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穿越三千年,融合考古謎團的台式奇幻:讀《風暴之子2 召喚曙光的少女》

過往閱讀奇幻文學時,腦海中浮現的總是歐洲中世紀的城堡、精靈與龍族的傳說。《風暴之子》為我們開啟全新的奇幻世界,讓讀者得以窺見3000年前的台灣——那個人類與自然萬物能夠彼此交談的神奇時代。在《風暴之子》這個系列的第2集,一位能夠召喚曙光的少女將引領我們穿越時空,重返這個專屬海洋之子的奇幻世界。

➤當考古遺跡甦醒為故事傳說

作家葛葉與國立臺灣史前文化博物館的跨界合作,賦予這部作品其他奇幻小說難以匹敵的史實底蘊:岩棺、甕棺、玉器,這些考古無法解答的謎團,就由作家藉由故事來回答。書中的盛血陶罐、發光祭岩、埋葬甕棺,全都源於真實的考古發現。卑南遺址、長光遺址等史前考古現場的珍貴文物,在作者筆下化為充滿靈性的故事元素。


卑南遺址發掘現場與石棺複製品。(圖源:維基

在考古學者眼中「用途不明」的石槽,到了小說裡可能是通往祖靈的祭壇,或是封印惡靈的器皿。原本沉默的出土文物,在作者靈動的筆觸下重獲生命力,成為推動扣人心弦情節的重要元素。葛葉以流暢的文字將學術的未知轉化為想像的能量,為史前台灣補上一個完整的文化靈魂。

➤命運的羽毛開啟冒險之旅

當少年阿帝斯撿起熊鷹羽毛插入腰帶的那一刻,命運的齒輪悄然轉動。這個12歲的部落男孩還不知道,手中的珍貴羽毛,將牽引他與祭司學徒嵐音踏上一段跨越恐懼與黑暗的神聖旅程。

在這個充滿危機的奇幻旅程中,古老的傳說開始甦醒。巨石河的轟鳴聲中藏著祖靈的低語,死亡谷的迷霧掩蓋著被遺忘的祕密,聖靈山的峰頂閃爍著神祕的光芒。這些地名不僅是故事的舞台,更是台灣大地深處文化記憶的具體呈現。

葛葉的文字細膩而富詩意,故事背景壯闊恢弘,人物刻劃的功力栩栩如生令人讚嘆。開篇從海風到熊鷹的視角轉換,猶如一部東海岸史前文明的紀錄片,讓讀者瞬間沉浸於3000年前的質樸熱情的大地。

接著,當北方部落全族突然失蹤,「無首者」在月色下遊蕩,惡靈肆意掠奪生命,太陽不再升起,長夜籠罩大地,危機四伏的世界,呼喚著英雄的出現。

作家描繪少年如何從平凡的部落男孩蛻變為守護島嶼的英雄,嵐音溫柔靈動,能以歌聲與溪流對話。而配角同樣生動,馬沙叔叔愛酒卻心思細膩。最後,阿帝斯與嵐音跟隨祖靈的呼喚,與敵對部落的同伴們化解舊日仇怨,攜手守護島嶼的曙光。

重要角色間的對話充滿幽默與生活感,既有天真活潑的原民況味,也蘊含長老與傳說交錯的豐碩遺產,讓奇幻冒險的氛圍不至過於嚴肅高深。讀者不僅能感受到角色的歡笑與恐懼,更能從真實還原3000年的生活情境,窺見史前先民如何狩獵、耕作、歌唱、祭祀,如何與島嶼土地與部落靈魂的深情對話,也讓這塊土地深埋的記憶重現。

➤原民傳說的魔法系統

最令人驚艷的是書中獨特的「自然對話」魔法系統。在原住民的世界觀中,山川河流、風雨雷電都擁有自己的靈性,人類可以透過特定的方式與它們溝通。葛葉將這個古老心法轉化為奇幻文學的魔法設定,既保持了文化的真實性,又增添了故事的奇幻魅力。

嵐音能夠與水交談,讓水珠在指尖舞蹈;祭司們能與火焰、岩石、風和樹進行對話。這些片段顯得既神幻又親切,既奇幻又真實,呈現萬物有靈、自然和諧的共處哲學。

這讓我想起動畫電影《魔法公主》,如同導演宮崎駿透過繩文時代的土偶面具,連結古老精神世界,葛葉也透過卑南文化的悠遠古物重現,讓沉默的考古文物重新獲得靈性與聲音,體會到「萬物皆有靈」的哲思。


《魔法公主》劇照。(圖源:吉卜力工作室

➤尋找被遺忘的原民智慧

在全球化浪潮下,本土文化的保存與傳承顯得格外重要。作者採用「時代回溯」的敘事策略,不只是對土地的深情探尋,更是對遺失文明的省思。透過阿帝斯這位海境部落少年的純真視角,我們重新審視現代文明進程中那些被AI科技遺忘的珍貴價值。

這部作品以奇幻小說的形式,讓年輕讀者重新認識台灣史前社會的豐富內涵,讓虛構的故事在當今環境危機日益嚴重的時代,帶來這樣的思考:人類是否還擁有守護土地與文化的純粹、聆聽土地聲音的能力、與自然和諧共處的領悟?

隨著劇情推進,童趣與笑語逐漸昇華為友情、信任、和解,直到最終面對關乎部落存亡的戰爭。讀者能隨之體會從純真走向成熟的成長歷程,既符合青少年讀者的心理期待,也能喚起成年人對美好年代的懷念。答案或許就藏在那些被時光塵封的古老記憶裡,等待著被我們重新發現與理解。

➤成長與傳承並行

閱讀這部小說,如同閱讀我們腳下這塊島嶼深埋千年的記憶。作者從台灣出土的器物與遺址出發,將考古學的未知轉化為文學的想像力,讓我們理解「土地記憶」如何透過文學重新甦醒。

正如故事所傳達的核心信念:「3000年前,太陽不再升起;唯有勇氣與友情,能守護這座島嶼。」同時,這部小說也是送給每個人踏出英雄旅程的祝福,從既陌生又熟悉的冒險旅程,體驗台灣版《魔戒》的氛圍驚喜,讓台灣土地的奧妙,在故事裡重新甦醒,並在書中找到心靈的共鳴。

當你翻開書頁,跟隨阿帝斯和嵐音踏上冒險旅程時,你也同時踏上了一場文化尋根之旅。當你跟隨他們的腳步走過風暴,你會發現這不只是他們的探險,也是我們所有人共同擁有的島嶼記憶。

在這趟旅程中,我們學會穿越恐懼,迎向曙光——這正是每個時代的人們都需要的勇氣與希望。最動人的故事往往就在我們身邊,最深刻的哲思往往藏在我們的文化根源中。讓我們一起翻開這本書,聆聽來自3000年前的土地呼喚吧!

風暴之子2:召喚曙光的少女

作者:葛葉
插畫:Nofi
出版:蓋亞出版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葛葉

小小小作者一枚。喜愛高馬尾。

作品《風暴之子》入圍第六屆臺灣歷史小說獎決選、入選文化部中小學生讀物選介「精選之星」特別推薦書,並獲臺北市立圖書館「好書大家讀」得獎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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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宋怡慧(作家、新北市立丹鳳高中圖書館主任 )
2025-10-14 16:50
書評》愛情,又是愛情!拿到學位前,先來一場《地獄修業旅行》

她想要教授的推薦信,那張能為她打開每一扇門的黃金入場券,她希望自己無論在哪裡都是萬中選一。因此愛麗絲必須下地獄,而且今天就要去。

「在地獄死掉是不會轉世的。以形上學來說,地獄是靈界,我們在這裡都是靈魂,所以如果在地獄死亡,解體的不只是肉體,還有靈魂。」她拍拍胸脯,說道:「這一切都會消散,如果死在這裡就完了,等於是自我完全毀滅。」

—匡靈秀,《地獄修業旅行》

➤A版閱讀:狗血學術圈愛情輕喜劇

平常喜歡在Threads看新進助理教授求生指南等倫理劇場的學術勞工們有福了!匡靈秀新作《地獄修業旅行》幫我們校準場景:劍橋大學分析魔法學系,聲望頗高的格萊姆斯教授,意外工傷往生(實則被長期過勞的學生愛麗絲不小心給炸死)。倒霉鬼愛麗絲為順利畢業找教職,索性豁出去在研究室留下字條,潛行地府,旨在將指導教授帶回。

來看看主角愛麗絲的人物設定。她身上有格萊姆斯教授刻下的永久版五芒星陣,博聞強記乃至對忘川免疫,等同行走的百科全書。極佳記憶能力,就連日常生活瑣碎的糗事也鉅細靡遺,讓她活得心驚膽顫,時時保持戒備森嚴的狀態。明明是教授的實驗對象,卻自我檢討起性格易焦慮,且魔法刺青如同榮耀勳章,可證明她是格萊姆斯教授最偏愛的學生。

讀到這裡,曾當過研究生的應該心有戚戚。學長姐學弟妹竊竊私語著指導教授最喜歡誰,為何meeting總是一帆風順,以及日夜檢討自己有沒有在教授面前丟臉。等到熬過學生時期,瑟瑟發抖走進教室講堂,開始備課教書寫計畫找產學合作協助社區營造,易地處之終於恍然大悟,當年指導教授根本是泥菩薩過江,一方面拿紅筆批改學生期末報告,大刀闊斧的刪減提出修改意見,一方面熬夜趕著已經遲交的研討會論文稿,以及每年年底的國科會大型徵文比賽。

學生時期有大把時間磨文字找資料,甚至每本書都包上書套,讀書前淨手焚香灑掃家屋,現在慌慌張張在各種零散時間如等捷運、排便當的空檔,用手機備忘錄記下靈光乍現的論點。

《地獄修業旅行》有著大女主人設的標準配備——女性不能戀愛腦,得事事以工作優先。男主彼得,天才學生,擁有對悖論的直覺與對幾何的手感,能把地獄想像成雙曲空間,無時無刻不將日常生活複雜化,致命缺點是罹患克隆氏症,研究節奏常被病痛打亂。

兩人讀書期間彼此是競爭關係,有了共同找回指導教授的目標,在地獄中逐漸升溫。在織女給的囚徒困境難題中,愛麗絲忍不住想起讀書時期她在信箱裡留給彼得一張紙條,彼得卻沒有回應,且想起彼得寫的筆記,誤會他要拿她的靈魂交換格萊姆斯教授的靈魂,因而背叛原先與彼得假裝相愛並從織女手中拿走紅蘋果的約定,選擇青蘋果一人獨活路線,差點害死彼得。

直到後來與彼得攤牌,才知道他的交換指向自己,目標是讓她能活著離開——體制教會你如何宮鬥,進此門者皆是萬里挑一,師兄師妹皆有可能成為你未來求職生涯的競爭對手,信任談何容易。如今入了地獄,傲嬌深情男主打破學術競技場無真愛的魔咒,此處應有江蕙的〈家後〉當背景音樂:「阮的一生獻乎恁兜,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等待返去的時袸若到,你著讓我先走,因為我會嘸甘~看你~為我目屎流~~」


文藝復興藝術家波提切利描繪神曲中的地獄

➤B面閱讀:學術黑話看好看滿記筆記

扣掉爛俗的部分,喜歡掉書袋的學術象牙塔工蟻們,《地獄修業旅行》提供絢爛繁複的互文性迷宮,保證一路尖叫到底。以一整座文史哲經典圖書館為隱喻,從希臘冥府神話、但丁神曲地獄、印度教與佛教傳說的冥界官僚、尼采以及畢達哥拉斯的永恆輪迴,最後連分析哲學式的悖論操作,皆被納入這本龐大的敘事裝置裡。

有誰沒聽過奧菲斯為了歐律狄刻下冥界的淒慘愛情故事?他以音樂說服神祇讓妻子死而復生,條件是上岸前不可回頭,他耐不住回望,愛人遂墮回地獄。再看看但丁,讓維吉爾領路,貝阿特麗切在天際接手,愛情被昇華為道德,旅人以認知之階通往至善之光。《地獄修業旅行》將領路者從詩人變成同門,神祇從天使變成閻王,懲罰從神義論轉為制度批判,借用但丁的地獄概念,卻把每層罪名重新配對給現代學院的諸多病灶,將地獄視為「準備靈魂轉世」的場所。它挪用奧菲斯的「為愛回頭反倒痛失所愛」,改寫成「為愛犧牲自我違背初衷」。

希臘式的「回望」轉化為學術經常發生的「誤讀」,愛麗絲錯讀筆記導致對彼得的信任崩壞,發現真相之後,彌補錯誤,結局以一個真正的悖論「雙面真理」,要求用格萊姆斯教授的靈魂換回彼得的靈魂和他們所失去的陽壽。


奧菲斯哀悼歐律狄刻之死(Orpheus Mourning the Death of Eurydice, 1814 painting by Ary Scheffer./圖源:wikipedia)

說到指導教授格萊姆斯這個傢伙,簡直是再邪惡不過的學術反派,手握大把資源,表面上要求學生將「心靈生活」奉為金科玉律,張口就是「學習是我們所能做的最神聖的事情」、「精神生活就是一切,其他肉體方面的都是墮落、汙穢」,要求愛麗絲必須讓「真相吞噬自己」,達到超脫世俗慾望的「知識充盈的禪境」。實際上愛麗絲被自己身體困住,長期處於「失落,不滿足也不令人滿意」的狀態,無法達到平靜的沉思,導致身體與精神徹底脫鉤,使她如「一個蒼白、縹緲的陰影,一個不具有軀殼的意識」般運作,自責沒達到老師要求。

但格萊姆斯真正的面貌卻是剽竊學生研究成果,對誤入學術叢林的孩子們玩起PUA。他權勢騷擾女學生,對外高談教育理想,對內建立一套語言支配術。(天啊這不就是學術圈最常聽到的傳說,誰在碩班不曾聽過某某某人碩士論文被指導教授拿來升等,或者實驗全是學弟做的卻得因為學長的畢業門檻必須讓他掛第一作者)。格萊姆斯為一己私利把愛麗絲當成實驗對象,或抓住彼得生病這個弱點,一位倫理失格的老師,卻貴為學界泰斗。

地獄八殿是各自獨立的照妖鏡:傲慢殿是大學圖書館堆滿書的辦公室,充斥著自己論文被引用而排斥他人的學者、炫耀學位、散播八卦、將自己升格為圖書管理員之人。慾望殿是充滿黴菌和微弱光線的骯髒走廊,學生活動中心,個體沉溺於單一、重複的活動,把禁慾磨成上癮。貪婪殿把資源戰搬到沙灘,製造木棍和箭矢,證明自己研究能量,為「一塊該死的粉筆」互相廝殺。憤怒殿裡是一群毫無反擊之力的學術受害者,有靈魂在沼澤掙扎、將怒火吞噬入腹,自我窒息;施暴殿則像無止盡的潘洛斯階梯,「在曾經充滿希望的假設上投入大量時間和心力,最終都只是徒勞無功。」殘酷與暴政殿是散落失敗的論文手稿荒地,滿是以被動語態撰寫的辯白。第八殿則把承諾拆解成無窮盡的修訂意見,懲罰是永遠無法通過的「學術論文答辯」。

回到在劍橋大學讀書時期,分析魔法學以粉筆為工具——由數百萬年前死亡的古代海洋生物殘骸壓縮而成的白色物質,被賦予神祕的「活死人能量」,承載一代代鴻儒書寫、演算與推理之傳統。粉筆象徵知識累積、象徵學術訓練、象徵對過往經典的依附。然而當愛麗絲踏入地獄,粉筆失靈。是否魔法學系努力構築的方法與工具,在特定語境裡終將失效?

伊莉莎珮告訴愛麗絲必須以自身的血液或生命力去滋養粉筆,五芒星陣的光芒才能在沙塵翻湧的地獄中維持片刻效力。這像極研究者日常,若沒流血流汗做田調,理論在現實世界往往形同虛設。加上博士生長時間深耕研究,現實感缺失,困守於理論框架的研究者,卻忽略知識得以存活背後的現實成本——熬夜、過勞、疾病、焦慮與精神坍塌,學術成就往往建立在無形的自我犧牲。寫到這裡,不禁老淚縱橫,多少人在學術這條路上放棄愛情,又或者說,究竟是在學術地獄的盡頭找到真愛,還是因為找不到真愛才墮入學術地獄?

愛麗絲在旅途中,意識到自己在憤怒、殘酷、施暴與暴政的殿堂裡徒勞無功。與織女的對話成了轉折:織女作為守護久別戀人重逢的女神,卻孤獨地在欲望與貪婪的交界徘徊,因為凡間愛人早已投向忘川。她警告愛麗絲:「神明嫁給凡人從來都不是明智的選擇,雙方必須對時間有共同理解。」這句話反倒成了地獄之戀的註腳——當愛麗絲目睹他人的記憶被忘川剝落,她終於領悟榮耀與掌聲都是夢幻泡影,於是緊緊抓住彼得的記憶:

他垂下的頭髮、那雙棕色大眼、那慵懶又胸有成竹的笑容。她想起他的駝背、他亂糟糟的頭髮、他轉粉筆的樣子、手邊沒東西可以撥弄時他捏著手腕的模樣、他的笑聲、他如同劈哩啪啦的電流般爆炸的想法。她將這種種回憶收進一個小盒子裡鎖上,並擺在腦海的前景中,彷彿她能憑藉純粹的意志力讓盒子留在原處,請留給我彼得,就讓我變成彼得的遺址吧,假如我除此之外就只是行走在這片沙漠上的一具空殼,是跳針的唱片,只會不斷重播同一段回憶,那也沒關係的。

—匡靈秀,《地獄修業旅行》

小說最終的救贖,是跳脫地獄邏輯的思維。愛麗絲推掉格萊姆斯在地獄中追求永恆研究的誘惑,也拒絕在地獄中建立新世界、等待毀滅的提議。因為彼得勇敢為愛犧牲,讓愛麗絲選擇放棄黃金入場券,回到充滿缺憾的人間,盼望與戀人在河邊踢水吃麵包。愛麗絲在格萊姆斯的咒罵中,畫出完美又穩定的圓圈,完成試煉。

登上階梯時,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輕,並領悟到根本不需要階梯,「她的腳步從未感覺如此踏實篤定,她完全不擔心自己會迷路,一旦爬上去之後,就得丟掉梯子,維根斯坦曾如此寫道,然後你就能以正確的方式看清世界了。」梯子成為體制的隱喻,平常借助它,但關鍵時刻必須棄置它。愛麗絲的「地獄修業旅行」於此完成:原來生活如此美好,「愛麗絲往上爬,彼得緊跟在後。他倆一同爬出,更再度看見了群星。」

小說最後不忘附上三張地獄圖以供比較。愛麗絲傾向於將地獄視為線性的懲罰系統,每一殿依次推進,像是道德與秩序的階梯式審判。彼得則透過幾何學把之理解為「甜甜圈肛門」般的雙曲空間,內部無限、邊界有限,曲線卻會在觀看者眼中化作直線。最終,伊莉莎佩證實彼得的推測:地獄其實是被忘川圍繞的投影平面,在這樣的結構裡,線性邏輯、道德準則乃至學院裡習以為常的認知方式,都徹底失去效力。

這一收尾,維持全書一貫的哲學修辭——所有論文都必須有回顧與總結,就算是一本描寫博士生地獄修業的小說,也得以圖像、模型和理論化的結語收束。地獄是論文的章節架構:引言是進入地獄的開端與問題意識,文獻回顧是地獄的迴廊,方法論是粉筆與血的契約,而結論肯定得化繁為簡,以圖像將一切矛盾收攏為可供比較的形式。

行筆至此,AB版本你喜歡哪種詮釋?無論如何,反正我是嗑到了。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地獄修業旅行
Katabasis

作者:匡靈秀(R.F. Kuang)
譯者:楊睿珊, 楊詠翔
出版:臉譜
定價:63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匡靈秀R.F. Kuang

出生於中國廣東,4歲時隨家人移民美國,22歲就讀於喬治城大學期間,即以《罌粟戰爭》(The Poppy War,暫譯)震撼奇幻文壇,售出近20種外語及電視劇改編版權,並入圍星雲獎、世界奇幻獎、英倫奇幻獎、軌跡獎等類型獎項。

經過出道作的練筆,她以更獨當一面的風範寫下《巴別塔學院》,結合歷史與奇幻、探討語言和翻譯的力量、批判帝國和殖民霸權,出版當週空降英美兩國暢銷書排行榜,在讀者社群廣受好評,亦持續受到星雲獎等奇幻文類指標獎項的提名肯定。

隔年推出的《黃色臉孔》跨離奇幻類型,是一部以出版業界為背景的驚悚諷刺小說,同樣創下暢銷佳績,也在全球最大的閱讀社群Goodreads網站拿下讀者票選「年度最佳小說」的冠軍。

最新作品《地獄修業旅行》可謂結合了先前兩部獨立作的特色,既有暗黑學院風格的奇幻設定,也充滿針對現實中學術環境的獨到觀察與銳利諷喻。

她目前於耶魯大學的東亞語文系攻讀博士,專門研究當代漢語文學、離散主題與華美文學,同時也持續創作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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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資婷(國立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
2025-10-14 12:00
愛與傷的總和》站在兒時的創傷前:作家曾稔育、醫師吳佳璇談親職化兒童與缺席的親情

小學一年級,曾稔育被交代要顧好媽媽的手工藝店。

媽媽有時外出教課,店內臨時無人。初次顧店的他沒有特權,同樣要記住店內每樣東西售價多少,行銷守則第一條:要主動跟客人說明價格。於是他極其努力地向來客講解每個物件的價錢,然而積極推銷的行為最終卻惹怒客人:「你很窮嗎?為什麼一直要跟我說這些多少錢?」

這是《歉木林》最初的起點。比起缺席的親屬,作者曾稔育提早洞見這世界的真實規則,因為印象深刻且衝擊力強,直到高中他都不太容易信任別人。母親離婚後,幼年的他屢屢遭到阿姨的提醒:母親撐起單親家庭是非常辛苦的事,所以他跟弟弟必須體貼,要幫忙媽媽分擔。然而,曾稔育主動分擔的初次經驗,卻是遭到客人的貧窮羞辱。

那一日,當阿姨回來幫媽媽顧店,發現曾稔育與客人爭執時,她狠狠打了曾稔育一巴掌。

「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創傷,讓我意識到服膺於原先講好的規則中,也未必能得到預期的回報。」曾稔育回憶自己為什麼當時會激動地與客人爭執不下:「某一方面是單親家庭從小到大,會承受很多負面的標籤,其中一個是會非常害怕別人發現你家很窮。正因為貧窮,所以我必須去多做一些其他小孩不用去做的事情。」

後來,取得東海大學社會學碩士的曾稔育,學到了新的框架重新理解這個創痛:「我忽然有辦法稍微同理為什麼客人會跟我起爭執、我阿姨會賞我一巴掌……每個人的選擇在那個當下或許都有自己的脈絡。」

講到這裡,吳佳璇醫師笑著接話,反而替稔育說話:「就算你對他兇也不會怎麼樣啊,這只是一種溝通的選擇跟方法。」

吳佳璇醫師表示,一個7、8歲的小朋友,很理所當然地不會理解到大人怎麼突然露出這一面。像曾稔育這一類當今社會容易使用「高敏感」詞彙來定義的人格類型,會花很多時間去思考整件事「為什麼發生?」。有些人則是天生鈍感,比較極端的例子是有亞斯伯格傾向的人,他會非常執著於「我就是要這麼做」,不管外界是否血流成河,那都是別人的事情,跟自己無關。

她談起這些分類,並不是為了分高低,而是要提醒大家東西方的文化差異:「我們依然處在一個比較重視家庭倫理的系統之中。所以我們會有《長女病》這一類的書寫,這對很多人來說都是無解的苦痛。」

➤什麼樣的環境容易造成親職化兒童

對談的兩人都與玉里有深刻的淵源,但玉里對他們來說,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命意義。

吳佳璇談起就精神科醫師而言,她眼中的玉里:「玉里榮民醫院跟玉里醫院現在叫做衛福部玉里醫院,以前叫做玉里養護所,他們以前是沒有醫生的,都要靠玉里榮院的醫生去支援。有時候我在西部,很容易聽到家人會威脅病人說:你不乖,我就把你送去玉里……玉里那兩家醫院的醫師,在全盛時期的時候差不多一半都是我的朋友。」

對出生於這座山城的曾稔育而言,高中以前,他一直待在玉里就學。在國中之前,每班都能找到一兩位具有特殊家庭的人。曾稔育分享當時一位同班同學身處的困境:媽媽有嚴重的精神病,爸爸則是六、七十歲的老榮民。家中經濟狀況非常不好,同學的哥哥會幫忙去菜市場擺攤,但擺攤的地段不好、菜也賣相不佳,生意始終沒有起色。而那些菜沒賣完,怕浪費,他們隔天就繼續賣,一切都變成了惡性循環。由於必須花大量時間顧攤賺錢,就無法穩定顧好課業,除了課業,其他地方也多少有無法完善之處,譬如衣著上的整潔。

當親職化兒童們逐漸活成親職化少年少女,當他們進入更複雜的微型社會(學校),衣著的異味也成為顯眼的戰場:「後來,我很多同學都會去霸凌他,分組的時候不跟他同一組……我可以理解這件事,因為我也是單親家庭出身的。但是,我也不敢跟他有多加接觸。今天想來,對這件事情,我會認為是自己做得不好。」

難道缺乏來自家庭的愛,生命就注定只能走向匱乏?又或者我們該如何定義家庭應該具備什麼?甫榮獲第63屆十大傑出青年的文國士或許能給大家不一樣的方向。吳佳璇醫師指出,文國士也是由阿媽帶大,並且需搭乘長途火車,固定回玉里探視治病的父親,但他並沒有活成我們以為的,缺乏愛的兒童長大的模樣。

歷經過與各式各樣的個案交談以後,吳佳璇醫師自己本身也鬆動了對「家庭」這件事情的定義:「我現在覺得,所謂的家庭,就是一群一起共同生活的人,這些人各司其職,就叫一個好家庭。我們現在會看到很多親子關係不睦,就算父母跟孩子天天打電話,其實親子之間也未必是一個快樂的關係。」

➤書寫的癒合作用

《歉木林》中大量的家庭書寫,對曾稔育來說究竟是一種必要的整理,還是芒刺在背的詛咒?

「在台灣文學裡面,散文始終有一個特質是:我若寫我打了一個人,大家就會認定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但如果是放在小說,就會是虛構。因此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最擔心的是我媽看了以後會認真覺得,我眼中的她是個很糟糕的母親……」曾稔育說,他後來大量運用社會學常提到的「同理」與「延遲價值判斷」,讓自己盡可能去理解他人的思維邏輯,保持對事件的描寫警惕。

而在寫完整本《歉木林》後,最意外的是,他與媽媽的感情變好了。

「我媽超認真看,我每次回去,都可以看到床頭放我那本書,裡面的書籤是有在往後移動的。」由於散文詳盡留下了他思考的模式,媽媽發現曾稔育的感情跟思維遠比自己以為的,還要來得複雜。這件事鬆動了母子間的關係。

吳佳璇醫師認為寫作之於創傷,是一件值得鼓勵的事。心理治療或是書寫的原理類似,都是在對腦內進行經驗的重塑。作為精神科醫師,她舉例許多病人的症狀就是失眠。如果這時候單純只開失眠藥給他,可能無法幫助病人解決問題——在協助對方釐清為什麼失眠,為什麼深夜不敢睡覺時,也要令對方重新思考經驗的意義。吳佳璇醫師舉例:

「某個個案不敢睡覺,因為小時候他們會偷聽媽媽有沒有遇到危險,有遇到要去救媽媽。慢慢回溯過往經驗會發現:他小時候可能就是『親職化兒童』——他小時候要代替媽媽做很多事。接下來,這個個案自己會意識到:為什麼我的失眠總是不會好、為什麼會得身心症⋯⋯最重要的是知道,正因為我具有這些過去,所以現在會有這些症狀也『完全不奇怪』。」

➤當我們關注他者的創傷

在梳理書寫自身創傷的問題後,講座結束前讀者發問:寫作者有沒有可能去處理「與自己無關的創傷」呢?譬如處理白恐議題,畢竟當代的年輕寫作者幾乎不可能「經驗」那樣的歷史。

曾稔育首先回應道.重要的是,「你要怎麼樣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跟這個議題是靠近的?這或許需要很大量的田野。如果寫的是散文,沒有相關經驗確實會產生倫理問題。若是非散文的話,注意書寫的過程當中,是不是有足夠的資料,能符合現實中他們(受到創傷的人)所需要的關懷,會是最重要的事。」

對此問題,吳佳璇醫師也幽默以對:「有些人也會質疑男性婦產科醫師沒有生小孩的經驗,能幫女性接生小孩嗎?我自己遇到一些個案也會問我有生過小孩嗎?不然怎麼會懂他的家庭難題?我自己覺得,沒生過小孩,絕對是可以培養起自己的專業,成為一名小兒科醫生的。我認為這之間的邏輯,是有共通之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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