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乘著AI襲來的潮流,破浪而上還是跌入漩渦?讀科幻短篇集《十億伏特的閃光樹懶》
半覺羊的科幻小說完全沒有使用以下的敘事招式:第一人稱有限觀點的「謎」。生活的謎、認知的謎、尋找真相的謎。不使用這招,代表他與台灣主流的聲腔完完全全不同,初讀這篇小說,你可能會疑惑「好快」。
第一人稱觀點慢的原因在於,小說時常處理「遇到事情的心境反應」,小說也有能力去處理世界觀與「我」的關係,並且這也是文學獎的小說書寫趨勢。而半覺羊的《十億伏特的閃光樹懶》中只有〈牙齦保護色〉、〈180bpm〉、〈騙徒〉與〈推不倒的那堵牆〉是第一人稱,而且他不採取處理人際關係之謎的故事方式,反而採用「高概念」的寫作方法,因此故事主角光是處理「哇,有一件怪事降臨到我身上!」就足以讓故事成立了。
《十億伏特的閃光樹懶》故事節奏有別於台灣的既有科幻框架,他不使用作家伊格言《噬夢人》中使用的語言策略,讓讀者可以同時玩味文字的不可靠以及未來的崩壞感。
如果要說師承何派,更多的是靠往「短篇軟科幻」——如同影集《黑鏡》的敘事框架,用「What if」(假如)的內涵來說服人。它希望你引起同情,玩味,但不希望你「帶入」,這恰好也是現在台灣小說作品中的相反策略。
哪個招數比較好呢?我是帶入派的,最近想要練功轉職。而半覺羊的出道作則是扎扎實實的「玩味」派。
我希望你看這篇小說如看美籍台裔作家游朝凱的《三流超級英雄》、日本科幻小說家柞刈湯葉的《首先把牛做成球》,不要用同情人物的抒情筆法當作結果,更應該是讓命運與情節把讀者預測的準心推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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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人不笨,好人也不一定好
科幻小說往往有「好/壞」的人物,有時候壞人方是AI,有時候是握有科技的人,而好的科幻小說則是「壞人不笨」。請大家盡情地相信這本小說,它磨出的樣貌,宛如當初黑鏡受到盛讚的原因——它發生,轉折,並且持續。
故事自己建造世界,你不會看到作者用侷限在2025時代的麻瓜聲音,對著故事指手畫腳。因此,我非常喜歡書中〈騙徒〉這一篇,生長在陰濕討厭的亞洲家庭,媽媽伸手跟你拿錢、以言語PUA,但AI寶寶努力逆轉自己的人生!
有時候我都覺得,有些小說作者太~會同情自己的小說人物了吧?幾乎要把十惡不赦、自私自利的個性視為一種良善褒意,最後用朦朦朧朧的大霧同情自己(美其名曰:複雜的人物深度)。
但半覺羊的小說人物真的很靠北,連主角也是「好人不一定好」。例如,〈樹形與兩極之火〉看不慣山老鼠怎麼辦?殺!〈推不倒的那堵牆〉有全人類的解藥怎麼辦?跑!〈回憶干涉實驗〉的主敘事者,小時候還霸凌同學到眼睛瞎掉!
若要說故事的每個人物有什麼共通點,我認為是能動性:其中最特殊的是〈180bpm〉中,故事主角終於面對了不是科幻的難題,而是「我想要成為鼓手」這麼簡單的題目。
然而,誰都知道不簡單。家人不支持、賺不到錢、初戀情人嫁人、團員解散,就算這樣,這個故事人物也從來都沒有放棄,他就是一直拚拚拚。讀者可以從〈180bpm〉回頭去串起《十億伏特的閃光樹懶》每一篇的設計,人物不是等待,而是「主動」做了什麼故事才發生。
而這本小說的精采程度,遠不只有技術上的設計,更有「捕捉」這世界上道德討論(在網路上吵不停的那種)的議題能力,並且通常是兩種截然想不到的議題:
- 〈樹形兩極之火〉:年輕時要不要對看不慣的事情報復/大自然如何承載意志甚至是恨意。
- 〈牙齦保護色〉:開直播的VT繪師與偷圖去做AI的黑粉相愛相殺/永遠微笑面對自己的母親如何看到她的疲態與不笑?
- 〈想得美卻長的醜〉建築美學一大堆,為何台灣就只能是華國美學?/追求美的人最後是不是反而會被美打敗。
- 〈180bpm〉:努力想成為真正的鼓手卻被現實打敗/與舊情人把握最後機會,再次於舞台表演。
- 〈騙徒〉:AI超級大腦能脫離亞洲PUA家庭嗎?/母女相互憎恨的螺旋怎樣才是幸福?
- 〈推不倒的那堵牆〉:身為教練如何看待選手的天分,即使我一點都沒有為她著想?/如果全世界的人都染疫,那沒染疫的是不是才有病?
- 〈回憶干涉實驗〉:見證旁觀被霸凌的人,什麼都不做有罪嗎?/傷害自己隱忍焦慮、還是展現給無關的人看抒發?
- 〈試煉之地〉:全民UBI的世界不用工作會幸福?/到處找自己愛好的生活好還是穩定工作當主管好?
➤反覆閱讀,反覆感動
最後,這個故事帶給我意料之外的心境。
我覺得,若小說家把「啟發」說出來,那就會很無聊。半年前書稿透過電子郵件抵達,而在我身處地大的紐西蘭時收到半覺羊的新書,那些人物、故事又再次跑了一次。
就像是我會反反覆覆看漫畫《炎拳》、《獵人》一樣,就算故事都一模一樣,但我就是想要再次看到那個轉折——再看一次時我又會再次受到感動。
這些人物費盡千辛萬苦,在自己的世界掙扎之後,在某個時刻進到我的腦袋,永遠地在那住了下來。
當時人在異地,在荒涼、美麗、原始的景色中思考自我的本質以及數億個未來,沒有想像過Podcaster股癌這種鋼鐵男人也會向觀音祈禱,也沒想像過如果自己永遠待在國外逃下去會怎樣。
因此我馬上再次翻開〈180bpm〉,其中這一段:「嗡嗡嗡,我是上班族,葵在家養小孩,原來是夢中夢中夢,眼前的虛擬演繹,是我使盡全力,窮盡一生也無法成型的。」使我在寄宿家庭充滿牧草味的沙發邊,感覺到了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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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半覺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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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半覺羊 寫小說、做設計,成為敘述建築者:一邊說故事,一邊建造起值得玩味的世界。建築設計師/寫作者,曾獲得鍾肇政文學獎、磺溪文學獎、桃城文學獎,國藝會創作補助。UCL倫敦大學巴特雷建築學院碩士,曾擔任美國設計事務所上海辦公室主持人暨設計總監,現為設計顧問。 |









昆汀論塔倫提諾
漫射計畫》「真實」的複雜性值得細細探究:法國漫畫家葛尹風從攝影角度解讀紀實漫畫創作中的真實性
我對於紀實漫畫當中的「虛實」非常感興趣,今天特別想和大家談紀實漫畫當中,攝影與繪畫之間的關係。對於攝影和繪畫,主要有兩大討論。第一是:攝影與繪畫的藝術價值是否相當?而第二是:繪畫是否不如攝影那樣真實?這兩派討論都是將攝影和繪畫放在敵對位置,好像繪畫和攝影之間存在著競爭關係,在爭搶有限的傳播資源。而我今天希望可以提出第三種討論。
➤繪畫與攝影的世紀之爭:藝術性
關於「攝影與繪畫是否有同樣的藝術價值」,從攝影誕生的那個時期就一直存在至今。驚人的是,漫畫與攝影技術的誕生,幾乎是同時發生的。法國漫畫學者、符號學家葛倫斯汀(Thierry Groensteen)曾寫過一篇文章,提到現代漫畫的創始者瑞士畫家多菲(Rodolphe Töpffer),在1827年畫了第一部漫畫作品《木頭先生》(Histoire de M. Vieux Bois);而法國發明家涅普斯(Joseph Nicéphore Niépce)在同一年(1827)發表了攝影技術。
在葛倫斯汀的文章中,多菲對攝影技術提出質疑:「銀版照相的技術,只能呈現出相同性,無法呈現相似性。」多菲所說的「相似性」,就是藝術家的印記與思考所在,也是藝術家的觀點和意志所在。對多菲來說,「模仿」頂多只能是一種藝術手段,而不能是藝術目的。
這個矛盾情節一直存在於攝影當中,甚至歷史上有許多攝影運動,都在提倡如何讓攝影作品向繪畫靠攏,來提高攝影的藝術價值。直到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這種趨勢才慢慢消退。
即使到了今天,已經有非常多獲得藝術肯定的攝影師,其成就受到大眾認可,卻也不乏擁有「世紀之眼」稱號的布列松(Cartier-Bresson)後來完全放棄攝影,改從事繪畫工作這樣的故事。我們要怎麼樣去理解這則故事呢?
另一方面,攝影有個絕對優勢,就是它能夠證明事件的真實性。比如在法庭的採證、新聞等方面,攝影是不可或缺的角色。所有需要某種程度田野的活動,也都很依賴圖像或影像去佐證,例如生物學、人類學、社會學。
也因為攝影有這樣的功能,攝影與繪畫曾經存在非常激烈的競爭關係。例如在新聞領域中,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攝影搶走了原本繪畫所占有的一席之地。因為,在攝影出現前的好幾個世紀裡,「繪圖記者」一直都是一種新聞從業形式,後來已被攝影完全取代了。
➤繪畫與攝影的世紀之爭:真實性
剛才提到,1827是攝影誕生的元年,但直到1891年,報紙上才刊登了第一張照片。
在這之前,是怎麼進行照片印製的呢?當時是先用銀版攝影技術拍下照片之後,畫家把照片重畫一次,然後交給版畫師,版畫師把畫面雕刻在木板上,然後進行印刷。
所以,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畫家、版畫師,和攝影師是一起分工合作,但最後攝影師取代了所有工作。這是非常具有革命性的社會變化,很多人失業,而新的職業「攝影記者」誕生了。
雖然畫家被某一些領域排除了,但在攝影師被排除的情境當中,畫家反而可以扮演記錄真實性的角色。舉例來說,攝影師不能進入法庭、監獄,這時就要由素描師去記錄真實性。
監獄的極端形式就是集中營,這也是我感興趣的領域。我在2024年夏天出版的《集中營裡的育嬰房》(Kinderzimmer),就是雷文斯布魯克這個集中營裡的故事。當初有非常多被遣送者,在集中營裡畫了許多畫作,有些畫作最後甚至在納粹的審判當中,發揮了司法上的證明功能。不管是在1946年的漢堡審判,或者後來紐倫堡的審判中,都有一些集中營裡的繪畫作品,成了法庭上的證據。
在這類狀況下,照片和繪畫之間的真實性價值反轉了。
➤第三種論述:攝影與繪畫在紀實漫畫中的合作
攝影與繪畫之間,在藝術性和真實性上,彷彿不可能共存,但其實它們是有機會完美結合的。對我而言,這種攝影與繪畫的完美結合,可以在紀實漫畫當中找到。
到底什麼是紀實漫畫呢?紀實漫畫就是基於文獻的一種漫畫。但其實還有其他詞彙,被用來描述這個新型態的創作,比如說「報導漫畫」或「圖像紀實」,指的都是同樣的東西。
紀實漫畫能快速發展,和漫畫的藝術化非常有關。什麼是「漫畫的藝術化」?就是漫畫漸漸獲得了社會的認可和地位。
2017年,有篇文章提到漫畫已經占出版業14%的營業額。那一年,法國有1597位漫畫家。紀實漫畫大致在2000年代開始陸續出現在出版市場上,到了2016年,有個德國出版智庫GfK,把紀實漫畫或圖像小說正式納入「非虛構」類別下。在臺灣,慢工出版社也是特別專注在紀實漫畫。
為什麼紀實漫畫在2000~2010年開始盛行呢?因為在這個時代,我們看到了傳統媒體的反轉——這些傳統媒體不再有這麼多的資源去製作大規模的報導,加上網際網路開始盛行,傳統新聞報導方式漸漸式微。我認為紀實漫畫的出現,填補了傳統媒體所形成的真空。
例如《XXI》(Vingt et un)這個刊物在2008年出現,即象徵著這個趨勢。這個刊物的創辦人叫Patrick de Saint-Exupéry,在《XXI》的第一集裡,他發表了一篇「紀實漫畫宣言」。宣言中他說:紀實漫畫,或者說真實漫畫走出了對話泡泡和漫畫格子,走到了田野中。
在這個宣言當中,他提到了三位紀實漫畫的先驅者,分別是Joe Sacco、Emmanuel Guibert、Jean-Philippe Stassen。他們的作品大概都是在1990年代末期到2000年代初期發表的,標誌著這個新文類的誕生。
其中,Joe Sacco在他的早期作品《Hepardage》(報導)中發表了一段宣言,提到他對於紀實漫畫的定義。他認為繪畫應該要在新聞的角色當中,走得更遠,不能只是忠於真實。他還說,漫畫家能夠呈現記錄者與環境的互動,例如把記者也畫進畫面中。傳統的媒體會把記者抹去,Joe Sacco認為這種「客觀性」是有點虛偽的,如果把記者和環境的互動一起呈現出來,就能更接近真實。
➤三部結合攝影的代表性紀實漫畫
底下我要和大家介紹三部報導漫畫作品,它們更能體現出繪畫和攝影之間的非敵對關係。
三部漫畫的作者,分別是是漫畫家、攝影師和調色師。
第一本是Emmanuel Guibert的《攝影師》(Le Photographe, 初版2003-2006,分三冊發行),講述一位自由攝影師,在1986年和無國界醫師組織前往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交界,待了3年,拍了數千張照片,但最後回到法國,只有6張照片成功登上《解放報》。10年後,這個攝影師遇到了Guibert,漫畫家就提出一個建議:畫一部漫畫,並使用當時沒有用到的照片,去闡述他當年的經歷。
第二本是François Ravard的《波士尼亞》(Clichés de Bosnie, 2013),是類似的故事。一位攝影記者在1992年波士尼亞戰爭之後,和人道救援組織前往當地,去報導他們的工作。他拍了上百張難民的照片,可是回國後,報社對這個報導完全沒有興趣,他就決定離職,然後用漫畫的方式呈現在波士尼亞的冒險經歷。
第三部作品《布列松,德國1945》(Cartier-Bresson, Germania 1945, 2017),是Jean-David Morvan的作品。嚴格來說,這部作品不能算是紀實漫畫,比較像是圖像傳記,是向布列松致敬的作品。
這三部作品都呈現出繪畫和攝影之間一種調和的關係。例如在《攝影師》當中,漫畫家用獨特的手法呈現繪畫和照片。我們可以看到畫面中,左右畫格分別呈現正在拍照的攝影師,以及他拍出的畫面,一正一反。
除了正向反向之外,漫畫家也會畫出鏡頭外的場景,去重建現場,讓作品的敘事更加完整。這是攝影沒有辦法做到的事。另外,也有直接把底片嵌入的畫面,表示對攝影師工作成果的敬重。這個作品就實現了繪畫與攝影相互尊重的關係。
《波士尼亞》的做法,並未把圖像嵌入敘事過程中,而是像附錄一樣放在作品最後。
《布列松,德國1945》故事一開始,布列松把自己的徠卡相機埋起來,直到故事最後才挖出來。布列松曾被遣送到集中營,後來他回到德國拍攝戰後種種。漫畫家希望去重現這段時間的故事,因為這個時期,沒有留下任何照片紀錄。
在這部作品裡,照片並不多,但有一張非常有名:一位集中營的管理員,被一群群眾圍繞,其中很多是當年在集中營裡受他管理的被遣送者。這並不是一個私刑的場景,而是公開審判的過程,張力非常強,充滿復仇的氛圍,它是這整部漫畫作品的核心。
這張照片在漫畫中是被重畫過的,重畫的過程,其實就顯示了作者的意圖:他希望透過這樣的方式,把照片嵌入圖像小說的敘事中。
《布列松,德國1945》的作者Morvan之後在另部作品《Magnum génération(s)》中,更系統性地找到了讓繪畫和照片並陳的方式。
在這部作品中,Morvan提到:攝影師處理的是「立即性」,而漫畫家所關注、處理的是「長度」。另外,Morvan也說明,他們立定了三個規則:第一,絕對不去重畫(redessiner)一張照片;第二,絕對不裁剪照片;第三,絕對不在照片上面加入文字。
在這些紀實漫畫的作品當中,我們都看到了漫畫家還有編劇努力去尋找繪畫與攝影之間的相容關係。
➤虛構充滿刻板印象
前陣子流行用吉卜力風格去轉換真實照片,我對這件事情蠻有感的。所謂Kawaii這樣的藝術表現,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讓現實軟化,變得更舒服,這確實也是藝術的功能之一。
我正在畫一部新的漫畫,裡面有位女畫家,在1920年代被遣送到集中營。她畫了很多小貓咪,不是因為她喜歡,也與她身處的現實無關,而是有很多美國人喜歡可愛風格的貓咪畫作,會購買這些畫作。人們使用ChatGPT去創造出吉卜力氛圍,讓原本的照片變得比較溫柔,也是類似的事情。
我們會覺得,繪畫就是訴諸想像力,攝影就是訴諸真實 ,但是其實人類的想像力充滿很多刻板印象,這也是為什麼ChatGPT這種AI科技能夠奏效的原理:它就是奠基於非常多既有的刻板印象。而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需要紀實漫畫這樣的創作,去描述真實世界的複雜性。我覺得這個複雜性,才是我們要去重視、去尋找的。
葛尹風 Ivan Gros
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專長為隱喻學和媒體研究,相關專著有《西洋棋想像與混沌和秩序的詩學》(2011)和《邏各斯與類比:東方與西方之間的類比思考》(2017)。2008年起,他來臺先後任教於輔大法文系與中央大學法文系,推動舉辦探討文學與文明性關聯的國際研討會。除了文學研究之外,他也是版畫家、圖像報導文學作家,持續有作品及展覽發表,並出版《雷文斯布魯克集中營──追憶與見證》版畫圖文集。2016出版圖像隨筆集《版畫狂想》(幸福文化)。
本文轉載自國家漫畫博物館籌備處同意刊登,原標題與連結為「漫觀世界》『真實』的複雜性值得細細探究」。
閱讀通信 vol.361》跳躍的敘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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