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愛情,又是愛情!拿到學位前,先來一場《地獄修業旅行》

她想要教授的推薦信,那張能為她打開每一扇門的黃金入場券,她希望自己無論在哪裡都是萬中選一。因此愛麗絲必須下地獄,而且今天就要去。

「在地獄死掉是不會轉世的。以形上學來說,地獄是靈界,我們在這裡都是靈魂,所以如果在地獄死亡,解體的不只是肉體,還有靈魂。」她拍拍胸脯,說道:「這一切都會消散,如果死在這裡就完了,等於是自我完全毀滅。」

—匡靈秀,《地獄修業旅行》

➤A版閱讀:狗血學術圈愛情輕喜劇

平常喜歡在Threads看新進助理教授求生指南等倫理劇場的學術勞工們有福了!匡靈秀新作《地獄修業旅行》幫我們校準場景:劍橋大學分析魔法學系,聲望頗高的格萊姆斯教授,意外工傷往生(實則被長期過勞的學生愛麗絲不小心給炸死)。倒霉鬼愛麗絲為順利畢業找教職,索性豁出去在研究室留下字條,潛行地府,旨在將指導教授帶回。

來看看主角愛麗絲的人物設定。她身上有格萊姆斯教授刻下的永久版五芒星陣,博聞強記乃至對忘川免疫,等同行走的百科全書。極佳記憶能力,就連日常生活瑣碎的糗事也鉅細靡遺,讓她活得心驚膽顫,時時保持戒備森嚴的狀態。明明是教授的實驗對象,卻自我檢討起性格易焦慮,且魔法刺青如同榮耀勳章,可證明她是格萊姆斯教授最偏愛的學生。

讀到這裡,曾當過研究生的應該心有戚戚。學長姐學弟妹竊竊私語著指導教授最喜歡誰,為何meeting總是一帆風順,以及日夜檢討自己有沒有在教授面前丟臉。等到熬過學生時期,瑟瑟發抖走進教室講堂,開始備課教書寫計畫找產學合作協助社區營造,易地處之終於恍然大悟,當年指導教授根本是泥菩薩過江,一方面拿紅筆批改學生期末報告,大刀闊斧的刪減提出修改意見,一方面熬夜趕著已經遲交的研討會論文稿,以及每年年底的國科會大型徵文比賽。

學生時期有大把時間磨文字找資料,甚至每本書都包上書套,讀書前淨手焚香灑掃家屋,現在慌慌張張在各種零散時間如等捷運、排便當的空檔,用手機備忘錄記下靈光乍現的論點。

《地獄修業旅行》有著大女主人設的標準配備——女性不能戀愛腦,得事事以工作優先。男主彼得,天才學生,擁有對悖論的直覺與對幾何的手感,能把地獄想像成雙曲空間,無時無刻不將日常生活複雜化,致命缺點是罹患克隆氏症,研究節奏常被病痛打亂。

兩人讀書期間彼此是競爭關係,有了共同找回指導教授的目標,在地獄中逐漸升溫。在織女給的囚徒困境難題中,愛麗絲忍不住想起讀書時期她在信箱裡留給彼得一張紙條,彼得卻沒有回應,且想起彼得寫的筆記,誤會他要拿她的靈魂交換格萊姆斯教授的靈魂,因而背叛原先與彼得假裝相愛並從織女手中拿走紅蘋果的約定,選擇青蘋果一人獨活路線,差點害死彼得。

直到後來與彼得攤牌,才知道他的交換指向自己,目標是讓她能活著離開——體制教會你如何宮鬥,進此門者皆是萬里挑一,師兄師妹皆有可能成為你未來求職生涯的競爭對手,信任談何容易。如今入了地獄,傲嬌深情男主打破學術競技場無真愛的魔咒,此處應有江蕙的〈家後〉當背景音樂:「阮的一生獻乎恁兜,才知幸福是吵吵鬧鬧,等待返去的時袸若到,你著讓我先走,因為我會嘸甘~看你~為我目屎流~~」


文藝復興藝術家波提切利描繪神曲中的地獄

➤B面閱讀:學術黑話看好看滿記筆記

扣掉爛俗的部分,喜歡掉書袋的學術象牙塔工蟻們,《地獄修業旅行》提供絢爛繁複的互文性迷宮,保證一路尖叫到底。以一整座文史哲經典圖書館為隱喻,從希臘冥府神話、但丁神曲地獄、印度教與佛教傳說的冥界官僚、尼采以及畢達哥拉斯的永恆輪迴,最後連分析哲學式的悖論操作,皆被納入這本龐大的敘事裝置裡。

有誰沒聽過奧菲斯為了歐律狄刻下冥界的淒慘愛情故事?他以音樂說服神祇讓妻子死而復生,條件是上岸前不可回頭,他耐不住回望,愛人遂墮回地獄。再看看但丁,讓維吉爾領路,貝阿特麗切在天際接手,愛情被昇華為道德,旅人以認知之階通往至善之光。《地獄修業旅行》將領路者從詩人變成同門,神祇從天使變成閻王,懲罰從神義論轉為制度批判,借用但丁的地獄概念,卻把每層罪名重新配對給現代學院的諸多病灶,將地獄視為「準備靈魂轉世」的場所。它挪用奧菲斯的「為愛回頭反倒痛失所愛」,改寫成「為愛犧牲自我違背初衷」。

希臘式的「回望」轉化為學術經常發生的「誤讀」,愛麗絲錯讀筆記導致對彼得的信任崩壞,發現真相之後,彌補錯誤,結局以一個真正的悖論「雙面真理」,要求用格萊姆斯教授的靈魂換回彼得的靈魂和他們所失去的陽壽。


奧菲斯哀悼歐律狄刻之死(Orpheus Mourning the Death of Eurydice, 1814 painting by Ary Scheffer./圖源:wikipedia)

說到指導教授格萊姆斯這個傢伙,簡直是再邪惡不過的學術反派,手握大把資源,表面上要求學生將「心靈生活」奉為金科玉律,張口就是「學習是我們所能做的最神聖的事情」、「精神生活就是一切,其他肉體方面的都是墮落、汙穢」,要求愛麗絲必須讓「真相吞噬自己」,達到超脫世俗慾望的「知識充盈的禪境」。實際上愛麗絲被自己身體困住,長期處於「失落,不滿足也不令人滿意」的狀態,無法達到平靜的沉思,導致身體與精神徹底脫鉤,使她如「一個蒼白、縹緲的陰影,一個不具有軀殼的意識」般運作,自責沒達到老師要求。

但格萊姆斯真正的面貌卻是剽竊學生研究成果,對誤入學術叢林的孩子們玩起PUA。他權勢騷擾女學生,對外高談教育理想,對內建立一套語言支配術。(天啊這不就是學術圈最常聽到的傳說,誰在碩班不曾聽過某某某人碩士論文被指導教授拿來升等,或者實驗全是學弟做的卻得因為學長的畢業門檻必須讓他掛第一作者)。格萊姆斯為一己私利把愛麗絲當成實驗對象,或抓住彼得生病這個弱點,一位倫理失格的老師,卻貴為學界泰斗。

地獄八殿是各自獨立的照妖鏡:傲慢殿是大學圖書館堆滿書的辦公室,充斥著自己論文被引用而排斥他人的學者、炫耀學位、散播八卦、將自己升格為圖書管理員之人。慾望殿是充滿黴菌和微弱光線的骯髒走廊,學生活動中心,個體沉溺於單一、重複的活動,把禁慾磨成上癮。貪婪殿把資源戰搬到沙灘,製造木棍和箭矢,證明自己研究能量,為「一塊該死的粉筆」互相廝殺。憤怒殿裡是一群毫無反擊之力的學術受害者,有靈魂在沼澤掙扎、將怒火吞噬入腹,自我窒息;施暴殿則像無止盡的潘洛斯階梯,「在曾經充滿希望的假設上投入大量時間和心力,最終都只是徒勞無功。」殘酷與暴政殿是散落失敗的論文手稿荒地,滿是以被動語態撰寫的辯白。第八殿則把承諾拆解成無窮盡的修訂意見,懲罰是永遠無法通過的「學術論文答辯」。

回到在劍橋大學讀書時期,分析魔法學以粉筆為工具——由數百萬年前死亡的古代海洋生物殘骸壓縮而成的白色物質,被賦予神祕的「活死人能量」,承載一代代鴻儒書寫、演算與推理之傳統。粉筆象徵知識累積、象徵學術訓練、象徵對過往經典的依附。然而當愛麗絲踏入地獄,粉筆失靈。是否魔法學系努力構築的方法與工具,在特定語境裡終將失效?

伊莉莎珮告訴愛麗絲必須以自身的血液或生命力去滋養粉筆,五芒星陣的光芒才能在沙塵翻湧的地獄中維持片刻效力。這像極研究者日常,若沒流血流汗做田調,理論在現實世界往往形同虛設。加上博士生長時間深耕研究,現實感缺失,困守於理論框架的研究者,卻忽略知識得以存活背後的現實成本——熬夜、過勞、疾病、焦慮與精神坍塌,學術成就往往建立在無形的自我犧牲。寫到這裡,不禁老淚縱橫,多少人在學術這條路上放棄愛情,又或者說,究竟是在學術地獄的盡頭找到真愛,還是因為找不到真愛才墮入學術地獄?

愛麗絲在旅途中,意識到自己在憤怒、殘酷、施暴與暴政的殿堂裡徒勞無功。與織女的對話成了轉折:織女作為守護久別戀人重逢的女神,卻孤獨地在欲望與貪婪的交界徘徊,因為凡間愛人早已投向忘川。她警告愛麗絲:「神明嫁給凡人從來都不是明智的選擇,雙方必須對時間有共同理解。」這句話反倒成了地獄之戀的註腳——當愛麗絲目睹他人的記憶被忘川剝落,她終於領悟榮耀與掌聲都是夢幻泡影,於是緊緊抓住彼得的記憶:

他垂下的頭髮、那雙棕色大眼、那慵懶又胸有成竹的笑容。她想起他的駝背、他亂糟糟的頭髮、他轉粉筆的樣子、手邊沒東西可以撥弄時他捏著手腕的模樣、他的笑聲、他如同劈哩啪啦的電流般爆炸的想法。她將這種種回憶收進一個小盒子裡鎖上,並擺在腦海的前景中,彷彿她能憑藉純粹的意志力讓盒子留在原處,請留給我彼得,就讓我變成彼得的遺址吧,假如我除此之外就只是行走在這片沙漠上的一具空殼,是跳針的唱片,只會不斷重播同一段回憶,那也沒關係的。

—匡靈秀,《地獄修業旅行》

小說最終的救贖,是跳脫地獄邏輯的思維。愛麗絲推掉格萊姆斯在地獄中追求永恆研究的誘惑,也拒絕在地獄中建立新世界、等待毀滅的提議。因為彼得勇敢為愛犧牲,讓愛麗絲選擇放棄黃金入場券,回到充滿缺憾的人間,盼望與戀人在河邊踢水吃麵包。愛麗絲在格萊姆斯的咒罵中,畫出完美又穩定的圓圈,完成試煉。

登上階梯時,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輕,並領悟到根本不需要階梯,「她的腳步從未感覺如此踏實篤定,她完全不擔心自己會迷路,一旦爬上去之後,就得丟掉梯子,維根斯坦曾如此寫道,然後你就能以正確的方式看清世界了。」梯子成為體制的隱喻,平常借助它,但關鍵時刻必須棄置它。愛麗絲的「地獄修業旅行」於此完成:原來生活如此美好,「愛麗絲往上爬,彼得緊跟在後。他倆一同爬出,更再度看見了群星。」

小說最後不忘附上三張地獄圖以供比較。愛麗絲傾向於將地獄視為線性的懲罰系統,每一殿依次推進,像是道德與秩序的階梯式審判。彼得則透過幾何學把之理解為「甜甜圈肛門」般的雙曲空間,內部無限、邊界有限,曲線卻會在觀看者眼中化作直線。最終,伊莉莎佩證實彼得的推測:地獄其實是被忘川圍繞的投影平面,在這樣的結構裡,線性邏輯、道德準則乃至學院裡習以為常的認知方式,都徹底失去效力。

這一收尾,維持全書一貫的哲學修辭——所有論文都必須有回顧與總結,就算是一本描寫博士生地獄修業的小說,也得以圖像、模型和理論化的結語收束。地獄是論文的章節架構:引言是進入地獄的開端與問題意識,文獻回顧是地獄的迴廊,方法論是粉筆與血的契約,而結論肯定得化繁為簡,以圖像將一切矛盾收攏為可供比較的形式。

行筆至此,AB版本你喜歡哪種詮釋?無論如何,反正我是嗑到了。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地獄修業旅行
Katabasis

作者:匡靈秀(R.F. Kuang)
譯者:楊睿珊, 楊詠翔
出版:臉譜
定價:63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匡靈秀R.F. Kuang

出生於中國廣東,4歲時隨家人移民美國,22歲就讀於喬治城大學期間,即以《罌粟戰爭》(The Poppy War,暫譯)震撼奇幻文壇,售出近20種外語及電視劇改編版權,並入圍星雲獎、世界奇幻獎、英倫奇幻獎、軌跡獎等類型獎項。

經過出道作的練筆,她以更獨當一面的風範寫下《巴別塔學院》,結合歷史與奇幻、探討語言和翻譯的力量、批判帝國和殖民霸權,出版當週空降英美兩國暢銷書排行榜,在讀者社群廣受好評,亦持續受到星雲獎等奇幻文類指標獎項的提名肯定。

隔年推出的《黃色臉孔》跨離奇幻類型,是一部以出版業界為背景的驚悚諷刺小說,同樣創下暢銷佳績,也在全球最大的閱讀社群Goodreads網站拿下讀者票選「年度最佳小說」的冠軍。

最新作品《地獄修業旅行》可謂結合了先前兩部獨立作的特色,既有暗黑學院風格的奇幻設定,也充滿針對現實中學術環境的獨到觀察與銳利諷喻。

她目前於耶魯大學的東亞語文系攻讀博士,專門研究當代漢語文學、離散主題與華美文學,同時也持續創作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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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黃資婷(國立中山大學中國文學系助理教授)
2025-10-14 12:00
愛與傷的總和》站在兒時的創傷前:作家曾稔育、醫師吳佳璇談親職化兒童與缺席的親情

小學一年級,曾稔育被交代要顧好媽媽的手工藝店。

媽媽有時外出教課,店內臨時無人。初次顧店的他沒有特權,同樣要記住店內每樣東西售價多少,行銷守則第一條:要主動跟客人說明價格。於是他極其努力地向來客講解每個物件的價錢,然而積極推銷的行為最終卻惹怒客人:「你很窮嗎?為什麼一直要跟我說這些多少錢?」

這是《歉木林》最初的起點。比起缺席的親屬,作者曾稔育提早洞見這世界的真實規則,因為印象深刻且衝擊力強,直到高中他都不太容易信任別人。母親離婚後,幼年的他屢屢遭到阿姨的提醒:母親撐起單親家庭是非常辛苦的事,所以他跟弟弟必須體貼,要幫忙媽媽分擔。然而,曾稔育主動分擔的初次經驗,卻是遭到客人的貧窮羞辱。

那一日,當阿姨回來幫媽媽顧店,發現曾稔育與客人爭執時,她狠狠打了曾稔育一巴掌。

「這件事給了我很大的創傷,讓我意識到服膺於原先講好的規則中,也未必能得到預期的回報。」曾稔育回憶自己為什麼當時會激動地與客人爭執不下:「某一方面是單親家庭從小到大,會承受很多負面的標籤,其中一個是會非常害怕別人發現你家很窮。正因為貧窮,所以我必須去多做一些其他小孩不用去做的事情。」

後來,取得東海大學社會學碩士的曾稔育,學到了新的框架重新理解這個創痛:「我忽然有辦法稍微同理為什麼客人會跟我起爭執、我阿姨會賞我一巴掌……每個人的選擇在那個當下或許都有自己的脈絡。」

講到這裡,吳佳璇醫師笑著接話,反而替稔育說話:「就算你對他兇也不會怎麼樣啊,這只是一種溝通的選擇跟方法。」

吳佳璇醫師表示,一個7、8歲的小朋友,很理所當然地不會理解到大人怎麼突然露出這一面。像曾稔育這一類當今社會容易使用「高敏感」詞彙來定義的人格類型,會花很多時間去思考整件事「為什麼發生?」。有些人則是天生鈍感,比較極端的例子是有亞斯伯格傾向的人,他會非常執著於「我就是要這麼做」,不管外界是否血流成河,那都是別人的事情,跟自己無關。

她談起這些分類,並不是為了分高低,而是要提醒大家東西方的文化差異:「我們依然處在一個比較重視家庭倫理的系統之中。所以我們會有《長女病》這一類的書寫,這對很多人來說都是無解的苦痛。」

➤什麼樣的環境容易造成親職化兒童

對談的兩人都與玉里有深刻的淵源,但玉里對他們來說,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命意義。

吳佳璇談起就精神科醫師而言,她眼中的玉里:「玉里榮民醫院跟玉里醫院現在叫做衛福部玉里醫院,以前叫做玉里養護所,他們以前是沒有醫生的,都要靠玉里榮院的醫生去支援。有時候我在西部,很容易聽到家人會威脅病人說:你不乖,我就把你送去玉里……玉里那兩家醫院的醫師,在全盛時期的時候差不多一半都是我的朋友。」

對出生於這座山城的曾稔育而言,高中以前,他一直待在玉里就學。在國中之前,每班都能找到一兩位具有特殊家庭的人。曾稔育分享當時一位同班同學身處的困境:媽媽有嚴重的精神病,爸爸則是六、七十歲的老榮民。家中經濟狀況非常不好,同學的哥哥會幫忙去菜市場擺攤,但擺攤的地段不好、菜也賣相不佳,生意始終沒有起色。而那些菜沒賣完,怕浪費,他們隔天就繼續賣,一切都變成了惡性循環。由於必須花大量時間顧攤賺錢,就無法穩定顧好課業,除了課業,其他地方也多少有無法完善之處,譬如衣著上的整潔。

當親職化兒童們逐漸活成親職化少年少女,當他們進入更複雜的微型社會(學校),衣著的異味也成為顯眼的戰場:「後來,我很多同學都會去霸凌他,分組的時候不跟他同一組……我可以理解這件事,因為我也是單親家庭出身的。但是,我也不敢跟他有多加接觸。今天想來,對這件事情,我會認為是自己做得不好。」

難道缺乏來自家庭的愛,生命就注定只能走向匱乏?又或者我們該如何定義家庭應該具備什麼?甫榮獲第63屆十大傑出青年的文國士或許能給大家不一樣的方向。吳佳璇醫師指出,文國士也是由阿媽帶大,並且需搭乘長途火車,固定回玉里探視治病的父親,但他並沒有活成我們以為的,缺乏愛的兒童長大的模樣。

歷經過與各式各樣的個案交談以後,吳佳璇醫師自己本身也鬆動了對「家庭」這件事情的定義:「我現在覺得,所謂的家庭,就是一群一起共同生活的人,這些人各司其職,就叫一個好家庭。我們現在會看到很多親子關係不睦,就算父母跟孩子天天打電話,其實親子之間也未必是一個快樂的關係。」

➤書寫的癒合作用

《歉木林》中大量的家庭書寫,對曾稔育來說究竟是一種必要的整理,還是芒刺在背的詛咒?

「在台灣文學裡面,散文始終有一個特質是:我若寫我打了一個人,大家就會認定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但如果是放在小說,就會是虛構。因此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最擔心的是我媽看了以後會認真覺得,我眼中的她是個很糟糕的母親……」曾稔育說,他後來大量運用社會學常提到的「同理」與「延遲價值判斷」,讓自己盡可能去理解他人的思維邏輯,保持對事件的描寫警惕。

而在寫完整本《歉木林》後,最意外的是,他與媽媽的感情變好了。

「我媽超認真看,我每次回去,都可以看到床頭放我那本書,裡面的書籤是有在往後移動的。」由於散文詳盡留下了他思考的模式,媽媽發現曾稔育的感情跟思維遠比自己以為的,還要來得複雜。這件事鬆動了母子間的關係。

吳佳璇醫師認為寫作之於創傷,是一件值得鼓勵的事。心理治療或是書寫的原理類似,都是在對腦內進行經驗的重塑。作為精神科醫師,她舉例許多病人的症狀就是失眠。如果這時候單純只開失眠藥給他,可能無法幫助病人解決問題——在協助對方釐清為什麼失眠,為什麼深夜不敢睡覺時,也要令對方重新思考經驗的意義。吳佳璇醫師舉例:

「某個個案不敢睡覺,因為小時候他們會偷聽媽媽有沒有遇到危險,有遇到要去救媽媽。慢慢回溯過往經驗會發現:他小時候可能就是『親職化兒童』——他小時候要代替媽媽做很多事。接下來,這個個案自己會意識到:為什麼我的失眠總是不會好、為什麼會得身心症⋯⋯最重要的是知道,正因為我具有這些過去,所以現在會有這些症狀也『完全不奇怪』。」

➤當我們關注他者的創傷

在梳理書寫自身創傷的問題後,講座結束前讀者發問:寫作者有沒有可能去處理「與自己無關的創傷」呢?譬如處理白恐議題,畢竟當代的年輕寫作者幾乎不可能「經驗」那樣的歷史。

曾稔育首先回應道.重要的是,「你要怎麼樣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跟這個議題是靠近的?這或許需要很大量的田野。如果寫的是散文,沒有相關經驗確實會產生倫理問題。若是非散文的話,注意書寫的過程當中,是不是有足夠的資料,能符合現實中他們(受到創傷的人)所需要的關懷,會是最重要的事。」

對此問題,吳佳璇醫師也幽默以對:「有些人也會質疑男性婦產科醫師沒有生小孩的經驗,能幫女性接生小孩嗎?我自己遇到一些個案也會問我有生過小孩嗎?不然怎麼會懂他的家庭難題?我自己覺得,沒生過小孩,絕對是可以培養起自己的專業,成為一名小兒科醫生的。我認為這之間的邏輯,是有共通之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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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書評》在遠遠守候與走近陪伴之間:讀《大熊不孤單》

周圍太嘈雜的時候,你還聽得見自己內心的聲音嗎?如果眾人的目光與期望排山倒海而來,你還能守住心底的一片寧靜嗎?《大熊不孤單》以搶眼的圖像與獨特的色彩氛圍,烘托出想要逃離群眾追逐的大熊,如何找到真正知音的奇妙故事。整本書彷彿充滿叮叮噹噹的音符,忽而短促急迫,忽而靜謐溫柔,原來許多時候我們也要在歷經波折後,才會發掘自己心裡真正珍視的聲音。

本書的圖像語言張力十足,在令人眼花撩亂的滿版動物畫面與大熊需要獨處的留白頁面間,彼此拉鋸,你來我往,此起彼落的演繹大熊的心情樂章。蝴蝶頁上,森林裡所有動物們的目光全望向同一個方向,雖然畫家只用黑白灰幾個單純的顏色繪製全部的動物,讀者卻可以辨識出他們其實形形色色,身形各異,習性也不同。


《大熊不孤單》內頁。(遠流出版提供)

延續到下一個跨頁,更多動物現身,同樣露出殷殷期盼的神情。眼看大家全部圍繞在鋼琴周圍,原來他們都被動人的琴聲吸引而來。接下來非常多鳥兒與非常多蝴蝶,幾乎把大熊團團包圍,他們不讓大熊有喘息的空間,不斷要求他再彈、再彈、再彈。

畫家運用靈活的構圖,營造出追逐、進逼與對峙的場景。大熊都躲到樹上去了,他的重量把樹枝壓到低垂,動物們還是不放過他。這一頁就連字體都一同加入了緊迫盯人的行列。大大小小的「再彈」字體,彷彿敲擊出重量,也像包圍大熊、拚命逼迫大熊的意念,不許他休息。

這一頁畫面的重量似乎完全偏向右方,遙遙相對的,只有站在樹左邊,看起來身形相對單薄渺小的斑馬。斑馬手上拿著紅書,安靜的看著這一切。


《大熊不孤單》內頁。(遠流出版提供)

大熊突然大吼一聲的畫面震撼力十足。作者放大大熊的比例,黑壓壓的身影幾乎佔了畫面三分之二,他巨大的吼聲使一旁的鳥兒全部驚跳起來。不過大熊的舉動就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心裡所有的不安與焦慮全都劇力萬鈞的放射出來。他只不過「想舒服的躺在樹枝上放空,聽風和樹葉一起玩耍的聲音」呀。

優秀的鋼琴家、任何藝術創作者,甚至每個人,都需要這樣屬於自己、安靜沉澱,純粹聆聽感受,什麼都不想的時光。可是眾人的期望卻扼殺了這種回歸簡單、把時間還給時間的寧靜光陰。書中描繪出強加的期盼,甚至崇拜與掌聲,都有可能綑綁束縛生命裡本來可以享有的自由自在、放鬆與悠閒。

故事裡的斑馬與其他動物們相對,能用不同的態度與情懷欣賞大熊美麗的音樂。他不曾窮追猛打,只是坐在樹幹上,遠遠聆賞大熊的演奏。好幾頁裡,斑馬都靜靜待在離大熊一段距離以外的地方,直到大熊情緒大爆炸,所有動物都離開,斑馬才提議朗讀給大熊聽。即便大熊拒絕,斑馬也沒有絲毫不悅,只是把自己之前在閱讀的書留給大熊。


《大熊不孤單》內頁。(遠流出版提供)

彼此相伴的友誼就這樣悄悄滋長。不強求、不指責,揉進許多安靜的等待,隨時願意為對方朗讀,肩並肩聆聽風吹草動、這個世界美妙的各種聲音,看日昇月落,也一塊兒放空。

畫面裡幾個畫龍點睛的視覺線索,讓這則故事洋溢著詩意。大樹上唯一的紅色楓葉呼應著斑馬手裡的紅書,都象徵眾聲喧嘩裡靜默美好的意念——不必從眾,可以靜靜體會自己獨特的生命步調。

故事尾聲,一個杯子換成兩個杯子,因為我們可以彼此體恤、相互了解,可以分頭各忙各的,也可以咕嘟咕嘟,一起喝杯甜蜜的友情茶。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大熊不孤單
作者:馬克.費爾坎普(Marc Veerkamp)
繪者: 耶絲卡.費爾斯特亨(Jeska Verstegen)
譯者: 林敏雅
出版:遠流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馬克.費爾坎普(Marc Veerkamp)

1971年出生於荷蘭阿克馬爾(Alkmaar),從小便立志成為作家。他最初以記者身分展開職業生涯,專注於教育相關議題,後來逐漸轉向文學創作。如今,他主要為電影、電視和劇場撰寫劇本,同時也持續創作書籍。《大熊不孤單》是他與插畫家耶絲卡.費爾斯特亨合作的第一本繪本。在這本書中,他找到了最恰當的文字,而她則創作出與之相得益彰的圖畫。

繪者:耶絲卡.費爾斯特亨(Jeska Verstegen)

1972年出生於荷蘭台夫特(Delft)。從小便熱愛繪畫,常沉浸在由圖像構築的夢幻世界中。她接受過網頁設計的專業培訓,自1990年起開始為童書繪製插圖。除了插畫創作,她也從事寫作。她與馬克.費爾坎普合作的繪本《大熊不孤單》,獲提名 2024 年德國青少年文學獎(Deutscher Jugendliteraturpreis)繪本類。此外,她的作品《繩索與真相》(Het touw en de waarheid)(由 Lemniscaat 出版)榮獲荷蘭金畫筆獎(Goldener Pins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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