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本大師》我只能透過藝術生存:旅行藝術家伊勢英子
2024年4月3日早晨,花蓮發生了芮氏規模7.1的大地震,這場繼921大地震之後台灣規模最大的震災,同時搖晃了整座島嶼。歷經一年的重建工作,受創甚深的花蓮地區,仍有許多尚未復原之處。
今(2025)年4月3日,地震發生週年之際,一場以《山海洄旋:板塊上的共鳴》為名的繪本音樂會在花蓮文化創意產業園區舉行。這場音樂會以日本作家伊勢英子的繪本《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為發想,融合多元族語演唱和中西樂器演奏,期盼以音樂帶來重生與希望的力量,將美麗的旋律化作祝福,獻給「花蓮我的家」。
筆者曾於去年6月造訪神戶,初夏的「東遊園地」一片綠意盎然、花團錦簇。若不是園內有座1995年1月17日「阪神大地震」時震落的時鐘,永遠定格在地震發生的時刻,30年前的災難彷彿從未發生過。如今每逢週年,在此園內都會點起「希望之燈」,既追悼犧牲者,也撫慰倖存者之慟。
阪神大地震過後的兩個月,伊勢英子在布滿藍色塑膠布和帳篷的公園裡,面對著破碎的風景,第一次完全無法下筆。直到她接受慈善團體之邀,於1998年參加了「1000人的大提琴演奏會」之後,1000位演奏者匯聚的赤誠之心和祈願,才讓她振筆速寫拉琴人的形象,以兩年的時間完成了《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
充滿奇想的繪本經常把我們帶入前所未見之境,而根植於現實經驗和場景的作品,經過藝術家的刻畫,也能讓未曾親履其地的讀者如在現場,對故事和角色產生深刻的共情。筆者曾被《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這本書深深感動,日後行走在已然浴火重生的神戶時,腦海中不時會浮現書中的圖像,耳邊似乎還縈繞著大提琴的旋律。這應該就是「繪本的力量」吧!
被譽為繪本界「療癒系天后」的伊勢英子,曾自言:「我只能透過藝術生存。」繪本創作究竟如何形塑了她的人生?她從繪本中得到了什麼力量?又如何向世界傳送這股力量呢?

伊勢英子(いせ ひでこ)於1949年5月13日,出生在北海道的札幌市。原本4月就該誕生在石狩鄉下的伊勢英子,生日怎會變成5月呢?收錄於散文集《第七個水彩》中的「嗜睡」一文,生動的描述這個我行我素的小嬰兒,不管預產期時間已過,硬是在媽媽的肚子裡大睡特睡,幾乎造成小命不保的難產事例。
出生的經歷如此驚心動魄,伊勢卻是個沉默的小孩。大約兩歲開始,她就喜歡在所有拿得到的紙片上畫畫,因為她發現那是個不需要說話的世界。對拙於用言辭表達心情的孩子來說,線條和形狀就是她和世界溝通的話語。早在幼兒時期,畫畫已經是她生存的本能。
5歲那年的春天,因父親在銀行的工作調動,全家搬到函館。搬家讓伊勢比同齡的孩子晚進幼兒園,由於跟不上大家的腳步,她每天都哭鬧著不肯上學。一個月之後,她終於回復自由之身,繼續和妹妹四處探險玩耍,或是孤單的仰望北國的天空,和白雲無聲的交換訊息。
之後伊勢短暫去了另一間保育園3個月,那也是她和繪本初相遇的地方。教室的角落有一些破破爛爛的幼兒雜誌和繪本,不識幾個大字的伊勢,憑著自己的喜好和想像,自由拆解書頁,隨興的剪裁圖畫,把不同故事裡的角色和人物重新拼貼組合。她可以每天獨自玩這個破壞遊戲,樂此不疲。
等到後來就讀美術系之後,伊勢才赫然知曉童年拆解的那些繪本,是初山滋、武井武雄、村山知義等昭和時代著名藝術家的作品。其中她特別喜歡初山滋的畫。初山滋是線條與色彩的詩人,他自由奔放的風格充滿了音樂的律動感,讓小伊勢感覺畫面都要動了起來。如果初山滋是伊勢發現插畫的原點,那麼「破壞繪本」應該就是她「創作繪本」的起點。
隨著父親調職到札幌,伊勢也進入小學,這時的她得了一種「看到白紙手就停不下來」的奇病。眼光掃射之處,任何一張小紙頭她都不會放過,甚至拿橡皮擦擦掉上面的筆跡再重畫。畫完自己的課本、筆記和考卷空白處,連同學的也不放過。高年級學長聽說伊勢非常會畫畫,紛紛送來筆記本,有的指定漫畫,有的要求電影畫面,她把它們塞進書包帶回家,就好像是她的家庭作業。原來從那時起,她就已經開始接到畫畫的工作委託了!
畫畫時得心應手的伊勢,小學六年的家庭聯絡簿卻都被寫上「協調性不足」。在母親嚴格的監督下,天天放學回家都要練習小提琴,只要稍一出錯,竹尺立刻凌空落下,手腕經常被打得又紅又腫。音樂對於小學生伊勢,毫無樂趣可言,只練就了忍耐力。
直到13歲那年,父親又調職東京,進入中學後,母親要她改學大提琴,並延請名師佐藤良雄為她授課。佐藤老師曾師從大提琴大師卡薩爾斯(Pablo Casals),在他不斷的鼓勵和稱讚下,伊勢終於領略到音樂如同繪畫般的美麗。此後,即使和大提琴曾經分離,但大提琴的聲音,已然成為她生命的底色。
伊勢小時候喜愛看少年少女雜誌,漫畫更是她的避難所。她起初模仿迪士尼角色,然後是手塚治蟲、千葉徹彌、松本零士和長谷川町子的漫畫。她認得100多個漫畫家的名字和作品,還能分辨出70位以上的漫畫家風格。雖然她不知道漫畫家是一種職業,但從小學開始,她就一直夢想成為可以畫這種東西的人。
她的父母非常重視教育和音樂養成。高中時她加入室內樂團,一邊偷偷躲起來畫畫,到了18歲要申請大學時,她終於必須面對選擇自己道路的問題。父母不允許她成為漫畫家,面對普通大學或者藝術學院,她別無選擇,只能去藝術大學學習。因為她相信,唯有繪畫才能讓自己真誠的生活,而且這是她唯一能生活的方式。
伊勢不想腳踏兩條船,即使感到失落,還是決定放棄從13歲開始學習的大提琴,進入東京藝術大學美術系設計科就讀。她的同學大多以未來從事廣告設計為目標,當大家勤奮的學習字體設計和印刷技術時,拙於使用工具,喜歡徒手創作的伊勢,逐漸跟不上同學的腳步。
大三那年,在偶然的機會下,伊勢見到了英國圖畫書作家查爾斯.奇賓(Charles Keeping)的作品。奇賓充滿靈魂悸動的線條和絢麗的色彩,讓她為之深深著迷。沉醉其中的伊勢不斷模仿奇賓的畫作,並認識了「illustrator」(插畫家)這個字。因著奇賓的啟發,她想成為繪本藝術家,於是將安徒生的《冰雪女王》故事改編成繪本,作為畢業製作。
伊勢在面臨人生道路的轉折點時,總是無比決絕。一如18歲時立志當畫家,就放下手上的大提琴;在23歲即將飛往法國學習插畫技藝之前,她燒掉了美術系時期的所有畫作,義無反顧的向前奔去。唯有徹底的破壞,才有無限的可能。
從20多歲開始從事插畫工作,伊勢起初為教科書、工具書和兒童書籍配插圖,後來應出版社之邀,為一些改編的民間故事繪製插畫。她畫了幾本幼幼書,做書的時候經常像嬰兒般在家中打滾,發現原來小小孩的視角和成人是多麼的不同,所見到的世界也大異其趣。透過身體的行動,她對此有了新的體悟。
由竹下文子撰文、伊勢繪圖的《むぎわらぼうし》(路路的草帽),獲得1985年的日本繪本獎。竹下的文字充滿詩意,藉著一頂破舊的草帽,銘刻著成長的記憶。伊勢獨特的意識流筆觸,運用陽光透過草帽洩下的光影、海浪的波光粼粼,前後呼應出心態變化的色調對比,描繪出一個捨不得和童年說再見的夏天。
雖然這本書廣獲好評,伊勢卻開始感到一種危機感:如果一直幫別人配插圖,沒有機會做自己的創作,那麼還有可能表達自己的個性和想法嗎?當她37歲創作《夜鷹之星》時,感到與它產生了強烈的聯繫,她把這則宮澤賢治的童話改寫成一則關於自己的故事。
故事裡的夜鷹不斷質疑自己存在的意義,但是當老鷹要求牠放棄名字時,牠卻回答:「我無法改變上天賜給我的名字。」伊勢為這本書繪製插圖時,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她從小就如此喜歡這個故事,因為正如夜鷹燃燒自己化為星辰,傾全部心力創作繪本,正是她的天命。
伊勢對宮澤賢治的精神和作品十分感佩,後來又陸續完成《座敷童子的故事》、《風之又三郎》和《水仙月四日》。「水仙月」是宮澤自創的名詞,應該是指他的故鄉岩手縣3月至4月水仙花開放的時節。伊勢憑藉這本描繪暴風雪降臨的繪本,獲得了產經兒童出版文化獎的美術獎。
童年在北海道度過的伊勢,自認為是識得各種雪景的「冬之子」。但當她為了創作《水仙月四日》特意去了青森縣的八甲田山,才真正領略到雪的變貌與狂暴。為了尋找雪的不同表情,她帶著素描簿深入豪雪中,就像故事裡的小孩迷失在風雪的世界裡,差點無法歸來。
伊勢最喜愛的藍色是畫面的基調,而那些炫白耀眼的光采,則用了繪畫中的壓色法,輕啄出如霧般的光暈,在無情的風雪大地中,蘊藏著一絲溫暖和希望。她在演繹宮澤的作品中,獲得了能量,宮澤如孩子般觀看世界的純真眼神,以及對「美」的極致追求,都成為伊勢追隨的信念。
和宮澤賢治一樣在37歲過世的畫家梵谷(Vincent van Gogh),是伊勢的另一位精神導師。1990年開始,她展開梵谷的足跡之旅,遍歷了比利時、荷蘭及法國等地。她從兩位藝術家極其相似的生活經歷中追溯他們的藝術起源,寫成《ふたりのゴッホ ゴッホと賢治37年の心の軌跡》(兩個人的梵谷:梵谷和賢治37年的新之軌跡),也和妹妹共譯了一本關於畫商西奧.梵谷(Theo Van Gogh)的評傳《テオ もうひとりのゴッホ》(西奧:另一個梵谷)。
伊勢一邊追逐梵谷的光與影,一邊思索著生與死,藉由自我的體驗和探尋梵谷的生涯,終於誕生了《哥哥:梵谷的故事》這本書。她的畫風和用色暗暗呼應了梵谷畫作中的風格和色彩,描繪了梵谷兄弟童年時代的景象和懷想,展現出與自然緊密相連所孕育出的兄弟之愛。
1990年代初期,伊勢與日本小說家立松和平合作的《山之生》、《海之生》,於2005年推出中譯本,作品初次現身台灣,即獲得讀者廣大的回響。《山之生》是立松和平首次為繪本撰文,刻劃生命深層的筆觸,和大多輕盈、易懂的繪本文字非常不同。伊勢面對如此精煉的文本,抱著與之交鋒的心情來繪畫,她共花費3年多的時間,特別去到被稱為「日本最後清流」的高知縣「四萬十川」上游,實地接觸森林和文中提到的生物,親自領會色彩、光影和情境。
在森林出生長大的伊勢,能毫不猶豫的為《山之生》上山,但是要為了《海之生》下海,對她無疑是最嚴厲的挑戰。原來10歲左右的暑假,她人生中第一次到海水浴場戲水時,曾差一點溺斃。這個陰影使得她非常怕水,也不會游泳。然而為了親自掌握海水變化的表情,只能克服自身的恐懼。她花了兩個夏天上潛水課,終於能親探水中生命的奧祕,完成動人的《海之生》。
前往法國東庇里牛斯省的普拉德(Prades)是一條極其漫長的道路,1984年的春天,伊勢拋夫棄子丟下工作,踏上追溯卡薩爾斯人生的旅程。她要追尋的只是大提琴家的生命軌跡嗎?還是找回她缺失的另一個我?除了繪畫是她的語言,被她留在18歲的大提琴,是伊勢的另一個聲音。從普拉德回來後,她又重新開始學習大提琴,並於1997年出版了《カザルスへの旅》(卡薩爾斯之旅)散文集。
由此我們更能理解,她在《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中傾注的感情何以會如此深刻凝鍊。清淡的水彩顏料在頁面間揮灑、暈染,流動的筆觸既是琴聲的旋律,也是記憶的河流。而餘韻綿長的留白,收納了1000個故事,也撫平了1000種哀傷。全部的共鳴都化為一首曲子,全都變成了同一顆心。

在《1000把大提琴的合奏》之後,2004年出版的《畫之旅》,彷彿是身為畫家的作者回到了自己的原點。伊勢回轉如書中的少年,依然在無限的人生風景中旅行,把喜愛的風景記在寫生簿上,回到家中再對著畫布創作。少年旅行的意義不僅在探尋自己的人生道路,也是追索梵谷和宮澤賢治精神之旅。書中意境深遠的水彩畫,很多畫面都是畫中有畫,加上詩意的文字,更讓讀者吟味不已。
2006年,法國因青年抗議《首次雇用契約法案》,整個社會的心理狀態充滿了對未來的不確定感。在這樣的氛圍下,57歲的伊勢再度回到她曾留學的巴黎,迎來了新的邂逅和新的故事。她將停佇在這座城市期間的心緒,記述在以書信體寫就的《旅行中的畫家:來自巴黎的信》中。她娓娓道來如何透過巴黎的一扇窗,創作了《書的手藝人》。而從書中也可以窺見,她日後的《像大樹一樣的人》、《男孩與三條腿》等作品,也是在此行中孕育而生。

《書的手藝人》原名「ルリユールおじさん」,意即「Uncle Relieur」。Relieur是法文,「再一次重新裝訂」的意思。伊勢曾說自己如果沒有真實的感覺,就無法創作,她也格外珍惜需要靈魂和時間灌注的東西。她在巴黎遇見的修書人Relieur伯伯,正是代表著工匠精神的精髓。於是她藉著書中的手藝人,為小女孩蘇菲修復植物圖鑑的過程,細述了60道修書的繁複工法。一本書的重生不僅是知識和歷史的傳承,也造就了未來的新生世代。
蘇菲在接下來的《像大樹一樣的人》書中,已經是一名植物學家,但這本書的主角也轉為闖入植物園的小女孩宓多里。這個如新芽般生機蓬勃的小女孩,多麼像是好奇、喜歡樹木、熱愛畫畫的伊勢的化身。而書中那位和宓多里成為忘年之交的人類植物學者,原型則是伊勢30多年的摯友喬治.梅泰里(Georges Métailié)。在這本四季生機流轉的書中,我們似乎聽到了更多樹木的聲音。
這兩本以巴黎為故事背景的繪本出版之後,法國出版社的總編輯希望能再出版一本有關日本傳統文化,反映日本人心境的作品。伊勢不斷的思考這個問題,於是到栃木縣的鹿沼實地調查了「屋台祭」。自江戶時代起,鹿沼每年10月都會舉辦山車巡遊祭典,這些由各種木材製作的精美「雕刻屋台」,代表著日本匠人的木作文化,象徵著人類受到樹木和森林的饋贈。
伊勢創作的《まつり》,延續之前的故事及人物設定。返回日本的宓多里,邀請法國植物學家到她的家鄉參加屋台祭。書中對匠人的手藝和雕刻描寫得極為細膩逼真,當熱鬧的祭典來到高潮,伊勢一改平日常用的藍色基調,大膽的運用鮮黃、亮橙和艷紅,生動歡騰的現場感躍然紙上,令人耳目一新。
繼「樹與人」三部曲之後,《大提琴與樹》無疑是這個系列的集大成之作。伊勢一直想要完成「繪畫和音樂結婚」的繪本,在這本書中,男孩的成長被描繪成一條超越時空的生之長流,從在森林培育樹木的祖父,到製造樂器的父親,以及被琴音召喚的男孩,共譜成一首隨著季節變化而展開的生命之詩。當展頁閱讀,畫中流淌著低迴悠揚的音樂,樂聲中交融著風景和記憶的畫面。
2011年,日本東北發生「311大地震」,災難發生後,伊勢自問:「身為繪本作家,我能為受難者做些什麼?」通常她創作一本書需要1至3年,但在急於為孩子做些什麼的急迫感之下,她以一個月的時間完成了《樹的小寶寶》。書中將各種種子比作人類的嬰兒,花草樹木即使枯萎了,它們的種子還會再生,生命終將延續。
伊勢將這本書的版稅全部購買成書,親自到各地的避難所分送給孩子們,希望讓蒙難的家庭感受到生命本身的力量,從而激發出面向未來生活的希望。其後她持續關心災區,年年回返災區素描。一棵臥倒在亘理吉田濱的黑松,以其堅韌的生命力,啟發了她創作《我心中的樹》的靈感。之後,紀錄片導演伊勢真一,又將這段旅程拍成《生命的形式》影片。

她的繪本中遍布著光影、氣息、聲音和無數溫暖動人的時光,記錄下自然萬物生命的形式。她自己的生命形式呢?對於一個不擅長說話、表達比較笨拙的人,她用透明的心的顏色來表現自己。每一個生命與自然交相共鳴的作品,都是她的自畫像。
因此當詩人長田弘在《最初的質問》,提出心靈深處的叩問時,讓伊勢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時光。記憶不是過去的東西,反而是在日常喧囂中容易被忘記的事物。伊勢用她全部身心的五感來回答最本質的問題,文字與圖畫互相呼應,營造出豐富廣闊的思辨空間。之後他們又合作了《幼い子は微笑む》和《風のことば 空のことば ~語りかける辞》二書,如同詩人與藝術家共同演奏的靈性樂章。
今年台北國際書展,伊勢第六度造訪台灣,帶來最新力作《鋼琴》。在新書分享會上,她暢談首度挑戰奇幻作品的心路歷程:她原本是「無法寫出自己從未經歷過或研究過的事情」的人,也疑惑「要達到什麼程度才叫奇幻?」雖然很困難,但是她在製作過程中真的很興奮,感覺就像現實生活的基礎給了她翅膀,她自由了!隨著音符進入了一個奇幻的世界。
《鋼琴》故事中暗示了父親的缺席,小男孩帶著父親曾經送他的玩具鋼琴,和母親搬到新家,這是一個家庭在音樂的引導下邁出新步伐的故事。伊勢反覆聆聽莫札特的奏鳴曲,將聲音和節奏轉化為色彩和形狀,她還讓孫子在租來的練習室裡彈奏鋼琴,也做了很多素描。不過她畫的大量草稿和分鏡圖,因為自覺太日常、不夠奇幻,最後並未納入書中。

資深兒童文學工作者林真美是向臺灣讀者譯介伊勢英子作品的重要推手,倆人也因此成為摯友。由此因緣,伊勢曾數次造訪由林真美一手推動的「小大繪本館」,並肯定這是一座「手作的繪本館」。就像她相信記憶可以與身心手合一,唯有以此創作的繪本才可以傳遞「手心的溫度」。
伊勢善用水彩與鉛筆相結合的手法,展現出靈動美妙的世界,鉛筆勾勒的線條洗練準確,清透明淨的水彩在畫面上流動,記錄下永恆的瞬間,特別動人心魄。在筆者多次與伊勢的互動中,這位身形纖細、面貌柔美的「療癒天后」,更像是個英姿颯爽的女英雄,堅毅的以藝術生存著,並透過繪本傳遞生命的力量。
誠如林真美所言:「伊勢英子是繪本繁星中的異數,她以深具文學與藝術質地的文、圖表現和獨特的文圖合奏,創造了一首又一首的生命交響詩。」●

書評》汽笛再響,迷霧中仍有我:鴻鴻讀陳滅《離亂經》
陳滅《離亂經》是一部重量級著作,寫的是一個香港,兩個時代,兩種聲音,兩樣情懷。
距離他的前一本詩集——2008年的《市場,去死吧》——已有17年。其間香港經歷了天翻地覆的巨變,兩場社會運動(2014、2019)橫亙其間,詩人從壯年步入中年,也從香港移居到了台灣。17年磨一劍,堪稱惜墨如金,卻擲地有聲。這本詩集,不論於個人、於香港,都無可避免成了時代之聲。
陳滅是香港文學的指標性評論人,嶺南大學的博士論文研究的便是香港30、40年代新詩,以本名陳智德撰寫及主編的香港文學系列論集更是影響深遠。但同時,他也是一位擁有雙重聲音的詩人:針對資本主義掛帥的社會現象雄辯滔滔,而面對香港在時代轉折的衰變,則出以深沉低迴的抒情。這兩種聲音,對比塑造出一位詩人的立體光影。
➤南音與怨曲
香港由於地處中西文化樞紐,在「97回歸」前的半世紀,相較於海峽兩岸的政治管控,猶如化外之地保有了開放及多元,既傳承中國文化又吸收西方養分,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氛圍。然而90年代隨著台灣解嚴、香港回歸,情勢為之逆轉。陳滅曾以系列詩作映照回歸後的10年:
這是一闕何等傷感的時代哀歌!為《市場,去死吧》寫序的前輩詩人葉輝,曾以「我的保羅策蘭」頻頻呼喚陳滅,推許他以字語發動的「孤絕的反抗」。
陳滅則心向白居易、杜甫的淑世情懷,「在困乏、絕望、憤怒和佯狂當中,獲得自身的不朽。」正如香港以彈丸之地,承載起世紀風雨,陳滅也試圖以方寸之詩,顯影個人的時代印記。
詩人謙卑地,為自己的頭兩本詩集命名為《單聲道》和《低保真》,都是聲音紀錄的早期、低階方法,卻自有懷抱、邊緣發聲的果敢。同時也暗示了,詩人如何注重詩的音樂性。
的確,陳滅之詩風格醒目,一大特徵便是他的音樂性。無論記事或議論、微物地誌或宏觀歷史,強烈的音樂性讓他有別於前行代及同代香港詩人散步般的口語節奏,而流露詠歎的力量。我心目中,陳滅有如當代的吟遊詩人,唱著失落的情歌;他留下的記憶,也是情感記憶。
以他在台灣書寫的第一輯「離亂經」來看,香港成了「一個不再癒合的傷口」(借曹疏影的形容):
無須援引太多,簡單兩行便能喚起盪氣迴腸的音樂,夢般的無盡憶想。什麼是「睡痴鳥」?誰能「替我夢回」?旺角的佳人又是誰(卡門?路上一瞥煙花女子?)以這樣的懸念開啟了只有詩能帶領的綿長追尋。
中國詩詞修辭與西方電影技巧交錯,有一種華洋混雜的現代感。詩人呼喚麥花臣球場旁邊的小神祇,拜託祂驅逐橫空高頻尖叫的警車,又是一重新舊對比、神魔對峙的當代情景。
華洋新舊的併陳,原是香港的城市本色,也是香港之詩的本色,卻在新時代的碾壓下,成為身分的證明。詩人以舊敵新的風格選擇,遂顯得格外有深意。
《離亂經》的最後一輯,則是寫於兩次社會運動之間的「粵劇詩箋」。讀到從《洛神》引申而來的「凌波輕泛起歷史煙塵/我們卻憑甚麼越過/現實更陰森的播弄?」除了借古喻今的意圖,我卻忽然發現陳滅的文字音樂性的另一個淵源:南音。
這種粵語曲藝,曾為許多香港藝術家所取法挪用,包括也斯與廖偉棠。「今日柳底冤魂恨似海,誰解寸心哀」的幽怨,在陳滅的詩裡,成了「跌宕琴聲宛似頹城亂破」,與當代的情境與聲韻合流。
陳滅的詩裡可以聽到南音餘緒,也可以聽到來自底層朗唱的怨曲。怨曲即粵語對blues的翻譯,台譯「藍調」、中譯「布魯斯」,係一世紀前美國黑人的歌謠,往往同樣12小節曲調的往復,以歡快節奏、嘲謔口吻來遣悲懷。
陳滅的怨曲,包括5個章節的〈玻璃曲〉、8個章節的〈咖啡曲〉,或是〈我不知道香港往哪一個方向吹〉,滔滔雄辯加魔幻寫實,在「佯狂」當中,令人痛快落淚:
另一面,那個抒情的陳滅,又喜歡用十四行詩的經營來自我收束,《市場,去死吧》中有12首,《離亂經》又交出20首。那個由英詩傳到中文詩,又從馮至到楊牧的傳統,到了陳滅手裡,卻變成了他的行板、他的短歌,一曲悠悠,被雨浸透。
➤大寫香港
讀陳滅的詩,會不斷被提醒,當一座繁華城市崩壞時,詩人可以何為?可以無盡徘徊在地鐵、巴士、街巷間,或沉迷於流行歌、漫畫、電影裡;可以歷數往日珍貴生活點滴,可以訴說曾經或未盡的愛情;可以攬它入夢,也可以為它哀哭。
無力再擊抗爭的鼓點,卻也不甘願寫墓誌銘——不如寫一本經,用來超渡,用來安魂,護持轉生。「可否唱一首歌,給無歌的香港」?陳滅在〈霧港話別〉的後記中思索「詩歌如何在靜觀沉思中凝煉出抗衡」,並引用梁秉鈞在〈鄭敏的聲音〉一文所說:「抒情詩的意義,正在它抗衡公眾的粗疏與麻木」,剴言「鄭敏及其40年代現代派詩人留給當世的啟示,或就是這種抗衡聲音的超越意義。」
然而,抗衡粗疏與麻木,何其艱難?要鑽進大眾與精緻文化的縫隙,要共感人我分殊的貪嗔愛痴,要勇敢幻想、更要勇敢面對幻想的破碎。才驚見「萬家點起時代欲撲滅的燈火」,一轉眼——
這樣的世界,在雨傘運動前詩人已經預言:
從六四(詩人一再致意的紀念日)開過來的坦克,早已經逡巡在香港街頭。而抬頭,那些林立的大廈,也面臨相同的困境:
人們想飛去但就是飛不動,只有大廈的價格飛揚。陳滅念念不忘熱中書寫的大廈,因為裡面有千萬人家。這首〈大廈輓歌〉用生動的意象,說明了物換星移卻移不動的人們。但其實,大廈就像香港:
為了不放棄認知,至少掙扎,至少詩是能飛的。詩人必須在高空俯瞰,才能望見:
而要在低空盤旋,才能細讀:
然而又深恐離地太遠,變成伊卡洛斯,他決定往下:
香港的味道為何?無須心虛,《離亂經》其實遍拾皆是。從前一個時代的批判,到後一個時代的緬懷;從高歌到哽咽,還有許多,可嘆是離開了才可能盡情訴說。或者正由於惜墨如金,陳滅才決定奮不顧身,直面時代的巨燄,以飛蛾之勢撲去。
這不是時代給詩人的挑戰,而是詩人在挑戰時代。以小寫的我單挑大寫的香港,因而許多句子、許多意象,都爍金為刃、凝土為器、氣湧成歌。香港文學不會止步於此,但在《離亂經》之後,勢必要翻向下一章了。
而發了一場香港夢後的陳滅呢,回到他年輕時曾經就學的台灣,他看見了甚麼?
身為每天搭捷運的台北人,我從未有如此的欣喜。這是台北的味道。●
作者:陳滅
出版:二○四六
定價:38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陳滅
香港出生、成長,臺灣東海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哲學碩士及博士,師承梁秉鈞(也斯)教授,從事香港文學研究。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助理編輯、香港教育大學文學及文化學系副教授、國立政治大學臺灣文學研究所客座副教授,現任國立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副教授。著有論著《根著我城:戰後至2000年代的香港文學》、《板蕩時代的抒情:抗戰時期的香港與文學》、散文集《樂文誌》、《地文誌》、《抗世詩話》、詩集《市場,去死吧》、《低保真》及詩選集《香港韶光》等等。
創作歷程由80、90代開始,1985年獲第12屆青年文學獎「新詩初級組」第三名,1986-88年在《公教報.青原篇》、《突破》開始發表詩作、散文和小說,1992年獲東海文藝創作獎「新詩組」首獎,1994年獲82年度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社會組散文類佳作」,1996年與樊善標、杜家祁等14人共同創辦《呼吸詩刊》,2001年與葉輝、崑南、廖偉棠創辦《詩潮》,2012年獲選為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之香港作家,2014年憑《地文誌:追憶香港地方與文學》獲「第七屆香港書獎」,2015年獲香港藝術發展局頒發「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9年憑《板蕩時代的抒情:抗戰時期的香港與文學》獲第15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雙年獎」。
手指點一下,您支持的每一分錢
都是推動美好閱讀的重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