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射計畫》阮光民現地創作:日治時期民主運動推手蔡惠如〈意難忘〉的圖像演繹

➤以漫畫回應國家漫畫博物館選址的深刻意涵

在治警事件發生地進行創作,意義格外不同。阮光民在日式滑門和紙上繪製了四扇漫畫,描繪蔡惠如由家中出發,徒步行至臺中刑務所的路程。透過寥寥數扇畫面,以墨色再現歷史情景,傳遞當時民眾目送時,哀而不傷的堅定與臺灣人對自治的盼望。

「我感覺,蔡惠如是意志堅決的人,首先會割捨情感。」阮光民說。首幅畫面,可以看見他漠然而堅定的眼神。無論是否有信仰,阮光民想像他家中應有神明廳,他會燒香,期望神明保佑家人。「因為無能為力,只能用最虔誠的方式,祈禱家庭安好。」

十字窗櫺除了象徵即將到來的牢獄之災,也暗示了某種原罪,在狹小的空間仰望天空。庭中的凋零櫟樹,不僅象徵蔡惠如櫟社詩人的身分,櫟樹也是旗桿常用的木材,讓人感懷「臺灣文化協會」追求民主自由的精神。 


阮光民進行現地創作時的繪圖身影。圖片提供/國家漫畫博物館籌備處

芳草連空、又千絲萬縷、一路垂揚、牽愁離故里、壯氣入樊籠、清水驛、滿人叢、握別到臺中、老輩青年齊見送、感慰無窮。山高水遠情長、喜民心漸醒、痛苦何妨、松筠堅節操、鐵石鑄心腸、居虎口、自雍容、眠食亦如常、記得當年文信國、千古名揚。

──蔡惠如〈意難忘〉,大正14年(公元1925年)

第二扇畫面演示了蔡惠如廣為流傳的獄中詩詞創作〈意難忘〉。落花、芳草,磚牆排列如民眾並行,以特寫與中景描繪鄉親父老、士農工商沿路相送,哀傷而不失敬意,在各有故事的面孔下,有相同激盪的內心,形神兼備、情意真摯。

第三扇,阮光民想像警察對蔡惠如有些許敬佩,沒將他上銬,蔡惠如神態平靜,昂首向前,警察、百姓相隨。形單影隻的鞋印顯得孤寂壓抑,但也展現堅定步伐。在清水火車站建築上,兩隻斑鳩意味著眾人面對別離展現的誠摯友誼。

最後一扇,描繪蔡惠如在入監的拱門前,回首一望的身影,大片枝葉由下方蔓延而上,恣意而富生命韌性,將困境中蘊藏的希望具象化,眼神也從漠然轉為深情。

阮光民撿拾國漫館園區地上的枝葉,沾墨揮灑在畫面上,「落葉或蔡惠如,都是土生土長,從臺灣這塊土壤生長出來。」他說。

這系列創作,展現了阮光民詩意且精湛的畫技:以淡墨為基調,呈現蔡惠如的恐懼、不安與堅韌。敘事清晰,每處細節都充滿故事,情感內斂而力量十足,不僅是歷史的再現,更是情感的凝結,以漫畫回應國家漫畫博物館選址臺中刑務的深刻意涵。


阮光民進行現地創作時的繪圖身影。圖片提供/國家漫畫博物館籌備處

➤阮是漫畫家

阮光民擅長以日常生活為描繪對象創作劇情漫畫,這也是目前漫畫市場的重要類型。不過,若把時間調回他成名前,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回憶北上打拚的歲月,住在頂樓加蓋,暑熱難擋,阮光民喜歡帶著筆記本窩在二輪電影院,抄寫臺詞、做場景分析。「我會分析導演為何轉場,停下或放空景,甚至空景經過幾秒,臺詞才會跑出來,我都會計算。」他從電影獲得許多養分,電影在有限的時間中起承轉合,讓他學到不少說故事的方法。他喜歡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也喜歡漫畫家谷口治郎。

後來阮光民離開漫畫家助手的工作,進入了遊戲業。這段有正職收入的日子,放緩了他漫畫創作的步調。他試過主流日漫式的創作,但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也不想做,甚至拒絕了大出版社的連載邀請。

《東華春理髮廳》是他重要的轉折。「我丟掉以前當助手時所學的,重新用自己的語法說故事,劇情裡沒有正邪對立,沒有熱血情節……」他曾在散文集《阮是漫畫家》如此表示。懷抱著忐忑不安,這部作品獲新聞局漫畫獎最佳劇情獎,評審更正面肯定作品的改編價值。

後來的評論者認為,2009年的《東華春理髮廳》在當時日漫為主的市場風格中,探索臺漫的獨特性。然而21世紀的前10年,市場結構改變,雄霸一方的漫畫出版社大然倒閉。那是臺灣漫畫的黑暗斷層期,卻也是漫畫家探索臺灣漫畫的時期。

阮光民分享,因為行政院新聞局劇情漫畫獎(金漫獎前身)的評審不以主流日漫價值觀檢視作品,才讓他的作品顯露頭角。阮光民稱讚2020年金漫獎改制為不分類,以年度漫畫獎的方式評選,讓臺漫走向多元。

➤改編,圖文影音的交互轉生

無論是改編史實或文學,阮光民與「改編」特別有緣。2022及2024年獲金漫肯定的作品,分別改編自吳明益名作《天橋上的魔術師》與賴和經典小說〈一桿秤仔〉。不僅如此,他的原創漫畫《東華春理髮廳》和《用九柑仔店》也前後被改編為電視劇。可以說,阮光民的作品深具改編特質,而他也是善於改編的漫畫家。

「改編是把自己的靈魂跟原著作者的靈魂結合在一起。」分享創作經驗時,他時常如此提到。相較於以事件堆疊人物個性與推動故事,他更傾向在創作前先深入研究角色性格,「我會先讓自己變成那個角色,完全認識角色之後,才有辦法安排他遭遇事件後的反應。」他會詳細分析作品中每位角色,根據不同成長經歷與年齡,推敲動機與反應,甚至研讀兒童心理學書籍。

阮光民分析,讀者會喜歡一部作品,通常是因為角色讓他們在意,「喜歡他的個性,或者他的作為大快人心。」比如很多故事中,總有底層人物與財閥對抗的情節,非常撼動人心。「我喜歡讓讀者緩慢地與人物交朋友,試著了解他,慢慢拉近關係。」

「改編的樂趣在於,我已經知道結局了,結局和角色都已經塑造好了。」阮光民分享,對創作者而言,他可以更將心力投注於故事節奏與人物表現上。他經常以口白或旁白文字推動劇情,讓圖像服務於人性的展現。

「創作者會有自己的慣性,但接觸了吳明益、吳念真等作家之後,發現即使有相同的出發點,但切入點會不同,這都是吸收他們養分的方式。」阮光民說。

談到自己的作品也經常被其他產業改編的話題,阮光民認為臺灣目前還不算有產製長篇作品的市場環境,無論漫畫家多麼用心雕琢人物與故事,到了影視端,仍然需要加入大量編劇重新擴充劇情。這使得影視端在評估原創劇本與改編劇本的選擇時,漫畫改編不一定是首選。

產業間的鴻溝,讓阮光民對目前影視業與漫畫業的穩定合作,感到不那麼順暢。他認為漫畫跟影視產業,雖然現在迸發出很棒的火花,但更重要的是如何讓這些火花持續綻放。

「我期許這些走在多元路上的創作者,可以延續或繼續創作他們熟悉的路線。」近年臺灣已經逐漸走出自己的漫畫路線,惟有更多創作者持續保持探索與深耕,才能展望未來更多的可能。

阮光民也期待國家漫畫博物館的出現,可以讓更多讀者認識臺灣漫畫的精采,也能持續支援漫畫家創作。讓這塊土地上的漫畫家,繼續說自己的故事。


圖片提供/國家漫畫博物館籌備處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漫射報+》
國家漫畫博物館自籌備期起,過去以《漫射報》為名出版主題刊物,共發刊6期,編輯視角各有不同。國家漫畫博物館於2023年底正式落腳臺中,收穫著珍貴的回饋與善意,現在《漫射報+》重回舞臺.ᐟ .ᐟ 記錄籌備過程的多彩回憶,並將研究調查成果與圖像視野,持續與大家共享。


本文轉載自《漫射報+》Vol.1,經國家漫畫博物館籌備處同意刊登,原標題與連結為「創作者專訪-意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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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25 09:00
現場》當我們在交友軟體上談論文學,我們在談論什麼? ——吳曉樂vs顏一立的文青品味批判會

你曾經使用過交友軟體嗎?如果你要為自己的簡介加上文學關鍵字,你會寫誰的名字?要選村上春樹還是張愛玲?詩人潘柏霖還是小說家李維菁?

以「專屬藝文愛好者」為號召的交友軟體「心交hearting」公布2024年的文學標籤排行榜。「村上春樹」連續第4年蟬聯男、女性用戶第一名,男性的榜單接著依序是太宰治、三島由紀夫、米蘭昆德拉、卡繆、卡夫卡、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張愛玲、東野圭吾;女性則為張愛玲、潘柏霖、三毛、散文、米蘭.昆德拉、任明信、三島由紀夫、太宰治、卡繆。

榜單一出,卻引來作家吳曉樂與顏一立的歡樂吐槽:「到底有沒有想談戀愛啊?!」


心交行銷經理林冠彣公布2024年的文學標籤排行榜。(攝影:Brian Chen)

➤文學標籤是展現自我,還是交友策略?

由現流冊店主辦的「2024獨書祭・改」由於康芮颱風影響,延至2025年2月15、16日在寶藏巖國際藝術村登場,以閱讀和音樂為主題,現場集結60個由獨立書店、出版社、NGO等展出的攤位,以及36場跨域講座、樂團與作家共演。其中,由吳曉樂、顏一立主講的「2024心交文學標籤Top50+標籤暨當代文青文學品味批判會」吸引爆滿人潮,現場聽眾與心交用戶的平均年齡18-25歲大致相符,兩人輕鬆詼諧的發言,引起台下共鳴,笑聲不絕。

心交行銷經理、也是五五身樂團貝斯手林冠彣首先公開數據表示,目前心交的25萬名用戶中,女性有8000多人、男性有7000多人使用文學標籤,榜單上的作家一字排開,日本文學、經典作家占大宗。但究竟這些標籤是一種刻意的「策略」,抑或「做自己」的展現?

吳曉樂從未接觸交友軟體,顏一立則自稱「高級玩家」,歷任男友分別從Flickr、Grinder等平台認識而來。他笑稱,村上春樹至少是這個有點「性冷感」的榜單中,唯一帶有性感情境的,畢竟從他筆下角色的形象看來,「使用這個標籤,可能暗示自己是個注重生活品味的人——我喝葡萄酒、我的酒會注入玻璃杯,另外可能也很在意,我的陰莖要劇烈地勃起。」此外也表達了某種「我不被世界所理解」的訊息。


2024年「心交」文學標籤,男、女用戶前10名排行中皆入榜的作家:村上春樹 張愛玲、太宰治、三島由紀夫、米蘭.昆德拉、卡繆(由左至右、由上至下)

➤三島由紀夫陽剛崇拜,太宰治可能很雷、張愛玲傲嬌,喜歡陳映真的人遇見愛魯迅的

吳曉樂則挖苦自己年輕時曾迷戀《挪威的森林》,年紀漸長後發現,「其實我迷戀的是所有語尾都要加『噢』、寫字旁邊加上點點點吧。但十七歲的戀愛不就是這樣,一定要觸怒別人,而且著迷於總是得不到你所愛的人!」她自剖心路,也稍稍平反大家對村上的「吐槽」,其實源自於大家都曾深深愛過他。

另一個榜單上的大熱門「三島由紀夫」,顏一立分析其代表「陽剛崇拜」,他自己便曾經迷戀三島到隨身帶著小說《金閣寺》在日本旅行,並把三島的健身美照印出來裱框掛在房間牆上。但顏一立也坦言,若要跟對象解釋這位作家的軍國主義傾向、最後還選擇切腹自殺,不免覺得心虛,並對自己的「人設」有點扣分。


(攝影:Brian Chen)

吳曉樂回應,誠如榜單上的「太宰治」也是個令人不解的標籤,她直言太宰治的「殉情」形象可不是「愛你愛到死」,而是「愛我自己愛到死,但希望有人陪我去死」的展現,是喜歡文學的女生「絕對要提防的對象類型」。

改編自太宰治的半自傳同名小說的日本電影《維榮之妻:櫻桃與蒲公英》,其中亦有男主角邀約情人殉情的情節)

吳曉樂對張愛玲的解讀則是「看似涼薄,其實渴望被愛」,放這個標籤的人以當代用語來講會是「傲嬌」。顏一立對這標籤的第一反應則是「很烈喔」,但也吐槽很多人或許讀的不是真的張愛玲,而是Threads上的張愛玲,或那些摻雜很多根本非她本人所寫的「張愛玲語錄」。

林冠彣則提出自身經驗,表示與其把標籤當成策略以尋求「轉換率」,他選擇忠於自己,曾放上「陳映真」標籤,結果真的吸引女生傳訊息敲他:「你覺得魯迅怎麼樣?」

另一本他會選的書是夏目漱石的《三四郎》,因書中來自鄉下的主角後來到東京讀書的歷程,與他自己經歷很像,所以主角在火車上邂逅美麗的富家女那幕,也深深撼動了當時讀大學的他,「感覺對於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未來、不同身分與階層的想像,都是一種燃燒自己的浪漫。」

➤以文學標籤許願美好約會與理想戀情

顏一立坦言,自己是習慣隱藏「文青」身分的男同志,以免在交友軟體上顯得「心事很多、很難處理」。但若要認真為選一個文學標籤,他的書單會是李桐豪的《絲路分手旅行》,暗藏的訊息是書中的「放下一切」,包括放下電腦去到沒有網路的遠方,希望對方在約會時也能放下手機。

吳曉樂認為十大榜單的遺珠,非李維菁莫屬,她尤其喜愛《老派約會之必要》裡這段「金句」:「我們要散步,我們要走很長很長的路。約莫半個台北那樣長,約莫九十三個紅綠燈那樣久的手牽手。我們要不涉核心相親相愛,走整個城市。只有在散步的時候我們真正的談話,老派的談話。」因她自己是很愛散步、約會寧可吃路邊小吃也不必上高級餐廳的人,所以對這整段描述的「約會行程」深有同感。

尤其談到愛情,她表示李維菁在許多作品中對感情的表達和闡述,對她思考人生有莫大幫助,例如感情上不要再把自己當成「人肉市場」上一塊被秤斤論兩的肉,「她以一句話打破這一切:『我們是人,不是貨。』」

顏一立呼應,《老派約會之必要》也是部分男同志很喜歡掛在個人檔案上的書單,但他自嘲常忘了自己「是人不是貨」,會在深夜滑交友軟體時默默把自己「賤價拍賣」。

那麼,我們究竟能不能透過文學與書籍,許願一場理想中的愛情?顏一立坦率地說,他與現在的交往對象當初約見面第一眼,就看到對方正在讀英文版《人類大歷史》,讓他不禁笑稱「現實中也有童話」。

吳曉樂則打趣,自己的伴侶雖不愛閱讀,唯獨最近為了一起去歐洲旅行,讀了很多本她推薦的、謝哲青介紹歐洲藝術文化的書。沒想到就在他們一邊遊歷博物館、一邊回味書中內容的旅程中,竟然在某座歐洲博物館的門口,巧遇了謝哲青本人。

她笑說當時是伴侶眼尖發現,她因此下了一個浪漫的註腳:「有的人就算不能夠理解你所著迷的東西,但某些時候,他會給你一個方向。」而這何嘗不是一件浪漫的事?


(攝影:Bria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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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許伯崧X楊舒雅對談:饒舌(不一定的)的政治,以及(也許的)正確

對談當天天氣晴朗舒適,對談開始前20分鐘,舞台前的座位已全數坐滿,周圍也聚集愈來愈多滿了翹首以盼的觀眾。

許伯崧簡短開場,提及嘻哈音樂約於1980年在美國紐約蔚為流行,並在90年代進入台灣(例如當時的男子團體L.A. Boyz)。過去以美國為首的嘻哈圈,是由男性主宰的、崇尚陽剛氣質的文化,也常把女性視為勝利獎盃或予取予求的物化客體。歌詞或MV裡常見炫耀跑車、噴射機,或比槍、比誰的毒品多。

在台灣,2000年左右有一首〈十三號天使〉,是描述從事性交易的女性,之後也有一首〈西餐妹〉,反映當時很流行的詞「CCR」。即使這些詞彙現在不流行了,但這20多年來還是可以從一些歌曲中找到讚嘆男性性器官、歧視女性、攻擊同志等類似內容。

許伯崧回憶:「我是90年代隨著嘻哈音樂成長的世代,說起這些歌曲很有年代感,如今回首,大家可能對這些歌曲會開始有不同的評價。」

近半年饒舌圈延燒不斷的爭議,許伯崧將其形容為「台灣嘻哈圈最大的牛肉事件」,他說,細想台灣嘻哈音樂的發展歷程,確實很少有一首歌像〈Rule男 Freestyle〉,針對性別進行創作上的反擊,發出對男性的diss track

楊舒雅則認為過往相對沒有機會討論,眾人長期累積許多情緒,所以社群平台的興起顯得特別重要。她說:「我覺得有了Threads之後,大家才有了討論的空間,這是五、六年前沒辦法想像的沃土。」

➤「嘻哈自助餐」、「嘻哈大寶寶」、「嘻哈沙文主義」

針對嘻哈音樂本來就是「陽剛、厭女的文化」,楊舒雅批評:這樣的論調不過是在幫部分男性,找開脫的藉口。在〈Rule男 Freestyle〉中,她以「嘻哈沙文主義」、「嘻哈自助餐」、「嘻哈大寶寶」、「雙標」諷刺此類群體。

「有人說『那只是如實反映社會』我們現在為什麼還要接受這種說法?時代在演進,嘻哈不只可以反映社會,還可以是改變社會的螺絲。」楊舒雅認為,把厭女跟嘻哈結合,根本是自己把市場做小了,她直言:「不要自己不想改變、就怪到社會頭上,藉口以前美國黑人就是這樣。」

對此,許伯崧也十分認同,很多人主張嘻哈音樂本來起源於黑人的貧窮、暴力、幫派,卻忽略了台灣與美國的文化差異(比如槍枝合法化)。他點出其中的雙標:「當有人想要表現得很gang的時候,就說嘻哈文化就是這樣;談到社會責任,又會說Take it easy,放輕鬆吧!這只是娛樂,讓音樂歸音樂,政治歸政治。」

許多人對嘻哈的標籤是黑人與槍枝,卻忽略了美國很多嘻哈音樂人透過創作,改變社會結構。

許伯崧以美國饒舌歌手肯卓克.拉瑪(Kendrick Lamar)為例,有些網路輿論以他的歌曲有厭女語彙,卻獲得美國音樂大獎葛萊美獎,以此為嘻哈厭女文化辯護,卻忽略了他也為黑人的貧窮、教育、財富不均等議題而唱。美國饒舌歌手傑寇(J.Cole)也有討論黑人社區教學資源過度傾斜於某些特定族群。這些嘻哈音樂積人極介入社會議題的案例,證明嘻哈不僅是被動反應社會,更有改變不公的能量。


Kendrick Lamar(左)J.Cole(右)(圖源:維基)

➤當女性成為嘻哈音樂強勢的消費群體,「厭女」還應該繼續被視為一種傳統?

許伯崧提到,幾年前美國嘻哈組合Run DMC受訪時,提到美國嘻哈音樂不斷標榜性、暴力、毒品以及炫富,幾乎每張CD封面都在擁槍自重。然而,隨著嘻哈音樂的市場影響力與日俱增,作為一支全球最有力的音樂類型,Run DMC認為嘻哈音樂也能帶給聽眾正面影響。例如唱出如何靠自己的努力,取得文憑,改變處境等等。

「什麼樣的生存環境,就會產生什麼文化,這或許是一種『底蘊』」,許伯崧闡述。比如Trap Music是一種起源於美國亞特蘭大的嘻哈音樂子類型,誕生於1990年代末至2000年代初,並在2010年代成為全球主流音樂的一部分。「Trap」來自美國南部俚語,指毒品交易據點(trap house),因此早期的Trap音樂歌詞多涉及街頭生活、犯罪、毒品交易等主題。這裡所提到的底蘊,應該是指一種無關對錯的事實。

針對Run DMC提出的「嘻哈音樂可以做更多」的提醒,許伯崧提了幾個疑問:首先,這是否會阻礙音樂的自由創作、自由表達?其次,根據美國的調查,過去20年大概有21-36%的歌詞寫作,含有厭女及物化女性的詞彙,隨著市場蓬勃,是否將加劇厭女詞彙在嘻哈音樂中出現的比例呢?


美國嘻哈組合Run DMC(圖源:維基)

對此,楊舒雅卻頗不同意:「我對於所謂『市場的反應』有點質疑,會不會只是不贊同的人都傾向不發聲,一直在容忍這一切?」

過往都認為嘻哈最主要的消費群體,是以男性為主的;然而,真正去聽嘻哈表演現場的人都知道,其實女性占很高的比例,「6:4(男:女)我都覺得是低估」,楊舒雅認為。

針對「陽剛性強的音樂更有市場」的觀點,楊舒雅質疑:「難道我們的市場只能一直是這樣嗎?這是需要挑戰的」,她認為,當越來越多人願意發出聲音,反對使用厭女的詞彙,市場就不是一塊無法鬆動的鐵板。

楊舒雅分享,其實她的朋友中,有平常沒有聽饒舌音樂的人,也存在「嘻哈音樂就是厭女」的標籤,她認為:「有非常多令人敬佩的音樂人,在創作可以入耳的嘻哈音樂。不應該因為少數的歌曲如此,就放大成整個圈子都這樣,這會傷害到許多努力的創作者。」

➤躲在「創作自由」保護傘背後的性羞辱

本次牛肉事件多首作品,雖不以性別為主題,但歌詞皆傳達對女性的羞辱,比如義義〈愛你真的梅辦法〉對單親媽媽的歧視以及對原住民女性赤裸裸的不尊重,昭然若揭。

另一位事主Asia禁藥王則在〈義義初四〉對於創作使用厭女詞彙,表示願意道歉,說明使用髒話、罵三字經,是他表達憤怒情緒的方式

「如果在我們的語言系統裡,找不到比髒話更適合的字詞,要如何表達憤怒?」許伯崧好奇。

「為什麼憤怒情緒,一定要透過把腳踩在女人身上,才可以宣洩?不能用其他方式嗎?表達情緒本來就是社會化的一部分,這是可以學習的。」楊舒雅此話一出,獲得現場如雷掌聲。楊舒雅以擔任國小老師的經驗分享,曾遇到小朋友使用髒話,但身為老師必須讓學生理解,髒話背後的涵義,這些語詞是指涉到對方的誰。理解詞語的涵義後,可以更清楚地選擇用或不用。

「創作自由,彷彿音樂人的化外之地,不用管社會標準,根本是鬼話連篇。」楊舒雅不認為「性羞辱」也是創作自由。

「『閱聽人』才是手無寸鐵的一方」,她指出,閱聽人除了在網路發表閱聽感受,並沒有實質工具與權力,剝奪任何人的創作自由。反倒是,在創作過程中,創作者有千百次機會選擇使用什麼的詞彙。因此在閱聽市場中,創作者才是真正有選擇的一方。

➤ Diss track不該踩著不相干的人往上爬,尤其這個人常常是「女性」

「Diss track」,常被視為嘻哈音樂的重要特色,甚至是傳統,其特色在於直白而具有攻擊性的歌詞,充滿嘲諷、指責與挖苦,甚至涉及人身攻擊,針對對手的音樂能力、形象、行為或私生活進行猛烈批評。以運用幽默與雙關語,透過押韻技巧、諷刺性語言和暗喻來強化表達效果,既具挑釁性又帶有娛樂性。

除了女性經常作為被攻擊標的,過去也曾出現嘻哈創作者挖苦「原住民加分」,引起很多批評。許伯崧請教楊舒雅,女性創作者踩在別人頭上的就會比較少?

「要攻擊那就針對他diss,不要把女友扯進來,這關他女友什麼事呢?」楊舒雅表示,diss確實會踩著對方往上爬,甚至這就是diss的目的,但應該搞清楚對象,「想強調自己很厲害,關原住民什麼事?為什麼原住民要變成你證明自己很厲害的工具?」

「我反對的,不是踩著對方往上爬,而是不要踩著不相干的人往上爬,尤其不相干的人常常都是『女性』。」楊舒雅表示。


 攝影:Brian Chen

➤「妳應該唱Chill一點」:男性對女性創作者的偏見

美國埃默里大學(Emory University)音樂系副教授沈梅的著作《叛逆之韻:台灣饒舌樂的敘事與知識》透過音樂系譜的追溯、音樂人訪談、現場表演記錄,描繪台灣饒舌音樂地景。也側記了2009年至318運動期間的社運場景,以嘻哈音樂譜出台灣當代社會史。其中一章述及台灣嘻哈音樂陽剛文化的形成,指出了多位女性創作者的困難與貢獻。(延伸閱讀:《叛逆之韻》談饒舌作為陽剛政治的地帶

書中以楊舒雅為例,描繪她在台大嘻研社時期,曾被學長建議「女生可以學唱比較Chill一點的。楊舒雅也在對談時分享,曾有她非常尊敬的男前輩,對她說「女生的聲音不適合唱饒舌」。

「常常會有很多定義『女生應該做什麼』的聲音,這一類阻力完全不是男性創作者會經歷的。女性面對這樣的雜音,需要很努力不聽不管,只做想做事。」楊舒雅分享。


攝影:Brian Chen

➤嘻哈音樂的政治(不)正確,與(不)正確的嘻哈音樂

對於公共政策與社會議題的討論,以及音樂是否一定要政治正確?對談時也聊到了神經元的「原住民加分」事件,不少支持者以「他把公共議題帶進嘻哈音樂」來為他辯護(事實是,原住民加分後,仍是原住民之間比較,並不影響一般生的權益)。在死刑存廢議題上,MC HotDog也出過歌曲〈就讓子彈飛〉表達立場。

許伯崧好奇,嘻哈音樂的表演性質強,在創作時,除了考量議題本身的真實性,是否也會把「表演當下的情境」納入考量呢?〈就讓子彈飛〉副歌「拖去槍斃、拖去槍斃」,表演時會帶著全場觀眾一起大喊。楊舒雅回應,不管是哪個立場的創作者,「善用現場煽動力」是很常見的創作技巧之一。

雖然嘻哈音樂未必政治正確,但嘻哈音樂卻也有自己的「正統」。回顧近期的事件,?te壞特原本只是在Threads上說「我不喜歡」,卻引來很多人的罵聲,「怎麼可以不喜歡?這就是他的風格啊」。

台灣嘻哈應該長成怎樣?楊舒雅認為沒有人可以給出一個定義:「嘻哈音樂是所有存在舞台上、存在串流平台上的創作者,一起共創出來的結果,並不是任何人可以輕易用任何文字去定義它。你有你覺得Real的東西,他有他認為Real的東西,每個人都不一樣,所有人的想法都在這個池子裡面,而這整個池子,就是台灣嘻哈音樂長成的樣子。」

許伯崧則指出:「雖然對音樂人而言,創作的彈性很大,可是對聽眾或支持者而言,反而會覺得『嘻哈就應該有嘻哈的樣子』」,特別有些OG派的人會提出質疑。

如Run BMC所述,創作內容還是標榜陽剛至上,市場高能見度的作品也是比誰最gang。不過,回到台灣流行音樂的發展,許伯崧認為過去到現在,叫得出名號的台灣嘻哈歌手,多偏向電子音樂的饒舌類型,這類型反而能獲得更高的關注度與傳唱度。

楊舒雅則分享,台灣現在最聽眾喜愛的嘻哈歌手,可能是Gummy B,他就從來沒有寫過黑幫、皮條客的主題。大家熟知的蛋堡、國蛋等大眾性很高的饒舌音樂創作者,也都不是用皮條客或黑幫主題起家的。「除了性別以外,到底什麼主題在台灣具有市場性跟大眾性,很值得大家思考。」楊舒雅指出。


攝影:Brian Chen

從楊舒雅與許伯崧的對談,或許可以再推進一步:使用厭女詞彙的部分嘻哈音樂或許在政治不正確上,用性羞辱取得了反抗精神的表演張力;但在音樂創作與形式的探索上,卻十分墨守成規與「不反抗」。

➤創作自由,伴隨責任嗎?

對談之前,許伯崧查詢了這次幾首diss track各別流量,目前禁藥王的歌曲流量約330萬,而楊舒雅的〈Rule男 Freestyle〉的流量則是大約17萬。他問楊舒雅是否會擔心這首歌的流量不夠高,或是無法出圈?

「超越他本來就不是我的目標,」楊舒雅認為難以比較,禁藥王有公司、專業經營團隊,而她除了得自己製作影像,也沒有任何宣傳資源。但她也認為這次〈Rule男 Freestyle〉確實是出圈的,許多同意她性別觀點的聽眾,就是透過這首歌才認識她。

楊舒雅也冷靜地指出,「出圈」本來不是一蹴可幾的事,社會溝通需要一步慢慢來。楊舒雅不認為自己出一首歌,就能說服本來不在乎的人關注這件事,「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覺得自由勢必伴隨著責任嗎?」對談結束前,許伯崧如此提問。

「怎麼突然變得哲學起來?」楊舒雅笑著問。

「我只是覺得,很多人都說『我是在反應社會現實』,但我好像沒有聽到有人在做詐騙的歌(眾笑)……所以,可以因為自由創作,而忽視『責任』嗎?」許伯崧回覆。

「自由當然伴隨著責任,沒有人可以限定創作自由,但隨之而來,是承受聽眾的批評。這是創作者要承擔的風險與責任,也是個人的選擇。」楊舒雅清晰地回應。


攝影:Brian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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