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射計畫》如果平行時空有漫天火雨:思索以現實材料為基礎的臺漫,對創作的啟發

➤戰爭從不在遠方

終戰80年的現在,生下來就在和平時期的我們,對戰爭其實一無所知。但面對臺海危機逐漸升高,俄烏戰事未息,每天我們都能多多少少感受到,彷彿難以計數的強力炸彈就在身邊倒數計時,讓人忍不住想問朋友:防災包準備好了嗎?

但更多時候,我又會沒什麼理由地樂觀想著,也許這些可怕的念頭都不會成真──就算過去發生過,不容抹煞,難道今天的我們都無法預防,為「最壞情況」按下停止鍵?

作為鍾愛歷史題材的閱讀者與書寫者,戰爭逼使人類在絕境展現本性和求生意志力,以及如何維持人的尊嚴,一直都是最吸引我的題材。但我也非常清楚,礙於有限的經歷(包括生理性別限制),我可能永遠也沒有辦法真正體會將所有人都捲入的戰爭,會有多麼複雜,人在其中想好好活下來,有多麼艱難。

這樣的題材還有很多具體的事物可以描繪,且須一再斟酌:例如逃難的人潮與疏導方案,濺血的駁火衝突,爾虞我詐的情報攻防,輿論的操弄運作,社會經濟秩序倫理崩潰,乃至握有決策權的高層勾心鬥角彷彿永不停歇的表演等等。要處理的材料極多,且彼此拉扯,要擔心露餡的地方也就愈多。

➤虛構盡頭的真實

看到梁紹先《燃燒的西太平洋》滿滿的臺美中各種軍情、武器與政治情勢推演細節,我只有佩服:竟然能這樣呈現距離如此迫近,升斗小民不希望發生(卻非常可能隨時降臨)、更無從設想怎麼展開的戰事脈絡。

漫畫中,有不少當代國際政治人物輪番登場,突顯的是各自政治目的、文化與歷史的立場、觀點。執著或不可能驅散的權力幽魂,透過敘事裡的西太平洋戰場,展現了猙獰與自私的面貌。但書中也閃爍著信念與憂國感的光輝,還傳達了謀略與情報戰的敘事魅力:料敵機先、欺敵、將計就計、追蹤、誤判、逆轉等等。甚至邀請讀者一起鬥智──很可能一個錯誤的或自以為是的判斷,就可能賠上眾人乃至整個國家的命運。

就臺漫的題材來說,這部作品不只是軍武,在政治或者推理類型來說,都是相當少見的創作。以自身專業知識入畫,梁紹先可說是相當具代表性的例子。他過去的職業軍官經歷,以及對國際情勢、軍武科技發展的長期關注,都讓漫畫中的所有虛構情節、戰況的刻畫,擁有令人讚嘆的真實說服力(解放軍的戰情指揮部長這樣喔!?)。我們也得以看到,除了對於當下臺灣處境的擔憂,一位漫畫創作者對於知識材料與現實訊息的解析、化用,能推敲得多深刻,多有趣。前傳《星條旗下:燃燒的西太平洋起始篇》也值得合併閱讀。

我們還看見,漫畫家投入最大的心力做研究功課,最終也成了其他創作者的功課和收藏。


梁紹先作品《燃燒的西太平洋》。圖片提供/燎原出版

➤史實為體,虛構為用

戰爭題材或許是個比較極端的例子,畢竟有許多可能隨時失控──譬如《燃燒的西太平洋》的關鍵設定之一:無所不在的失控和控制(搶占主導權),或者各種欲望、立場互相傾軋、隨時翻轉的狀況。

然而,即使真實的歷史也未必是循著時間軸不分岔跑野馬的,更何況如今人們更容易懷疑,歷史材料也可能說謊,或者為特定的人或價值服務。但若從不同的角度思考,這是否正是敘事戲劇性的寶庫?

我常常在讀與寫時思考,歷史題材為什麼愈來愈常成為創作者的優先選擇?是因為經過一段漫長的時光距離,能更全面從容地理解?還是那些才幾十年便已太遙遠的人事物,反而有種類似異國的迷人情調?又或者是,那不得不消逝、失去的什麼,擾動了我們心底的缺憾?還是,我們在那些歷史材料中認出什麼,判斷絕對不該從記憶裡拋棄……

或許都是。同時我也感覺幸運,不論是小說或是漫畫,近年有愈來愈多「史實為體,虛構為用」的用心好作品陸續出版,從不同路徑,去思索那些「看不見並不代表不存在」的時代遺痕,曾經對於人們個人史的擾動。這些作品或幽默或嚴肅,不論是重新詮釋或蹈襲既定印象,它們觸及的,卻不約而同:發動戰爭、創造或毀棄歷史的是人;使用武器、被武器傷害和奪去所有的也是人。終究創作者希望完成的,仍是人的故事。


左萱作品《芭蕉的芽》以及阿獰作品《蕉兵戰時記》。兩部作品共有的「蕉」字,是指構成臺北高校校徽的蕉葉,象徵「勝利、正義、向上」。有幸在戰時「生徒兵」生涯中活下來的學生們,會在戰後同學會中自稱「蕉兵」,作為特殊的身分標記。圖片提供/丁名慶

人並不僅是時代或命運的被動棋子。我聯想到另外兩部以「人」或角色的自我覺醒作為主要關注,也做了大量扎實史料功課與講究呈現的臺漫作品:阿獰《蕉兵戰時記》和尚未完結的左萱《芭蕉的芽》。這兩部作品都是「臺北高校創校一百週年(2022)紀念作品」,臺北高校即臺灣總督府臺北高等學校,位於國立臺灣師範大學今址。兩部作品分別呈現不同時空下臺北高校學生的人生片段,《蕉兵戰時記》主要呈現個人面對戰爭時期的無力感與徬徨(其實當時的臺北都不能算是嚴格意義的直接戰場);《芭蕉的芽》則把時間往前推了十多年,著眼於1930年代高校生活的自由多彩,與追求文藝興趣的熱烈浪漫情懷。

在閱讀《蕉兵戰時記》時,我還想到一部相當特殊的日漫《cocoon繭》,可以一起看。許多作品中戰場主角或敘事觀點的男性面對的戰爭殘酷,不外乎死亡、傷殘或前途的毀滅;但對女性來說,殘酷有各種不同形式:肉體傷害,性的暴力,人際信任的動搖,或是對於「純潔」的信念挑戰等等。《cocoon繭》中出現的士兵(男性)全是模糊的白色影子──因為到了戰場上,男性就喪失了個體性;但纖細易感的女性面對的,卻是更加難以承受的世界。

《芭蕉的芽》的敘事主線始終放在「編出一本夢想中的文藝刊物」這樣浪漫的目標,充滿青春光輝,笑點層出不窮,並帶出那些身影一閃而逝的赫赫有名歷史人物彩蛋(教育家三澤糾、作家西川滿、張文環、呂赫若……)。表面上如常運作的校園,其實早已悄悄扭曲,幾乎每個人都必須經歷彼此或自我的審查、壓抑。

雖然這部作品的敘事時空距離戰爭降臨尚早(?),但我在閱讀時卻無法不後見之明地時感憂慮,那些充滿魅力的明朗有趣角色們,果真那麼遲鈍於終將到來的滿天火雨嗎?到時他們該怎麼辦?這似乎又連結回2025年我輩的無遠慮庸碌日常了嗎?但漫畫中那麼鮮烈的青春與自由,還是多少刺激著我反思:不論戰爭會不會來,我有沒有輕率蹉跎呢?

➤創作者的功課

要對歷史題材作品產生足夠的認同感,關鍵始終在「放對位置」──不該為了遷就劇情而刻意扭曲史實(再想辦法,多絞一些腦汁出來,讓兩邊都合理?),「大方向不出錯」(請自行玩味),還可以適當運用一些有趣的史實小細節,來突顯作品的背景時代,以及人物的性格特質。

有些對現代人來說可能有點奇怪的部分,反而很適合放進情節中。比方說《芭蕉的芽》開場時的「寮雨」(學生之間居高臨下對人灑尿的惡作劇),這類現代人覺得很怪異或骯髒的情節,反而很可以突出高校生放蕩不羈的個性。

漫畫的強項,是可以視覺化呈現,並由讀者自行決定暫留或前進的節奏──比影視化成本低、比文字更容易進入作品──但也因為如此,有時候會被讀者忽略其考證的強度之高。但所有的努力都不會白費,我知道有些優秀的創作者,他們極嚴謹地做了超級多研究,卻追求「不著痕跡」地呈現時代氛圍,認真的讀者反而會意外獲得近似解謎的樂趣,這讓我相當嚮往。

另一方面,不論是讀或寫歷史相關題材的作品,我自己會特別在意語言是不是能盡量還原當時的用法──這是我自己在進行創作,或日後與漫畫家合作時,比較會留意的地方。因為除了連續畫面,大家看漫畫時的視線移動就是跟著臺詞走的,好的臺詞相當重要。

藉由作品提供的各種設想,從真實材料中萃取驅動情節與人物行動的元素,是漫畫家,也是其他各類創作者的永恆挑戰。為了讓更多讀者在乎那些記憶與技藝,那麼等待著我們的真實未來,未必盡是如80年前晦澀暗沉的「未知」,而是可能種下某種新生的希望。至少我期待如此。


《漫射報+》
國家漫畫博物館自籌備期起,過去以《漫射報》為名出版主題刊物,共發刊6期,編輯視角各有不同。國家漫畫博物館於2023年底正式落腳臺中,收穫著珍貴的回饋與善意,現在《漫射報+》重回舞臺.ᐟ .ᐟ 記錄籌備過程的多彩回憶,並將研究調查成果與圖像視野,持續與大家共享。

 


本文轉載自國家漫畫博物館籌備處同意刊登,原標題與連結為「漫言堂》如果平行時空有漫天火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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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

2025-11-06 15:00
2025Openbook好書獎》閱讀,就是體驗;音樂,就是紀錄——閱讀大使阿爆的生命之書

2025年6月,阿爆(ABAO)帶著旗下的「那屋瓦」女孩們,登上非洲著名的「灌木之火音樂節」(MTN Bushfire Festival)舞台,在史瓦帝尼共和國的Malkerns,阿爆以排灣族語吟唱古謠,還將母語融合了電音、嘻哈、R&B等元素,強烈的節奏感加上結合排灣族藝術家磊勒丹視覺設計的舞台效果,在音樂節掀起高潮。

阿爆說:「這場演出在文化上簡直是無縫接軌,我們唱母語歌,台下觀眾可能不知道我們在唱什麼,可是卻跳得很享受,我們就像在主場,只是舞台下大部分是黑人。」灌木之火音樂節的主旨是「Bring Your Fire」(帶你的文化之火來),台灣的生活經驗、部落文化的養分、行旅世界的體驗,是一根根的柴火,在阿爆的音樂裡融合迸發迷人的火焰。她是創作者,也是透過音樂的閱讀者,真實情感的輸入與輸出,有如展現自我的生命之書。

➤圖像與表情皆是文字,透過音樂閱讀世界

過往排灣族記錄故事的方式是透過雕刻、圖像或是歌謠,並沒有確切的文字,阿爆指出,排灣語中「雕刻」和「文字」是用很相似的字根詞彙:vecik,所以雕刻如同文字,就是一種記錄方式。

血液裡圖像式看世界的方式,左右阿爆的閱讀行爲,她直覺地喜歡看圖像書、電子書,閱讀對她來說是對世界的體驗與觀察,她說:「我們去英國、日本表演,在將音樂輸出的過程中,可以看到那些觀眾的臉跟表情跟反應,我覺得那就是一種閱讀。」阿爆在這種形式的閱讀中,理解一地的想法與文化,開啟對世界的認識。音樂是火炬,帶著她體驗世界。

阿爆音樂養成始於家庭。母親是婚禮歌手,經常帶著她在台東、高雄之間奔波。對小女孩而言,這不僅是一場場婚宴演唱,更是一張張通往世界的車票,她說:「媽媽表演的場子曾遠到台北烏來,我們就大老遠北上。對我來說,因為音樂,可以去到好多地方。」媽媽喜歡鳳飛飛,也喜歡卡本特兄妹,音樂帶著她走訪陌生地方,觀看不同的人群。

音樂陪伴阿爆的生活,也陪伴她成長。當阿爆在台北念護校時,會和當時的同學Brandy晚上翻牆離開宿舍,只為了去市區的KTV高歌到天亮,之後再搭最早的公車回學校報到。音樂的火苗將她帶進台灣流行音樂圈,阿爆&Brandy的重唱組合,在2004年得到金曲獎最佳演唱組合獎。

➤一開始就是創作歌手

阿爆的職業歌唱生涯起點是華語女團時代,當時,唱片公司要求她們「必須是全創作女團」,她和Brandy被關在「伯爵山莊」,每週都要交出新的詞曲。她笑著說:「那時候不到20歲,就被規定每週要開會、交作品,很像交作業。」當時的她,對人生並沒有什麼體悟,所謂的創作都是在懵懂的狀態,而流行音樂是絢爛又看不透的舞台,上一秒才得大獎,下一秒就不知身在何方。

得到金曲獎的第二天,因為唱片公司倒閉,阿爆失業了。人生回到普通人的軌道,規律的上下班、準備考試,後來有機會到原住民族電視台工作,阿爆才密集的走訪各個部落,內心深處屬於母語音樂的火苗日益被召喚。

阿爆曾以「積極的隨波逐流」來解釋人生際遇,不同於現在很多原住民歌手是堅強的文化意識而創作母語歌,阿爆的第一張母語專輯《東排三聲代》,是為了完成外婆願望的產物。

阿爆的外婆是部落裡古謠的領唱者,當部落有婚禮或喜事時,外婆總會唱著古調給新人送祝福。當年因為外婆年事已高,擔心自己無法幫之後的晚輩們唱歌祝福,所以要求阿爆錄下這些祝福之歌,當作給晚輩的禮物。

《東排三聲代》結合了外婆、媽媽以及阿爆的歌聲,在一次又一次的錄音過程中,她在音樂裡找到一條回家的路。因為這張專輯,阿爆積極的跟母親、長輩學母語,也開始以母語創作。

➤音樂是生活紀錄也是感情陪伴  

創作之路也是母語學習之路,從最簡單的一、二、三開始,阿爆寫下了數字歌。創作也開啟了部落生活的觀察之窗,她寫下婦女們洗衣服時的閒聊,寫下好笑的片段,她說:「我對生活裡的可愛、小事特別敏感,覺得好笑或溫暖的片段,都想記下來。」音樂是生活紀錄,這些寫實的場景變成一首又一首的歌,成就《vavayan. 女人》專輯,在2017年獲得金曲獎最佳原住民語專輯獎。

然而她最在意的,是音樂要被聆聽、被使用,而非束之高閣。專輯裡的音樂成為小孩學排灣數字的教材,歌曲Izuwa是部落裡熱門的舞曲,可一起唱跳,甚至禮拜時的大家會一起高聲唱著「Thank you, thank you, malji malji masalu」。

阿爆說:「在這個可能每一秒都有人在發表新歌的年代,如果發出去沒有人聽,就會有點像自問自答的感覺。我覺得音樂要有交流,在這個時代特別不容易,如果你的音樂可以為某一個族群的人每天使用,是滿有成就感的事情。」

她堅信音樂要被使用、而且要有陪伴的功能。回望過往成長,爸爸開計程車的那段時間,廣播裡的音樂陪伴很長的時光,一捲捲卡帶陪伴整個家族,所聆聽的音樂作品其實都是成長的痕跡與紀錄。

➤閱讀是陪伴,也是學習

對阿爆來說,閱讀也是一種陪伴,是對人生各階段的叩問。她記得媽媽剛過世的時候,是蘇西.霍普金斯(Suzy Hopkins)的繪本《我離開之後:一個母親給女兒的人生指南, 以及那些來不及說的愛與牽掛》撐住了她,「我覺得這部繪本真的是救了我,它真的是一個很棒的書,這本書也會讓我很自然的想到一些旋律 。」阿爆說。

如同音樂創作是希望歌曲被聆聽、被使用,阿爆的閱讀類型也期待作品是可以陪伴自己,且有實用的知識並開啟新的體驗。書有時候像處方箋,指引生活或工作的方向,她指出《小,是我故意的》這本書所提到的小型公司所追求的價值,就對她創立「那屋瓦」音樂品牌很有啟發性。

「那屋瓦」少女隊的女孩們現在僅20多歲,阿爆希望她們能積極的體驗人生、閱讀這個世界,她說:「體驗很重要,一定要多去體驗,以後到她們可能30歲的時候她們就會知道怎麼選擇。」

她像大姊姊一樣帶領著「那屋瓦」的年輕夥伴踏上大大小小的舞台,參加各式各樣的活動。大姊的身份讓她對《長女病》這本書特別有感,她說:「就是一種責任感吧,尤其在排灣族,第一個看到太陽的男孩或女孩都有重要的任務。」以大姊的眼光來看當下新世代的人投入母語創作,阿爆語重心長的說:「我們畢竟是做音樂的,不管是做什麼語言,還是要把本業做好也就是說音樂品質要好、而且要把歌唱好。」

曾有廠商讚美阿爆:「我們喜歡你們,不是因為你們是原民音樂,而是你們就是你們。」對她來說,這是最好的肯定,音樂就是要好聽啊!音樂的柴火繼續燃燒,不管是作為創作者還是閱讀者,《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引領著阿爆走向更寬廣的世界,她用音樂記錄時代,也透過閱讀體驗世界,文化的火焰繼續燃燒,爆發更多的可能。

▇阿爆推薦書單總覽:

  • 《我離開之後:一個母親給女兒的人生指南, 以及那些來不及說的愛與牽掛》,蘇西.霍普金斯,三采文化。【內容簡介➤
  • 《小,是我故意的》,鮑.柏林罕,早安財經文化。【內容簡介➤
  • 《長女病》,張慧慈,游擊文化。【內容簡介➤
  • 《音樂使人自由》,坂本龍一,麥田。【內容簡介➤
  • 《我的名字》,葉雅庭,白象文化。【內容簡介➤
  • 《螺旋麵包的屁股是哪一邊》,祐彩,青林出版。【內容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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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麗如(文字與紀實影片工作者)
2025-11-06 12:00
從星盤讀鍾理和.射手座》觸見大地之心:出界的金星

滿州國,一個人們彷彿熟悉卻又極度陌生、籠罩著神秘面紗的國度,1932年誕生於中國東北,由溥儀擔任皇帝,以「五族協和」的「多民族國家」為建國目標,不過實質支配依然是日本人。那裡也有著許多傳奇的人物,如遊走國境界線的間諜川島芳子、謎樣歌姬李香蘭等。


左圖為川島芳子(維基),右圖為李香蘭(維基)

1930年代在「大東亞共榮圈」中屬於被殖民者的臺灣人,遭受差別待遇已是日常,因而參與拓殖目標、前往滿州的人數不少,他們行囊裡帶著的除了為了生存的不得不然,或者還有對於未知的期盼。

臺灣作家鍾理和便是其中一人。出生日本時代的他始終堅持以中文寫作,1938年隻身遠赴滿州,而後遷居北京,直至二戰結束才又返回臺灣。

他是日後揭開1950年代白色恐怖序幕的《光明報》事件中,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的兄弟。鍾理和的作品曾被李行導演改編電影《原鄉人》,也被歌手林生祥以音樂化為專輯《大地書房》;2004年,正值第十一屆臺灣總統選舉前夕,鍾理和小說中的一句「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更被時任中共總理溫家寶引為對臺講話內容,社會輿論一時沸騰。


鍾浩東(維基)與講述其事蹟的經典報導文學《幌馬車之歌》

鍾理和是誰?他為什麼會前往滿州?他的中國經驗是什麼?有哪些創作?今天跟著小偵探一起認識,跨語世代作家系列最後一篇⸺⸺得年46歲的鍾理和,走過什麼樣的人生故事。

➤日水射手,直到停擺的無盡追尋

鐘擺是永遠沒有停止的,因為更安全、更合理、更舒適的生活總是在現在的後邊。人類的靈魂便這樣永遠追求下去。等到他已捨棄了追求的慾望或者終止了他的追求,他便死去。於是鐘擺停擺。

⸺1957.05.07 鍾理和日記

鍾理和,1915年12月15日生於屏東縣高樹鄉廣興村,與同父異母的兄弟鍾和鳴(後改名為鍾浩東)、姑表兄弟邱連球就讀鹽埔公學校。高等科畢業後,因體檢之故,未能報考高雄中學,轉入私塾學習漢文,18歲的他隨著父親遷居高雄美濃,協助布莊、林業事務與「笠山農場」的經營。懷抱藝術之夢的鍾理和,雖然無法赴日學畫,不願困守一隅的他於紙筆方寸之間,編織文學的廣袤宇宙,陸續完成多部未發表作品。

瀰漫濃厚書卷氣質的大戶少爺鍾理和,備受關注與喜愛,他在農場結識農工鍾台妹並與之相戀,這段跨越階級的同姓之戀,在當時民風保守的傳統客家庄中,掀起了現今難以想像的巨大波瀾。為了心之所愛,也為了對抗不問個體意願的重重束縛,24歲的鍾理和決心奔赴遠方,他在「滿州自動車學校」取得駕駛執照後,返臺領著台妹私奔至中國瀋陽⸺當時的滿州國。1941年一家人遷居北平,直到二戰結束,才搭乘難民船返抵臺灣。


鍾理和(維基,鍾理和文教基金會提供)

打開鍾理和的星盤,我們首先會看見象徵靈魂意志與人生認同的太陽星座,落於火象星座射手,性格直率,自由奔放的熱情,行動力箭矢般地行疾如飛。太陽旁邊的水星,在占星學裡象徵著信息、溝通與學習的能量,則如希臘神話中的頭戴雙翼帽、手持雙蛇杖、並能隨意出入冥界的眾神信使赫爾墨斯(Hermes),行動機敏靈巧,思考狡黠。日水緊密合相於射手,吸附水星色彩的太陽,指向的是對於遠大高昂的理想,浩瀚無垠的精神探索特質。

除了小說、散文作品,鍾理和也留下能與它們相呼應的日記。在1942⸺1959年的日記中,鍾理和充分展現他自幼修習漢文的語言造詣,素筆描摹著「搖身一變的時代與搖身一變的人們」,尤其不論種族立場為何⸺日本人、中國人、美國人、甚或悲哀的白薯⸺臺灣人。

有趣的是,理應私密的「日記」內容,讀來卻與創作毫無二致,文字雖跳躍卻又暢快精煉,除了人物對話的大量出現,事件的氛圍烘托亦力透紙背。譬如他便透過日記記錄了二二八事件。返臺不久後為肺病所苦的鍾理和,於1947年1月進入臺大醫院,他隔著一堵牆,寫下了當時的所聞所歷,讀者跟隨著他的腳步彷彿電影運鏡,音聲栩栩:

終日槍聲頻起,像進入戰爭狀態,形勢是越來越緊張了。那高山看護說,她怕極了。她們的宿舍離開長官公署即隔一扇牆垣,槍彈好像一夥一夥的都由她們耳邊打過去。

他看見熾烈的火在鐵路邊燒起來,一群瘋人起落往來,抬東西搬行李,一件件東西都被拋往火裡,另一邊,不管是在車上車下,這裡那裡,人揪住人廝打,手如雨落著,血⸺⸺紅紅的血像泉水噴著流著。

⸺1947年2月28日-3月2日的鍾理和日記

如此筆法並非驟然出現。身為少數在戰前具有中國經驗的鍾理和,滿州國與北平時期即已有此書寫傾向。或由他人之顏照見諸己,或由我群面容折射內視,蟄伏人生地不熟的異國,對身分認同的深刻探尋,描述「與孫猴子相彷彿」的人間百態:大雜院生態、人性黑暗面、生活的意義與價值等,鍾理和鋒利如劍的思索與目光,透過小說與日記一覽無遺。

日水合相射手帶來的能量,除了毫無顧忌的心得評論,饒富哲思的無盡思索,綜觀記錄鍾理和所思所感的日記,我們可以發現數度進出療養院期間,他鍛鍊筆力未曾懈怠,靜觀局勢,閱讀書報,感思運命疾厄。時代、性別等差異都可能是書寫變因,鍾理和日記有如粗胚的狀態,可能也是作品題材的預寫與蒐集。原因無他,只因那些重要的事情,無法退讓的堅持。

➤出界的金星,不被認可的愛情,無言以對的時刻

我扳過她的面孔,她沉靜地望著我,那是兩穴黑沉沉的深池。昔日那快活的微笑已不在那裏了,只有更感人的靜美和過度的哀愁。痛苦已把她精巧地鑄造過了。

⸺〈 奔逃〉

無法退讓的堅持,我們亦可由鍾理和星盤中醒目的「出界」配置窺見端倪。

出界(Out of Bounds),是呼應天文觀測,古典占星學獨有的觀測技法之一,原應在太陽運行範圍⸺⸺南緯23度25分(S 23°25')至北緯23度25分(N 23°25')之間運行的行星,逸出常軌,落座範圍其外即為出界。行星出界在占星學裏意味著特立獨行的狀態,帶來的可能是敏感而極端的行為,也可能是無法想像的超凡表現。

鍾理和的星盤中出界行星有二:出界的水星象徵不受控制的思慮,落於魔羯的出界金星則象徵著他對於心之所向⸺生命中的愛與美,低調務實地追尋不渝,渴望一片新局。

為愛義無反顧,攜手私奔遠方,為鍾理和的人生投下劇變,命運之手卻沒有停止撥弄的意思,隨著多舛逆境一再打擊⸺⸺身體孱弱多病、家境窮困不振、一個孩子突然亡故、一個孩子因病殘疾,使得原本不相信命運的鍾理和,竟也開始自我懷疑


鍾理和與妹妹鍾台妹的合影,約攝於1940年。(維基,鍾理和文教基金會、游步廣提供)

婚戀是鍾理和作品的重要主題之一,登場於小說的「平妹」,原型即是在貧病交織的生活裏隻身扛起重擔的妻子鍾台妹,他們的性別分工迥異於當時社會,平妹是照顧家庭的一家之主,咬牙掙取生存物資,而「我」只能提壺熱茶慰勞田中勞動的妻子,練習操持家務。小說場景如現眼前,隱而未宣的罪疚、心疼、哀傷、不堪卻又無能為力的複雜情緒,沉甸甸地壓迫讀者的心:

日頭落山後不久,平妹很順利的掮著木頭由後門回來了,她的上衣沒有一塊乾燥,連下面的褲子也濕了大半截;滿頭滿臉冒著汗水,連頭髮也濕了;頭髮蓬亂異常,有些被汗水膏在臉上,看上去顯得凶狠慓悍。平妹看見我便咧開嘴巴,但那已不是笑,壓在肩上的木頭把它扭歪得不知像什麼。霎時我心中有股東西迫得我幾乎喊出來。但實際我只一言不發的把頭別開;我不忍看,也不敢問。

⸺〈 貧賤夫妻〉

➤創作是什麼?匍匐前行,終至土壤深處的大地之心

即使健康狀態起伏不定,為了分擔家計,鍾理和亦任職過鎮公所里幹事和代書助理。只是對於懷抱藝術之夢、認為「置生活於不顧也沒有關係」的他而言,瑣碎業務實為殘酷的靈魂拷問,在日記裡他不斷反思這些工作適不適合、值不值得,即使最終仍因體力不支而辭退。出界的金星除了象徵對於愛情的執著,我們也可以發現,創作之於他的意義超乎常人:

而今我只能在藝術裡,在創作裡找到我的工作與出路、人生與價值、平和與慰安。我的一切的不滿與滿足、悲哀與歡喜、怨恨與寬恕、愛與憎......一切的一切,在我都是驅我走近它的刺激與動機。甚且是糧。

⸺1945.10.25 鍾理和日記

因為鍾浩東的鼓勵,鍾理和對寫作產生興趣,終至無法放棄,寫作為他帶來心靈慰藉,也帶來無盡煩憂。不同於日記直白的批判風格,或在中國時期描摹人性的銳利筆觸,返鄉後融入農村生活的鍾理和,書寫主題始終圍繞著故鄉美濃,筆調溫潤而節制,隱藏的情緒凝鍊透徹。

鍾理和作品當時屢遭退稿,不見容於報刊,直至1956年才出現轉機⸺他以《笠山農場》取得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長篇小說第二獎,卻被農友與鄰居誤認為「得彩金」,鍾理和啼笑皆非,難免感到一絲寂涼,不只如此,因為該獎項的突然停辦,導致獲獎作品無法順利出版,就連原稿都得費一番功夫才能取回,各種窘況都讓他遇上了。

依然孜孜寫稿、態度嚴謹的鍾理和,在與文友通信中不諱言表示,無法接受僅獲名聲無相應的稿酬待遇,這對應了他甘願承擔的家庭責任,也對應了金星魔羯對於物質目標的重視,以及試圖於現實與理想之間取得穩定的努力。

如同不起眼的土元素,物質目標看似沾染人間煙火的「庸俗」形象,卻隱含了自我價值展現、珍視的情感、與維繫身心的關鍵。一旦失去,自不能擁有追求夢想的餘裕;若不得不向麵包低頭,卻又無法違背底心夢想。現實和理想的拉鋸,有無達到平衡甚或終止的可能?命運不總能如願,人們如何尋得出路?

關乎志業的永恆命題,時時考驗著鍾理和這一輩的省籍作家。面對國籍轉換,資源分配不均的社會局勢,失去話語權的他們,因為客籍作家的鍾肇政發起《文友通訊》,共感人生境遇,互評彼此作品,這份素樸的文學同人誌如同漆黑裡的一盞燈火,讓鍾理和發現其實「自己並不是孤軍奮鬥」,友群的溫暖如此真實,如同他在土壤深處感受的溫度:

用手把上面那層土爬開,裡面的土還保持著太陽的溫馨,這感覺令人舒暢,我彷彿已經觸到了大地的心。

⸺〈賞月〉

➤跨越語言的一代:冥王星的對望,魔羯的乍離之影

就在結識多名知心文友,文章陸續見刊,彷彿即將迎來春暖之際,1960年,46歲的鍾理和在寫稿途中肺病復發,咳血身亡,「連棺材都沒有,沒有親戚,沒有朋友... 是鎮公所捐給我們的白木棺材...」近二十年後,由文友發起、民間籌資設立的鍾理和紀念館在1983年開幕,鍾鐵民提及父親驟然離世的往事,眼眶泛紅,聞者無不哽咽鼻酸。

人生一程所求為何?有限的生命應當「浪費」於何處?如同星盤中出界的金星,一輩子坎坷的鍾理和未曾放棄心中摯愛,只是毅然堅決的行動背後,他其實也曾懷疑自己在面臨抉擇的當下,是否做了「正確」的決定?如同出生星盤中正負錯綜揉合的行星配置,光明身後必然存有的黑暗,好與壞,愛與恨都是雙生疊加的關係,雕琢人們生命的縱深。

地下充滿著各種聲音,你若能細心聆聽,你就可以發覺這些聲音和在別的季節裡的有點不同。他是那樣地熱情,柔軟而且狂亂。它裡面充滿了佔有的原始的極大的慾望,那執拗和急躁的程度,似乎立誓了不得到滿足便要永遠嘶叫下去。

⸺《笠山農場》

生於1914~1939年,同為冥王巨蟹世代的葉石濤、郭良蕙、呂赫若、聶華苓、陳秀喜、張秀亞與鍾理和等7位作家,生活在世界大戰勃發的劇變環境,或者越境、或者歸零,他們面對語言、文化、家國的重層考驗⸺不只國族邊境,也是內在之家,自我疆界的重新構築。或許心中傷感,感覺脆弱,他們仍奮力搏擊,蜷伏靜待透光黎明。

70年後,冥王星於2008年進入了巨蟹座的對宮摩羯座,在這段時間,政經、疫情、性別與父權結構等,看似亙久穩固的舊有秩序陸續崩塌裂解,直至2024年底落座水瓶,科技飛向未知宇宙,迎來飄忽詭譎的風象世代,人際界線、交流溝通和理解難題,成為數位時代的焦點。

鍾理和的110歲冥誕前夕,島嶼局勢依舊動盪不安,回望作家們生命裡那些無言以對的時刻,波濤駭浪或許也是孕育無比韌性的土壤。作家的筆既是他們存在的證明,矛盾情緒交疊織就的真實圖景,也為後世留下溫熱火光,讓我們在未曉航道裡繼續思索並且尋找,屬於自己和這塊土地,獨有的價值與意義。


鍾理和(維基,鍾理和文教基金會提供)


參考書目

  • 彭瑞金編,《鍾理和集》,前衛,1991。
  • 錢鴻鈞編,《臺灣文學兩鍾書》,草根,1998。
  • 鍾怡彥編,《鍾理和全集》第一冊~第八冊,高雄縣政府,2009。
  • 《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鍾理和》,臺灣文學館,2011。
  • 許雪姬,《離散與回歸:在滿洲的臺灣人(1905-1948)》,左岸文化,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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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05 1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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