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13E2》台灣漫畫驚艷國際的亮點?有AI後的漫畫產業未來?ft.慢工總編黃珮珊X大塊總編林怡君
漫畫編輯要/會做的事真的很多,讀者的好奇也不少!上一集節目中,透過大塊文化第二編輯室總編林怡君(小毛),與慢工文化總編輯黃珮珊的詳細講述,揭開了一本本漫畫書的生產過程中,編輯扮演的角色、面臨的種種關卡與破解之道。
這一集,兩位總編輯進一步與我們分享與國際市場的互動經驗,台灣漫畫與世界如何彼此驚豔,疫情流行又對全球漫畫產業造成什麼影響?近年AI工具不斷進步,對於創作、編輯乃至於出版可能會有什麼變化呢?節目精彩,請別錯過!
【精華摘要】
➤首爾書展與韓國書市觀察
主持人:兩位前陣子都去了首爾書展,你們的感受與觀察?
林怡君:因為今年主題國是台灣,整個主題館規劃了很多功能、很新,參觀的人也很多。不管是文策院、台灣的同業或作者們,幾乎都是精銳盡出。第一天開幕就覺得像台北書展,平常遇不到的人都在那裡遇到了。
黃珮珊:我是第3次去首爾書展。其實漫畫在韓國是非常難做的,我前兩次去就已經明白這點。這次會再去,因為台灣是主題國,想藉著大家都來關注台灣館的情況下,再試一次,看能不能有些成果。
主持人:難做是指很難授權到韓國?
黃珮珊:對,因為韓國的webtoon非常發達,韓國書市的外譯書也不多。我第二次去時聚焦在談版權,約了很多會議,了解到他們沒有打算出圖像小說,圖像小說在韓國非常難賣。
其實韓國的漫畫、圖像小說市場跟台灣很像,大部分的作品是靠補助支援。我知道這樣的市場能談成的不多,所以這次去的目的是認識更多創作者與產業工作者。大家都在做類似的事情,能從他們身上學到一些經驗。
林怡君:我們談了滿多版權,賣出跟引進都有談。的確可以感受到,談繪本比談漫畫容易。在現場看到很多圖像、影像或繪本類的攤位,但漫畫其實不多。
➤在大出版社還是小出版社好?
主持人:小毛都是在比較中、大型的出版社,你會羨慕像珮珊這樣獨立出版嗎?好像組織比較單純,要說服的難關也會比較少一點?
林怡君:我覺得是不同的難題,也跟個性有關。因為我一開始就是在比較大型的出版社做書,有很多部門的同事一起合作。我會選擇進大塊,滿大的原因是因為有非常好的印務,有一些其他的事務,也可以跟同事合作。比如說做翻譯書,必須要出得起一定成本,以及中大型出版社(尤其是有好的名聲和口碑的),比較容易爭取到授權。如果老闆願意支持你,就更有機會。
主持人:那珮珊在做比較大的案子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如果是在一個中大型的機構裡,就不需要面對這麼多困難?
黃珮珊:我常常在快要放棄的時候,就會想:「要不要進大公司?要不要把慢工賣了?」獨立出版真的很辛苦。我非常想做翻譯書,但是沒有錢,做翻譯書必須能靠國內市場賺錢。自製書如果國內賣得不好,只要賣出兩、三個國外版權就回本了。所以各有利弊。
畢竟台灣是最主要的市場,還是很希望好的作品能成為讀者跟創作者的養分。但我沒時間、也沒錢去出,所以我後來找到的方法,就是把好作品介紹給同業去出。
但是進入中、大型出版社,對我來說還是太多限制,我已經自由慣了。
主持人:在現在多變的環境裡,獨立出版跟非獨立出版不見得那麼涇渭分明,說不定有些空間可以發展新的合作方案?
黃珮珊:對,其實除了推薦好的海外作品以外,我們也有在嘗試合作出版。過去我跟黑眼睛合作過一本書,雙方同時掛出版社。我非常喜歡那本書,叫《夜長夢多》,這兩年我又開始思考同樣的路線,現在也在跟一些出版社談這樣的合作關係。
➤國際交流大開眼界,台灣漫畫驚豔世界
主持人:珮珊近年參與其他國際漫畫節的情況?
黃珮珊:其實我有兩個不同的身分。過去幾年,我有時也代表台灣館介紹台灣漫畫,不只是推薦慢工的作品,還要推薦所有其他台灣的漫畫。在這種情況下,大家會把我當成類似版權代理人來看待。
另外一個身分,是以慢工編輯的身分去推薦慢工的作品。我覺得,國外看待台灣漫畫,都還滿驚奇。台灣漫畫結合日本與歐洲風格這件事,是很清楚的路線,讓海外的出版社或編輯也覺得很有趣。
他們常常第一個問題是問:「台灣漫畫是左翻還是右翻?」我回答說:「左翻的也有,右翻的也有。」他們就會覺得,怎麼會這樣?我才發現,原來我們同時吸收歐洲和日本養分,是一件滿特別的事情。
主持人:但是我們好像都很習慣了。
黃珮珊:是,對我們來說,這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根本沒有人會去問怎麼左翻右翻。左翻的書可以看,右翻的書也可以看。我們的文字書也是有直書、有橫書。
如果我只有推慢工的書,我可能不會有這樣的覺察。在推廣整個台灣漫畫的時候,讓我看到比較全貌的東西。平常並沒有把台灣市場所有的漫畫全部都看完,可是代表台灣館當版權人員的時候,就必須做這樣的事。
因為時間有限,我還是比較喜歡只代表慢工出去,也可以很清楚地介紹作品。我滿驚訝國外編輯其實都覺得我們的作品品質非常高。海外版權賣得好,讓我的心比較定一點。圖像書在台灣真的非常難賣,做了超過10年,銷售還是一般般。雖然得了很多獎,但要生存下去、提高作者的勞動條件,都非常不容易。所以,海外的肯定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不只是心理上的支持,也是很大一塊經濟來源。
主持人:你接觸到的國外漫畫編輯,怎麼看待台灣的漫畫?
黃珮珊:他們覺得台灣創作者非常大膽,比如說性別議題,在漫畫裡面非常突出。他們也很驚訝,我們在裸露方面非常大膽。甚至那些我們以為很開放的國家,像法國或義大利,也覺得我們怎麼會有這麼多大膽的鏡頭?我才知道原來在歐洲,他們是把情色漫畫跟一般漫畫區分開來,可是在台灣沒有這樣的區分。
在出版品規格上,歐洲其實也是有各式各樣的限制,他們會覺得超過了規格,就不能出。我覺得那些都是市場的反應,或是分類造成的規範。這些規範會回到編輯、再回到創作者身上。
可是台灣比較沒有這樣的規範,或者沒有這麼多市場的習慣,我們的市場還很新。例如我得到很多回饋意見是,他們覺得台灣漫畫的創作者,技術成熟到跟日本的創作者一樣,可是我們又更好溝通,而且故事內容還是不太一樣。所以當他們想要這樣的風格,但又希望來自不同國家的時候,他們就會來找台灣。
主持人:那小毛的國際交流、版權銷售經驗呢?
林怡君:海外版權銷售這幾年大家覺得很蓬勃發展,但這是因為前面已經做了很多的準備了。
現在台灣的創作者不論偏歐美或日系的都有,我覺得可能跟2012年開始參與安古蘭漫畫節有點關係。台灣每年都會遴選創作者去參加,如果入選,譬如星宿獎或數位漫畫獎,就可以得到補助。即使你沒有作品在那邊販售,也是一個非常大的刺激跟開眼界。很多創作者都說,因為大家從小熟悉的都是日本動漫,去到安古蘭,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海外版權銷售訣竅
林怡君:疫情之後,我覺得台灣漫畫是有得到疫情紅利的。
主持人:怎麼說?
林怡君:疫情期間,大家都關在家裡看串流平台影片,像Netflix上有非常多日本動畫。這些作品結束得很快,但會培養大量粉絲,這是全球性的現象。
之前歐洲比較願意接受亞洲漫畫的主要是法國,其他國家、甚至英美是很難進去的。可是疫情之後,大家迷上動畫,再回到原著小說,所以日漫在全球大爆發,想做日漫的出版社變多了。
但有些出版社不一定夠多錢,就會從其他相關作品下手。我覺得台漫其實累積了很多,我們不僅讀得多,畫得也多,要跟其他國家比,我們真的不輸。他們意外發現,台灣漫畫裡頭,有好多是可以接受的Manga style,故事又不一樣,而且通常是短篇,所以疫情期間台漫的版權銷售量變多了。
主持人:所以我們這個國際版權的榮景,首先是長期累積的結果,然後在過程裡,疫情看起來也有正面的影響。
林怡君:還要補充一個,其實漫畫獎勵金(或早期的漫畫輔導金)也有很大幫助。我們去漫畫節的版權人員不是只推銷一家作品,而是要端出各種好菜讓人家買。可是那時發現,台灣好的長篇漫畫不夠,而且每年都參加,總不能年年端一樣的東西。後來有了獎勵金,可以讓創作者比較安心,願意畫長篇,有兩年的時間去累積一本作品。這幾年就看到效果,這對作者、出版社來說都好。幫助作者好好地去把一個長篇作品孵出來,也讓我們去參加漫畫節時,真的有好作品可以端出去。
主持人:所以珮珊也有感受到疫情紅利嗎?
黃珮珊:疫情紅利還好,我倒是沒有。我們做的是圖像小說,和日本漫畫比較沒關係。
主持人:圖像小說有一部分是非虛構的,創作內容的虛構跟非虛構,在版權銷售的影響?
黃珮珊:對,圖像小說有很大部分是非虛構。我們的出版主打非虛構類別,我找海外出版社的時候會直接看,有些出版社關注政治與社會議題,有些偏向生活散文,所以我能很明確挑出可能會買作品的出版社。
➤AI對創作者與編輯的影響
主持人:現在討論很多關於AI的應用,對於創作者或對出版者會有什麼影響,或已經有什麼影響?它可以讓畫畫變得更方便嗎?
林怡君:我有作者在構想圖面的時候需要某個具體的城市背景,要買圖庫來參考,在買之前,可以透過AI協助,就先知道如果買一張照片下來,可以做成什麼樣?或者透過AI的協助,預先做演練。目前遇到的情況大概是這樣。
不過我覺得現在AI做的圖還是不能直接用,譬如最近的宮崎駿風格,看到有點膩。如果哪一天,連我們覺得很奇怪的畫風AI都能畫出來,那真的會有滿大的影響。但目前來說,還是要用自己的風格創作,不管是手繪或電繪,得自己畫出來。
黃珮珊:有的作者是把AI當作助理,像是幫他規劃工作、健身、日程,還有腳本。作者會用它討論發展方向或核心概念,像是一起討論怎麼交作業給編輯。
圖像上,比如周見信在創作新書《案渡卷河》時也有跟AI互動,但不是直接使用AI圖像,只是看看AI會怎麼想,如果AI給他一些意想不到的回應,就拿來當參考。但所有的圖還是自己畫的。
主持人:所以AI繼續發展下去,兩位覺得身為漫畫編輯,未來要怎麼樣找到自己的定位?
林怡君:雖然現在很多討論說AI很方便,但如果什麼都丟給AI,一來你會變笨,二來你產出的東西其實也是不OK的。
例如怎麼累積自己的sense和眼光,AI沒辦法給你這個啊,必須要你給它input,它才能產出你要的東西。但你到底要給它什麼input?AI可能會變成一個非常強而有力的工具,但要怎麼用它,我覺得還是在於人本身。
而且我覺得AI越發達,實際面對面的需求或許反而會越強烈。也許它會促進另一個方向的蓬勃發展,比如大家會非常熱衷去看原畫展,原畫價格可能會飆高,或者作者的簽名、現場畫等等。
主持人:是,追求更稀有的東西。那珮珊的看法呢?
黃珮珊:其實我對未來還滿焦慮的。我覺得時代變化太快,而且是越來越快。以前可能10年一個變化,然後5年,現在變成2年、1年,甚至感覺一年內會有兩、三個變化。比如去年AI的來臨,跳得非常非常快。
我有追不上時代的焦慮,雖然我覺得內容編輯的工作是永遠需要人做的,不論它是紙本、線上,或未來可能更虛擬,我認為編輯還滿難被AI取代的。可能助理或創作者會先被取代,但最後還是需要一個編輯。
所以我擔心的不是自己的工作,而是我是一個老派的人,我們喜歡做的內容,或是做內容的方式,其實都是非常傳統的。到底能不能跟上這樣速度的變化?而且一直用AI的話,大家可能會變笨。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跟很笨的讀者溝通。
主持人:大家一起變笨……
黃珮珊:我覺得紙本書有可能會變成相對珍貴的東西。也許會變得像古代一樣,是特權階級的人才能看的。同樣的,如果印量越來越少,就會越來越貴,能消費它的人也會變得越來越高端。我可能也不想要跟太笨的人對話,那我就只好跟剩下的那群人對話,我覺得很有可能會變這樣。
但或許未來是沒辦法想像的,所以,只能趁時代還沒變得太瘋狂的時候,先把自己想做的東西趕快做出來。
林怡君:鼓勵……很難說。我想引用《東京日日3》裡寫的「喜歡漫畫、又能成為漫畫編輯的,真的是一小撮人。」我覺得那是一個緣分。真的想成為漫畫編輯的話可以試試看,能夠做到自己很喜歡的作品,不管是翻譯的,或是自製的,滿足感都會非常高。
黃珮珊:如果聽完這些可怕的事情,還是覺得有興趣,那你們就快來吧!●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報導》戀與愛的修習:林薇晨、謝子凡談《彼女的日復一日》
➤構築散文的迷宮
謝子凡:很高興能和薇晨談談她的新書、也是第三本書《彼女的日復一日》。我們上次對談是5年前,她出第一本書《青檸色時代》的時候。這兩本書裡很多文章是同一時期寫成的,但是內容卻很不一樣。
我覺得主要的差異在於,新書裡有一種結構性和朦朧感,宛如一座迷宮,有老公寓、小公寓,有兩人一起走過的街道,去過的餐廳、居酒屋、咖啡店,幾乎可以串連成一座城鎮,而且還外掛了一扇通往倫敦的傳送門。
我記得薇晨說過,寫文章很像在走迷宮,而讀者就是在看作者怎麼走。這整本迷宮之書是首尾相連的,前半部的英倫遊記和後半部的台北戀愛故事可以互文、互相參照。讀者讀到後半部就會發現,前半部裡,在倫敦旅行的作者看著眼前風景時,心裡原來在想著另一件事、另一個人。
這樣的交錯與複雜,只有透過文字的安排才能揭露或掩飾。薇晨將文字的濃淡調配得剛剛好——如果寫得太清醒,就顯不出當時的迷戀;如果寫得太投入,又顯不出現在的明白了。我想其中一定有非常豐富的心路歷程。
林薇晨:子凡剛剛提到的「結構性」或「朦朧感」,我覺得可能和這些文章來自報紙副刊的專欄有關。報紙專欄有固定的篇幅,所以我很習慣將每篇文章寫成差不多的長度,一次處理一個小主題或小場景,排列起來顯得整齊,或許因此給人一種結構分明的感覺。
這是一個在宗教性質報紙上的專欄,對於部分題材難免忌諱,所以我不太能明白寫出這段親密關係的一切細節。大家現在已經帶著「這本書在談婚外情」的理解來讀這本書,所以讀到書中關於「她」的十幾篇彼女短文時,或許並不覺得特別難懂,但是其實許多文章乍看是看不出在寫婚外情的。
故事裡的女孩在和某個神祕的對象交往:他年紀略長(可能只是大齡未婚)、他有個家庭(可能只是父母的老家)、他有個小孩(可能只是單親爸爸),而不一定是已婚人士。這種晦澀是面對編輯審稿、甚至自我審查的一種書寫策略。讀者必須憑藉自己的想像或猜測,才能拼湊出故事背後的真相,或許是讓人讀來覺得迷茫的原因之一。
另外,專欄裡的彼女短文都是以第三人稱寫成,距離自我比較遙遠,所以許多私密的情緒也會在書寫過程裡被放大,顯得意亂情迷。當初,我確實也預設每篇彼女短文都要處理一種情緒。
比方說,〈跨年〉寫日常的快樂;〈泳池約會〉寫對於關係的恐懼不安;〈酪梨之愛〉是憤怒;〈婚紗雜誌〉是嫉妒;〈失語症〉是妥協與自我壓抑;〈芙〉可能是對於對方的愧疚與諒解;〈春藍〉寫的則是分手之後的崩潰,諸如此類。
這些彼女短文大概是我在24、25歲時寫的。過了30歲我才寫出〈彼女日誌〉,用比較淺顯、白話的方式把整個故事重新書寫、發表。
➤尊重當年的邏輯
謝子凡:薇晨說〈彼女日誌〉寫得淺顯白話,其實我覺得不會,雖然和短文的風格不一樣。我記得我在報紙副刊上讀到〈彼女日誌〉時,內心在尖叫,覺得好好看。我知道薇晨一定經歷了一個轉變的過程。
在〈彼女日誌〉的開頭,薇晨寫到,「寫作的祕訣是:保持一種心痛的感覺,但是不能太過心痛。」就散文寫作來說,這個句子非常打中我。我覺得寫散文確實需要一種「心虛」——心受傷的時候、裂開的時候,才有空間裝進新的東西。散文是一種不能太滿的文體,不論是文字上的滿或心態上的滿。如果作者沒有懷抱疑惑或探究的意志,散文就容易顯得僵硬,缺乏靈活的彈性。
剛剛薇晨提到,她在〈酪梨之愛〉裡想要處理的是戀愛中的憤怒。其實我作為讀者也有一些凡人的情緒,一面閱讀一面做筆記時,不時寫下「生氣」、「暴怒」、「不OK」等等字眼。比方說,讀到〈芙〉這篇,情人對女孩說「你可不要擦香水哦」,我寫的是「突然燒起一把火」;讀到〈彼女日誌〉裡,他對她說「我們就享受當下好嗎」,我寫的是「爆氣」。
你在寫作中重現這些委屈、隱忍的往事時,心裡在想些什麼?
林薇晨:我一邊聽你的這些註記,一邊在心裡想著,你是個健康的人。有些朋友確實告訴我,他們讀到書中許多段落時都會想說,那個女孩——也就是比較年少的我本人——怎麼這麼盲目、這麼病態,一直自我摧殘。
我寫這些戀愛故事時,不論是專欄裡的彼女短文或是後來較長的〈彼女日誌〉,其實也知道自己正在經營一套「彼女的邏輯」。她有很多自圓其說、自欺欺人的想法,她必須不斷自我說服才能繼續待在這段關係裡。
比方說,〈酪梨之愛〉裡寫到「人們的優點與缺點,各是同一棵樹上的好果子與惡果子,本是同根生」,或是〈婚紗雜誌〉裡寫到「這關係可以是帶玫瑰的棘刺,也可以是帶棘刺的玫瑰」,或是〈彼女日誌〉裡寫到「因為有不快樂的存在,快樂才更令人快樂」——這些當然都是有頭有尾、言之成理的邏輯,可是放在這段關係的情境裡,並不是什麼健康的邏輯,因此也就不是完全沒有問題的邏輯。
我有時會擔心,讀者會不會將這本書當成什麼情婦指南或情感參考。其實,正在婚外情裡痛苦的女性,如果效法這些文章裡「轉念」的思路,我想只會越來越痛苦而已。這並不是一個優秀的榜樣。
但是在書寫的當下,我也只能誠實地還原這些狀態,我沒有辦法從另一種角度、用另一種帶著答案的心態去回顧過去的自己。大概就是所謂「不要用清朝的劍去斬明朝的官。」寫作的時候,我不一定認同文章裡的自己了,但是我尊重自己有過的想法、做過的選擇,所以我不去抹滅這一切。
➤呈現婚姻關係內外的分工
謝子凡:薇晨在文章裡寫下的那個女孩,感覺把親密關係裡的許多責任攬在自己身上,甘願當一個沒有聲音、沒有氣味的情人。作為女性,我對此相當感同身受。女性在許多生活場合、生命階段裡都被要求必須調降自己的音量、隱藏自己的味道。
以前在廣告公司工作時,我幫愛情旅館做過一系列廣告,挑了這間旅館的幾個特點,找來不同廣告導演拍攝短片。其中一支廣告的主題是愛情旅館的「無味皂」,強調這裡提供的肥皂沒有香味,諸位男女可以安心過來使用房間和沐浴用品,享受一種隱約的刺激。薇晨在〈芙〉裡寫的「無色無臭」的彼女,也是這樣,她被告知不要噴香水。
還有一支廣告,介紹的是愛情旅館裡的送餐服務。客人在房間裡點餐後,服務生透過特殊閘口送上餐點,閘口兩邊的門無法同時打開,一邊關門後另一邊才能開門,這樣服務生和客人就不會面對面接觸,保障了客人的隱私。婚外情裡的男女尤其需要這種注重私密性的空間。
林薇晨:婚外情確實常常是不能見光的。在這本書編輯過程裡,各種關於婚外情、外遇、三角關係的新聞時事不斷傳來,從沒停過。例如作家瓊瑤過世,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翻拍的向田邦子經典作品《宛如阿修羅》,台大、成大教授和神祕美魔女的戀情,都讓社會大眾一再地談起第三者,在網路上引發許多激烈的討論,甚至譴責。
我覺得,社會大眾對於第三者的認識還是很片面的。這些認識來自新聞、廣告、戲劇或文學作品的再現,而在許多文本裡,情婦不是很可惡就是很可憐。
單就文學作品來說,有些作者會把情婦寫得淫邪不堪,破壞家庭,搶奪伴侶——這是相當典型的對於情婦的刻板印象。我不是說沒有這樣的情婦,但並不是所有情婦都是這樣。
另外有些作者,也許基於為女性發聲的立場,則會將情婦寫成值得同情的受害者,與此同時,也將她的已婚情人寫成十惡不赦的加害者,並且可能其貌不揚,品味堪慮,毫無可取之處,這種寫法也不能說服我。
如果一部作品有意突顯情婦的困境,我想作者必須讓讀者和女主角一起認識男主角的可愛之處,這樣大家才能真正理解她為什麼會陷入這樣的關係,為什麼迷戀、為什麼掙扎?因此在作品裡對於外遇男性的絕對醜化也是行不通的。
我想寫出一個確切存在的事實:許多時候,妻子和情婦沒有哪個角色特別好或特別壞——好女人和壞女人終究是父權社會的二分法——她們只是因為某些緣故而成為水平分工、各司其職的關係,如同站立在一座天秤的兩端。
這樣的理解其實也和我的碩士論文有關。我在書寫專欄時,也一邊寫著我的畢業論文,研究主題是台灣情婦如何表達自身在婚外情中的處境。
根據馬克思、恩格斯的分析,婚姻和資本主義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在傳統婚姻裡,妻子執行家務勞動、情感勞動乃至性勞動,讓丈夫下班回家後獲得充分的休息與慰藉,這樣隔天他又能回到工廠進行生產勞動,最終成就整個資本主義的運行。也因此,婚姻向來被視為具有穩定社會的功能。
但是,現代的女性並非只能扮演賢妻良母。許多女性也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職場、自己在生產線上被剝削的時間,於是下班回到家庭裡可能就沒有談情說愛的心力,久而久之,過去被預設必須同時存在於婚姻裡的家務勞動與情感勞動也漸漸分離,而情感勞動改為由婚姻之外的另一個女性來執行。妻子和情婦,一內一外,共同服務了已婚男性不同面向的需求。許多社會科學研究者也指出,情婦的存在經常協助、維持了婚家的運作。
以上這些並不是要幫情婦辯護,也不是要稱讚情婦怎樣優秀偉大,勞苦功高。我想強調的是,這種水平分工是非常悲涼的。情婦越是投入這段親密關係,越是疼惜、撫慰、理解她的已婚情人,幫他消解來自婚姻的不愉快與不滿足,這位已婚情人也就越會回到他的婚姻裡,繼續扮演好丈夫、好父親,而不可能真正和情婦進入一對一的正式關係——這和社會大眾普遍想像的劇本不太一致。
情婦對於已婚情人的付出,與她失去對方,經常是同時發生的事情。這是我希望在這本書裡呈現的理解。
➤感受對照的趣味
林薇晨:我自己也覺得目前的3本書,書寫的內容其實沒有差異很大。我關切的始終是日常生活,只是《青檸色時代》是餐廳服務生的日常,《金魚夜夢》是金魚飼主的日常,《彼女的日復一日》是親密關係裡的日常,但是萬變不離其宗,我寫的都是伴隨生活而來的感想。而且3本書收錄的許多文章,本來就是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寫成的專欄文章,寫作題材和方式並沒有明顯的改變。
謝子凡:我想大家在新書裡察覺到的是作者目光的轉向。過去薇晨的文章大多是向外觀看的,大家可以透過你的眼睛發現很多特別的、詩意的、沒有注意過的日常片段,這是你的寫作特色。但是這本書我們看到你把視線轉向自己。
在薇晨的新書裡,前半部和後半部是層層遞進的。還不知道前因後果的讀者,可以先按照文章順序讀讀看;已經知道倫敦遊記和其他文章的關係的讀者,也可以觀察自己閱讀時的心緒。
比方說,倫敦遊記裡有一篇〈冬天的樹〉,薇晨寫:「樹枝上一枚一枚翠綠花萼微微護住粉紅的蓓蕾,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每一朵花苞是一張含羞的小嘴,銜著初春將至的祕密,待要吐露而不能吐露。」大家如果知道敘事者此時正在經歷什麼事情、什麼感情,就會覺得遊記處處都有言外之意,可以作為後半部戀愛故事的註解或補充。
林薇晨:不只是大家,其實我自己重讀這本書稿時,也發現很多可以前後對照的地方。比方說,〈船裡博物館〉寫到英文中經常以女性第三人稱的「她」來代稱船隻,這個「她」和彼女短文裡的「她」可以互文嗎?或者〈還魂記〉裡,我在大英博物館裡旁觀別人素描古埃及法老的雕像,讀者如果讀完後面的戀愛故事再回來讀這篇,或許就會明白這個「我」可能想到了那位遙遠的、善於畫畫的情人。
又或者〈康橋輕舟〉裡,撐篙的英國學生船伕朗讀了徐志摩的知名詩句,將河畔的金柳比喻成夕陽中的新娘,這段也呼應了其他文章反覆出現的新娘頭紗的意象。
我覺得最恐怖的是,在〈晚間劇場〉裡寫到和朋友一起去看歌舞劇《巧克力冒險工廠》,寫到這齣劇裡的薇露卡想要霸占旺卡先生飼養的松鼠,不斷使壞,最終遭到報應。這似乎也是某種幽微的提醒——強求一件不該擁有的事物,最後終究要受到懲罰。
如果採用前後對照的邏輯來解讀這篇文章,在文章裡那個看歌舞劇的當下,或許「我」的心裡也懷著微微的罪惡感,所以才會特別在意這個關於松鼠的段落。當時我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怎麼樣呢,現在已經很難揣摩了,但是這些文章可能或多或少可以視為一種思想的證據。
謝子凡:我覺得這就是寫作奇妙的地方。一個作者在經歷各種事情之後,回頭閱讀以前的作品,往往會發現自己當時沒有意識到的細節。這些細節匯集在《彼女的日復一日》裡,前前後後,形成了一個完美的迴圈。●
作者:林薇晨
出版:九歌出版
定價:3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林薇晨
1992年出生於台北,政治大學新聞學士、傳播碩士。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新詩獎,作品入選《九歌112年散文選》、《九歌111年散文選》等數本選集,著有散文集《青檸色時代》、《金魚夜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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