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爾書展・場外》翻轉視線,翻轉城市的多重風景線:《翻轉首爾》實地解說導覽側記
依據時代變化,「首爾」有不同名字。它原名漢陽,朝鮮時代(1392~1897)成了漢城,戰後則改為「首爾」。首爾(서울)在韓語中,便是首都的意思。
《翻轉首爾》作者郭奎煥、南霄兒在緒論中寫道:「從漢城、京城到首爾這段更名過程中,城市人口成長百倍、都市面積擴增了30倍以上,是二戰後最急遽膨脹的城市,有些人將首爾描繪成『超過2000年歲月卻只有60年里程數的都市。』首爾是在時間、人與敘事皆極為壓縮的狀態下凝聚而成的,這個壓縮的現場正是今日的首爾。」
那麼,我們應該如何認識今日的首爾呢?
2025年首爾國際書展將台灣定為主題國,讓韓國讀者有了深度閱讀台灣的機會,而從台灣飛至首爾的作家、出版人和讀者,也都利用這個機會,認識並探索這個城市。因此,游擊文化在這期間舉辦的「《翻轉首爾》實地解說導覽」活動,正逢其時。透過《翻轉首爾》作者郭奎煥和南霄兒的引領,參與者可以依據不同議題,「走讀」這座城市。
➤辨認差異做為理解的起點
第一條路線的第一站,便是景福宮和光化門,既是近代韓國歷史的起點,也可以參照台灣的歷史遺緒。
「台灣沒有經歷過中央集權的狀態,但朝鮮半島有超過1000年中央集權的歷史。所以,日本殖民朝鮮半島跟殖民台灣,人民心裡產生的感受跟反應會不一樣。」郭奎煥站在景福宮的入口解釋,日本人曾經在此蓋了朝鮮總督府,擋在景福宮的主殿勤政殿和正門光化門之間,破壞了朝鮮王朝建城的「權力軸線」。從勤政殿往外望只看得到總督府,而老百姓也見不到「朝鮮的象徵」,只能看到日本打造的權力象徵。
曾在台北居住一段時間的郭奎煥指出,日本殖民政府在台北蓋的台灣總督府,改造了城市結構,但首爾的權力空間卻因為朝鮮總督府被改變。他說,台灣人對日本有情感,韓國人對日本則有情緒,「看一個國家、城市,需要了解情感面,也要知道情緒面,才能進入脈絡裡。」
南霄兒隨後補充,很多韓國人到了台灣,看到台灣總督府在戰後直接作為總統府使用,都感到不可置信,對於許多日式建築被保留,更是驚訝。「雖然台灣跟韓國的歷史發展歷程相像,但終究是不同國家,彼此之間還是有差異。我們應該要感受並享受這種差異。」

面對「差異」並進而理解,或許就是《翻轉首爾》孕生的源起。
為了建立台韓之間的橋樑,在亞洲各地遊走的郭奎煥,和居住在台灣的韓國夥伴,打造了「窓Project」這個計畫,並首先透過翻譯,嘗試補足韓國對台灣的空白。「電視節目《花樣爺爺》在韓國掀起一股台灣旅遊熱潮,但當時韓國多數媒體跟出版品,大多以觀光行程介紹為主軸,來呈現台灣與台北。因此我們認為,將《叛民城市:台北暗黑旅誌》引進韓國出版界,具有其獨特且重要的意義。」郭奎煥說。
而《翻轉首爾》的企劃,便也在這個時期萌生。當時,郭奎煥一邊從事翻譯工作,一邊思考是否能將「叛民」的概念應用在首爾這座城市,而後便與游擊文化合作,挑出19個台灣人最常造訪的首爾景點,所談的議題處處可見與台灣社會的連結,寫了一本專為台灣讀者量身打造的《翻轉首爾》。
然而,郭奎煥並不是首爾人,僅是時常以首爾為中心,來思考韓國的現在與未來。
➤初遇首爾的感官衝擊
出生於釜山、成長在馬山的郭奎煥第一次來到首爾,是在高中時期。當時,他代表學校到首爾參加論說文比賽,花上近10個小時,搭夜車北上,抵達首爾車站後天還未明。穿著高中制服的郭奎煥被手上拎著酒瓶的無家者「發現」,被招呼著一起去麵攤吃了烏龍麵,也陪著他們喝酒——當然,是這個鄉下來的高中生買單。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無家者,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們聚集在同一個地方的樣子。」郭奎煥回憶自己對首爾的想像是「光鮮亮麗、閃閃發光的城市」,但因為答應來接他的學長沒有出現,讓他一抵達首爾,就成了一個無處可去的人,而這城市中第一個走向他的人,竟是5位無家可歸的大叔。
這幾個大叔身上的氣味瞬間佔據了他的嗅覺,就算今天已經記不得他們的臉跟表情,但氣味還清晰烙印在他的記憶裡,「我和與首爾的第一次相遇,與其說是『看見』,不如說更像是『聞到』與『聽見』的感官體驗。」
直至到首爾讀研究所,郭奎煥才算真正認識了首爾,「走在以前只能在新聞畫面中看到的首爾街頭,感覺內心蠢動。我一個人走遍首爾的各個角落,像是在翻找什麼一樣。參加了不少抗議活動,還曾在檢察廳前舉著牌子進行一人示威,甚至通宵來回橫跨漢江。」郭奎煥說,當時在首爾認識的人都覺得他很奇怪,因為他沒有在做研究或工作,而是在各處閒晃。

「我用身體去體會『首爾』這個詞在韓國是什麼意思。」郭奎煥表示,他最初是被首爾帶有異質性的風景所吸引,接著注意到這座城市的運作方式,感受到它的多樣性,甚至細細品味它的聲音、濕度、氣味與質地,「最後,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被安排於空間與場所中的人。」
因此,在由游擊文化策畫的「《翻轉首爾》實地解說導覽」中,負責導覽內容的郭奎煥替活動做出這樣的定義:「簡單地步行以應對複雜的真實,慢慢地步行以觀照快速奔跑的城市。」
➤5大主軸為切點,漫遊首爾創造的韓國
這場走讀活動的幕後推手,是游擊文化的企畫編輯郭姵妤。她說,當年《叛民城市:台北暗黑旅誌》在韓國出版後,韓國山鷹出版社趁著台北國際書展期間,辦了一場台北走讀活動,讓她受到啟發,也想舉辦類似的活動。
「但2022年《翻轉首爾》出版的時候,正好是疫情期間,而且要帶團到首爾,也是很大的成本跟功夫。」當時無法實現構想的郭姵妤,在去年得知首爾國際書展將以台灣為主題國後,認為時機到了。於是,先在今年初邀請郭奎煥來台參加台北國際書展,除了讓他直接面對讀者,出版社也能向讀者拋出這個活動訊息,探測水溫。
郭奎煥開始策畫走讀內容,並由游擊文化製作問卷,讓讀者投票選擇,最後選出包含景福宮、水色地區、南營洞、梨泰院、麻浦大橋等5條路線。
「這5條路線是讀者選的,不是我選的。」郭奎煥在專訪時雖如此強調,但這5條由「讀者選出」的路線,含括了從城市、社會和國家等面向,藉著不同關鍵字為這幾條路線定下主題。
例如,景福宮和明洞華僑街這條路線,就是「軸線」、「想像」和「象徵」;走訪水色地區談的是城市開發的議題,關鍵字是「慾望」;而以自殺地聞名的麻浦大橋,要勾勒的概念是生存和掙扎。
「我不希望這場走讀只是講述書裡的內容。」郭奎煥在構思導覽路線與內容時,思考的是如何擴充《翻轉首爾》的內容,並「提供新的線索」,讓讀者可以提問、思辨,解構原本二元對立的認知框架,甚至能夠自行嘗試和台灣比較,「儘管我們無法真正理解各種議題,但要有努力理解的態度。」
郭奎煥認為,首爾是一個巨大的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力量匯聚的熔爐,同時也是一部引擎,從這座城市衍生出的種種事物,會向韓國其它地區擴散出去。而在首爾發生的事,也往往會成為韓國其它地區的方向指標。韓國人衡量自己人生的基準,也時常是在首爾的生活經驗中建立起來的。

「首爾是韓國的一個城市,但現實的情況是,韓國是『首爾的韓國』。」郭奎煥直言,首爾不僅涵容韓國所有的議題,也是韓國文化、政治跟商品的製造地。外國人想到韓國,其實想到的只有首爾,「首爾創造出韓國的標準,其實也就意味著首爾在創造韓國本身。」
因此,認識首爾,相當程度也認識了韓國。這是郭奎煥設計這5條路線,嘗試帶領讀者從街區肌理中感受城市變遷與社會議題,體驗首爾多重面貌的背景。而參與者也透過步履,重新認識韓國社會的問題,例如麻浦大橋的路線,就讓大家印象深刻。
「晚上,走過麻浦大橋的時候,正下著大雨,我們一群人穿著便利商店的白色簡便雨衣,頂著風雨往前走。」參加走讀活動的媒體工作者李映昕,如此描述麻浦大橋的行程。一邊是呼嘯而過的車陣,另一邊是橋下翻滾隆隆的河水,「當時下雨起霧,橋上的燈光暗暗的,走在橋上,感覺未來混沌不明,可以了解為什麼有人會在這裡跳下去。」
活動第一天的導覽路線有3條,早上以景福宮為起點,談政治權力翻轉和開發的路線,下午遊走是談都市開發的水色地區,晚上則是穿越麻浦大橋、觀看國會大廈的路線。
由於導覽第一天整日都下大雨,不論是帶隊的郭奎煥、南霄兒,還是參與的數十位讀者,都被雨水打得狼狽,尤其晚上徒步橫渡麻浦大橋的路線,更是抖寒。郭奎煥說,出乎他意料的是,全員到齊,沒有人放棄。
目前正以居住正義、東亞冷戰歷史為背景進行創作的編劇張逸寧,完整參與了2天、5條路線。第一天傍晚,她原本心情鬱悶,心想或許不該在這種狀態下到素有自殺大橋之稱的麻浦大橋,但後來非常慶幸自己還是去了。

麻浦大橋中央有個SOS的電話亭,郭奎煥在這裡請大家停下來,說明過去防範自殺的方式,是把橋加高、貼勸世小語,但都沒用,後來加了電話亭,才救起很多人。
張逸寧回想在下雨的夜裡,看著浩瀚的漢江、SOS電話、人們相互安慰的雕像,以及那為了防止自殺而加到近3公尺高的圍籬,聽郭奎煥說明,對於決心要死的人來說,圍籬有沒有加高其實區別不大。
「韓國有5千萬人口,裡面有幾百萬努力的上班族、幾百萬努力的學生、幾千萬用各種各樣方式拚命活著的人。他們的拚命撐起了韓國的成功,然而那每年自殺的幾萬人呢?他們也依然被當成是大韓民國努力的一份子嗎?」張逸寧轉述郭奎煥的看法:「自殺的確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但是否是那樣壞的一件壞事,我不能肯定。我們應該去正視他們、聽見他們。」
原本心情不佳的張逸寧因此得到平撫,她認為,郭奎煥是個擅長描述、反思的人,「雖然無法一五一十復述,但他說的話在雨裡、在喧囂車聲裡,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對於這條路線的設計,郭奎煥表示自己想提供的是「溫度」。「我不想和其他導覽一樣,拚命告訴你這個地方有什麼。我希望讀者不發一語,自己感受。」郭奎煥覺得,這個社會太多人說話、太多要求——父母要求孩子、師長要求學生、國家要求人民,但沒有人聆聽,關注「我是什麼」,只是不斷以成功與失敗去論定人的存在,才會有悲劇發生。
他認為,強調自殺率沒有意義,數字是會變動的,「況且,自殺率中沒有自殺者的敘事。人死之前,他想的是什麼?怎麼活著?」郭奎煥說,「我讓大家體驗了這種情緒。當然,天氣也幫了忙。」
儘管這5條導覽路線都讓參與者感到收獲「超乎期待」,但第一天晚上的麻浦大橋和下午的水色地區,讓很多人感受到比較大的衝擊。這也是因為,它們都不是一般觀光客,甚至本地人會給予關注甚至駐足的路線。
張逸寧說,水色與數位媒體城一帶是都市更新後的區域。在這路線中,她們看到都更後的高級住宅大樓、韓國各大電視台,抗爭到最後的老宅、不受待見的大型變電所、因應都更交易案而生的小酒館們、出入的名車,「還有居民沉默而警覺的神情。」
「部分水色地區的居民,看著另一端的數位媒體城,會有羨慕的感覺。」媒體工作者梁德珊同樣是5個行程都參與的讀者,兩天走了約5萬多步。她認為閱讀《翻轉首爾》時,因為缺乏對首爾的實質感受,沒有辦法真正讀到作者的用意,但經過這次走讀活動的體驗,書中所述在她心裡建立了深刻又立體的認知。她也如郭奎煥期望的,自然浮現了與台灣的比較:「如果我想像水色居民的情緒,可能就像金門居民看著廈門那樣。」

「我希望大家看城市的時候,可以不斷翻轉觀點。」郭奎煥解釋,都市開發和都市再生是兩種概念,觀看城市的發展,不應該只將自己的價值觀套在上面,也應當關注住民的聲音,「帶領大家看這些地方的時候,我沒有辦法提供答案,因為我自己也沒有答案。但來參與這個活動的讀者可能都帶著某種進步性,我希望他們可以不斷自我提問,而後嘗試理解。」
➤非主流視角的地景紋理
「如果問我對哪條路線最印象深刻且想再度走訪,我會說是梨泰院。」參加了4條導覽路線的軟體工程師張馨云回想,當時參與者們從狹窄安靜、只剩少數居民的巷子走到清真寺,見到路上中東臉孔的小孩操著標準的韓文,很受震撼,「郭作家指著這些膚色很不一樣的孩子說,他認為,這就是韓國的未來。」
做穆斯林研究的梁德珊同樣對梨泰院有清真寺也感到驚喜,而南霄兒則提醒參與者以「氣味」來感受這個地區和首爾其他地區的差異,梁德珊說:「我的朋友提過,首爾充滿了泡菜跟大醬的味道,但這條街道有著完全不同的氣味,也會讓我想到電影《寄生上游》裡提到的氣味這件事情。」
至於梨泰院踩踏事件的現場,也令團員們好奇,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感受。有人對於這條巷子仍然繼續使用、充滿娛樂抱著疑惑,有人則討論起事件怎麼發生的,「我有點驚訝,這裡比我想像的更小,明明在新聞上看過無數次,但到了現場整個空間感完全不同。」梁德珊表示。
行程結束後,梁德珊、張馨云和其他參與者繼續留在梨泰院,見識到此處年輕、瘋狂、五光十色的樣貌,與白天看到的場景極為不同。張馨云感覺,「像是看到螢光幕前、後的首爾。」
「這次導覽讓我這個首爾局外人對韓國建立起親近感,走訪的過程中,身體的感受還是很重要的。」張馨云表示,她今年初曾來過一次首爾,作為觀光客,儘管肯定這個城市的外貌比台北先進,但她只覺得這個城市跟自己的步調很不一樣,卻不是很能夠融入,甚至讓她感到充滿壓力,「但是郭奎煥帶我們去走水色的市場、梨泰院的窄巷、麻浦大橋等,看的視角都是比較非主流的,我覺得跟我的自我認同比較接近,讓我在首爾得到一些共鳴和歸屬感。」
➤場所記憶產生歸屬感,對異鄉亦有依戀
郭奎煥也是如此。即使過去他四處漂流,目前居住在釜山,不在首爾生活,但他自認沒有離開首爾的引力圈,始終以首爾為中心在生活,「就像作家金薰寫的:首爾是眾人的異鄉。」
他說,出生地不是他可以選擇的,但是「老家」是他可以選擇的。儘管他在導覽過程中,提到「首爾吞掉了韓國」,因為眾多人才都聚集在首爾,以致區域發展不均。但他對這個城市仍然依戀,「城市是回憶的背景,也是因記憶運作而誕生的場所的集合。但城市也常常因為回憶的時效性,比回憶還要更快地被抹去。我們雖然居住在城市裡,卻很難真正觸碰到城市本身。」郭奎煥說。
「我以前住在台北的時候,很喜歡咖啡店『海邊的卡夫卡』,把它當成我在台北的老家。但它現在消失了。」郭奎煥談及此不無遺憾,但也說這就是城市的變化,而我們能做的,就是在城市裡努力留下回憶,創造屬於自己的「場所」。
或許這場首爾走讀活動,也為台灣的參與者們,在首爾創造了屬於自己的「場所」。●

作者:郭奎煥、南霄兒 |
作者簡介: 郭奎煥(KWAG KYUHWAN) 「窓Project」團隊企劃者,致力於推動臺灣—韓國文化交流,將《叛民城市:臺北暗黑旅誌》、《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等書引介至韓國。關注東北亞的主要媒介及交會空間。爲了轉移與傳達各地陋巷的風景和情緒,正在流浪中。 南霄兒(NAM SORA) 現居臺北,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東亞學系碩士班進行臺—韓比較研究,同時也在師大進修推廣學院教授韓文。曾經參與過臺—韓文化交流推動團隊「窓Project」,為《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韓文版譯者。嘗試將臺灣的風景與聲音傳遞給韓國。 |
閱讀隨身聽S12EP10》跨越10年,超過120間書店的紀錄之旅,訪《書店裡的影像詩》導演侯季然
由夢田影像製作的《書店裡的影像詩》近日推出第3季,除了2024金馬影展搶先上映,今年(2025)也在台北電影節放映。第1季始於2014,迄今已超過10年了,這或許是最有系統以影像紀錄當代台灣書店現場的節目,不僅留下大量珍貴的影像,更紀錄了書店產業的變遷。
閱讀隨身聽主持人吳家恆,過去曾在古典音樂台以廣播節目「轉角發現微光」與目前在教育電台「望向未來的書店」前後製作超過230集節目,訪問超過100間書店,同樣系統性地以聲音留下書店經營者的身影。
本集節目特別邀請《書店裡的影像詩》導演侯季然與廣播主持人吳家恆,由Openbook閱讀誌主編吳致良擔任後半場節目的串場,一起聊聊拜訪書店的豐富歷程,與台灣書店業的種種變化。節目精彩,請別錯過了。
➤超過10年,紀錄超過120間書店
侯季然:《書店裡的影像詩》這個系列,大概是從 2014 年開始記錄的,到現在超過10年了。對,就是全台灣的小書店。我們每一季都會拍 40 集,到現在為止已經拍了3季。
第1季是 2014 年拍的,40 集;第2季是 2016 年,也是 40 集;然後最新的一季是 2024 年拍攝的,目前還沒有推出,同樣是 40 集。所以我們已經拍了 120 家以上的書店。
為什麼說「以上」呢?因為每一集雖然是介紹一家書店,但有時候這家書店會連結到另外一家書店的故事,所以有時一集裡面其實不止一家書店。
2024 年我們拍了 40 集。第一次讓大家看到,是在去年年底的金馬影展,當時播映了其中 16 集。接下來在 6 月 21 號的台北電影節,會首映還沒曝光過的另外 15 集。
我這次去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發現他們觀看這系列作品時,神情相當專注與投入,讓我很感動,出乎我意料之外。
在新加坡放映時,因為在電影院,整個氣氛特別打動我。本以為可能有地域隔閡,畢竟我們呈現的是書店最真實的模樣:台灣是一個自由、多元的地方,書店會出現各式各樣的聲音,包括政治觀點、性別觀點,以及台灣日常生活中多樣的樣貌。
沒有預期不知道海外觀眾會怎麼看。但也許吸引來的,是頻率相近的觀眾。我覺得他們完全能接受,也完全沒有我原本擔心的那種違和感。
這個系列我們已經做了3季,10年了。
前兩季不是在電影院放映,但透過網路,仍有許多國外觀眾看到。我印象很深,有法國和日本觀眾,可能本身和影展或影視機構有些淵源,他們甚至自發幫片子加上法文、日文字幕,主動幫忙推廣。
拍第2季時,在宜蘭某家書店遇到一位來自中國的女生,她來台灣自助旅行的。她當時靜靜在店裡看書,等我們拍完後,她主動過來跟我說,她看了第一季,特別安排這趟旅行,依循紀錄片中的書店,一家一家當作旅遊地圖拜訪。
沒想到,她真的在宜蘭遇到我們的拍攝團隊,她很感動,我們也很感動。
➤一段段因為書而凝結成的,流速較慢的時間與空間
吳家恆:你曾提到:「本來以為我拍的是書店,後來才發現,那是一段段因為書而凝結成的,流速較慢的時間與空間」。
侯季然:拍了那麼多書店,每次拍攝都有不同的體會。剛開始覺得,拍書店是在拍書店的老闆,因為這些小書店,其實是老闆本身。
吳家恆:靈魂是老闆。
侯季然:對。我們跟著老闆的生活,描繪書店的樣貌。或者說,透過他們的生活,看到書店的一些生活感。
一直拍到去年,我開始覺得,好像也不一定只是拍老闆,是我們感受在書店裡的狀態。書店串起的時間與空間,本來就有一種不同於現實世界的特質。書店有一種超現實的感覺。
這一季拍攝時,我有個很深的感觸——當我們待在書店裡時,我們好像更像自己。以前拍前幾季時,常看到很多書店老闆的生活,很自由、很任性、五花八門,令人嚮往。
但現在我覺得,不只是嚮往別人的生活,而是當你走進書店、看到書架上一本本書時,那感覺是:「我好像也可以是那種模樣。」外面的世界,可能因為工作、家庭、角色等等,不一定能做自己;但在書店裡,光是翻一本書,甚至只是看到書的封面,就可能帶來一個啟發、一個 idea,讓你覺得:「我也可以這樣」「我也可以那樣。」
那種自由感、那種「我還有很多可能性」的感覺,好像才是書店真正吸引人的地方。
我認為,書店裡的時間流速比較慢,就是因為這樣。你不用跟著外面那種「一定要趕去哪裡」的節奏,可以在書店裡停下來,起碼在那一刻,你可以想像:「我可以是什麼樣子。」而且,他也好像有可能實現。
➤拍了一整天,精選3到5分鐘,如何選擇與剪輯?
吳致良:其實我以前也在書店工作過,還曾出現在《書店裡的影像詩》這個系列裡。那時我在讀字書店上班,剛好遇到導演來拍攝。所以剛剛聽導演分享,我特別有共鳴。那天他們拍了很久,結果最後只剪出一小段。當時我心裡就在想:「欸,為什麼會選這幾個片段?」
這件事真的讓我非常驚訝。那時我也剛出社會沒多久,對整個影像製作流程其實不太熟悉。但現在回頭去想那一天的拍攝,就我自己的感覺,覺得光是那些素材,應該至少可以剪出10種不同版本,甚至更多。大家想想看,他們可能拍了5小時,最後卻只留下3分鐘左右。
後來觀賞《書店裡的影像詩》時,我總會想到:每一間書店應該都有很多沒有被使用的片段。不是說浪費,而是那些沒剪進去的素材,其實也很有價值。那導演如何剪輯?這一直是我很好奇的事。
剛剛兩位談的比較是作品感性或人文面向。但其實我在金馬影展時,發現導演也放了不少,可以說是「知識性」的內容。
首先,他很明確地呈現出各種不同樣貌的書店,這樣的多元性本身就反映了台灣的多樣文化。其次,他提到二手書店如何回收書籍——這其實是許多讀者不太了解的。再來,不同書店的營運方式也各自有特色,比如台東的「書粥」,採取輪換店長的經營模式,這些內容都觸及到書店實際運作的層面。
在感性的外層之下,這部作品也有了不少知識性的內容。但仔細看,會發現導演有意識地把台灣的多元性放進了談論書店的系列中。
比如台北大同區的獨立書店「詩生活」用一陣雨呈現,而花蓮鳳林的「如其所室」則是一首歌的時間,歌結束了,段落就結束了。我在看那段時,心裡想:「哇,我好想去那家書店。」就因為那首歌。
侯季然:你剛剛講了一句話,就是我們很想做到的目標:看了之後會說『我好想去那家書店』。
我們就是希望這樣。因為其實在3到5分鐘這麼短的篇幅裡,是不可能說完一家書店的故事的,甚至可能連十分之一都沒辦法講清楚。
但我們希望可以創造一個體驗,讓你看了3、5分鐘後,產生一種嚮往。「如果置身這間書店,我能感受到什麼?」這就是我們想要做到的。
➤「只用了那段從很遠的地方拍的鏡頭,因為那是最好看的部分。」
吳致良:每次採訪的時候,最有趣的事情往往是一些意外發生的事,才是最迷人、最美好的。請兩位跟我們分享。
侯季然:意外的驚喜當然很多。我們拍攝的原則就是:儘量保留意外的空間,不照既定方式拍。
我記得剛剛阿致提到花蓮鳳林的那家「如其所室」,我們去拍時,其中一位書店老闆是創作歌手。我們原本就想請他唱一首歌,所以一開始就在店裡拍他唱歌。拍完後,我跟攝影師都覺得:「好像有哪邊還是不夠。」
後來,我們先離開店裡,到外面拍拍街上的行人、後方的山,跟書店的相對關係。
隨著攝影機越退越遠,書店裡的氣氛也越來越自然。周邊鄰居小朋友進進出出玩耍,鄰居經過打招呼。因為我們已經退到外面,老闆們也忘記我們在拍攝了。
那是一對夫妻,有個小孩。媽媽即興唱自己寫的歌。
我跟攝影師說:「我們再退遠一點,別讓他們發現我們還在拍。」我們退得非常遠,用望遠鏡頭捕捉整個場景。我們就拍到,其中一位老闆,媽媽唱自己的歌給小朋友聽,爸爸開始念繪本給小朋友聽,那個繪本的朗讀與歌曲之間形成或有似無的自然關係。
歌曲的很多部分是即興的,加上前前後後,進出書店的人,以及變化的天色——從白天拍到 magic hour,一直到晚上。
最後,我們就只用了那段從很遠的地方拍的鏡頭,因為那是最好看的部分。
吳致良:對啊,很令人驚訝。如果這是一個意外,那就表示那一天拍的其他部分都沒用上,最後只留下這段原本不是計畫中的畫面。
侯季然:有時候,你要能捕捉到這些東西,是因為你在前面已經有足夠的參與和鋪墊。如果不了解那家書店、沒有與老闆建立信任,或不知道這間書店平常是什麼模樣。當意外發生時,你可能也無法判斷那是不是好東西。
必須要有足夠的參與或功課,在意外發生時,才能馬上辨別,這是好的,需要拍的。而且拍攝時攝影師也要準備,攝影助理要換鏡頭什麼的,如果沒準備好,是沒辦法即時捕捉。
➤書店是最好的情報站
吳家恆:這些年來我接觸書店的時間,說不定也不比導演少。從台中的節目開始,到現在採訪過這麼多書店,東跑跑西跑跑,去這些這些書店,早就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候到處跑,也會順道去看看這些書店,看看上次來之後有什麼變化,或是和店主聊聊最近的狀況。
所以對我來說,書店就是一個太好的據點。像今天如果我要去台東,可能有人推薦某家米苔目,但我會問當地的書店店主,他可能會說:「那家別去,去另一家比較好。」
我覺得大家真的應該多去書店、多利用書店:對我來說,他們就是這麼好的生活的一部分、也是最好的情報站。
➤人本來就是這世界的過客,攝影,留下一些當時的影像
吳致良: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在做這樣的採訪工作的時候,很容易會察覺到一件事:時間流逝得很快,而且是無聲無息的。
我們今天可能才剛做完這期節目,過個兩三年,這個空間可能就已經不在了。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驗。我記得我那時候還想:「哇,怎麼會這麼殘酷?」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書店裡的影像詩》第一、二季,哪些書店現在已經不存在了,像是 ROOMA、旅人書房、伊聖詩私房書櫃、阿福書店、阿維的書店、南崁1867小書店、春成書店、草祭、荒野夢二、新書書店、舊書櫃、草屯三省堂書店、山里好巷、老武俠、自立書店、刺鳥咖啡獨立書店、花栗鼠繪本館、偵探書屋、鹿途中旅遊書店、博克書店、燦爛時光。甚至像我曾經待過的讀字書店,也已經不在了。有些店雖然還在經營,但形式也改變了。像溪州的農用書店,現在的營運形態已經不一樣了。
我好奇你們兩位,應該也都經歷過類似的情況:有時甚至是我們剛踏進去訪談的那一刻,它的結束就已經在倒數了。
侯季然:當然會第一個會感傷啊。我記得在拍第一季的時候,有記錄到牯嶺街的人文書舍,那是一家非常有特色的二手書店。老闆張銀昌當時已七、八十歲了。每次回想起張先生的樣子,都會覺得非常有情感。我現在回頭去看那一集,還是會很感動。他真的就是把一生都投入在書裡。還有馬祖的刺鳥書咖啡,老闆曹以雄在2024年離世了。每次聽到這些消息,都會覺得感傷。
也慶幸自己有這樣的緣分記錄他們,很感謝這個長期計畫的存在。因為《書店裡的影像詩》持續了10年以上,很多已經消逝的風景、書店的樣貌、還有這些可愛的書店老闆。人,本來就是在這世界上短暫的過客。但可以透過電影、創作或書寫,讓一些當下的或瞬間的影像,可以留給後人。
現在打開人文書舍、刺鳥書咖啡,或 roomA 那一集,還是可以看到當時我們記錄下來的樣貌。這點我真的非常感激。也謝謝那些願意讓我們記錄的書店老闆。
➤像在海浪一直拍打的海邊蓋一座沙堡
吳家恆:其實面對這些事情,我不記得我有調適,因為好像每天都在跟「消失」對抗。
我當編輯也超過20年,翻譯書也超過20年。現在回想,我編過的書,大部分都已「版權到期」了。換句話說,它們已經不存在了。實際上,或許還能在某些地方找到,但已經不在市場上流通了。
做一個20年的編輯,就像在沙灘上堆沙堡,海浪一直拍打,過一小時回來看,你蓋的沙堡無一倖存,沒有一個還在上面。
當我再去看那些書店,他們結束營業了,我反而會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它們一定還有下一段旅程要去走。也許經營方式轉換了,也許跟書完全沒關係了。那就是一個變動,或許會感到意外或不捨。現在會覺得至少有過,就已經很不錯了。
因為錄音比較機動,只要聽說哪家書店快要結束,就會特別想趁它還在時去訪問,記錄下來。問他:「你這些年開書店,做了哪些事?想做的有沒有做到?」
➤書店給予我們的啟發
吳致良:所以我也很好奇想問兩位——你們拜訪這麼多書店,有沒有什麼經歷讓你們覺得有回饋到自己?
侯季然:其實真的會。這些書店和書店老闆給我的最大啟發是:察覺自己當下真正想要的東西,而且勇敢實踐它。我每次拍攝書店時,最強烈的感受。
幾乎每一位我遇過的書店老闆,都很活在當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該往哪裡去、又不該去哪裡。
即使經營得很辛苦,他們也清楚辛苦所為何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願意為此付出努力。這些都給我啟發:能夠察覺並實踐自己心意,是很重要的事。
吳家恆:對我來說,這些回饋其實非常利己,但我認為它同時也是一種 privilege ——不是特權,是一種特別的情況。
而且我也覺得,每個人都可以。書店老闆們,幾乎都很樂於對話。所以我常說,只要走進書店,和店主聊聊,一定會有收穫。如果有什麼親友從國外回來,我有時候會帶從國外回來的親友,帶他們到處跑,他們可能會覺得我是全台灣最有辦法的人。
比如到屏東潮州的三平咖啡,那裡的老闆跟「小陽。日栽書屋」的老闆很熟,一間非常美的店。一位難求,但只要打一通電話,對方就說:「你半小時後來就行。」
你去書店,很有可能就能享受這樣的福利。各地的獨立書店,就是最好的情報站,有趣的、在地實用的,都在書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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