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意外的嘻哈美學系譜:《歌之國土》、《當代歌曲哲學》中的狄倫絮語饒舌

我聽嘻哈,也玩饒舌,是徹底的黑樂樂迷,但不知為什麼民謠音樂,或是以民謠為基底的搖滾、鄉村、新民謠,一直對我有強烈的吸引力。在那必須手動將歌曲檔案輸入播放器具的美好年代中,我的第二代乳白色I-Pod裡除了大批的饒舌歌手外,還有Joan Baez、Joni Mitchell、Neil Young和CSNY、Johnny CASH、Leonard Cohen等耳熟能詳的民謠傳奇人物,以及Suzanne Vega、The Civil Wars、Rufus Wainwright等後起之輩。而帶著迷人黑暗色彩的Warren Zevon和Townes Van Zandt,是我到現在都會反覆聆聽的長途開車良伴。

我永遠記得在匹茲堡唸書時發現在地民謠小團Boca Chica的驚喜,以及住在佛羅里達時被智利鄰居介紹拉丁美洲「新民歌運動」(Nueva canción)的雀躍。當然,與上述歌手有千絲萬縷關係的巴布.狄倫(Bob Dylan),也在我的I-Pod中與CD架上有一席之地。最近在讀了馬世芳所著的《歌之國土》與所譯的《當代歌曲哲學》後,我開始明瞭自己雜亂的音樂品味之中的關連。這是一個找尋到意外的嘻哈美學系譜的故事。

2012年,71歲的狄倫發行了他第35張錄音室原創專輯《暴風雨》(Tempest)。彼時我還是苦讀人類學的博士生,正要結束在太平洋的田野調查,即將開始邁入漫長的論文寫作旅程。或許是當下在移動往返中對未來迷惘的心情,在我試聽了《暴風雨》開場的第一首歌〈杜肯列車哨音呼嘯〉(Duquesne Whistle)時,那輕鬆宛如火車哨音「嘟嘟」準備行駛的前奏,立即帶來了某種撫慰。另一個後來才發現的巧合是,杜肯正是從紐約到我讀書所在地賓州匹茲堡的列車舊名,只不過我當時已移居至於佛羅里達也在唸博士的太太住處。

《暴風雨》在序曲之後整張瀰漫的南方藍調聲響,捕捉到這樣的移動路徑與情緒。我於是毫不猶豫地在百思買(Best Buy)電子大賣場買下了這張專輯,不帶一絲地下鄉愁情懷。2013年5月5日,狄倫宣傳此張專輯的現場表演之旅來到了佛羅里達的海邊古城聖奧古斯丁,這是我人生第一次的狄倫現場體驗。在暖場的民謠樂隊Dawes表演結束後,只見他老人家一聲不吭走上舞台,直接將整張專輯曲目一氣呵成唱完,沒有一句廢話,沒有一首討好觀眾的個人經典老歌選唱。他同樣也沒有任何鄉愁。


2013年巴布.狄倫演唱會海報。(圖源:林浩立)

在《歌之國土》中,《暴風雨》是放在橫跨將近50年的〈第六講:硝煙中回望的老戰士 1977-2025〉中評論,自然無法得到太多篇幅的青睞。長達14分鐘的專輯同名歌曲〈暴風雨〉在此還是有詳盡的介紹,然而專輯中我最喜愛的是〈冗長荒廢的歲月〉(Long and Wasted Years)和〈豔紅鎮〉(Scarlet Town)這兩首歌。前者是慢板的第一人稱唸歌吟唱小品,後者則是斑鳩琴與提琴交織的多人稱長篇敘事。兩首歌都有著民謠典型的四行詩結構,只不過押韻格律一個是abcb,另一個則是aabb。狄倫此時蒼涼的嗓音,疊在由不斷重複的樂句所構成的旋律之上,在〈冗長荒廢的歲月〉中形成了無奈的喟嘆自嘲:

我們哭泣,在一個冷冽結霜的清晨
我們哭泣,是因為我們的心神俱裂
淚水不過如此
那些冗長荒廢的歲月不過如此

而在〈豔紅鎮〉中,這反而營造出詭譎的末日見證:

在豔紅鎮,末日已不遠
世界七大奇景,齊聚一堂
邪惡的美好的,並肩共存
人類的形體似乎皆已昇華榮耀

讀完《歌之國土》與《當代歌曲哲學》後,我突然意識到為什麼這樣的民謠作品會讓我如此著迷。原因很簡單:狄倫的創作精神與邏輯,其實與饒舌歌手非常接近。他一開始所師承的「老左派」民謠歌手如伍迪.葛瑟瑞(Woody Guthrie)和皮特.西格(Pete Seeger)有很強烈的使命感,希望能為受壓迫的人群發聲。他的名作〈在風中飄盪〉,就是在見證60年代美國在國際局勢與社會環境中的動盪不安。然而,若狄倫只停留在這種報導文學的層次(如他稍早的〈艾默特.替爾之死〉),不會達致今日超然不朽的地位,進而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殊榮。


狄倫1978年在鹿特丹的表演(圖源:wikipedia)

他的作品奇妙之處在於旋律與歌詞中埋藏的連結、致敬、隱喻與雙關,能延展到更廣泛的生命經驗。雖然有時會顯得晦澀難喻,但總是能吸引人去破譯解碼,探究深層的意涵。以〈在風中飄盪〉為例,其旋律來自一首古老的黑奴歌謠〈不想再上拍賣台〉(No More Auction Block),在後來發行的《靴子腿系列第一到三輯》也有收錄這首原曲。至於歌名,有一說是啟發自葛瑟瑞自傳中對自己的政治敏感度如同在紐約街巷風中飄盪的報紙的描寫;歌詞中亦有來自聖經典故的橋段。這些安排,讓單一的作品有了多重的關連與關懷。

饒舌歌也是一樣。最常聽到關於饒舌的一句形容就是來自人民公敵合唱團(Public Enemy)主唱Chuck D所說的:「饒舌音樂是貧民窟的CNN」,揭露了主流白人社會不敢面對的警察暴力、毒品氾濫、幫派火拼等社會問題。就這點而言,人民公敵的初衷跟狄倫是一致的,也難怪他們在〈漫長哀怨的路〉(Long and Whining Road)這首歌中會於多處向他致敬。馬世芳在《歌之國土》同樣也提到了這首歌。如果有興趣,不妨數數看裡面有多少狄倫的作品被引用:

這是一條漫長哀怨的路,即便時代正在改變
我要將它全數帶回家

沿著瞭望塔,我不敢打賭他們會錯過我
我的體內每一吋都在淌血

從納許維爾的天空,到地方兄弟與南國女孩
在這混亂的世界,唱出另一首情歌

只是棋局裡的一枚卒子,因為說出名字而被懲罰
說了什麼與是誰說的,沒有成果那就算了吧
朋友的憤怒之淚在風中飄盪
但時間是上帝,已回來了十年,重現黑的意象

然而饒舌歌迷人的地方也不在它寫實紀錄的成分,而是這些見證與經歷如何透過說故事的藝術與文字的遊戲表達出來,創造出一種超現實、魔幻寫實的世界,對想要探索的主題進行更詩意、更開放的詰問。上述人民公敵合唱團作品中將狄倫作品埋藏在歌詞中只是最基礎的技法,功力深厚的饒舌歌手有能力摘取更多重的文本,信手拈來更多不同的典故與象徵。

在狄倫於2016年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兩年後,饒舌歌手Kenrick Lamar在2018亦榮獲普立茲獎,足見饒舌歌手的文學性也受到了肯定。另外方面,嘻哈音樂在聲響上的拼貼、取樣與翻轉,本身即具有政治性,擾動了線性敘事,也挑戰了既定的權力關係。狄倫在創作時不時回望過去的《柴爾德歌謠集》、藍調與黑人靈歌擷取旋律靈感,不也是一種對時空秩序的重新編排,並且賦予了他的作品不只停留當下的超越性。

但饒舌美學最重要的地方其實不在於歌詞內容,而是韻腳的安排、聲音的操弄、「韻流」(flow)的流動。玩得漂亮的話,是能超越語言的隔閡,讓聽眾感受到最純粹的心靈律動。狄倫也是深諳此道的高手。他曾經在1991年的一次訪談中這樣解釋:

保持無意識的心靈狀態,你可以把自己拉出來,先拋出兩個韻腳,然後再回頭寫。你可以先安排韻腳,然後回來寫,再看看是否能以另一種方式讓它變得有道理。你仍然可以保持在無意識的心靈狀態下來完成它,無論如何,這是你必須保持的狀態。

他的經典作品〈地下鄉愁藍調〉時常被譽為「饒舌之前的饒舌」,馬世芳在《歌之國土》中如此評論道:「這首歌是所謂的proto-rap,就是還沒有饒舌時代的饒舌歌行雛形,呼應了後來嘻哈歌手的聲韻和節奏。」但亦有論者會指出,這其實來自於「說唱藍調」(talking blues)的傳統,不足為奇。我在《暴風雨》中喜愛的〈冗長荒廢的歲月〉就有這樣的江湖詩人吟唱風情。

真正讓狄倫可以被饒舌美學仔細檢視的作品,是他的另一首膾炙人口的名作〈像一顆滾石〉。馬世芳同樣也有詳盡的評論:

狄倫的語言華麗而張揚,聲音鏗鏘,環環相扣。朗讀第一段歌詞,你會發現他不只句尾押韻,也在句中押韻:fine/dime/prime、call/doll/fall、about/out///loud/proud,you used to三個字也是連押,末句的meal對應副歌的feel,然後是home/unknown/stone。對,它完全可以用嘻哈饒舌的方式唸唱,語言本身就帶著音樂性和節奏感。

句中韻(internal rhymes)技法在18世紀英文韻詩中已經有在使用,在1930-40年代的「搖擺時代」的流行歌曲中也可以看到,現在則是饒舌創作的基本手法,在80年代末由紐約饒舌歌手Rakim發揚光大。狄倫不知道是不是在老歌中找到靈感,還是自己在「無意識的心靈狀態」中悟道。在〈像一顆滾石〉的第一段中,他將句中韻的美感發揮得淋漓盡致,甚至還用到所謂的「雙押」對仗,以雙音節的didn’t you對應kidding you。在《巴布.狄倫歌詩集》中,馬世芳所翻譯的〈像一顆滾石〉已經嘗試在捕捉這樣的多韻光景,但我在此野人獻曝,將之修改成更能貼近原文韻法(rhyme scheme)的模樣:

Once upon a time you dressed so fine
Threw the bums a dime in your prime, didn't you?
People call say 'beware doll, you're bound to fall'
You thought they were all kidding you

從前從,你一身光
正處人生之,扔給乞丐一毛,對不對呀
人家都在:小心了,俏姑,你會跌到地
你卻以為他們都一 在說廢話

在《當代歌曲哲學》中,狄倫在評論艾維斯.卡斯提洛(Elvis Costello)的〈加把勁〉(Pump It Up)的最後,突然將焦點放在押韻美感上:

〈加把勁〉既緊湊又無比精巧,旋律溫柔洗腦,滿臉憤怒粗暴,是天賜的宣傳文案,也有令人費解的詆毀。Torture her/talk to her/bought for her/temperature的韻腳,比聲名狼籍先生(Biggie Smalls)和傑斯(Jay-Z)的時代早了很多。Submission/transmission/pressure pin/other sin,詞句和韻腳一氣呵成。

狄倫在書中稍後還更進一步提出對所謂「押韻的陷阱」的批評,也就是為了押而押,毫無驚喜與巧思,宛如「全用化學元素押韻」。由此可知,他確實在意押韻美學,並且意識到自己跟饒舌歌手的親近性。

在狄倫的傳記《搖滾記》中,他寫到80年代末在紐奧良錄製第26張錄音室專輯《慈悲啊》(On Mercy,在中譯傳記中翻為《老天可憐我》)時,在一次空檔中製作人雷諾伊斯(Daniel Lanois)隨口問他最近在聽誰的音樂,結果他竟然回答饒舌歌手Ice T,著實嚇了這位加拿大製作人一大跳。他接著列了人民公敵合唱團、NWA、Run DMC這些他在關注的饒舌團體,並表示「這些傢伙絕對不是在胡搞。他們打鼓、撕扯,縱馬跳躍懸崖。他們是詩人,對現況瞭若指掌。」給予嘻哈音樂相當高的評價。

事實上,在稍早1986年時,狄倫在當時聲勢如日中天的饒舌歌手Kurtis Blow的邀約下,跨刀錄製了他人生唯一的正式饒舌作品〈街頭搖滾〉(Street Rock)。這首歌以狄倫兩個八拍無伴奏的饒舌開場,裡面「三押」韻法連發,一方面吹噓自己的知識如同百科全書一般淵博,另一方面批判人性的貪婪,完全吻合饒舌的創作邏輯。同樣的段落在尾聲過門時又配著節奏出現,與Kurtis Blow抑揚頓挫的老學校唱腔意外地契合。若對照同時期號稱台灣第一首饒舌歌的庾澄慶〈報告班長〉,可以聽到同樣的搖滾編曲之下,掌握了「韻流」的狄倫如何在短短的兩個八拍中技壓唸法死板的庾澄慶。

披頭四成員喬治.哈里森之子曾分享過一則他爸爸與狄倫相處的軼事。當眾星雲集的超級樂團「旅行威爾伯里」(The Traveling Wilburys)在1988年巡迴演出時,狄倫總是把帽子反戴,有一次哈里森忍不住問他為什麼要這麼戴,他回答:「因為饒舌歌手都這樣做,而且現在只有他們言之有物。」這使得哈里森開始認真看待嘻哈音樂。

我自己則是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狄倫民謠與嘻哈美學之間的關係,但透過《歌之國土》與《當代歌曲哲學》,甚至他的自傳《搖滾記》,可以發現嘻哈是理解多面向的狄倫的另一個有趣線索。這樣的狄倫,可以說是嘻哈的意外系譜,但這可不是一廂情願的攀附,這位意外的祖先也願意對這條連結表達敬意,並且在饒舌歌曲中獲得了另一種的不朽。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歌之國土:馬世芳的巴布.狄倫六講
作者:馬世芳
出版:新經典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馬世芳

作家,主持人,1971年生於台北。曾獲6座廣播金鐘獎。著有散文輯《地下鄉愁藍調》、《昨日書》、《耳朵借我》、《歌物件》、《也好吃》,曾獲《聯合報》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等。譯有巴布.狄倫《當代歌曲哲學》,主編《巴布‧狄倫歌詩集》、《台灣流行音樂200最佳專輯》、《民歌四十時空地圖》等書。曾獲提名電視金鐘獎最佳綜藝節目主持人。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當代歌曲哲學
The Philosophy of Modern Song
作者:巴布.狄倫 (Bob Dylan)
譯者:馬世芳
出版:黑體文化
定價:12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巴布.狄倫(Bob Dylan)

本名Robert Allen Zimmerman,1941年生於美國明尼蘇達。創作歌手、作家,已發行近40張錄音室專輯,全球銷量超過1.25億張。畢生獲獎無數,包括11座葛萊美獎(含一座終身成就獎),並曾以電影主題曲獲奧斯卡獎與金球獎,1988年進入搖滾名人堂。2008年以其「歌詞創作飽含特出的詩的力量,對流行音樂和美國文化帶來深遠影響」獲普立茲特別獎。

2016年狄倫獲頒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一位獲此獎項的音樂人。瑞典學院表彰他「在偉大的美國歌謠傳統裡創造了全新的詩意表達」。他也曾獲頒法國榮譽軍團勳章、普立茲特別獎,及美國最高平民榮譽──總統自由勳章。著有回憶錄《搖滾記》(Chronicles: Volume One)、《當代歌曲哲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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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9 11:30
話題》青春期的完美風暴:父母究竟做錯了什麼?《混沌少年時》觀後感

對話的房門重重的闔上,門裡是孤獨而倔強的青少年,門外是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麼的無助母親。陪伴和支持從來沒有停止,然而陪伴和支持的內容卻日漸空洞模糊。愛失去投注的標的和方向,對於青春期的反叛,我們無言以對。

➤青春期是無預警的完美風暴

短短4集的英劇《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是最近的爆紅神劇。4集不長,一個少年凶殺女同學的個案裡,卻談到了許多跨越國界文化的共通問題:校園霸凌、網路世代文化隔閡、親子教養等等,場景雖有不同,情境和觸及的面向卻如此類似。

一鏡到底的完美調度形成一種逼近現實的壓迫感,鏡頭就是觀眾的視角,平行而精準的從混亂的逮捕、青少年校園如叢林的霸凌現場掃描、心理諮商師犀利切開少年平靜純真外表下憤怒脆弱的心,然後拉回鏡頭注目著災後復原中的破碎家庭——第4集的收尾,對於同為青少年父母的觀眾而言,相信是最能同感共情,心碎無助的自我責問。

讓人窒息的不是凶殺的過程和真相,而是這個年輕的孩子何以致此?為何會犯下撕裂自己和他人人生的罪行?而身邊的人,特別是父母,為何沒能承接孩子的憤怒和無助?到底,我們做錯了什麼?

孩子剛進入青春期時,我也體驗過這種斷裂式的溝通徬徨。原本甜蜜可愛的孩子,忽然倔強而堅硬。他們進入網路的平行時空,組建著他們同儕的話語和社群,在那些遊戲的殺戮戰場上,他們很輕易的辨識同伴和引為同類,而親密的母親變成多餘的干擾。

所以影集中的Jamie遭遇到的成長困境,那些有毒的網路言論和厭女霸凌,他的焦慮和憤怒無法得到妥當的紓發和調度,這一切是當代親子教養的日常。這個影集提出的質問正是我們的張惶:當孩子不再跟我們對話,我們要如何接收到他們沉默裡的呼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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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孩子,我只是想確定你好嗎?

同樣作為育有兩子的母親,我們總以為能有多一次的機會去修正並更好的教養子女,所以在這部認真凝視男性親子世代的影集裡,母親的視角顯得更無助和邊緣。Jamie的母親如同多數進入婚姻家庭的女性,善待丈夫及子女,操持家務並且關注兒女的各種狀況,追問、關切、設限,希望兒女在安全無虞的狀態下成長,卻沒能意識到關切和掌控的界線。愈靠近,對方愈設防,當青少年的孩子把親子關係視為獵人與獵物,那掙脫和逃離就變成一種必然。

我也同時在小兒子15歲時經歷到青春期的完美風暴,原本貼心甜美的孩子,忽然變成堅硬沉默的刺蝟。他沉溺在電競遊戲的蠻荒世界,痛快的以虛擬殺戮競技彌平現實裡尷尬的成長。他不再讓我牽他的手,拒絕擁抱,而他日夜顛倒的作息讓我惱怒不解。我用斷網來操控他的活動,每一次想好好談談,他的第一個反應永遠是不耐煩的:「又怎麼了?」

「又怎麼了?」這個「又」十分刺傷我。母親是如此的耽憂——耽憂孩子錯過黃金般閃亮的學習時光,耽憂網路世界的各種迷離暗黑陷阱傷害了孩子,然而這些耽憂一旦出口就變成無數貌似說教的唸叨責問。一而再的「又」怎麼了?

劇中令人難忘的一幕,是母親試圖與Jamie對話,卻只收到他的冷淡回應:「你又來了。」那語氣裡的疲憊與排拒,是許多父母都聽過的。當我們一再地追問「發生什麼事」、「你怎麼了」,有時候不是因為我們真的關心他的內在,而只是想確認——他還沒有失控。

➤高關注教養的高風險

在台灣普遍「高關注教養」的集體氛圍裡,或許我們都太過努力了,做得太多,憂慮太多。這些教養焦慮反映在網路和書市充斥親子教養的學派和著作,各種主流和非主流的學說,樂於分享示範的各類版本教養專家,親子教養比兩性關係更成為當代顯學。

這種集體焦慮也反映了當代父母對網路社群的束手無策,我們再怎麼被提醒警告過早讓孩子接觸3C產品網路等等,將如何影響腦部發展社交功能和未來成就,然而終究網路已統治了地球,早或晚,孩子終究要獨自走入這個複雜惱人的新世代虛擬叢林。

如同第二集警員的兒子Eden不安的告訴父親,如何解讀那些網路的表情符號,青少年的網路密語,如同黑幫同夥彼此辨識的暗號。父母理所當然的被排拒在這個對話系統裡,我們不得其門而入。語言建構了世界,而父母和親子各自在不同的語言系統裡,教養的失語似乎就不難理解了。

對於父母而言,總是顧慮不夠,不夠關心不夠支持不夠了解。我們在忽然長大的青年少身體上辨識我們撫育熟悉的那個幼童,母性是本能,但本能之外仍有技巧的學習。父母需要克制的是自己的「恐懼」和「貪心」,恐懼長大的孩子難以理解另有天地,恐懼失去孩子對自己的依附;貪心則是對孩子的期待,甚至是想用孩子的成就來填補自己的匱乏和期待,亞洲的父母尤其容易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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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 need to talk about ….

Jamie的故事讓人心碎,卻又隱約熟悉。他不是單一事件的悲劇男孩,他是一個符號,一個提問: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10多年前的電影《凱文怎麼了?》(We Need to Talk About Kevin)裡,也曾冷酷而徹底地提問類似的問題。我還記得這本小說和電影帶給我的悚然。一樁虛擬的校園屠殺事件,凶手Kevin成長於正常溫暖的中產家庭,母親Eva雖然自知不是滿懷母愛的理想母親,但一直很努力,世俗對於母職的要求總是毫不懈怠。Eva看著Kevin從嬰兒到少年一路成長,內心的不安與懷疑從未遠離。她不確定自己是否夠愛他,也不確定愛是否就足夠。直到那場震驚社會的校園屠殺,當兒子成為殺人犯,她才開始面對更殘酷的問題:我究竟做錯了什麼?我是怎麼創造出這個凶手/怪物?

這兩部作品相隔10年,卻都指向同一個母題:當代母職的困境,尤其當這個母親面對的是一個男孩。

因此當《混沌少年時》第4集鏡頭回到努力想恢復日常的破碎家庭,自責悲痛的父親反省自己雖然曾經被父親家暴,但他努力不重蹈自己從原生家庭遭受的傷害,努力當一個好父親,帶兒子踢球,貼近孩子的生活。他以為自己夠努力了——但不曾被愛的人要如何給出他自己都匱乏的愛?

問題並不在於網路,問題也不在於教養的方式或是技巧。我們總以為我們足夠努力也足夠認真,Jamie在第一集依賴父親的陪伴,在心理師的會談裡一再提到父親如何善待他,卻無法承受當他踢球踢不好時父親的別過臉去。那是他渴望父權/父親對自己的陽剛的認同,而竟然連自己的父親都別過臉去。

崩壞不是一瞬間的憤怒行凶,而是在那些貌似日常的生活相處裡,一點點的不對勁,細微得令人不安的壓抑和平靜,充滿臭味和暴戾的校園,被塗漆的車,一句嘲笑輕蔑的話語……是這樣一點一點不動聲色的暴力,緩慢的改變著風暴少年的人生。

結尾父親痛哭著把兒子留下的布偶安放在床上,流淚親吻向不在場的兒子道歉——「我應該要做得更好」。這個和解或許到得太遲,從影集初始劃破家中寧靜日常的逮捕開場,到最後恢復平靜卻再也回不去平靜的痛淚致歉,這是個完美的收尾,卻留下永遠不可能完美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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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08 17:30
人物》從無名小站、正興街到現在的老朋友,專訪圖文創作者beat《浪費才華的日子》

圖文創作者beat一派輕鬆的走入約訪的咖啡店,完全看不出剛剛從臺南趕來的舟車勞頓。在場的除了訪談的我和攝影師以外,還有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和行銷企劃。有趣的是在座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beat,《浪費才華的日子:靈魂暗夜修復記》出版的過程,作者與出版社雙方幾乎只用電子郵件溝通,訪談變成了初見面的「網聚」,大家好像熟稔卻又陌生。

這或許是許多關注beat的讀者常有的心情吧。從無名小站開始,他以單幅圖像加上簡單的文字記錄並分享生活點滴,幽默而親切。以部落格為起點,轉換到不同的社群平台,他開始將創作觸角延伸到不同領域,但多數人印象最深的應該還是他對生活的訴說。觀看beat張貼的作品,與其說在閱讀或欣賞,更像是定期關心一位老朋友最近的生活,即使從來不曾謀面。

剛坐下的beat馬上招呼大家說先來玩個遊戲。他手裡拿著自製的書籤,一面是書裡的插畫,另一面是他親筆寫下書中的句子,每張不同,像籤詩一樣。他說在未來的新書活動,可以發給到場的聽眾。這樣的舉動不只貼心,也反映著《浪費才華的日子》的屬性:這本記錄beat從中年身心卡關的困境中慢慢走出的圖文書,有他個人親身的體悟和感受,沒有故弄玄虛的高談闊論,更像朋友分享「走出來」的經驗。就像他最初想出版這本書的理由:「希望這會是一本讀完,讓讀者感到堅強和勇氣的書籍。」

人生的卡關都是長期的積累,就像書中的修復,必須回顧人生的每個段落才能釐清前因後果。


《浪費才華的日子:靈魂暗夜修復記》© beat/大塊文化

➤升學與無名小站

beat從小就喜歡畫畫,小學數學作業簿裡的方格,是他最早發表創作的天地。他一天可以畫完一本,產量驚人。他忍不住笑說:「可見都沒有在上課。」時隔多年,只記得內容「大概就是生活的大小事吧。」beat畫完後就在班上傳閱,連老師偶爾都會拿來翻閱。傳回來的本子,同學會在旁邊留下評語,「就像現在的留言回應吧!」

中學面臨升學的選擇,beat想選復興美工,但在那升學主義掛帥的年代,被家裡打了回票。最後雙方各退一步,beat繼續留在普通高中考大學,家裡則允許他報考美術系。然而,非科班出身,加上成績不是那麼突出,挑戰美術系結果就是名落孫山,開啟了《浪費才華的日子》提到「像籠飼雞一樣壓縮的活著」的重考生活。

幾經波折,beat如願考上東海美術系。人生第一次離家生活,加上能完全沉浸在繪畫裡,讓他感受到了自由的滋味,「跟世界的關係撥雲見日,那是人生的第二次誕生。」在美術系時beat接觸了油畫、膠彩、水墨、複合媒材等等的創作,也看了大量的電影,藝術成為生活的重心。beat很享受系上的氣氛,他不再是班上唯一會畫畫的人,周圍的同學和師長都在創作,讓他可以觀察大家的想法,彼此切磋。


《浪費才華的日子:靈魂暗夜修復記》© beat/大塊文化

但一直要到他在南藝大研究所,攻讀紀錄片拍攝的時候,beat才開始創作插畫的念頭。因為紀錄片的拍攝曠日廢時,一部作品的完成都以「年」為單位:「拍片是很迂迴的過程,我想重拾一些比較直接的表達方式。」恰巧遇上無名小站開站,beat於是利用部落格這個新媒介發表創作。內容一樣以生活紀錄為主,一開始只有朋友觀看,「只是想要單純的輸出」,彷彿又回到了小時候。

無名小站很適合單幅的圖像,無需特意加上邊框,剛好符合beat的作畫習慣,也漸漸成為他的特色,「我沒有特意去創造什麼風格,只是我知道哪些東西自己比較不擅長,哪些東西是這個格式可以被接受的。」隨著觀看人數增加,他也開始接一些插畫的工作,即使面對業主的請託,beat也只是專注在「有沒有我的圖可以發揮的空間」。

beat曾經試著畫過分格的漫畫,但總覺得不太自在,也才發現自己畫圖時很不喜歡畫格子。為什麼不喜歡畫格子?他認真的想了想:「我覺得我需要空間,延伸的空間。」這也是為何比起前作《退休的貓侍衛》,《浪費才華的日子》的圖明顯小了很多,有著大量的留白。一旁的編輯忍不住表示, beat總是不斷要求把書中的圖縮小,讓他感到十分意外。beat解釋空白是他構圖的重要元素:「對我來說那些空白就像是空氣吧,我可能需要含氧量比較多的地方,尤其這本書。」

這或許也反應著beat中年時身處的缺氧狀態。30歲時衝刺事業,插畫之外,也花費大量的精力在拍攝紀錄片。工作帶來的充實感,讓beat在不知不覺超過了身心的負荷,忙碌更成為戒不掉的習慣。就算沒有工作,閒不下來的他也會努力把時間填滿,想辦法進修自己。事後回想,他覺得已經到了有點「變態」的地步。

➤中年之苦

長期處在緊繃狀態,beat一開始沒有察覺不對,頂多常常很累,三不五時生病,直到40歲前後,突然感覺撞到一堵牆。「身體會告訴你」,體力的衰退、情緒的起伏,忽略了這些警訊,結果就是他口中的人生三大關卡,感情、工作、健康三者一起爆炸。

《浪費才華的日子》就在這樣支離破碎的狀態開始。要走出低谷,也還是得由身體出發。在不同療程裡,beat重新去感受身體,從起初的陌生,到「重新把自己長出來」。beat強調:「把自己長出來,不只是去思考我的人生怎麼了,而是要讓自己的身體感受到安全,把自己引領到安全的地方。」覺得安全,「讓你覺得掉下去沒關係,我不會死,你才不會逃,才會留下來將自己心中的結一一解開。」

人心當然還是會浮動不安,外界許多人事物還是會讓你動搖,所以更關鍵的是知道什麼是「安全的感覺」,這樣才能隨時再把自己接住。對beat來說,安全感是先從身體的「觸覺」開始,那是文詞或言語無法提供的。旁人或自己的千言萬語,抵不過身體直接的回應,「安全感就是和自己身體的對話。」

詢問beat覺得自己現在是安全的嗎?他堅定的回覆:「現在的我,可以把自己帶到安全的地方。」

每次療程結束,beat都會花上一定的時間留下紀錄,想進一步將私人紀錄轉化成公開出版的書籍。因為人生的苦惱不出那幾個共同的面向,「越私人的其實越公共」,所以他想把自己的經歷公開,觸動那些有同樣焦慮和苦惱的讀者。


《浪費才華的日子:靈魂暗夜修復記》© beat/大塊文化

要將私人的故事轉換成他人的共鳴,重點在選擇什麼「角度」切入,一旦角度確定,就能判斷哪些內容能引起諸讀者的同感。另外的重點則是「距離」,要經由一定時間的沉澱,才有辦法記錄整理成給他人閱讀的模樣,「要過去才能寫」,這也是他在治療中學到的「回溯」。

beat用他熟悉的影像工作譬喻,「回溯」自己的人生,不只是有系統的幫自己做個維基百科或寫作傳記,更接近進由重新「剪輯」自己的人生,進而理解每個不同段落的經歷和意義。

正式進行前,beat很慎重的先試寫了一篇,讓親近的友人過目,得到正面回應後,才繼續後續的寫作。創作《退休的貓侍衛》時,beat給自己連續100天每日一篇圖文日記的挑戰,且多數內容都曾刊登在社群媒體。《浪費才華的日子》則是在書稿大致完成後,直接交給出版社。寫作的時間前後約莫花了兩、三個月,先完成文字,才開始配上圖畫。「但文字寫完,圖其實畫得很快。」beat說道,「對我來說,這本書的骨幹是文字,會糾結的也是文字,文字一旦過關了,配圖對我來講其實滿順的。」

這樣的工作模式,是一種和自己的相處,「如果能和自己相處,我覺得你大概和其他的關係都不會太難處理,因為關係都是以你和自己的關係延伸出去的。」beat再度聊到「框」。人生總有太多的「框」,框住人們在不同人生階段的模樣。beat並不完全否認這些「框」的價值,但人們很容易忘記,這些框架是外界強加的,而非出於自己的需要。

「任何事不要出於『應該』,而是出於『想要』,一旦動機是『應該』那就把自己陷入框框了。」beat進一步解釋,「社會期盼並不是不好,你不用完全排除『應該』,但一定要去追問為什麼『應該』?」框架必須多少出自自己的喜好、長項、興趣,不只是盲目去滿足外在的期望,而是為了讓內心感到自在。他希望自己的經驗,能給予讀者勇氣,讓讀者知道不用凡事都背負著那些非如何不可的「框」。

➤畫畫

在2016年的一篇筆訪裡,beat回答畫畫對他的意義:「是一種讓別人不太容易討厭你的技能啊……」他解釋當時的想法,作為一名女同志,在成長過程裡總會有種「異類」的感覺,讓他一直有種「看別人臉色長大」的感覺。尤其國小到中學,會畫畫這件事就成為他「某種保命符吧!」即使「檯面上不被重視,但私底下很受歡迎。」

那麼對於2025年的他,近10年過去了,畫畫又是什麼呢?「畫畫是我的同事,是一位一起工作很久的同事」,他毫不猶豫地回覆。他說和這位「同事」的關係起起伏伏,終於找到對彼此更好的模式。不管文字或圖畫,都只是表現的形式,創作的真正核心還是回歸自己,「我真正的合作對象是自己的身心,表現的手法就真的只是共事的同事而已。」

相較30幾歲時「沒有辦法放飛自己,更不可能允許自己掉下去。」現在的beat像是〈風景〉一篇裡寫下的:「不讓事情追著跑,不讓自己躲進計畫裡去感覺充實,不用達到目標去感受自己的價值。不是不再計畫,而是把計畫當成一種邀請,邀請人事物的發生,盡心建立適合人事物發生的環境。」

放鬆應該是「邀請」,營造合適的環境或條件,讓一切自然而然的發生,水到渠成。就像當初大塊出版日本漫畫家吉田戰車的新書《扁你喔》時,行銷詢問beat是否願意擔任推薦人,身為吉田粉絲的beat二話不說馬上答應,回信時順道提及手邊已有整理好的稿件,不知大塊是否願意出版,就這樣催生了《浪費才華的日子》的問世。

最後,請beat用季節形容自己現在的狀態,他說應該是6月的初夏,「已經過了休養階段,覺得好像可以來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是要「準備去曬太陽的感覺吧。」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浪費才華的日子
作者:beat 
出版:大塊文化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beat

擁有紀實魂的圖像創作者,作品在漫畫與紀錄片間遊走。

2014年在台南正興街畫出一堆正興貓,2022年出版圖文書《退休的貓侍衛》。不定期舉辦似顏繪活動、開非典型成人畫畫/影像創作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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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翁稷安(暨南國際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2025-04-08 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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