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大家經常忽略,易懂的語言有其極限——專訪芥川獎得主九段理江《東京都同情塔》

「沒有人發問,卻自作聰明地逐一解說,這種男性說教態度正是AI討人厭的地方。擺出一副得體的形象賣弄學問,只是為了掩飾它其實是個無可救藥的大文盲吧⋯⋯它對於人類在掌握『歧視』一詞的過程中,經歷了怎樣的痛苦絲毫不感興趣。AI無法擁有好奇心。它沒有『想要知道』的欲望。」

——九段理江《東京都同情塔》

2024年芥川獎得主九段理江這趟來到台北,目標是盡可能多吃幾家豆花。

雖然日本也有豆花店,但她在出發前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吃到各式各樣的豆花才行。為國際書展而來台的行程,前三天她就跑了6家豆花店。「不過,雖然我很喜歡豆花,這次最讓我感動的還是小籠包。」

為什麼呢?隨口一問,原以為她會分享一些關於台灣美食的官方印象,想不到她這樣回答:

「自由活動那天我去了一間餐廳,想吃小籠包,但也很想吃牛肉麵。怕一個人吃不完,猶豫之後還是兩樣都點了,想不到最後竟然全部吃光。」

「在日本,大家習慣點一份小籠包一群人分著吃。所以,我以前並不知道自己體內原來有著那麼大的欲望。一邊吃、一邊想著,也許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欲望,以及覺察。專訪前一天,九段理江在國際書展和作家盛浩偉對談,提到這是自己第一次來台灣,「原因是我一直有著來台灣定居的夢想,所以就覺得不用先來也沒關係。」如今,芥川獎得獎作《東京都同情塔》在台出版,讓她有了拜訪台北的機會,對她來說也算遂了一點心願。

然而,這部作品帶著她去的地方,並不全都是她想去的地方。

➤Unbuilt / Building

「我被強暴過。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推倒了高中生的我的身體,強暴了我。⋯⋯但強暴她的男人和聽她陳述的人都認定那『不是強暴』。他們舉證『不是強暴』的理由是,施以強暴的男人是少女的男友,是少女喜歡的對象,而且是少女主動邀請男人到家裡。少女沒有足夠的詞彙將喜歡的男人對她做出的行為描述成被世人認同的強暴,因此被認定為沒有被強暴。」

啟發《東京都同情塔》最深的,是知名建築師Zaha Hadid的作品。

說是作品,卻又並不精準:Zaha Hadid素來以「未建成作品」(Unbuilt Building)著稱,留下許多因建築難度或成本太高而未能實踐、只有設計圖卻在建築界留下深遠影響的「建築」。

對建築一竅不通的九段,在某次與編輯的聚餐上聽到Zaha Hadid的事蹟。

「我覺得,未建成建築和『小說』有許多共同之處:同樣是只存在於紙面上、同樣沒有實際建造出任何東西,但是卻能夠改變人們的想法。」

她決定寫一本將建築和語言結合在一起的小說。

語言究竟在人們心中建築了什麼?小說中,和書名同名的建築物「東京都同情塔」其實是一座監獄。在故事裡,社會學家認為「監獄」、「罪犯」這樣的詞帶有歧視,提議建造一座帶來改變的建築物。被關在同情塔中的罪犯不叫作罪犯,叫做「Homo miserabilis」(不幸之人);住在這座建築物裡的不幸之人不會遭受「刑罰」,而會「過著舒適的生活」。

故事主角牧名紗羅,正是一名在同情塔建造提案通過後,參與設計競圖的建築師。然而,牧名沙羅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

當建造發生時,縫隙隨之出現——監獄不再是監獄,罪犯不再是罪犯,當我們為了建造語言,而使得語言和現實之間的關係越來越曲折,詞彙的意義究竟是更精準了,還是更失真了?反過來說,無法用詞彙精準指稱的事物,就不是現實嗎?

最先出現在九段腦中的,是這座虛構之塔的視覺形象:由Zaha Hadid所設計、已贏得全球競圖但尚未建成的深圳灣超級總部基地C塔(Tower C)。這棟包含辦公室、酒店、餐廳等多功能空間的雙塔的預覽圖,是九段心中同情塔的模樣:雄偉、前衛、所需一應俱全。然而,她一開始並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完成構想如此宏大的小說。

「一開始想到的名稱是『東京都共感塔』,但總覺得這個名字有哪裡不對。」她說,「後來,自己一個人在被窩裡認真想了一個小時,忽然,『東京都同情塔』這個名字出現在腦海裡。」

這個名字一出現,她就知道對了。「Tou-Kyou-To-Dou-Jyou-Tou(東京都同情塔的日語發音),母音全部都是O!唸起來的韻律就是OOOOOO——」

欲望,以及覺察。「因為想到這麼棒的名字,所以我一定要完成這部小說。」為了讓全世界都讀到這個名字,九段正式開始了這座塔的建造。

➤大家經常忽略,易懂的語言有其極限

「在此,我得先提醒那些不熟悉我的讀者。上述兩篇文章曾被批評為助長對日本人的歧視,此後,我馬克斯.克萊恩就被世人貼上了『種族主義者』的標籤。⋯⋯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世界的規則手冊就像死亡筆記本的第一頁,多了一句『讓別人不爽的人都去死』這行字。但無庸置疑,最讓我不爽的,正是那些批評我缺乏善良品性的垃圾讀者他媽的狹隘心胸。」

小說這樣形容主角牧名紗羅:「只做自己喜歡的事,想著數學、物理、建築,不知不覺就成了健康、未婚的三十七歲女強人。」

寫作時,九段研讀了許多Zaha Hadid的專訪。不知不覺,她的形象影響了主角的塑造,「強大,有一點權力,但還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這樣的設定,讓參與「同情塔」的競圖這件事情,足以左右主角往後的人生。為了自己不可見的未來,即使對同情塔的概念心存疑慮,牧名沙羅仍舊決定動筆。

故事中,牧名沙羅與一位年輕男性過從甚密。九段幽默地以「媽媽活」這個詞來描述兩人的關係。「構思這段關係時,我想到的是《塔爾》(TÁR)這部電影。電影裡的主角利用自己的權力來掌控別人,但同時,行使這份權力本身,也成為她的脆弱之處,她的弱點。」

曾被(語言的)權力所傷、逐步成為握有權力之人,最後變相被權力的得失所宰制。

「我想描繪的是,一個人獲得超乎想像的權力之後會產生什麼悲劇,藉此來呈現人的不完整性。」而權力是幽微的,恰如語言是幽微的。藉角色之口,作家呈現了各式各樣「不政治正確」的話語,但這些「不正確」的發言都試著指出語言與現實之間的灰色地帶,例如自詡為三流記者的馬克斯:

「我由衷珍愛她們如黃金般光亮絲滑的肌膚。自從與日本女子交歡後,我便發現自己只能藉著她們的形象來自慰,這真是個嚴重的問題。我會妄想全裸的日本女子雙手按住我的頭,以帶著濃重母音的日本腔英語嬌喊『搜固的!』『法斯塔!』『哀姆卡敏!』⋯⋯」

或者,牧名紗羅自己:

「誰的命名品味有問題?日本人的。STOP,小心別開地圖炮。OK,那就是『知識分子』——明明我那上了鎖的腦袋無人能夠入侵,文字小警總卻自動自發地忙碌上工。不知不覺間已獨當一面的小警總讓我感到疲累,為了給自己充電,我突然渴望起算式來。算式擁有唯一的正確答案,不必為了數字的立場瞻前顧後,修改正確答案。」

是語言被建築,還是語言本身成了建築?人們總認為話語是一種通道,九段理江則試著描述話語是一道牆時的樣子。而這道牆,正因為AI/大型語言模型的誕生,而越來越牢固:

「東京都同情塔逐步從女建築師的口中建構起來,但我完全不覺得這是出自牧名沙羅的話。我總覺得,她堆砌出的語句像是在哪裡聽過似的。當我試圖追溯記憶,突然想到,這不就像是AI生成的文章嗎?那是宛如濃縮了世人平均的願望,同時又將批判壓縮到最小的模範答案。和平,平等,尊嚴,尊重,同理,共生⋯⋯」

「對於政治正確,我是想要抵抗的。因為理解自己內心真正的感受和想法,依靠的不是語言或詞彙,而是覺察。」她說。

2024年1月17日,芥川獎記者會。剛成為新科得主的九段理江接受記者提問,記者問起小說中名為「AI-built」的系統所生成的語言是如何完成的?是否有使用AI協作?九段沒想太多,回答:「這部作品大概有5%的內容是AI完成的。」

讀過小說的話,就會明白這一點切合創作題旨,而且無傷作品主旨。然而,這句話卻是再煽動不過的新聞標題。霎時,媒體以「芥川獎作品使用AI」當作噱頭,大眾批評鋪天蓋地。有趣的是,為九段捍衛的聲音同樣存在,認為寫作者應該與時俱進、這樣的作法是未來趨勢。無奈的是,無論是哪一方,大多數人都未真正閱讀作品,只看新聞標題發表評論。

「那個毀譽參半的狀態,對我來講,就好像小說裡發生的事真的發生在我身上一樣。」九段說。Unbuilt Building。失真的語言。過剩的權力。

有人說,九段是故意的,這是一種炎上商法。九段說,自己那陣子想過引退,但不是因為受傷。

「我是一個對凡事都不會立刻做出反應的人。我認為,要真正了解一件事情,必須花費時間。」一年過去,她侃侃而談,「所以,我並不擔心當時對我的攻擊。不過,網路上、社群媒體上,每一個人對於『使用AI』都有不同的判斷和想像,彼此卻對這一點沒有意識,各自根據自己對詞彙的了解發表意見。這才是我擔心的地方。」

「大家常常忽略,『易懂的語言』是有極限的。如果純粹只是要把一件事情化作非黑即白的說法,那麼在社群上發文就足夠了,不用寫小說。我之所以要花費大把時間和經歷創作小說,正是因為小說可以經由藝術的處理,讓一個詞彙不只是一個詞彙。」

說到底,詞彙是殼,脈絡才是芯。她沒想到,許多人終究沒有看小說,一切討論停在殼的表面。「是的,我那時確實感覺到寫小說是一種傳統、過時的藝術,覺得看不到未來。這個工作是有辦法繼續下去的嗎?」

小說外的九段理江,彷彿與小說內的牧名紗羅重疊在一起——世人確實得知了東京都同情塔的存在,只是,沒有以她最初想像的方式。

➤獨處作為一種恩惠

巧妙的是,令九段釋懷的思考,其實早就存在於《東京都同情塔》之中:欲望,以及覺察。

⋯⋯「AI無法擁有好奇心。它沒有『想要知道』的欲望。」⋯⋯

「我是一個欲望很強的人。最一開始,只是為了讓多一個人知道OOOOOO這麼棒的押韻,完成了這部作品,這是我的欲望。⋯⋯藉由作品聯繫在一起、和他人溝通也是一種欲望。包含來台北這件事情,也是算某種目標達成,人生成就解鎖的感覺。我希望這不是最後的台北之旅,所以我會以此為動力,持續努力。」

為什麼能保有這樣的欲望?為什麼還對寫作和作品懷抱希望呢?「昨天我對盛(浩偉)先生也有提到,我一直以來都很喜歡一個人獨處的時間。一個人獨處不代表孤獨,你可以看書,看電影,聽音樂。對我來說,獨處也是一種溝通的過程,無論是跟自己對話,或者透過作品和作者對話,因而感到心靈富足。」

她說,自己從小學時代開始,就夢想著一個人獨自生活。不想和爸爸媽媽姊姊住在一起,被別人管教。一路到了22歲終於實現了獨居的目標,第一個居住的地方就名為「九段大廈」,這正是她筆名的由來。

「我一直覺得這個時代是備受恩惠的,我們可以完全不與人相處,一個人過上一年半個月也不會死。在人類的文明成形之前,假設有人要去狩獵,你在家裡睡覺,就一定需要同伴幫你守夜,不然就會死掉。那時跟人相處是一種生存需求,但這個時代不是。」

在這樣的時代裡,作為溝通工具的語言,得以成為更重要的事物:「集合大家的智慧,然後利用這些智慧去發明工具,來輔助我們的生活。人類是這樣的一種生物,而語言一點一點地累積這些,讓人類變得富有。這是我認為語言真正的使用方式。然而如今,有些不好的語言限制了我們的可能性。這不是一件好事。」

何謂不好的語言?「你知道我最討厭的社群使用方式是什麼嗎?是當有人過世的時候,有些人可以在一天之內,就立刻把和死者相處時所度過的一切用一篇貼文總結。說這個人是一個多好的人,過去曾經和他發生過什麼事⋯⋯這是個很悲傷的用法。明明相處的回憶是非常寶貴的,明明這些東西需要時間去沉澱和緬懷,對故人悼念是需要時間的。但有些人可以在一天之内,把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公開在眾人的面前。」

「那麼短的時間,真的可以明白疼痛是什麼嗎?」

要真正了解一件事情,必須花費時間。這個時代正在失去這樣的時間。所謂不好的語言,是過度迅即地總結時間、總結意義的語言。這是這個時代的巴別塔,是語言阻卻「真正的溝通」的時刻——

我再次贊同地點頭,然後問出訪綱上的最後一題:

日本音樂人椎名林檎曾說過一段話:「我一直一直都很想變成30歲。我覺得自己最適合的年齡就是30歲以上。⋯⋯20歲的人不管到了哪裡,在作為自己這個個體之前,都會先被別人要求承擔起『年輕女孩』這個責任。」

原本只是想藉此問九段理江,30歲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想不到,她這樣回答:

「你最喜歡椎名林檎的哪首歌?」

「呃,」我有些措手不及,「椎名林檎的音樂生涯大抵分成另類搖滾和融合爵士兩個階段,這兩個階段我分別⋯⋯」

「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著急地請口譯打斷我,「我也是椎名林檎的鐵粉!你隨便說出任何一首歌名我都會唱!」

語言不通,但我從她的表情中感受到了急切,霎時也忍不住用我唯一會的日語回答:「〈サカナ〉!早期的歌裡面我最喜歡「〈サカナ〉!」

聽見歌名的九段理江睜著發亮的雙眼,哼起了〈サカナ〉的旋律——而我也跟著她哼了起來。

「藉由作品聯繫在一起、和他人溝通,我為了這樣的欲望而創作。」她剛剛說的話又在我心中浮現。

我們又合唱了幾首歌。我一邊唱,一邊覺得,《東京都同情塔》想要表達的一切,好像真的發生在我身上。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東京都同情塔
Tokyo-to Dojo-to
作者:九段理江 
譯者:王華懋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36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九段理江
 

1990年出生於埼玉縣。2021年以作品《壞音樂》(悪い音楽)獲得第126屆文學界新人獎正式出道。同年發表向太宰治致敬之作《Schoolgirl》入圍第166屆芥川獎和第35屆三島由紀夫獎。2023年3月,憑藉該作獲得第73屆藝術選獎新人獎。同年11月,作品《寫詩的馬》(しをかくうま)榮獲第45屆野間文藝新人獎。2024年1月,以《東京都同情塔》獲得第170屆芥川獎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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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導》出版現實驚濤駭浪,做書做到懷疑人生?蘇拾平公開經營大數據,解析書市實況

出版產業衰退早已非一日之寒,但寒冬到底有多寒?面對閱讀市場的萎縮,出版社又有哪些辦法「自救」呢?

資深出版人、大雁文化公司董事長蘇拾平以「出版衰退這十年:變化、因應與困境」為題,用10年來社內經營變化的具體數據,分析出版業衰退的軌跡。這不僅是業界首度有如此翔實公開的營業數字,深具參考價值,其慷慨共享的態度,也獲得熱烈的讚賞與迴響。

➤出版營收大跌,電子書成長彌補紙書衰退

業界人稱「蘇公」的蘇拾平自1980年代投入出版,曾與陳雨航創辦麥田出版,出任城邦出版集團總經理、副董事長,於2006年成立開放性共享平台大雁出版基地。他長期觀察出版趨勢,著有《文化創意產業的思考技術》、《書業管道的十個走向》等書,近年亦多次獲邀在台北國際書展的出版力論壇舉辦相關講座。

蘇拾平表示,由於大雁文化並未經營童書、漫畫或輕小說,所有收入都來自圖書銷售,且10年來一直維持7個品牌及同樣的營運方式,因此,或許能以大雁的數據為框架,推估出版產業的總體輪廓,進一步解析業界的困境與因應之道。

那麼,從2015年至2024年這完整的10年,出版產銷變化的十大數據指標有哪些?

以大雁為例,年度銷售冊數從約82萬直接腰斬到35萬,減少了57.5%。營收從1.68億元跌至1.26億元,因2021年起圖書實施免稅,所以實際衰退達28.5%。首印量從約3300本減到1300本,大幅下滑60%。首發量(通路採購加經銷配發)跌幅更大達67.5%。平均定價與10年前相比,則上升近45%。

雖然營收銳減,但蘇拾平指出,出版長期經營的核心指標——平均毛利率,大雁仍穩定維持在50%左右。他坦言舊書和電子書占比越高,毛利就越高。尤其電子書不必印製、沒有庫存,毛利率高達75%,可謂舉足輕重,彌補了紙書的衰退。大雁的電子書營收占比從10年前僅0.21%躍升到13.2%,目前紙書、電子書營收比為6.6:1。


大雁文化近10年紙本書與電子書營收占比。(Openbook製圖。資料來源:蘇拾平)

因為銷售不振、退書率高,庫存壓力越來越大,庫存對比營收的「存貨周轉」從5倍降到2.3倍,可見獲利能力下降。面對這個趨勢,許多出版社祭出的「解方」是「以改版取代再版」,一來可調高售價,二來透過重新發行,可再次爭取新書的6個月黃金銷售期。

大雁的改版書種從原先每年不到10本,到了2023、24年大幅增加為超過200本。新、舊書種的營收占比也從過往的6:4或4:6,變成近年的3:7甚至2:8,由此可見出書結構的劇烈改變。


大雁文化近10年新、舊書種營收占比變化趨勢。(Openbook製圖。資料來源:蘇拾平)​​​​

就市場通路情況,蘇拾平坦承,4年前曾預測Momo將崛起成為第三通路,如今證明是「大錯特錯」。目前書市通路仍維持兩大龍頭,誠品、博客來在大雁的營收占比合計約45%以上,10年間變化不大。

意料之外的是,兩大通路再次「黃金交叉」。博客來於疫情期間業績反彈,占比一度高達29%,但疫後2023年首度被誠品「超車」,去年僅剩18.8%。誠品躍升至26.5%,推估與誠品海外店面拓展、網路書店重新開張帶來的銷售助益有關。


大雁文化近10年在誠品、博客來的銷售額變化趨勢(製圖、資料來源:蘇拾平)

蘇拾平以大雁市占率近1%,「大膽」推估2024年出版業總體產值為126.5至140.6億元。不過可能的誤差除了他所提醒的,出版端和通路端計算金額有所不同,還需考慮大雁以人文書為主,相對於其他書種衰退更多,以此推算恐有失準。

此外,業界所認知的一般圖書產值,也需扣除教科書類。同理,數據中所呈現的博客來、誠品消長,或許更精確來說,只能代表「人文書種」在兩大通路間的銷售變化。

➤定價年年調漲,折扣較報廢影響營收更高

「定價」與「折扣」向來是出版界熱議的話題,大雁的數據對此提出了什麼解釋?

蘇拾平表示,新書平均定價從10年前的370元一路飆漲到現今的536元,實際漲幅近50%。很多人或許疑惑:「既然書市冷清,為何不降價促銷,反而漲價?」

他解釋,降價是在「需求不變」的前提下可採取的手段。然而銷售冊數大跌,可推知閱讀需求衰退,印量因而大幅減少,進一步推高了單書的製作成本(包括翻譯、印刷等)。出版的供給成本上升,便只能以提高定價來維持利潤。


大雁文化近10年新書平均定價變化趨勢。(Openbook製圖。資料來源:蘇拾平)

蘇拾平從經營的立場說明,雖然消費者很容易把漲價視為書商「黑心」,但他回溯,數百年前書籍未能普遍流通時,買書屬於上流階層的消費,銷量少、價格昂貴,一本書的價格勘比當時工人一個月的薪水,「當社會改變了,對書的需求不再普遍,我不認為把書價調高是個不健康的選項。」

另一方面,新書上市79折、書展7折至79折已成慣例。蘇拾平表示,打折與否主要取決於出版社,隨折扣而來的「銷售折讓」原則上由通路、出版社各吸收一半。大雁這10年來並未因銷量下滑而主動提出更低折扣,因此折讓金額在營收占比也維持平均5.8%,無劇烈浮動。

除了折讓,營收的另一個損失來自「報廢」,亦即沒發出去,或者從通路退回的書。這些書若無法轉到二手拍賣(俗稱回頭書拍賣),便形同呆貨,除了部分可改版加工(如更換封面、版權頁、裁切)重新發行外,只能提列報廢。

大雁的報廢金額平均占營收3.9%,一樣與10年前相比變動不大。但值得注意的是,折讓的占比高於報廢的數據,足見折扣對出版社經營層面的影響。


大雁文化近10年報廢與折讓占比變化趨勢。(Openbook製圖。資料來源:蘇拾平)

➤出版不能只以獲利為導向:浪費不起、損失得起

市場低迷,書賣得越來越少,蘇拾平指出「規模紅利變成赤字」,隨著印刷規模縮小,每一本書攤提的成本變高。例如,翻譯書的翻譯費支付成本可能高過預付版稅,因此出版社更需精打細算,便呈現出「浪費不起,損失得起」這種看似矛盾的經營心態——亦即更謹慎管理成本,但有時卻又願意投入銷量有限的書籍。

「這是每個出版人都有的掙扎,」蘇拾平直言:「出版從來不是以獲利為導向。只能說獲利是一種結果,以支撐我們走下去,但純粹以獲利為導向的人,最好不要來做這行。」

以往出版社可能靠一本暢銷書養其他9本較難獲利的書,但現在每本書都承擔不起虧損,所以出版市場從過去的「機會取勝」變成「風險管理」。出版社必須設定承擔的底線,因應方式除了抬高定價,也會調整選題,可能是更廣泛或更集中在暢銷書、更保守,並以改版、舊書重發、回頭書拍賣等方式開源節流。

➤紙本書將走向精品化?電子書能否成為突圍的曙光?

出版的量變引起質變,對讀者來說,我們面對的是一幅什麼樣的閱讀圖景?一是過去台灣閱讀社會的多樣性正在消失,二是去脈絡化。

蘇拾平描述,光是走進書店就可發現,以前那個無國界、無政府、多元選題的書海已經消失了。書籍陳列曝光的時間與空間縮小,中間選題的書本大量減少。出版社不敢再版續約、通路不上架,許多書默默絕版,讓原本廣闊如海洋如星空的書世界,變成支離破碎的一個個孤島與孤星,閱讀無法串聯持續。

「於是台灣社會只剩當下,從不知有書,走向不曾有書、不必有書;從曾經有書,走向找不到書、讀不懂書。」蘇拾平語重心長地總結,這個宛如《美麗新世界》的預言,正是現今閱讀的困境。


紙本書會朝向精品化、成為收藏品嗎?(圖源:Pexels

這場提出精確數據、內容扎實的講座,會後持續在社群引發討論。論題包括電子書或非書籍的收入,是否會是出版突圍的新未來?紙本書會不會朝向精品化,成為一種收藏品?

儘管歐美日的電子書營收占比高達25%,個人自助出版電子書也蔚為熱潮,但蘇拾平認為,很難估量台灣電子書的成長空間,「紙電分離」目前實務上亦不可行,因為翻譯書無法單獨購買電子書版權,出版社也很難單靠電子書營生。

他認為電子書目前只是書的另一種形式,無法因此提振閱讀人口。而能夠與讀者互動、或具備更多功能的「電子書2.0」造價成本很高,「則屬另一種概念的電子書了,需另當別論。」

不過他也期待有一天,電子書平台若可做到脈絡清楚,那麼正在消退的閱讀海洋,便能透過電子書的互聯而留下來。

至於由出版延伸的多元授權、IP經營,例如改編影視作品等,蘇拾平提醒出版人得思考自己的重心與專精,否則容易「偷雞不著蝕把米」。若真有心投資發展IP,那則是進入另一個行業了。

蘇拾平將大雁文化的營業數據公開,以此作為「註解現實」的基準,但他強調不「預測未來」。畢竟未來充滿變數,而轉機也在於出版人的經營思維,如何在驚濤駭浪的現實中,調整掌舵的方向。在內容產業朝向多元發展的同時,重新思考書籍的意義,守住這個古老而雋永的產業發出的微光,並再次引領讀者感受,閱讀所能帶來的所有燦爛。


出版力論壇當日座無虛席。(財團法人台北書展基金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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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05 12:00
現場》卡爾維諾的預見:文組與理組小說家共讀:連明偉vs李奕樵 ft.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文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作為哲學書

連明偉其實有非常多途徑可以理解卡爾維諾《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首先最簡單的切入點是「文論」。它向我們闡明,卡爾維諾認為哪些創作法則是重要的。他提出的五個法則,都有與之相應的概念,例如輕與重,快與慢。再者,可以視為「科學書」,如何以科學的方式解讀他所面對的其他文類。

在書中,卡爾維諾也不僅僅是分享創作,而是嘗試思考作為一位受到束縛的人,可以如何進行突破。從這個角度閱讀,《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是高度思辨的「哲學書」。

我在思考和書寫時,都是從比較感性的狀態出發,奕樵身為一名電腦工程師,我們的想法是很不一樣的。好奇奕樵是怎麼看待卡爾維諾和書中的五項原則?

➤【理組】作為寫作系統,顯然不夠系統化,但十分雋永

李奕樵《看不見的城市》有位角色是元朝的皇帝忽必烈。當他問馬可・波羅問題時,馬可・波羅會不斷地談延伸的細節。例如,從棋盤聊到木頭、年輪、產地與運輸……這是一個理解世界的方式。

另外一種理解的方式,是無視這一切細節,完全只根據自己利益出發:作為消費者,可以從《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中得到什麼?前三個元素「輕、快、準」基本上要同時出現,缺少其中一樣,整體效果是很差的。

「輕」指語言質地的輕,不填塞多餘的炫技,不用太重的語氣和情感,但是如果沒效率地寫了100萬字,便違背了「快」的原則,這時候輕,並不會讓小說體驗更好。第三個原則「準」,準確地揀選字詞跟策略,自然就會達成輕跟快,這三者其實是綁在一起的。

我在大學時,把它當成一本工具書閱讀,立刻發現這本書「未完成」。它有兩個特徵:其一是作者尚未完成便離世;其二是分類不夠明確。作為一個寫作系統,它不夠系統化。相反的,卡爾維諾的原則雖然強悍,卻非常雋永。

我猜想,本書作為演講稿,而演講是有一定程度的表演性,過來聽的人可能不是同一群,所以需要重複,有些東西只講一遍,聽眾記不住的機率很高。這5篇講稿大量重複其他章節的內容,這降低它作為技巧教學書的實用性。

如果是創作新手,也許有更好的選擇。但如果是進階的小說家,想要知道小說的未來,或是目前有哪些已知的挑戰,這本書還是非常棒的指引。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其實做出一些非常超前,到現在整個文學世界都還沒有完全消化的建議。例如「輕、快、準」,不要看它好像是很雋永的原則,時至今日,我認為哪怕是台灣的文學獎,可能2、3年都沒有辦法產出1篇這樣的作品。光是掌握這3個原則並實踐它,都可以成為國家的一流好手。

➤【文組】若只看故事,很容易挫敗,要讀設計背後的用意

連明偉第一講談〈輕〉,卡爾維諾提出了三種法則。第一個是語言的輕巧,要透過最簡單的語言去表述意義,語言組構與意義本身必須等值。卡爾維諾並非否定重,對他而言,兩股力量不斷進行爭鬥,只是他更傾向以輕巧的語言去描述或演繹最為沉重的事物。


由義大利文直譯,首度在台出版的卡爾維諾作品

第二個法則是他透過語言去描述人們心中在思考什麼,透過觀念的思辨闡述它。第三個法則,強調營造輕盈的視覺意象,在卡爾維諾所有的小說裡面,讀者都可以讀到這些特徵。

例如〈魔法花園〉(收於《最後來的是烏鴉》),卡爾維諾描述了一則非常簡單的故事。有一對少男、少女,四處遊蕩、嬉戲,無意間闖入一棟豪宅,發現裡頭居住了一位非常蒼白的少年。他旁邊有桌子、椅子,還有被釘死的蝴蝶。我們可能覺得情節應該往下發展,但故事就停留在這裡。

閱讀卡爾維諾的作品時,如果只留意故事本身,絕對會百分之百地失敗或是挫折。我們要讀的是作者設計這些橋段,背後的用意為何。

〈魔法花園〉其實帶著強烈的諷刺性,卡爾維諾講述的是一個被文明保護的狀態,蒼白的少年無法離開花園,而那對少男、少女則代表著另一股勢力,可以輕盈自在地離開文明,探索邊界以外的事情。

小說家黃崇凱去年(2024)出版的《反重力》,十分符合卡爾維諾的「輕」。包含語言的輕巧,每個字句都有重量,卻不繁複。書中提到的「1970年代」,人類終於升上太空,抵達月球,這個進步的意象,好像人類長出了翅膀。

我聯想到過年期間,我參與宜蘭頭城城隍爺的生日,其中有些裝扮非常華麗的官將首身上,長出了翅膀。無論卡爾維諾從民間的故事汲取力量,或到現當代,我們看見民間宗教團體所擁有的活力,也不斷地強調「輕盈」。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並非僅是書寫的方針,我認為卡爾維諾想要表達的是,人的種種束縛,如何在這些文論與他自身的抗爭中,達到一種超脫。

➤【理組】與其用系統,不妨以生物學的有機來理解

李奕樵接下來的兩個原則是「顯」跟「繁」。「顯」是指視覺化,非常直觀。讀者只要沒有視覺資訊,就會焦躁不安,哪怕它是違背現實的也無所謂。曾有俄羅斯小說讓一個鼻子走在路上,這種超現實的圖像,作者將它描述出來,都是有意義、有效果的。

「顯」在當代難以理解嗎?不會,任何一個指令下得不好的AI圖,或是你小時候畫的圖,它都是超越常理存在的視覺影像,可以滿足卡爾維諾對人類想像力的高標準。我認為「顯」對書寫者來說,是比較簡單就能夠跟隨的原則。

「繁」是我今天想要特別強調的。它有兩個意義,第一個很常被誤會,中文翻譯成繁,大家會以為是繁複的意思,但英文會翻成「多元性」。在此框架下,讀者會看到完全不同的建議。

卡爾維諾所講的「繁」,其實是小說內部的可詮釋程度、複雜性,是小說內部不同角色,不同的文化、不同價值觀的衝突。比較接近政治上的多元性,而不是百科全書式的小說。


法國詩人梵樂希(Paul Valéry)

如果理解到卡爾維諾對多元性或多重詮釋的熱愛,便可以回過頭思考:為什麼他的講稿有歧異性與重複。他常常表達對相反質地的尊重,例如創作者的輕,是為了處理沉重的題材。卡爾維諾引述法國詩人梵樂希(Paul Valéry),「可以輕如小鳥,不可輕如羽毛」。舉重若輕,是帶著小鳥的重量飛翔。「快」並非急躁,快是因為思考了迂迴,靠緩慢才能達成的事。

卡爾維諾不希望他的文學理論過於工整,像是理工人喜歡的論文,因此增加有機性在裡面。作為一個理工人,我如何說服自己,依然喜歡這樣的卡爾維諾呢?這時不看數學理論或物理學,不妨思考生物學。

生物學是非常多元的,每個蛋白質分子,每個環境中的生物實體或物種,都有各自存在的理由,有其正在運作的強健機制,詮釋他們的整個世界。拉遠一點看,互相爭奪正好能動態平衡地融合在一起。

在卡爾維諾的世界裡面,他想將這些理論整理出來,與此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在文化的有機世界,不可能有非常乾淨、永遠持續的理論。所以他一開始就強調我們對這個世界觀有機性的包容。

多元性詮釋的落實,展現在他的講稿或文本裡,具有歧異性。用這個方式理解,就比較能原諒為什麼卡爾維諾沒辦法把話說得更清楚。我猜這就是他的文學信仰,或文學政治理念。

➤【文組】「快」討論的是時間,延遲死亡之將臨

連明偉奕樵剛才說到兩個重點,一個是百科全書式的書寫,另一個是歧路花園。在「快」的篇章中,卡爾維諾講述了「莊子畫螃蟹」的故事。大家應該都沒有聽過吧?我是中文系的,如果莊子會畫螃蟹,相信在國中、高中,或者大學考試時,一定會出現這個論述題,所以這個故事是卡爾維諾捏造的。

有天國王要莊子畫螃蟹,莊子說他需要5年的時間,還要給我1棟房子,12個僕役。5年之後,莊子還是畫不出來。他再度跟國王說給我5年的時間,還要1棟房子,12個僕役。終於10年到了,國王要莊子兌現承諾,只見莊子將紙鋪好,沾墨,一揮而就,畫好螃蟹。

如果讀者相信這則故事是真的,表面上,它是說畫好一隻像是真實的螃蟹,需要很多時間。但因為這則故事是假的,在捏造的過程中,我們可以很明顯地察覺出:一邊是你走向了真實,相信這個故事,另一邊你走向「為什麼卡爾維諾要捏造這個故事?」的問題點。

他提供我們選擇的岔路,這條岔路非常有趣。卡爾維諾討論「快」,他討論的是「時間」、「死亡」,如何在文本中,延長死亡的到來。

「快」的篇章中,他提到幾個重點:簡潔、重複、離題。在他的文本中,他企圖把所有時間延長,不管讀者有沒有相信這則故事,只要它記在你心中,他的文本就存在。

➤【文組】提供精準的歧異性,用節制折射更多空白

連明偉從這裡延伸到「閱讀」,有真實與虛構的閱讀,虛構的閱讀像歧路花園,提供了不同的解釋。


由義大利文直譯,首度在台出版的卡爾維諾作品

卡爾維諾很常去強調人如何進行自身的突破。《收藏沙子的人》提到每一顆沙子都是不一樣的,我們要怎麼用有限的語言,將這些無法捕捉的事物,準確地描述?他發現這是做不到的。他提供的是精確的歧異度,可以把兩種相悖的特徵鎔鑄在一個觀念底下。

這個觀念其實在非常多極簡主義作品都會出現。海明威〈白象似的群山〉,基本上是對話式的小說,從節制的字眼和情節,折射出更多空白,文字沒有講述的故事。語言極其有限,要用怎樣的語言闡述各種紛雜的社會呢?必須做到「竭盡」,要竭盡自己所能。

「繁」,對我來說是鋪設出去的社會關係。把一個人放在社會網絡,就可以交織出一張大網。

《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只寫到第五項,我認為很可惜,就像奕樵講的,卡爾維諾書寫時並沒有很準確地界定每一項,他在「輕」及「準」當中都有提到如何喚醒輕盈的意象。對他而言,這並非單純是文學上的書寫,更重要的是怎樣面對自己,他指引的:是人類面對自我束縛時,突破的途徑為何。

➤【理組】像軟體工程,打造可長久使用的核心系統,重要原則越少越好

李奕樵如果我們用當代的觀念,重新塑造卡爾維諾的創作策略,不難發現,它們之間的共通性非常高。這不免讓我想到軟體工程裡,通常寫軟體會有一個原則,最好一個系統架構或核心模組寫完,未來10年我都不用更動。工程師要寫出每個人都可以進來做一些刪減的系統,我們需要框架越小、越靈活越好。這件事就很像一些針對新手寫的文學創作指南,會有很多內容,可以教怎麼收集素材、怎麼寫大綱、跟出版社的人互動,這些事情都很重要。

但如果今天要打造的是可以使用40年的核心系統,隨時間過去,重要的原則其實會越來越少,而且越來越抽象。

我自己的抽象原則可能不到200字,但這個東西可以讓我很有信心處理一切我還沒處理的題材,我也會有自信知道,因為我已經跟隨某些原則,其他不知道這些原則的人,一定不會做得比我好。

卡爾維諾的演講稿為何抽象?講完之後,內容看似很少?這不是在藏私,最偉大的大師在盛年之後提出的心得總結,往往非常精簡,他們深信這些核心原則。

➤【理組】比「心流」「注意力機制」更早提出來,卻提供相似的概念

李奕樵《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是給21世紀創作者的建議,恰好過了四分之一,是很適合的回望、檢視的時機。2025年此刻,重新理解這5個原則,有沒有一個更好的意象或是詞語?

我認為有,第一個是「心流體驗」。心流體驗很難在1985年卡爾維諾過世前提出來,因為大家不知道如何有效地實踐它。

在電子遊戲的世界裡,有比較高的機率能慢慢藉由關卡的難度和內容調整出來,讓幾乎所有玩家都可以在合適的難度裡,沉浸在遊戲中。

當心流體驗的概念被提出,有很多東西豁然開朗。為什麼要輕?因為要降低進入文本的難度跟複雜度,讓讀者或玩家有遊玩的動機。為什麼要快或準?因為要準確地把讀者控制在心流體驗裡面,快是搶讀者的節奏,不能讓讀者習慣,否則讀者就會無聊、分心,要不斷稍微提升難度。我認為「心流體驗」是當代人理解卡爾維諾文學價值觀一個很好的鑰匙。

第二個是「注意力機制」。全世界的科技巨頭都在瓜分我們非常有限的注意力資源。現在人工智慧(AI)最新的突破,也是建基於將注意力機制發揮到極限的原因。有了注意力,很多以前的軟體架構都可以省略掉。

從這些此刻的「科技魔法」回頭看那些無法解釋的文學奇怪現象,任何一本書,理論上都只是一坨字,為什麼到最後,有些書可以抓住你的眼睛,讓你不忍釋卷?讓讀者在數年後,依懷念第一次閱讀它的時光?這就是注意力機制的魔法。我認為注意力機制可以解釋大概八成以上,我們在文化現象上看見的一些奇怪的事情。用「心流體驗」和「注意力機制」這兩把鑰匙,基本上能將「輕、快、準、顯」四項解釋完。

唯一不能解釋的是「繁」。多元性是很不直觀的,即便放到現在,我都很想要問卡爾維諾老人家,您真的相信每個人都要在小說裡面成就多元性嗎?

看看我們所處的2025年,多元性無所不在。無論是正存在的敵國,正存在的人道危機,或是正存在的政黨的政治價值觀的分裂,我都覺得真是多元啊。當現實世界已經如此,可以提供無窮深度的時候,我這樣說,沒有要貶低這個世界的意思,而是如果卡爾維諾當初提出「繁」這個概念,是想要增加它作為一種文學閱讀遊戲的深度、耐讀性的話,這個東西是不是已經俯仰皆是,外部的世界是否已經足夠精彩了?

因此,我會想要問明偉,在2025年,您會認為兼容完全不同的立場在同一本小說裡,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嗎?還是針對目標受眾,才能更好地深化溝通的效果呢?

➤【文組】誤讀是認識文學與世界的重要管道

連明偉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關於文學的功能性。剛才提到我們如果把作品變得比較簡單,不要這麼具多元性,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作者意圖,文學的功能確確實實出來了,但同時也折傷我們對於文本的解讀,剝奪了閱讀小說或是閱讀文論的樂趣。

我們無可避免地要提到究竟文學在整個社會上,還具備有怎樣的功能?這可能是每隔5年到10年,社會或創作者一定會提出的關懷。

我在和朋友討論卡爾維諾時,發現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們所提出的,包含我和奕樵用來解釋卡爾維諾文本的途徑和方式是全然不同的。一個作者離世多年之後,當讀者重新解讀他的作品時,還有這麼多空間,其實如此,他的作品才會存在。這是我認為他作品的價值。

回到奕樵提出的問題,如果作品像教條一樣,它雖然具有現當代性的「我要解決某個問題」,我要提醒大家怎麼去做,可能在當時候是有用的,但放到未來,或以寬廣的歷史或文學史解讀,讀者會知道那只是順應某個時間,某個歷史情境下的產物,其實不太會把它視為好的文學作品。

我認為卡爾維諾做的事,他所看出去的視野,是更為寬廣的,而這樣的寬廣也會造成讀者不容易解讀,或者它解讀的空間非常非常大,導致大家最後不曉得要怎麼解讀,才更偏向所謂的正確、理想讀者。


新版卡爾維諾經典著作,首度由義大利文直譯。

事實上,讀者可以將每種解讀都視為理想的解讀,即便是誤讀,也是認識文學、認識世界時,非常重要的管道。

我前後閱讀《命運交織的城堡》非常多次,還是沒辦法讀進去。在這本小說中,沒有固定角色,可能是翻開牌子,抽到什麼圖像就以此將故事繼續寫下去。這是玩性非常足的方式,基本上它所使用的技術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作者如何運用這樣的方法進行創作。這則故事為什麼要如此創作,其實來自義大利本身的民間故事。對我們來說,那是完完全全陌生的。

在我看來,卡爾維諾想要做的事情不是闡述他一己的經驗,他往往將一己的經驗解構掉,去找尋人跟人之間的共通性,在這樣的共通與相異性之間,他更偏向一種人類可行的演繹法則。

➤【理組】推薦從《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和《看不見的城市》入手

連明偉卡爾維諾有非常多作品,以你看來,如果是初階者,應該從哪本書開始閱讀?如果是已經在創作的人,又會推薦閱讀卡爾維諾的哪本書,解讀的路徑可能會是什麼?


新版卡爾維諾經典著作,首度由義大利文直譯。

李奕樵我個人最喜歡的兩本書是《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和《看不見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是在一本長篇小說裡,每個章節使用不同的大眾文學寫法,可能第一章節是懸疑,第二章節變成愛情小說,再來是犯罪小說,他用這種方式搶讀者的節奏,也給讀者很多形式上面的刺激。

如果是剛開始閱讀大眾小說文類的讀者,我認為是享受這本書的最佳時間,因為閱讀的品味是不可逆的,倘若讀太多傳統的純文學作品,品味可能會回不到《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理想讀者的範圍內。

如果推薦要給創作者,我認為《看不見的城市》非常適合。不管你是寫詩,寫散文或小說,都可以在裡面找到探尋形式邊界的野心。

談到文類的話題,例如為什麼文類不存在,為什麼文類是一種標籤,而非圖書館式的分類?《看不見的城市》是很經典的案例,它不是詩,不是散文,也不能說它就不是小說。既然它可以是這個,也可以是那個,那它就都是了吧。

如果是創作者,正在受制定的文類規則所苦,我很建議可以讀讀這本書,它真的是很美的小品,字數很少,但非常值得。

➤【文組】不斷校正自己的聲音,承認自己是犯錯的,困難卻重要

李奕樵我想要問問明偉,我們知道卡爾維諾生前完成了五個講題,第六個講題有個標題:Consistency一致性。讀過這本書的人,會知道他想要講的內容跟標題看上去都不完全是同一個意思。你覺得卡爾維諾的「一致性」,可能會呈現出怎樣的樣貌呢?

連明偉這個問題非常難,因為它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架構或基石,能發揮的空間也無限寬廣。在我看來,前面五篇談的是他對於人世間,人的束縛的看法,我認為第六則他可能是要講述人在種種束縛下,要如何與這些束縛保持平衡,如何在種種的約束下,持續地往希望走的方向前進。

在「輕、快、準、顯、繁」的社會關係,人與人的關係間,提出這樣的多語性後,該怎麼立身處世,如何看待這樣的束縛?要當〈魔法花園〉裡的少年,受到文明的保護,或者要當一個可以走出邊界之外,充滿可能性的人?

我們必須知道,所有的冒險都是危險的,這個危險包含創作者經歷某些事件後,可能回不了家,或無法將遠方的聲音帶回來。

回應「快」一章提到的,如何把死亡往後延,但當小說一直延續時間,讀者必須主動找尋到意義,可是這個意義往往不是個人可以決定的,它受到我們的先天桎梏,來自社會的意見,以及現當代很多意識形態的影響。

究竟如何找到自己的聲音,不斷地校正自己的聲音,這是非常、非常困難的,因為首先要做到的,也就是承認自己會不斷犯錯。這是我所能提出的簡易回應。


連明偉(左)與李奕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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