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女人與女人之間:溫泠X張亦絢《沒有女人的女人們》新書分享會側記
溫泠的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女人們》,書名自然會聯想到村上春樹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村上春樹曾在自序中提到,他是以海明威的短篇集《沒有女人的男人》為「柱子」,圍繞而寫出一系列小說,而溫泠的小說集,再次敲響這根柱子。
在新書分享會上,作者溫泠與作家張亦絢展開對談,談起各種「沒有」——沒有被理解的女性、同志文學中沒有被照亮的陰影、性別二元下沒有被正視的歷史。女人的被迫缺席,溫泠要以小說敲出回聲。
➤從海明威、村上春樹,到溫泠的「沒有女人」
2022年,溫泠觀看濱口竜介執導的電影《在車上》(Drive My Car)後,重讀了村上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她深感神奇:「小說裡有許多女人,但她們從未被真正理解,只是被一廂情願地想像。」因此,她又回頭讀海明威,發現雖然海明威筆下多是硬朗的男性,不需要女人,但偶爾現身的女性角色仍擁有自己的聲音。
溫泠以「沒有女人的女人們」作為母題,透過7篇短篇小說與《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展開對話。其中,有作品呼應村上春樹的「背叛」主題,描寫異性婚姻裡的同志第三者;也有向海明威致敬的作品,與〈白象般的山丘〉(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形成互文。整部小說集呈現了多元而立體的女性經驗:包括女同志的情慾、開放式關係的探索,以及對「免術換證」(跨性別者無需接受性別重置的手術即可更改身分證性別)議題的回應。
張亦絢回想起第一次讀溫泠的小說時,忍不住大力稱讚。她說,溫泠的作品展現了文學一個非常重要的力量:對迫切議題即時回應。她笑著打趣:「嬰兒掉在地上,三年後再去抱起來,已經沒有意義了。」在她看來,作家能將自身思考化為作品,以文學與社會對話,回應當下的迫切問題,這一點格外重要。而且,為女性、同志或跨性別群體書寫的小說仍相對稀少,《沒有女人的女人們》因此更顯得可貴和必要。
➤陰影中的敲擊聲:此處「有人在警覺」
「文學或小說有一個很大的作用是,讓你以為你沒有在思考時,你已經在思考。」張亦絢認為小說語言並非對現實的再現,而更像是敲擊出一種聲音,提醒讀者此處「有人在警覺」。精彩的小說中,作者或角色很常說出反話,或說出不該說的話,所拉扯出的語言張力,正正透出那些被迴避掉、被壓抑、被悶住的東西。而她特別喜歡書中〈沒有女人的女人〉:「這是一篇大膽且具爭議性的小說,完全不走捷徑、不懶惰,我非常非常喜歡。」
溫泠回憶,自己在創作這篇小說時確實感到戰戰兢兢,像是在走鋼索。她以一個被迫結婚生子的女同志所生下的女兒作小說的敍事者,寫出母愛的缺席和匱乏。她分享,在做田野調查的時候發現,1980年代同志運動脈絡下的母親形象,往往被描繪得正面、愛孩子。溫泠不禁困惑,不得已要和異性結婚,真的只有陽光的一面嗎?於是她嘗試去書寫「陰影」,她也承認,這樣的探索充滿驚險,因為她擔心有人會排斥,甚至拒絕看見影子的存在。
張亦絢認為《沒有女人的女人們》有承繼到像凱特・蕭邦(Kate Chopin)的珍貴傳統:作品中「義無反顧」的姿態。而溫泠「不到冷冽,潤澤也寡」的寫作風格,也讓她想起香港作家西西的早期作品,她指出,這並列是一種高度讚賞。溫泠的小說已經不只呈現出第一代同志的自我認同,更包括與下一代、家庭、社會的互動與衝突,觸及更寛闊的同志文化面向。
➤當歷史錯認了「她」 性別拓寛的必要
張亦絢進一步延伸在推薦序中提出的「性別拓寬」概念,這概念早在社會運動中已有討論,性別拓寬的核心,是對傳統「男女二元」性別系統的質疑,以此鬆動性別的邊界。
張亦絢舉出一則醫學史案例:詹姆斯・貝里(James Barry, 1792–1865),一位19 世紀大英帝國的軍醫,以男性身份行醫數十年,死後才被發現「他」其實為女性,本名為瑪格麗特・安・巴克利(Margaret Ann Bulkley),在那年代為了從醫而扮成男性。當時她的身份若未被發現,歷史或許會將他永遠記錄為「男性醫師」,這個案例揭示了歷史的可疑性:多少「男性」偉業背後,可能潛藏了跨越性別邊界的存在?
張亦絢認為「性別拓寬」的問題是非常嚴肅,且必須對抗性別二元的壓縮。她分享了從《如何考古,怎樣思考:性別觀點如何撼動考古學》所讀到的事實,這世界上即使以最保守估算,也至少有百分之一的人口,其生殖器官無法以簡單男女二元分類:「我們不能碰到不符合簡單二元分類標準的人,就直接說他們是「異常」、不算數。統計學上罕見的個體,仍然是活生生存在的人,況且說某些人正常、某些人異常,這根本不是生物學,而是意識形態。」
她主張,二元系統並非天然,而是長時間的政治與歷史產物,她不認為要完全拋棄沿用以久的二元分類法,但也必須承認它的局限。她認為應該要另闢一條軌道,建立起「雙軌制」,容納不被二元分類涵蓋的生命經驗,才可避免不符二元分類便被割除的錯誤判斷。
「性別拓寬不是一個禮貌的姿態,而是一種嚴謹的精神。」它要求我們重新審視人類經驗的複雜性,並為那些被忽視的生命,保留足夠的空間。
➤跨越性別與時空的縫隙
溫泠朗讀了短篇小說〈丈夫〉的選段,並分享其靈感來源,是以歷史人物Charles Hamilton為原型。溫泠當時偶然讀到18世紀歐洲社會中,許多女性選擇扮作男性生活,甚至娶妻成家,事業有成,而且並非人人都被識破。正如張亦絢的分享,溫泠也意識到跨性別並非現代才出現的,而是長久存在於歷史之中,這些歷史材料,成了她創作的源泉。
〈丈夫〉設定於十八世紀的英國,小說描寫一名女性以男性身份生活、娶妻成家,卻最終被妻子揭露身份,遭控猥褻罪。小說以交錯的手法展示法庭審判的過程,同時深入描繪主角扮作男性時的掙扎。溫泠在書寫時,更關注的是,當社會對女性的排斥與規訓過於嚴苛,那些無法符合傳統性別期待的女性,如何以一己之力,奮力敲開縫隙,就為了活下去。

在《沒有女人的女人們》中,最後一篇〈木棉〉也同時呼應書封上的木綿花。溫泠在最初構思小說時,是想回應「免術換證」的跨性別族群,她曾一度苦思小說角色的性別與結尾,「現實已經夠苦了,」她說,「如果再把它寫得苦不堪言,我自己都下不了筆。」最終,〈木棉〉以「女跨男」跨性別者的伴侶作敍事者,書寫她面對伴侶進行性別重置的手術時,要如何重新定義自己。
「知瑾的胸口,確實,已經是平坦的了。替知瑾擦拭後背的時候,她的手不自覺地輕輕顫抖,像是身體裡有甚麼正劇烈地起伏,無法壓抑,無法平靜。」
──〈木棉〉
在研究相關資料的過程中,溫泠發現不少人面臨類似困惑,面對伴侶的身份轉換,陪伴者本身也承受巨大考驗。不僅是對自我認同的一再拷問,原有的「我喜歡同性」的情感根基,往往因此受到動搖,還要面對群體內部的壓力:「既然你是女同志,為什麼要和一個認同為男性的人在一起?」
〈木棉〉並未給出明確答案,而是呈現一種嘗試的姿態,試著去調適,試著探索愛情與身份的可能性。對此,張亦絢表示,她相信讀者在閱讀時仍會感到困惑,然而這正是溫泠小說的價值所在:「重要的是先給這些問題一個存在的空間。」
很多事情無法立刻得到最好的解答,但溫泠勇於把這些模糊、曖昧、懸而未決的處境,以小說的形式攤開來,邀請讀者進入思索,「這就是這本小說的重要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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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溫泠 本名高慧倩。一九九四年生,政大英文系畢,現為自由譯者、文字工作者。著有小說《傷後》、短篇小說集《讓我為妳寫一篇小說》、中篇小說《最好的時光》。 |
話題》以職人精神報乎恁知,報乎咱知:《職人誌》12年後改版出來!
這麼傻的事,大概只有大學畢業製作才會這麼瘋狂,又或者是神明托夢,甚至是命中註定、非做不可的人生召喚。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樣的計畫或許是奢侈的衝動,但對黃靖懿與嚴芷婕而言,就像是早就刻在生命藍圖上的任務。
12年前,兩位21歲的設計系女孩,揹著相機與筆記本,用近一年的時間,走遍臺灣的大街小巷,探訪52位遍布全島的傳統工藝職人。她們訪談、拍照、繪圖、排版,全程親手完成,將一次畢業製作,變成了一趟專注且深刻的田野行腳,用青春的全部熱情,為這片土地的匠心留下影像與文字的見證。
讀《職人誌》,讓我想到顏水龍先生。100年前,他滿懷理想地向當時的臺灣總督府遞交「美術工藝學校計畫書」,希望能好好培養臺灣的工藝人才。雖然計畫未獲批准,總督府卻給了他一張全島火車通行證。他便踏上了臺灣史上第一次環島工藝調查,走進各地工藝聚落,與匠人面對面對話,記錄下器物、材料與製作過程的每一個細節。
這段旅程最終匯聚成一本傳世的經典——《臺灣工藝》(1952年出版)。這本書既是臺灣第一本全面性的工藝產業調查,也是少數兼具田野深度與藝術美感的著作。
顏水龍用細緻的筆觸與插圖,記錄了當時臺灣各地工藝的類別、聚落、製作技法與工作情境,涵蓋陶瓷、竹木器、染織、金工、漆藝、原住民族工藝(當時稱為山地工藝)等,幾乎所有傳統工藝門類。插畫不只是輔助說明,更是藝術品級的圖像,讓人得以看見工藝的細節與美感。即使過了70餘年,依然沒有任何人或團隊能完成同等規模與深度的調查,可見其投入的熱情與毅力是多麼驚人。
不過,若《臺灣工藝》是從生產者視角出發的全景式紀錄,那麼《職人誌》更像是另一部文化經典——《民俗臺灣》的現代呼應。
《民俗臺灣》創刊於1941年,是日治時期極具代表性的民俗研究雜誌,聚焦於庶民生活、習俗、節慶、器物與傳說。它最大的特色,是透過生動的文字與圖像,忠實記錄日治時期臺灣的常民生活樣貌:街市攤販的炊煙、節慶的鬧熱、廚房的器皿、廟會的細節,彷彿翻開它,就能聞到那個時代的氣息。
其中重要的圖文記錄者之一,就是立石鐵臣。他在雜誌中負責的專欄是「民俗圖繪」,以細膩的線條與寫實的構圖捕捉人物與器物的神態。他的插圖兼具觀察力與現場感,不只是圖解,更像是凝結了當時生活空間與人情氛圍的「視覺檔案」,讓讀者隔著時空也能感受當下的場景。
相比之下,《職人誌》承襲了《民俗臺灣》在生活細節上的敏銳,但以更貼近當代的插畫風格與設計語言,加入了新世代的幽默與感知,尤其是臺灣人鍾愛的諧音梗。
立石鐵臣的畫筆讓我們回到80多年前的臺灣日常,而《職人誌》的圖像,則帶我們走進當下正在發生的工藝現場——兩者都真實鮮活地描繪著常民生活的樣貌,只是分別屬於不同的時代光景。
➤發掘好物好手藝,分享職人態度與情意
在《職人誌》裡,你會發現,採訪對象並不只是傳統工藝職人,還包括那些守護生活技藝、民俗手藝的人。他們或許不是做什麼大事業,但仍堅持在日常中延續著一種手感與精神。
這裡的「職人」,「職」不僅指工作上的專業,更隱含著跨越生命歷程的「執」念。那是一種縱使市場變遷、環境衰退,仍堅守的態度,是把時間、技藝與情感織進人生的長線。
雙手長年握著藺草,指節變形、皮膚龜裂,她依然笑著說:「香味會留在手心。」藺草香是她的日常,也是家鄉田野吹來的風。
為了愛情,他從遠方來到鶯歌,一待就是一生,把陶藝變成日常呼吸般的存在。泥土在他手裡不只是材料,而是他與妻子、與土地的深情連結。
在塑膠鞋充斥市場的年代,他仍堅持用手工雕出一雙雙木屐,只因相信「木頭會呼吸,穿的人會感覺到」。這份執念,是對雙腳舒適的呵護,也是對傳統生活節奏的守護。
他修的不只是家具,還是人們的回憶。每一次修復,都是與一段故事的重逢。他說:「舊家具的傷痕,就是時間給它的紋路,我只幫它重新站起來。」
漆要一層層上、一次次打磨,急不得、偷不得。即使市場不再追求這種工藝的細膩,他依舊遵循古法,因為「漆器不只是物品,是時間的化身」。
一顆蛋殼的厚度不到0.4毫米,他卻能在上面刻出繁複的圖案。稍有不慎就全盤皆毀,但他說:「失敗一百次也不算什麼,只要成功一次,那就是永遠。」
➤如職人般的調查精神,以現代語彙傳遞技法與記憶
書中還有一個令人會心一笑的單元「報乎恁知」。短短幾行文字,卻能讓人獲得許多可以和朋友分享的內容。這些小知識,看似輕巧,實際上是許多職人經年累月、甚至幾代人累積的內隱智慧。
透過這樣的小小文化科普,讀者不只學到知識,更碰觸到職人生命中最核心的經驗與觀念。這不禁讓人懷疑這兩位作者是從《民俗臺灣》的時代轉世而來,用屬於當代的語言與圖像,把時代的生活細節和文化記憶保存下來。
做為「台灣工藝美術學校」的創辦人,我深知工藝的傳承,不只是技術的延續,更是情感的傳遞。職人的執念,多半來自對家族、土地與生活方式的深情依附。當我們在讀《職人誌》時,看到的不只是技法的保存,而是這些情感如何跨越世代,被轉譯、被延續。
書中的每一則職人故事,都是刻畫臺灣文化的小歷史。當我們把這些故事放進大歷史的脈絡中時,會讓我們對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人事物,產生一種彷如進入「多元宇宙」般的認識:在不同時空與地域的日常中,文化以無數細流的方式流動、交會、沉澱。
《職人誌》初版出版於2013年,立刻獲得多項大獎肯定,成為年輕人認識臺灣傳統工藝的入門書。如今12年過去,作者重新修訂,補上這些年來職人的新動態,讓這本書的生命延續下去。它不只是一本書,更像是一份給下一代的備忘錄,提醒我們什麼是臺灣精神,什麼是職人精神。
工藝是一條漫長的路。顏水龍用火車票走了一圈臺灣,立石鐵臣用畫筆捕捉了民俗生活的神態,黃靖懿與嚴芷婕則用插畫與文字走了一圈臺灣。這條路不會結束,因為還有更多人會接棒,用不同的方式繼續報乎恁知、報乎咱知。
我相信,當你闔上這本書時,心裡會像我一樣,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原來,熱情可以這麼具體地被看見;原來,一本書也能像一張火車票,帶你去遇見那些一生都在「頂真」生活的人。●
作者:黃靖懿, 嚴芷婕
出版:遠流出版
定價:499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黃靖懿
1991年出生於花蓮,在新竹成長, 畢業於輔仁大學應用美術系視覺傳達設計組。 在新竹女中就讀時發現自己對設計的喜愛,經過大學四年的學習, 對設計的熱情更加執著堅定。2013年初踏入設計職場, 在展場視覺規劃、排版編輯、品牌規劃、包裝設計、 插畫等領域多方歷練,2019年獨當一面開始經營個人工作室「C hing Design Studio」,作品案型多元, 認為一位優秀的設計者應該理性與感性兼具, 且能融合自身的生活美感去體現在作品之中。
嚴芷婕
1991年生,台北人, 畢業於輔仁大學應用美術系視覺傳達設計組,2016年前往英國金 斯頓大學攻讀插畫碩士。曾任職雜誌美術編輯和網漫美術編輯, 熱愛插畫,作品風格明亮、逗趣、溫暖,用色多為鮮豔, 偏好複雜的構圖以及科普類別的題材,著重手感線條表現, 喜歡把角色臉頰畫得圓潤討喜。 作品可見於兒童刊物和青少年書籍等,並經營IG插畫帳號Salt & Finger(@fingerfroger), 分享各式各樣的創作嘗試和想像。
閱讀通信 vol.352》理想大人的溫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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