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怎麼發瘋——讀《你是小文的戀情》

這是一個由瘋狂暗戀的封閉循環所構成的故事。

小文經歷的一切,只是為了繳得起手機通話費、傳訊息給她的朋友三舟。小文非常喜歡三舟,她瘋狂暗戀著這個從小認識的女生好朋友。

小文沒有目標、沒有夢想,她最長遠的規劃就是明年要繼續跟三舟,在兩人共同好友下地的忌日那一天見面。

20歲出頭,中學畢業後開始打工生活,沒有穩定的收入、沒有進修的規劃,也沒有去謀求正職的打算,小文生活中花最多時間處理的問題就是戀愛關係。


臉譜出版《你是小文的戀情》

當小文說出「我只不過是為了付手機通話費才工作的啊」,我忽然產生一種隱約的抗拒感,小文說破了我們共享的歷史與結局,小文正在演繹我們這份沒有人青睞的人生。

  • 才剛出門就想回家
  • 固定在超商買即期品回家冷凍,隔天吃退冰的食物當作一餐
  • 在五金行大賣場當店員,每天聽老闆嘮叨只是為了自我滿足的小問題,聽不下去的時候直接裸辭,看到存款金額見底,只好再去找相似的工作。

近年在各式日本影視作品中,浮現出某一種年輕世代女性的樣貌。有積極開朗如Netflix人氣日本戀愛綜藝節目《離線找真愛》的嘉賓美海,年僅21歲卻比兩名年屆30歲的男性嘉賓更懂得如何表達、處理自己的感受;也有迷惘如日本獨立電影《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的女主角加奈,她見一個愛一個,每一個人最開始都是她的夢中情人,每一段關係的結尾卻也都讓她無比痛苦。

她們的現實困境是窮忙、匱乏、無人問津,相對而言,她們的精神世界卻無比豐饒。

瘋狂暗戀一個人的時候,小文就是她跟三舟的愛情世界中唯一的主角。小文可以在三舟不知不覺之際,飛越半個地球去到格陵蘭,只因為小文在旅遊廣告中看到一個跟三舟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小文要去確認那是不是三舟的「生靈」——傳說中世界上有三個自己的生靈,如果看到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就會死去。小文在格陵蘭的冰天雪地之中背著那張「生靈的照片」,四處打探這個人是否真的存在。小文的確找到了生靈,卻也不了了之,因為小文收到真正的三舟傳來的訊息,問小文什麼時候回來,她去接她。

小文頭也不回的告別冰川趕回日本,三舟與她約在機場碰面。三舟向小文介紹了自己喜歡的男生。小文大受震撼,她希望就此不被人看見、變成一顆石頭,於是她去理了一顆光頭。


臉譜出版《你是小文的戀情》

「小文,我如果是惡靈,你就是怪物啊。找到喜歡的人的那一刻,我們就不再是人了。」依附在小熊票卡夾上不斷喃喃自語的,是下地死去的靈魂。

小文喜歡三舟、三舟喜歡下地,三人組合中唯一的男生下地則喜歡小文。三人是從小認識的好友,一次三人約去游泳,下地意外溺斃,從此以後小文與三舟固定在下地的忌日碰面。

發瘋似的迷戀,同樣體現在三舟身上。下地死後,三舟把電腦螢幕的桌布換成下地的照片,把家裡的貓咪取名叫做下地。

「メンヘラ」(menhera)一詞是日本近年的網路流行用語,源自英文「Mental Health」的縮寫,通常用來自嘲形容內心不安定、依賴性強烈,情緒激烈又脆弱的行為模式。

發瘋在日本文化中作為情感表達,有一套細緻的分類,包含病嬌、地雷系,一路進化到メンヘラ。我們為什麼喜歡發瘋?我們樂此不疲地展示受苦的能力,能夠以此向誰抗衡?

不同於近年中國網路流行的「發瘋文學」,發瘋是為了鬼轉,鬼轉是為了從根本上撼動失衡的權力關係、否定整個評價系統。

無論是三舟或是小文的發瘋,更接近的狀態是生活中沒有任何值得她們投入的事物。所以當喜歡的人差點被蜜蜂蟄到的時候,三舟激動地衝上前,整個人被描繪成一顆高速運轉的龍捲風,死命趕走蜜蜂,崩潰地喊出:「因為絕對是我比較喜歡這個人嘛,遠比妳喜歡啊!」


臉譜出版《你是小文的戀情》

她們在情緒飽和的個人意志空間裡,手無寸鐵地向虛空對決。

作者宮崎夏次系殘酷又澎湃地描繪出那麼多次的「我很喜歡」、「我好想要」、「我只有你」,通篇漫畫卻組合不出一句有好好說出口的告白。

「喜歡」被描繪成小文心中的遊樂園,那裡有雲霄飛車與摩天輪,明明她想搭的是摩天輪,卻一次又一次說謊,一次又一次承受她所痛恨的從雲霄飛車頂端俯衝而下的失重感。

「喜歡」被描繪成三舟戴上矯正牙套後張不開的嘴巴,吃飯時都需要先用剪刀把食物剪碎才能入口。就像網路上流傳的笑話,整天說著想死,過紅燈的時候卻會確認左右沒有來車200次,才肯踏出腳步。

她們心死的頻率遠遠超出肉體受苦的程度。

漫畫中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劇情:小文就讀高中的妹妹與一名75歲的男性交往,小文的爸媽十分反對這段戀情,因此把妹妹趕出家門。但對於妹妹而言,男友是她唯一信任而且可以依靠的人。

男友偷偷告訴過小文,為了要跟妹妹一起吃燒肉,他特別去裝了假牙的彈簧,不想讓妹妹因為自己咬不動肉而感到沮喪。小文看著面前傻笑的阿伯,完全能夠理解妹妹選擇男友而不是原生家庭的原因。


臉譜出版《你是小文的戀情》

但是一場大地震過後,男友斷聯30年的兒子突然出現,想把爸爸接回去同住,男友果斷的選擇兒子而非妹妹,兩人就此分手。

妹妹說,大家只要感到不安就會馬上聯絡彼此、黏成一團。

小文戳破妹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吃肉,只是為了遷就男友,才每一次都假裝熱情地預約燒肉店。

每一個人都困在自己築起的精神海市蜃樓之中,最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把一切都震垮。

毀滅過後,她們得面對選擇,是不是要拋棄已然廢棄的精神世界,第一次走進真正的世界。

小文抬起頭,漫天的樹葉落在她瞳孔的畫面,像是一顆一顆跳動的心臟。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你是小文的戀情(共五冊)
あなたはブンちゃんの恋
作者:宮崎夏次系
譯者:黃鴻硯
出版:臉譜出版
定價:12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宮崎夏次系

1987年出生於宮城縣,多摩美術大學美術系版畫專攻。2009年獲得千葉徹彌獎準入選,2010年於雜誌《Morning Two》連載《傍晚前會回家喔》出道。以第二部作品《變身的消息》獲得第17屆(2013)文化廳Media藝術祭漫畫部門「評審推薦作品」。後續短篇作品《我沒有問題》曾入選「俺マン2013」前10以及寶島社「這本漫畫真厲害!2014」。以獨樹一幟的創作風格,以及有時強烈到近乎暴力般震撼人心的故事情節廣受好評。另外著有《Holy Town》、《和夢醒的他一定聊不太起來》、《培養肉君》、《沒有也無妨,不斷發光》、《以上,是某天的超離奇》 等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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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1 10:00
莫尼卡,演講側記》圖文安排,能讓讀者也放入自己的回憶:義大利插畫家莫尼卡.巴倫可訪台記

義大利插畫家莫尼卡.巴倫可(Monica Barengo)在週日上午的工作坊結束後,換上舒適帽T,表示此次來台很期待去逛寺廟、品嚐路邊小吃,並盛讚出版社昨晚招待的台味海鮮料理。

這位言辭懇切、毫無距離感的年輕藝術家已出道12年,有20本書在歐洲、美國與亞洲等地出版。2012年,她畢業於歐洲設計學院(IED, Istituto Europeo di Design)。同年,她旋即入選波隆那插畫展,於2022年榮獲「紐約時報/紐約公共圖書館年度最佳兒童繪本」。2025年,她的作品《有時,偶爾》入選『白烏鴉年度選書』(White  Ravens),這份由位於德國慕尼黑的國際青少年圖書館(International Youth Library)所策劃的年度國際書目,專門推薦全球最優秀的兒童圖書。

本次莫尼卡應高雄市立圖書館的繪本沙龍邀請,首度來台舉辦演講與工作坊,以下摘錄講座精彩內容。

在演講一開場,莫尼卡分享,她更喜歡把作品稱作「圖畫書(picture books)」,而不是單純歸類為「童書(children’s books)」。這樣的稱呼方式,能讓圖像獲得應有的價值,也更貼近她的信念:圖像並不附屬於文字,而是與文字同等重要,有著說故事的能力。

她也不喜歡圖畫書被貼上「給小孩看」的標籤,因為那會排除成人的閱讀可能。美好的事物,本來就應該是所有人都能共享的。而她的創作確實也常同時被大人與孩子喜愛。若要理解她的創作來源,或許可以從她在義大利鄉間度過的童年開始說起。

➤在繪畫中,以輕盈面對生命中的沉重


莫尼卡提供

兒時的莫尼卡是一位經常感到好奇的小女生。

她喜歡觀察世間萬物,同時,她也是個非常害羞的小孩,就像照片中的小女孩一樣,總是躲在後方,默默地從遠處注視他人的生活。因為對世界充滿好奇,她總是想知道更多,卻也常常因為許多自己做不到、得不到的事情而感到挫折。

「畫畫」於是成了她面對這些挫折的方式⸺在那個畫畫的空間裡,她可以抒發情緒,也能暫時活在那些現實生活中無法做到、無法擁有的世界裡。


莫尼卡提供

上圖是莫尼卡的兒時塗鴉。那時家裡並沒有養貓,但她非常喜歡貓,也好希望能擁有很多很多。於是她在畫裡畫滿了貓,也畫自己騎馬、騎腳踏車的模樣⸺在紙上,她可以盡情去做那些現實生活裡無法擁有、或不一定那麼安全的事情。


莫尼卡提供

圖片是莫尼卡5歲時畫下的故事:一隻小白兔在菜園裡發現一條蟲,這條蟲把兔子辛苦種的紅蘿蔔吃光了,兔子又氣又惱,便把蟲砍成兩半;沒想到蟲不但沒有死去,反而變成兩條,問題非但沒有解決,還翻倍變大,最後兩條蟲吃得肚子飽飽,還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一直到今天,莫尼卡回頭看當時的創作還是會不自覺微笑,因為她發現,這張畫其實已經包含了她直到現在的作品裡,仍一再出現的那些元素:在相當沉重的主題上,配上輕盈、接近溫柔的語氣。那個「想把問題除掉、卻反而把問題放大的荒謬結局」,被她畫得既令人頭痛又好笑,彷彿畫畫一直都是她用來「把困難的事情變得柔軟一點」的方式。

如今再回頭看,她也意識到,引導自己創作到今天的,其實是同一種本能:試著替那些本來非常嚴肅、痛苦的題材,放入一些輕盈。

她進一步好奇:「當面對生命中沉重的事,我們能否用輕鬆的態度去看待?」對莫尼卡而言,在她還不會閱讀文字之前,畫畫就已經是她用來表達自我的方式了。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莫尼卡的爸爸在飛雅特(Fiat)汽車工廠工作,同時也協助哥哥務農,爸爸喜歡繪畫,小時候爸爸會和她一起畫畫。媽媽則做過許多不同的工作⸺曾在麵包店當糕點師、在裁縫店當裁縫,最後進入工廠工作。她自己雖然不畫畫,卻一直是個非常有創意的人。

媽媽是最鼓勵莫尼卡成為插畫家的那個人,不僅在生活上支持她,也教她試著跳脫框架思考。因為擔心小莫尼卡在外頭玩耍容易受傷,媽媽便鼓勵她待在家裡畫畫。後來,當莫尼卡決定要全心投入藝術時,媽媽也成為她最堅定的後盾。

莫尼卡誕生在一個鼓勵創作、熱愛藝術與閱讀的家庭,但隨著長大求學,她發現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認為畫畫是重要的事。比如在學校,數學就比畫畫更受到重視,她記得小學時某次數學課,她不知道試卷答案,就在答題處畫畫,數學老師雖然沒有罵她,只是笑著說:「畫得很好,但下次還是先把題目算一算,好嗎?」

對莫尼卡來說,數學真的不是她的菜,雖然完全無法進入數學的世界,但她喜歡說故事,畫畫跟創作。

莫尼卡的媽媽會在睡前講故事給她聽,這讓莫尼卡很早就學會看書,她讀的第一本書是一個古老俄國民間故事《The Giant Turnip》。

關於一個家庭試著要將超大蕪菁從地裡拔出來,有點類似我們的拔蘿蔔故事;故事裡的這家人像拔河一樣,一個接一個排成長長隊伍,最後因為一隻小老鼠的幫忙,大家才成功拔出蕪菁。

這則故事讓她理解: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有不可取代的關鍵性。莫尼卡創作時,也很喜歡在作品中展現小人物的重要,常常被忽略、不被留意到的角色,經常也是她故事中的主角。

➤莫尼卡與大衛・卡利:真摯的創作者關係

雖然莫尼卡如今已是年年穩定出版新作的成熟藝術家,但在年輕時,她也曾不確定畫畫究竟能不能成為一份真正的職業。在會後專訪中,她坦率分享了自己的心路歷程,也提到人生中一位重要的貴人⸺同樣身為創作者的大衛・卡利(Davide Calì)。


義大利知名藝術家大衛.卡利(Davide Cali)(取自TiBE)

卡利曾在年初(2025)來台演講,身兼作者與插畫家的他,非常擅長與不同藝術家合作,作品被翻譯超過30種語言,獲得多項國際大獎。他在擔任莫尼卡大學畢業考評審後,兩人合作出版第一本書《白花之愛》,迄今為止兩人已合作過5本創作,包含10月份剛剛面市的《小貓一隻一隻來》。

觀察卡利跟莫尼卡的合作模式,也讓我們得以質疑、甚至鬆動一般對繪本創作的刻板印象:內容由文字作者主導、插畫家只負責配圖。在兩人的合作作品裡,可以看到身為插畫家的莫尼卡,如何主動參與書中文字結構的發想與討論。她也分享,由於卡利本身會畫畫,雙方的溝通格外順暢;即便創作過程中意見不盡相同,最後完成的作品往往更為豐富、精彩。

比方《作家和他的狗》,是因為莫尼卡表達想畫自己的愛犬,卡利允諾兩人共同完成一本和狗有關的書。2024出版《有時,偶爾》莫尼卡提到卡利10年前即完成文稿,但他建議莫尼卡之後再創作本書,以免被貼上「悲傷戀情插畫家」標籤。

從這樣的互動可以看出,他們之間建立起的是一種彼此尊重的合作關係:這些繪本不再只是圖文的簡單搭配,而是兩位才華洋溢的創作者彼此激盪,共同開展文字與圖像的無限可能。

➤插畫工作,是尋找文字及圖像的競爭與張力

莫尼卡此行帶來豐富資料與案例,分享她作為插畫家,在工作中最在意的事情:圖片與文字的互動關係。

她認為,文字語言和圖像語言就像鐵軌上的兩條平行線,讀者則像在上面行駛的火車,帶著自己的生命經驗沿著軌道前進。在繪本創作的過程中,圖像可以擁有自己的敘事節奏與主導性,而不只是用來輔助文字的陪襯。

莫尼卡首先提到雙重編碼理論(The Dual Coding Theory),說明當大腦接收到資訊時,文字和圖像經由不同路徑進入我們的腦中,兩種資料類型會相互結合。因此,她的工作,就是尋找「恰到好處」的圖像,以較為細膩、潛移默化的方式影響讀者的想法。

為了讓大家更容易理解,她在現場設計了一個小小的互動實驗。她先問觀眾:「當簡報上只出現『狗』這個字時,你的腦中會想到什麼?」有些人想到了搜救犬、有些則回答寵物犬。接著下一張投影片換成一張狗的照片,這時大家腦中浮現的念頭變成「好可愛」、「貴賓」之類的形容。

莫尼卡指出,有趣的是:當我們看著狗的照片時,大腦中的語言系統其實也同時被啟動⸺這顯示了文字與圖像在我們心中是如何並存,又彼此影響,而每個人被啟動、被喚起的畫面與詞語也都不盡相同。

「雙重編碼理論」解釋了人在閱讀時,大腦是如何受到刺激、同時處理文字與圖像資訊。也因為如此,繪本在許多領域都能成為一種工具:比方說,對於尚未識字的孩子,繪本可以運用在心理諮商情境中,當孩子觀看圖像時,所產生的情緒會進一步連結到他們的個人經驗,有助於療程的進行。至於青少年與成人讀者,圖像與文字就不一定非得完全對應⸺即使兩者並非完全對齊,成人依然能夠從中解讀、尋找意義。

莫尼卡解釋,當我們看到某個事物時,視覺與文字相關的資訊會在大腦裡結合起來。同樣地,當我們閱讀繪本時,圖像和文字之間也會產生一種「連動」的效果:我們會調動自己的記憶,透過閱讀在腦海中重建一個具體的場景,好像再次經歷記憶裡那些畫面。

這就是閱讀對我們的影響⸺我們不會只停留在第一層閱讀、單純理解字面意思,而是會在第二層閱讀中,在腦中把文字所描繪的情境「重構」出來。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無論是透過文字或圖像閱讀,深刻的閱讀經驗始於人們在腦海中創造出個人化的圖像場景,莫尼卡稱之為「白色空間」,這個現象非常珍貴而特別,因為就算讀到同一本書,每個讀者會產生不同詮釋,因此每一個人的白色空間都是獨一無二的,她也認為這是好作品之所以吸引人的共通特性,即會激發讀者的個人感受,使得那本書成為與讀者自身生命輝映的作品。

雙重編碼理論談到圖像跟文字的關係,繪本中的圖像不一定只能跟著文字脈絡,圖像不應只是文字的圖案式說明,每一幅圖畫可以有獨立的意象,能夠和文字對比產生衝突性的表達,或者開頭看似衝突、最終殊途同歸的可能。

「尋找文字跟圖像之間的關係」,是莫尼卡創作過程中,相當重要的一環:有時互相競爭、互相混合,或者產生衝突,讓圖文互動在讀者心中引發不同的張力。

她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圖像與文字之間的關係:字句寫著「多美好的一天啊!(What a beautiful day!)」,但旁邊配的畫面卻是一隻被雨淋成落湯雞的貓。這個時候,文字和圖像之間產生了衝突,也在讀者心裡製造出一種既驚訝又帶點反諷的感受。

讀者因此在腦中被喚起的那些個人感受,就是莫尼卡所說的「White space」。即便看到的是同樣的一句話和同一張圖,每個人想到的事情都可能完全不同。

莫尼卡認為這非常自然⸺讀者應該可以自由解讀自己感受到的是什麼,而不是被創作者嚴格限制,只能接受對方預先設定好的那一種單一訊息。

她並以近作《有時,偶爾》作為例子,說明自己的閱讀經驗如何隨時間而改變。如前所述,她在十年前就收到了原作者卡利的文字稿。當時卡利擔心莫尼卡會被貼上「悲傷愛情故事插畫家」的標籤,因此建議她先別急著創作。莫尼卡說,在這十年間,她自己也發生了變化⸺她對「愛」的理解、對關係的看法和想法,都已經和當年不同了。於是,當她再次面對同一份稿子時,浮現的畫面也不一樣了:在故事中的那段關係裡,有一個人始終不願正視關係已經走到終點,但事實上,這段愛情早就結束了。

她坦言,自己已經無法再用浪漫的方式講這個故事,卻仍然想畫一則關於「愛」的故事,所以她選擇拉開一點距離,用「留存在記憶裡的那段愛」來說這個故事。這樣的處理方式,也和她十年前第一次拿到稿件時,腦海裡浮現的圖像大不相同。

莫尼卡說,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或許會驚訝地發現,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傳統的愛情故事,而是關於「某一段愛的記憶」的故事。她相信,對當事人來說,回憶有時反而比當下的現實更真實,也更加濃烈。


《有時,偶爾》(格林),​​​格林文化提供

莫尼卡接著以書中頁面來說明圖文配置,比如這一頁文字寫道:

我喜歡那片海灘,那個冬天,我們在那裡一起吹著冷風。你還記得嗎?每次你發現一隻狗,就想把牠帶回家。

這一頁的圖像裡,女孩背對著我們、面向大海。圖像與文字傳達的是不同層次的訊息:文字在描述「發生過的事」,而畫面則在呈現「當時的感覺」。

莫尼卡刻意沒有把文字裡的那隻狗畫出來,而是選擇透過「他的視線」來描繪這個女孩⸺也許就在這個瞬間,讀者會像他當年一樣,被她打動,甚至愛上這位女主角。

➤畫圖時,放入自己對文字的詮釋

另一個例子同樣來自本書,文字是:

我仍然想和你度過滿布星辰的夜。
然後徹夜不眠,只為了看日出。

但是圖片呈現的是桌面上的咖啡杯,這裡的圖案跟文字並未相符,莫尼卡的設計是為了要提醒讀者:這是一段關於回憶的文字,因此我們看到敘事者老邁的雙手,或許他在喝咖啡的時候想到這些事情。右上角出現了咖啡店的磁磚地板,則能將讀者從回憶拉回現實,明白現在的時空環境。


《有時,偶爾》(格林),​​​格林文化提供

接續下頁畫面沒有文字,插畫家描繪出老先生記憶中的星空夜下,與情人的親密相處,圖像與文字雙線交互、打造出深刻的回憶場景。

➤畫圖時,放入自己對文字的詮釋

莫尼卡在為繪本製作圖像的另一原則,是會試著放入她對書本文字的詮釋,以《有時烏雲密布,有時萬里無雲》一書為例,她評估因為文字是詩的形式,在圖像上的表現可以更加開放,畫面可以不一定要跟著文字走。

莫尼卡在此書繪製一位小提琴家經歷生涯危機的故事,並說這是她自己個人的創造,文字作者完全沒有提到小提琴;莫尼卡憶起以前曾為了全心投入繪畫,必須放棄自幼學習的小提琴,她把自己對音樂的喜愛及不捨心情,運用到本書之中。以上圖安排為例,文字部分是:

如果你放低身子,
就會走進迷霧裡,
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跌倒。

如果畫出配合文字的圖像,可能是一個女生走在風雨中或雪地,小心翼翼的感覺,但莫尼卡選擇的表現手法,是畫下提琴家按壓琴弦的動作,當她需要精準控制的手指部位被雲霧遮擋,碰不到琴弦的畫面就會呈現出對未來的徬徨感受。

莫尼卡分享,她確信自己構思出來的畫面,文字作者愛麗絲絕對沒有想到過,但是她非常滿意,並且說雖然跟自己原來想像的不同,但是覺得很棒、很襯托自己的書。


《有時烏雲密布,有時萬里無雲》(奧林文化),​​​奧林文化提供

➤創作特色:現實與想像交融

對莫尼卡來說,另一個她在作畫時的習慣,是會把現實生活場景和想像交融,真摯的呈現在作品之中。

如前所述,以曾獲2022年「紐約時報/紐約公共圖書館年度最佳兒童繪本」肯定的《作家和他的狗》為例,當時她正準備完成前一部作品《毫無來由的那日》,就在臨近完稿之際,她命中註定的那隻狗⸺格蕾塔⸺走進了她的生命。因為實在太想在書裡畫格蕾塔,她便詢問作者大衛・卡利,能不能把整本書全部重畫,讓故事裡的狗都換成格蕾塔?卡利笑著回她:「這本還是讓臘腸狗留下吧,我會另外專門寫一本給格蕾塔的書。」於是,《作家和他的狗》這本書,便是在莫尼卡對格蕾塔滿滿的愛之中誕生的。

這本書的文字作者雖然是卡利,卻是由莫尼卡發想成書,故事中提到狗每天看著作家主人敲打鍵盤,做什麼事都不大專心,莫尼卡猜想身為一隻插畫家的狗,格蕾塔應該也是這樣看待創作中的她,雖然書中人物的職業是作家,但其實書本的真實內容應該是「插畫家和她的狗」。


《小貓一隻一隻來》(大塊文化)

這本書完整呈現了莫尼卡與愛犬格蕾塔(Greta)相伴的生活片刻。莫尼卡說,每次翻開《作家和他的狗》,都彷彿還能再看見格蕾塔。

➤一筆一畫放慢生活的速度

接下來要談的部分,呼應本次演講主題:關於繪本的療癒力量。

當莫尼卡失去了她生命中的那隻狗⸺格蕾塔⸺時,她曾陷入極深的悲傷。也正是從那段經驗出發,她創作了新作《小貓一隻一隻來》,書中圍繞著幾個主題:失去、生命的流動,以及學著放手、不再執著。莫尼卡說,透過畫畫,她彷彿能把時間的速度放慢一點。並不是要讓時間停住,而是讓自己有機會好好看著時間,感覺它慢慢流逝,而不是一下子飛逝而過。

她分享自己常常希望某些時刻可以過得再慢一點,尤其是那些快樂的瞬間。她也提到,在傷心與痛苦的時候,畫圖能幫助她找到面對現實的力量,不至於被悲傷整個吞沒。對她來說,畫畫是一種讓自己得以消化、面對生命中各種挑戰的方式。


《小貓一隻一隻來》(大塊文化)

《小貓一隻一隻來》中,莫尼卡想表達的就是對「光」的感受,她認為當一個人過世,就像是他的光熄滅了,死亡是生命中正常的過程,但為什麼現代社會這麼焦慮,讓我們對死亡感到這麼悲傷?

重要的或許是留在原地的人,經歷失去後是要選擇關上門拒絕光亮,還是再度開門讓光照進來?如果打開,有機會接觸新的體驗與事物,不是只停留在原地。書本之中光線安排,蘊含莫尼卡對於此事的回答,她並希望能以此書,給予正在面對、或曾經面對失去的讀者,一個擁抱。

閱讀繪本時,我們或許會在一個畫面停留很久,想到很多不同事情,無論是否跟畫面本身有關,或者因為畫面勾起自己生活的回憶片段,幫助我們在痛苦的時刻,可以好好的繼續把生活走下去,這也許是繪本能夠扮演的一個重要角色。「放慢時間」,這是莫尼卡認為繪本的用途之一。

現代生活的節奏越來越快,事情的變化越發迅速,社群媒體蓬勃,各種平台及影音平台接連出現,在這樣紛擾的環境中,莫尼卡認為,繪本可以是讓轉速變慢甚至暫停的工具。

閱讀繪本,可以讓人在圖像與文字的敘事過程中,整理回憶,莫尼卡指出:「繪本能幫助大人或小孩,面對現實的痛苦。」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不同的我們,追求同樣的事情

事實上,繪本真的具有療癒人心和減壓的作用,能夠幫助大人小孩表達情緒和說不出口的困難。莫尼卡的作品《白花之愛》就曾被義大利心理學家當作輔助工具,陪伴人們進行療程。

莫尼卡分享,自己在作畫時,也是一個療癒的過程,心中的小女孩常常會跳出來跟她說:「你多畫一點這個!少畫一點這個!我想要這個多一點!你可以畫這個……」

莫尼卡認為畫畫並不是一件療癒創作者個人的過程,創造出一幅圖畫不代表作品已經完成,作品真正完成的時刻也不是文字跟插圖搭配在一起的時候,而是當一位讀者讀完整本書之後。

讀者將會找到自己的詮釋,尋得某些慰藉,或許回答一些他以前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陪伴他度過生命中一段困難的時期:因為有讀者的參與,一本書才算是完整。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以創作為工作,能讓她展現自己內在的敏感纖細,這是莫尼卡認為最棒的部分。

在不同的生命階段中,有一個讓自己安定下來的方式。透過繪本創作,她也得以碰觸到他人的敏感跟不安,產生深刻的交流,這是創作工作中,最吸引她的地方。

因為感受到生命的沉重,莫尼卡近年越來越體會到輕鬆的必要,她希望能把輕盈的感受傳遞給讀者:透過她的畫,讓沉重艱難的生命,得到舒緩,多一些快樂。

莫尼卡期待讀者以開放、彈性的心態閱讀她的作品,也希望她的作品陪伴讀者一起感知周遭,一起對事物保持好奇,找到屬於自己的回憶,甚至是某些問題的答案。對她來說,這是與讀者一同「完成」了繪本。

莫尼卡分享,現在的自己跟小時候已經是不同的兩個人了,人一定會改變,更何況我們來自不同文化、種族、年齡、性別,不同社會經歷,大家都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的我們卻有一個共通點,即我們的內心總是渴望被接納,被傾聽,希望有人愛我們」,她認為這就是為什麼全世界的人都能透過閱讀繪本,得到共鳴的原因,我們雖然看起來不一樣,但其實我們遠比自己想像的還要相似。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莫尼卡・巴倫可(Monica Barengo)帶領台灣學童,創作幻想中生物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莫尼卡此趟台灣行尾聲,是在星期日早上帶領小朋友進行創作工作坊。

本來可以賴床的假日上午,大家來到高雄市立圖書館繪本中心,面對陌生的插畫家莫尼卡,不只是小朋友,連OB特派員都不免有些緊張,然而心思細膩的莫尼卡為我們設計了很特別的活動,她邀請大家和她一起創造幻想生物,只要把它畫出來,這個動物就能協助大家克服困難:比如吃青椒,早起上學,或其他討厭的事情。


攝影:郭正寧

當莫尼卡率先畫下第一隻奇幻生物「狗鵝」,現場氣氛跟著改變,大家從原先的緊張不安轉為專注:小朋友自信提起畫筆,畫下屬於自己的奇幻夥伴,一身酷黑的同學畫下超有設計感的「黑狗鵝」,另一位細心女孩為了不讓「貴賓蛇」跑出來咬人,特地為它設計堅固的籠子。


攝影:郭正寧

隨著一隻隻幻想生物誕生,大家漸漸忘記義大利與台灣、大人和小孩等等差異和距離,此刻畫畫無關好壞,每一幅畫作都有獨特的樣貌,傳達小小創作者真實的心情與感受,幫助他們釋放不安,感到輕鬆愉快。

莫尼卡的工作坊帶給所有人一個開心的上午,正如她在演講所說:「雖然我們看起來不一樣,但其實我們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更相似,因為我們追求的,是一樣的事情。」畫畫是連結內心真誠感受的一種方式,插畫家莫尼卡此行以她的無私分享,為我們做了最好的說明。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高雄市立圖書館提供)


莫尼卡獻給高市圖與所有讀者,謝謝大家一起參與她在臺灣的活動(高市圖提供)

【延伸閱讀】莫尼卡,專訪》繪本創作的不同階段,莫尼卡圖像剪裁術大公開 ft.小貓一隻一隻來、白花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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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戰爭很近,我們一直活在裡面:「戰爭的模樣」講座側記

「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非以一聲轟天巨響,而是黯然抽泣。」

這句出自詩人T. S. 艾略特的詩句,被小說家內佛.舒特(Nevil Shute)引用於其經典末日小說《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序言,精準地描繪了某種關於戰爭與終局的集體潛意識:毀滅未必總是伴隨著戲劇性的火光,更多時候,它滲透在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日常之中,靜默而致命。


世界就是這樣結束的》讓讀者感知核戰帶來的威脅與傷痛。《花衣吹笛手》是關於一位年邁紳士不怕危難、解救戰爭兒童的故事

➤我們活在戰爭形塑的世界裡

戰爭從未真正遠離,它不僅存在於史書的記載,更深深嵌入了我們的現代生活結構之中。台大歷史系助理教授韓承樺在演講開場便直言:「我們的確是生活在一個戰爭所塑造的世界裡。」

他指出,我們現今世界的方式、框架、結構、條件和思想文化,其實都與大大小小的戰爭有關。世界上許多邊界或界線是由戰爭所界定的,這包含了國際秩序的界線、國家領土的界線,甚至是政府動員人力的方式。

韓承樺引用社會學者汪宏倫的「戰爭之框」(War Frame)概念,說明戰爭如何成為一種形塑(framing)的力量。戰爭不只是一種破壞的力量,它其實也帶來一些建構的力量或形塑的力量。這種力量定義了國家對戰爭的特定認識,甚至影響戰後如何紀念的記憶問題。

為了讓聽眾更有感,韓承樺舉了極為日常的例子:「Big John」牛仔褲。這個日本品牌的誕生,源於二戰後駐日美軍帶來的舊牛仔褲文化。日本人為了模仿這種服飾,必須進口特殊縫紉機並發展技術,最終形塑了日本的服飾文化。

另一個例子則是我們熟悉的中油與台糖logo下方的「資」字,代表著「資源委員會」,其前身正是蔣介石在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為了備戰而設立的「國防設計委員會」。


左:中油Logo(圖源:維基)。右:台糖勝利號汽油車上的復刻舊台糖標誌(圖源:維基

韓承樺強調,戰爭研究不應只侷限於戰場上的軍事細節,更應關注「戰爭與社會變遷」。我們必須思考:「戰爭是不是只限於發生在戰場上?或者在戰場以外,它還有很多很深遠跟複雜的影響?」透過這些視角,我們才得以看見戰爭如何在戰火熄滅後,依然在我們的社會制度、經濟結構乃至文化記憶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從抗戰到內戰的政治博弈

將焦點轉向近現代中國,戰爭更是理解政權興衰與國家命運的關鍵鑰匙。韓承樺在演講中提出了一個深刻的觀點:一戰跟二戰是改變既有秩序的機會,賦予中國改變原本的國際跟國內秩序的機會。對於當時的政治領袖而言,「戰爭無疑是國家向國內跟國際間宣誓『我是個什麼樣子的國家』的一個不錯的手段。」

韓承樺詳細剖析蔣介石、毛澤東與汪精衛在面對戰爭時截然不同的策略。對蔣介石而言,抗戰被視為建立統一國家的重要過程。他選擇在上海這個國際性的都市發動淞滬會戰,目的是向全世界宣誓這是場回應日本侵略的戰爭。


1938年抗戰期間,河南省鄭縣花園口決堤引發水災,撤離的難民。(圖源:維基

然而,長期抗戰與焦土戰略(如花園口決堤)造成了巨大的社會代價,韓承樺提問:「長期抗戰帶來的是全國的團結還是民心的潰散?」 這或許解釋了為何帶領打贏二戰的國民政府,會迅速在內戰中失去政權。

相較之下,毛澤東採取了「幾分應付、幾分抗戰、幾分發展」的策略,固守延安。韓承樺指出,中共在戰後對戰爭有著「選擇性記憶」。在1949年後,毛澤東的統治需要的是革命與階級意識,而非喚醒抗戰記憶。直到1980年代改革開放後,為了凝聚跨越階級的民族認同,召喚戰爭的記憶、譴責日本的罪行才成為重要的工具。

至於被歷史定調為漢奸的汪精衛,韓承樺則提供了「沒有選擇的選擇」之視角。汪精衛對蔣介石的消耗戰感到震驚,認為再打下去中國會滅亡,因此試圖透過和談來達成「求取國家之獨立」。


汪精衛(左)、蔣介石攝於1926年。(圖源:維基

這段歷史提醒我們,在戰爭的極端環境下,每個抉擇背後都充滿了複雜的政治算計與生存掙扎,而這些歷史經驗至今仍深刻影響著亞洲的地緣政治與兩岸關係。

➤文學映照恐懼,戰爭發生了怎麼辦?

當歷史學家分析過去的政治算計時,文學家則透過想像力預演了未來的恐懼。如果歷史是回望過去,那麼科幻小說與軍事預言則是人類對未來戰爭的焦慮投射。

衛城出版總編輯洪仕翰從「想像」的角度切入,引用科幻小說家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roeber Le Guin)的話:「科幻小說就和所有嚴肅小說一樣,試圖描述實際發生的事,以及人們的作為與感受。」洪仕翰指出,早在二戰爆發前,關於「空襲」的想像就已充斥在文學與軍事論述中。1930年代的人們普遍相信,下一次戰爭將由空襲主導,且會迅速導致社會崩潰。


空襲示意圖。(圖源:unsplash

當時的專家與小說家預測:「空襲一定導致社會陷入混亂、政府垮台、無政府狀態。」這種對「來自天上的毀滅」的恐懼極為具體,甚至導致英國在二戰爆發的第一個月,就有40萬隻寵物因飼主擔心社會崩潰無法飼養而遭撲殺。

然而,歷史事實與這些災難性的預言存在巨大落差。洪仕翰強調:「空襲想像與實際發生有很大落差:政府沒有倒台,社會沒有發生革命。」


亞洲人物史:走出世界大戰的慘禍〔19—20世紀〕

戰後的調查甚至發現,儘管盟軍對德國投下了130萬噸炸彈,德國的戰時生產直到1944年依然大幅擴張。這顯示了人類社會的韌性往往超乎想像,也印證了美國官方在1947年的結論:「你無法用空襲的方式摧毀一個國家。」

儘管預言失準,但這種「想像的恐懼」卻隨著科技進步而不斷演化。洪仕翰引用英國前首相麥克米倫(Maurice Harold Macmillan)的名言:「我們在1938年想像的空戰,就像今人對核子戰爭的想像。」

從二戰前的毒氣空襲,到冷戰時期的核子末日,再到今日對飛彈洗地的恐懼,人類對戰爭的想像始終反映著當下的集體焦慮。這些想像作品雖然未必能準確預測未來,但正如洪仕翰所言,它們幫助我們釐清課題,但也提醒我們「永遠該對這些想像抱持懷疑」。

➤對未來感到焦慮怎麼辦? 


二戰:帝國黃昏與扭轉人類命運的戰爭

講座的最後,兩位講者將目光拉回當下的台灣。洪仕翰認為:「我們台灣人其實跟當年二戰的英國人想戰爭的情景滿像的。」面對地緣政治的威脅,今日台灣社會充斥著類似1930年代的焦慮,媒體常預測戰爭爆發後「台灣人應該3天內投降」。然而,歷史告訴我們,戰爭通常不會很快結束,而未來也並非命定。

這種焦慮感也源於戰爭記憶的延續。韓承樺在課堂上曾問學生:「對台灣來說,我們的戰後從什麼時候開始?」得到的回答竟是:「一直都還沒有開始,因為國共一直在內戰的狀態。」這反映了台灣特殊的歷史處境——戰爭的陰影始終存在於日常生活中,無論是關於「抗戰勝利」還是「終戰」的用詞爭議,都顯示了兩種歷史記憶的拉扯和競爭。

面對「過不去的過去」與不確定的未來,歷史能給予我們什麼?洪仕翰表示,閱讀戰爭史給了他一種寬慰,因為看見歷史上的人如何面對類似的情境,讓他能「樂觀期待,不用過度焦慮」。韓承樺則總結道,戰爭確實形塑了我們現在生活的世界,但作為人文學者,「我們希望下一次世界改變,不要再是因為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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