠的歷史變得有血有肉。


建安福德宮,詢問在地耆老,為從前礦工們祈求平安的「寄命土地公」。

➤神明帶我再訪艋舺

日前因緣際會參加了由作家唐墨帶路的艋舺街道巡禮漫步,走訪了龍山寺、清水巖、青山宮等宮廟。活動講解了怎麼跟神明祈願、跋桮、求籤詩等宮廟文化活動的意義,以及分享周邊私心愛吃的店家。

在此之前,我並不知道《臺北男神榜》這本小說,也不認識這位作者。現在回過頭來閱讀著作,不只文字生動躍於紙上,形象活靈活現,更感受到人生與神明的牽引。


近期內兩次造訪青山宮,第二次終於如願吃到一旁的「涼粉伯」。

➤民主自由透視鏡

隨著國會擴權法案、憲法法庭癱瘓,社會上充斥著矛盾,我在期間接連閱讀了《圖博千年》、《香港不屈》、《監控國家》3本書。從大唐文成公主到九龍皇帝,從圖博(西藏)到香港,甚至於輝達晶片與新疆違反人權的監控,以歷史文化、商業科技等不同層面,探討中共無所不在的壓迫和控制,以及《夜遊》裡的戒嚴日常,深刻感受到台灣得來不易的民主自由何其珍貴。


趁著「臺北古蹟日」參觀立法院議場,盼望引以為戒,臺灣不屈。

➤生命何以裁量?

在這40本書中,最令我衝擊、印象深刻的是《為了這個家,我殺了我自己》以及《今生好好愛動物》。後者引用動保處獸醫師簡稚澄的自殺遺書,除了為她以流浪動物安樂死的方式,結束自身生命而震撼之外,還與另一本《一位女性殺人犯的素描》產生連結。

這兩本非虛構寫作,描述大眾最陌生的公務員——動物管理員、戒護管理員。他們是掌握某種程度裁量權,牽動受刑人餘生時光與流浪動物的生命,卻靜默且可能身不由己的底層人員。

而《為了這個家,我殺了我自己》則是一本漫畫,原以為是講述受原生家庭困境,遍體麟傷,被迫成長的兒少青年,卻不僅是如此。隨著主人公結婚生子,驚覺兒時經驗帶來的種種失措,令成年讀者亦能從中回首過往,覺察自身的陰影。


參訪動物收容所,即便能感受到環境已改善,但我個人仍難以久待,更難想像從前的樣貌。(註:此圖並非書中所描寫的單位)

➤讓「多元議題」被更多人看見

我原本想將每一本都讀完,但以我的閱讀速度,截至收到書將滿一年的10月,期間不時有其他讀物插隊,最終仍有4本尚未看過。也並非對每本書都有感觸,不過能從中窺見評審們在呈現多元文化上的用心。可能有些人會覺得脫離主流,但「獎項」的本意或許就是為了讓這些優秀的著作,可以被傳播得更遠,被更多人看見,將各種「議題」得以被更多大眾關注。感謝Openbook帶給我如此獨特的體驗,也期望好書獎能持續舉辦,成為台灣文化圈重要的出版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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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在時間的軌道上:讀薩曼莎.哈維《軌道》

薩曼莎・哈維的《軌道》(Orbital)雖然是一部描寫太空的小說,卻極難以固著的「科幻小說」看待,它更像是16篇章組成的長詩。小說中的太空站作為真正的主角,每一次的繞地飛行都只發生於短短90分鐘之內,然而這90分鐘卻同時容攝了整個人類的時間——地球自轉、記憶流動、意識擴張與自然的生滅。哈維只是讓小說的時間隨著進入太空失重,跨越物理的區域,呈現出一種如她所言般——現實主義的田園詠嘆、一種存在的延宕。

梭羅說過,散步需要有悠遊(saunter)的天份。《軌道》中的6名太空人,他們的任務是圍繞地球運行,時間因此被封鎖在一個有限的迴圈中,視閾卻能從一整個地球直抵太陽系另一邊,原地散步般的奇異感,也因此遍步在這部小說的軌道之中。

➤時間是科學plus魔法

時間的魔法師,如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他的時間觀強調「存在於時間中」(Being-in-time),即人是被時間召喚的存在。而另一位大巫如沙特(Jean-Paul Sartre)則將時間視為「意識的投射」,一種不斷自我生成的過程。哈維的《軌道》則如行星通過太陽般,讀者藉由它觀看到一個交錯的凌日點。

哈維筆下的太空人,在失去重力的太空中進行著半年為期的航行,物理上會使他們比地球上的人老化時間少0.007秒,但身體各方面卻多衰老5到10年(並僅僅是目前的理解)。或許這也使得他們失去了感受時間的方向性,他們的意識開始像行星自轉,不再只是向前推進,而是被時間的流轉推動——「此時是過去,彼時即是未來,他們在未來、過去、未來間穿梭。一直是現在,卻也從不是現在。」

時間不再是測量,而是一種經驗。

哈維讓時間回到感覺層面。它既不是鐘錶的流逝,也不是歷史的延續,而是一種「存在於失重中的時間」——像呼吸一樣,延長、停頓、再延長。她筆下的時間如此緩慢,一本小說不過書寫了一天中的16次繞行軌道,但這種慢並非靜止,而是成為一種畫面(不只是鏡頭)。在這種時間底下,人們才得以高速緩慢地看這世界:「大氣輝光呈綠黃色,顏色朦朧。下方大氣層和地球之間,一團霓光緩緩攪動,如漣漪,也如煙霧一般,朝四方散溢,注入到地球表面。冰蓋呈一片綠色,太空站底部如一塊異星的棺罩。」

在小說力場造出的太空裡,思考才是時間的同義詞。《軌道》像不斷在提醒我們,意識的持續即是存在的延續,當人類從上方看見自己的星球於其下旋轉,同時是在觀看時間本身。哈維將這種觀看寫成一種哲學姿態,膨脹至極限,向內坍塌成為中子星,或將成為黑洞。

《軌道》是哈維拿下2024年布克獎(The Booker Prizes)的作品,語言的藝術性是它跨越不同譯本、媒體,最常提及的特色。而它思考的「藝術」,卻不僅存在於它的語言節奏或地景描寫中,更現身於它對人類如何將藝術送往宇宙的巧思。

小說中提及了真實漂流在太空中的音樂飛行器(1977年發射的航海家號飛船)——那艘帶著地球聲音與音樂的無人船,持續在宇宙中播放貝多芬、巴哈、各式民謠還有不同語系的人聲問候。就像哈維也藉角色之眼形容太空中看到的非洲,如威廉・透納(William Turner)晚期的作品:「那一幅幅風景畫輪廓模糊,光芒從厚重的油彩中綻放。」哈維不只是將浪漫的想像視為藝術,而是試圖以藝術作為終極定義——當語言、時間、地理都失效時,它仍是人類與未知對話的方式。


航海家金唱片(Voyager Golden Records)是兩張相同的留聲機唱片,包含在1977年發射的兩艘航海家號飛船上。內含圖像與多種聲音,包括風聲雨聲等自然音、動物叫聲、不同語言的問候、不同年代與文化的音樂等。(圖源:wikipedia)

《軌道》中的太空站與那漂流的音樂船遙遙相望,彷彿一個仍有人類的軌道、與一個早已失去回應的軌道。在無邊的寂靜中,音樂持續播放,卻沒有人知道呼喚的對象以及是否有人聽見。這份徒勞本身,就構成了藝術最深的倫理——人們不為被理解而創作,僅僅只是為了發聲。

「撒哈拉沙漠的沙如一條條絲帶掃向海洋……非洲大陸反射的光芒彷彿在鳴響,而光的聲音,彷彿太空站內都聽得到。」於焉,她讓地球成為藝術品,像是一幅在旋轉中誕生、在燃燒中閃爍的畫作,或是透納筆下的海霧與光焰,這顆星球既壯麗又哀傷,流動又腐蝕。

➤人類就像這本小說漂浮在時空的一角

當然,《軌道》絕非純粹的美學沉思。在那層流光的語言表面之下,始終潛藏著政治的意識,畢竟太空的觀看從來不中立——能夠離開地球,以上帝視角俯瞰世界的人,正是權力的代言人(連宇航員都自嘲或許太空旅行的未來全屬於億萬富翁)。哈維清楚這種矛盾,她讓這6位跨越國籍、性別與年紀、專長的太空人們,既是觀察者,也是被觀察的象徵。

當世人向文學、藝術喊話,一切歸於自身,不互相干涉時,哈維以她逼近物理學與美學極限的話語寫著:「地表的每一寸都看得到政治的影響力,如同重力將地球化為球體,拉扯著海浪,形塑出海岸,政治也形塑著景觀,在各處留下痕跡。」

這是一座從森林、極地、湖泊、冰河、海洋、山脈到天空,無一處不受欲望雕琢的星球。哈維的句子輕柔、優雅,卻像刀子一樣銳利。她讓我們意識到即使在如此純粹的語言與藝術之中,依然滲透著非關黨派與選票的廣義政治。


薩曼莎・哈維(c) Urszula Soltys

這也是她對「觀看」的重新定義。當太空人凝視地球,他們看到的不只是風景,而是一個被慾望改造的行星。那顆藍色星球的光,是燃燒的能量、流離的難民、戰爭與工業廢氣的反射,而正在成形的巨量級颱風更像是一個長在其上的怪物之眼。

哈維讓小說的美始終帶著裂縫,《軌道》裡的政治並非現實主義式的批判,更像是一種美學的警覺。事物越是優雅,越應該保持對現實的敏感,這正是《軌道》的高明之處,從不以激進口號對抗權力,只以沉默對抗麻木。

畢竟,「人類無論去哪裡,都會留下破壞,也許所有生命的本質皆是如此。黃昏悄悄來臨,地球如瘀傷般,呈現深淺交織的藍色、紫色和綠色,你掀起遮陽板,打開照明燈,黑暗喚出了繁星,亞洲如鑲滿寶石一般從眼前掠過,你在燈光下工作,直到太陽再次自你身後升起,照亮一片你無法辨識的海洋。」

在《軌道》中,除了航行本身帶來的流動,它近乎「去情節化」,這也是它經常被視為具詩歌化形式的原因。當事件被消解,只剩下思考與感覺的流動,這種結構讓小說更像是一首哲學長詩,而非敘事文本。這當然也非一種獨創的文本形式,不管是吳爾芙的《海浪》或卡爾維諾的晚期作品,如《看不見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等等經典,也都選擇思考先於情節。事件的因果並非存在本身,若卡爾維諾將世界拆解為可被排列的片段,哈維則與吳爾芙更靠近一些,她們將時間化為可被感知的呼吸。

不論何者,都是相信文學能在無限中保存人類意識的形狀。

小說中的太空人,最終對於太空航行的未來、對於人類的未來,選擇另一種答題方式:「我們無法書寫未來,是未來在書寫我們。」就像《軌道》不只是對時間、藝術與政治的凝視、一場關於敘事本質的實驗。它拒絕故事,但保留韻律;拒絕情節,但保留感知;拒絕結論,但保留誠實。這樣的寫作讓小說本身成為一種漂浮的物體——不在任何重力之下,卻仍然運行。

文學的意義當然不在提供解答,一直都聚焦於疑問本身的維持。航行與未來、時間與存在的答案是什麼?

畢竟若以宇宙曆來看,從138億年前到看似擁有先進科技與文明的「現在」,從星球誕生到看似我們擁有了一座永恆的圖書館……《軌道》以宇宙曆提醒了我們,「現在」仍在第一年的最後一秒,此時此際若環地球軌道上的太空員們往下望,所見多數的大陸與國家,也可能跨不過這一秒。

大部分的時間仍未發生,一切生命不過是航行在這條迅馳與漫緩的軌道。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軌道
Orbital
作者: 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
譯者:章晉唯
出版:潮浪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

著有《軌道》(Orbital)《原野》(The Wilderness,暫譯)《一切都是歌》(All Is Song,暫譯)《親愛的小偷》(Dear Thief,暫譯)與《西風》(The Western Wind,暫譯)5部小說及非虛構作品《我睡不著的那一年》(The Shapeless Unease)。2009年以《原野》榮獲貝蒂.特拉斯克獎(Betty Trask Award)。目前住在英國巴斯,於巴斯思巴大學(Bath Spa University)教授創意寫作。2024年以《軌道》奪得布克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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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24 2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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