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維京福利國家?穿越千年的北歐民主啟示《冰與血之歌》
說起北歐,身為搖滾/重金屬愛好者,我腦中第一個浮現的畫面總是黑金屬(Black Metal)或死亡金屬(Death Metal)上世紀於北歐掀起的復興浪潮。那還是網路撥接聲嗶嗶作響的1990年代,在BBS上讀著各路高手對這些樂團的精彩描寫,接著按圖索驥,在少數幾間願意進口的唱片行穿梭尋覓,這是當年這類極端重金屬(Extreme Metal)愛好者的共同回憶。
黑死金屬的主題多半陰暗晦澀,大量挪用北歐早期的異教徒神話,以狂暴淒厲的音牆與強勁節奏,挑戰基督教文明的每一道邊界,是那種需要加註警語,初心者不宜的樂風。不單樂風如此,樂團的樂手們也不時會傳出殺人、縱火、褻瀆聖物的脫序行為,2018年真人真事改編的電影《混沌之神》(Lords of Chaos)便是以此為背景,將這段黑暗過往搬上大銀幕。
然而,這只是北歐音樂光譜中的一抹濃重色彩。以千禧年前後為例,如果你偏好流行樂風,歐美排行榜上的常客羅克塞(Roxette)可謂無人不曉;若喜愛獨立音樂,有像是好自在樂團(Kings of Convenience)、莉琦李(Lykke Li)的清新淡雅,又或者像詩格.洛絲(Sigur Rós)那般的自省內斂。更不要說北歐電子樂悠久的傳統,2000年之後出現了像是洛伊薩普(Röyksopp)雙人組合,以及早逝的傳奇艾維奇(Avicii)。
這份名單可以無盡延伸下去,北歐的音樂豐富而多樣,或許最能跳脫各種刻板印象,呈現出斯堪地那維亞(Scandinavia)一帶多元多樣的文化特質。即使在音樂之外,無論是市場上最片面的商業炒作,還是媒體一廂情願的吹捧稱頌,只要用心觀察、分析,皆能發現在一致的表象之下,處處充滿不和諧的衝突和歧異。
➤屠戮到福利
挪威社會學家與政治學家史坦.林根(Stein Ringen)的《冰與血之歌:北歐千年史》(The Story of Scandinavia: From the Vikings to Social Democracy)一書,試圖透過歷史的長鏡頭,像基因定序一般,一一勾勒出這片區域一千二百多年下來累積的各種元素。如同原文書名所表明的,作者以歷史出發,試圖回答,斯堪地那維亞如何經由千年的動盪和求索,由四處征討、屠戮的維京海盜,轉變為今日社會民主模式(Social democracy)的表率。
《冰與血之歌》填補了多數臺灣讀者在知識上的空白,「北歐」一詞不時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之中,但多數人對「北歐」僅有似懂非懂的模糊印象,尤其對它的歷史更是茫然。在沒有深入瞭解的前提下,任何的喜好或推崇,都只是想當然耳的「幻想」下,個人主觀的好惡而已。作者在書中的「通史」取徑,看似平淡,卻提供了理解北歐最根本的基礎。
《冰與血之歌》作為一部通史,不只陳列史事而已,作者在字裡行間有著明確的問題意識,不吝提出自己的見解。像是講述維京時代的功過時,直言科技和文化的落後,讓斯堪地那維亞裏足不前,即使用盡全力追逐著歐陸,卻注定只能失敗。又或者談及二戰時納粹德國的侵略,他強調瑞典得以保持中立,不是出於巧合,而是因為有足夠的軍事實力,讓野心勃勃的德軍不敢輕犯。就連當今深受世人矚目的社會民主制度,作者也經由一系列改革的舉措,點出國家主導的社會正義,令人僵化、窒息的副作用。
➤北歐本位敘事
斯堪地那維亞和歐洲之間的關係,構成本書的主旋律。《冰與血之歌》讀起來更像是一部「逆向」的歐洲通史——它巧妙地將傳統以英、法、德、義等「核心」國家為主的歐洲敘事,替換成從「邊陲」觀察的獨特視角。這種全新的觀察角度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洞察:歐陸各個時期的政治、社會、文化劇變,雖然總是慢半拍才傳到北歐,影響規模也未必能與「震央」相提並論,但正是這種時空距離的緩衝作用,反而讓這些歷史事件的深層意義變得格外清晰。
以宗教改革及其後的三十年戰爭為例,當這場歐洲浩劫經過斯堪地那維亞這張「試紙」檢驗後,更清楚顯示出背後王權集中的邏輯,以及路德宗信仰對教育與文化發展的深遠影響。這些影響塑造出斯堪地那維亞文化謙虛而務實的價值觀,以社群為重,「習慣說『我們』而不是『我』」,努力「讓世界變得更好」,「我們充滿做好事的責任,也認為自己有此能力」。上述種種,雖不會徹底推翻史書對宗教改革的描述,卻能讓我們更深刻地理解這些歷史變遷的本質。

作者林根形容斯堪地那維亞與歐洲大陸之間像是一條單行道:歐洲大國鮮少留意北歐,北歐諸國則無法擺脫來自南方歐陸的拉扯。綜觀過去,每當斯堪地那維亞有王國試圖與歐洲列強一較高下,結果都是悲劇收場,「空耗時間、生命與資源」。經歷數百年挫敗後,終於讓斯堪地那維亞人覺醒,做自己比做強權重要,「先認識自己,安頓好自己的家園」,才是合乎現實的首要之務,讓斯堪地那維亞在短短幾十年間,有了巨大的變化:「統治者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態,轉而為人民而治,與人民共治。在內部,他們不再追求統一,而是追求整合;在歐洲,他們不再只是汲取,而是開始貢獻。」
換句話說,成為「好國」,而非妄想成為「大國」的斯堪地那維亞,帶給歐洲,乃至全世界更為豐富而長遠的幫助。
➤擺脫大國崛起
成為「好國」的論點,無疑是對「大國崛起論」的批判,對於長期受困於大國迷思的臺灣,更是格外值得深思的借鏡。上世紀威權教育及其殘留,造成人們昧於現實,盲目追求或迷信虛無縹緲的大國夢,認為這條強權之路是國家發展的唯一正解,無法認清臺灣的特質和優勢所在,甚至變相替帝國的野心擦脂抺粉。史學家曹永和院士於1990年提出的臺灣島史觀,以及後續學界一系列海洋臺灣的討論,即是在打破這樣虛妄的幻想,重新「認識自己」,發揮自身的獨特性,在國際舞臺貢獻一己之所長,這才是小國發光發熱的正道。
一旦國家要真正「認識自己」,就會觸及《冰與血之歌》書中的另一核心,即決定國家或區域特色的,從來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而是維京時代史詩「薩迦」(saga) 中以「小人物」(small-folks)一詞一筆帶過的平凡人民。《冰與血之歌》對於上層歷史的敘述,實際上是為了舖陳出「小人物」由壓抑的社會、經濟地位,一步步成為國家中堅的經過。

主政者傾聽、瞭解人民的聲音和需求,尊重每一個人的自由和權利,依循著民主價值,才是斯堪地那維亞能放下大國執念,走向好國的重要關鍵。這也是為何《自由的窄廊》一書,視斯堪地那維亞諸國為國家、社會正向互動的典範,身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的兩位作者在卷末寫下:「人類的進步取決於能否擴大國家能力來因應新挑戰,對抗無論新舊的所有宰制。但是,除非社會提出要求,並且動員起來捍衛每一個人的權利,否則這種進步不會發生。」這正是《冰與血之歌》透過回顧歷史,期盼闡明的願景。這樣的變化甚至還不需要太多時間的醞釀,只要找到正確的方向,幾十年的時間就能取得耀眼的成就。
《冰與血之歌》以斯堪地那維亞千年來屢戰屢敗的悲壯衝撞,對比數十年間脫胎換骨的華麗轉身,為我們展示了民主發展所能釋放的驚人能量。書中勾勒的這條路徑,也是同為邊陲的臺灣所該共同堅持和前進的道路。書中那些跨越千年的故事,或許正好呼應了臺灣民主前輩鄭南榕留給我們的那句深刻提醒:「我們是小國小民,但是,我們是好國好人。」即使充滿野心的帝國四處點燃戰火,這句話也絕非空談,斯堪地那維亞已經證明,縱然邊陲,縱使小國,依舊可以昂然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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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史坦.林根(Stein Ringen) 挪威社會學家與政治學家,主要的研究興趣包括治理技術、民主統治和國家服從文化。曾任教於牛津大學社會政策與介入學系,亦曾任職於挪威司法部及擔任聯合國顧問,現為牛津大學格林坦普頓學院名譽教授。著有《完美的獨裁: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民主的目的:論自由與德政》與《政治的可能:福利國家的政治經濟學研究》等書。 |
書評》吃小孩的不是虎姑婆,是誰我不能說——讀《虎靈寓言》
每一行都滾燙得像宇宙黑洞,我需要裝月台門和柵欄把這本書隔開,以免我被吞噬得屍骨無存。盤據黑洞深處的恐怖小孩是美國女作家張欣明,父母從臺灣移民美國生下她。她寫詩,22歲時寫了小說《虎靈寓言》,始自睡前母親講故事:「月亮跟乳頭一樣褐時,虎靈把自己編成了一道光繩,下降到一個女人的嘴裡,沿著繩子進喉嚨,使用虎姑婆這個名字。不過擁有身體的代價是饑餓。只要去獵殺,虎姑婆就可以繼續待在那個女人的身體裡。」
市場魚攤漁夫妻子問她在吃什麼。花生,虎姑婆邊說邊嗑。漁妻要虎姑婆分她,但虎姑婆嫌出價太低不賣。
次晨,村裡所有孩子醒來都少了兩趾,枕下都有一枚鏽黑如血跡的五分錢。漁妻門口的皮袋,散落出好幾十根腳趾,全都去骨撒鹽。
講完故事,母親咬了「我」的拇趾。不咬破,她在顫抖抑制著。「我」的腳趾留下白圈,幾個月才恢復血色。
➤沒有寫出來,但還是讀懂了
為什麼母親會衝動想吃孩子?母親說,母雞跟蛋獨處太久,會把蛋吃掉。「牠啄開自己所有的蛋,吃掉裡面那些蛞蝓般的肉,我只能把帶有藍色紋理的殼拿到外頭埋葬。」
母親給孩子講故事:孟姜女是一棵樹,身體中空。附近男孩喜歡偷溜進來,替她刻耳孔,朝裡喊,聽見自己名字的回音。他們起鬨互問,敢不敢砍下她帶回家,把自己種進她的身體。
為何她的性會淪為無主之地,人人覬覦?
張欣明的外婆是宜蘭泰雅族公主,外公江蘇人,江蘇習俗生女兒就種樟樹,等樹長到腰寬該嫁了,就砍樹、雕成嫁妝箱子。母親出生時,阿公在他眷村外種樟樹,雙手量樹圍,始終跟手腕一樣寬。母親鬆了口氣──只要樹不大到該嫁時,她就不必離家。她請求每一棵樹:千萬別長出值得被砍下的身體。
母親喜歡挖女兒的耳垢吃,因為從小餓了就挖自己的耳垢吃。暗示沒別的可以吃。
母親嫁給軍人,他從大陸帶來金條、賭了20年輸光,大她20歲。「他們認識的時候,媽已經生過三個孩子,而且有一位每週都會變成亮乳白色雨水回來找她的亡夫。當地的男人說她腰部以下已經是廢墟了,不過腰部以上還可以。她穿著一件粗厚的裙子,包得活像個尼姑。媽把三個女兒捐給了她的父母,後來又跟爸生了兩個。」
至於「每週都會變成亮乳白色雨水回來找她的亡夫」是什麼,那應該是嫖客的婉轉說法。全書沒一個字提及,但也全都說了。
➤睡前故事要顛倒著聽
不是虎姑婆吃小孩,是阿公把女兒賣了。往一代代的母親體內,注入了狂怒的虎靈。
睡前故事充滿謊言,例如:「母親有一次要逃離一支軍隊追捕,爬上一棵樹,樹枝太軟斷掉了,結果插穿兩個士兵的身體,因此讓那座島上的戒嚴永遠結束了。至少關於樹的那部分是事實。她手腕上有一圈像手鐲的疤痕,那裡的骨頭想要掙脫皮膚。她想像士兵們被叉成一串,而她的傷就潛伏在他們體內。」
一切都被顛倒過來,才能說出口:被叉成一串槍決的,是政治犯。是士兵們的傷,潛伏在軍妓體內。是士兵們插穿了她的身體。
不是女兒腳趾上留下白圈。是為讓士兵們插穿母親,而在母親手腕上永遠留下一圈手鐲般的疤痕。
妹妹愛上了華裔女同學,做愛時雙手在她脖子上留下一圈瘀傷。「我懂得用痛苦製作首飾。」
➤權力與壓迫共生,愛與痛並存
「我們經常在黑暗中走到媽的床邊測試她,問我是誰?媽總是猜錯,我們笑說她無法分辨女兒。一天晚上,我/姊到她的床邊問我/她是誰,媽用力打了一下我/她的喉嚨,說,妳們痛苦的時候聽起來不一樣。姊像受傷的動物哀嚎。我沉默,彷彿傷痛是一種耳朵,會偷聽我。」
詩句將相互折磨共依存的矛盾推向高峰。「你們痛苦的時候聽起來不一樣」點出傷痛逼視人的本質,以及痛苦會把人從被動孤立變成主動隱瞞。
父親告訴「我」風箏用於戰爭欺敵。城外紮營的敵軍被濃霧包圍。城裡人將孩子綁到紙風箏上飛,軍隊聽孩子們在空中吹奏葫蘆,以為遭包圍而投降。「城市因一群最小的成員得救了。」講這故事只為說服女兒割股療親。世代傳頌的感人美談,成功掩蓋權力加諸的傷害。
「有時候他用皮帶打我們就只是為了聽我們求他住手。這是我唯一能給你們的東西,他說。不是錢或房子。就只有這個,他的手在我們頭上揮舞,就只有這個:他的憐憫。」把剝奪說成給予,那就是殖民,混淆倖存者的心智,將受虐當成被愛,把施虐當成關愛。
➤從扭曲、遺忘、壓抑中重構殘酷敘事
像馬尼尼為的《故鄉無用》、卡門・瑪麗亞・馬查多的《她的身體與其它派對》,《虎靈寓言》是詩人以魔幻寫實重構世代女性的創傷。將不可言說的痛苦,放入神話的河流輕輕漂洗。一路在迷霧中穿行,遭遇詩意、野蠻、暴力的殘酷劇場,如同野獸躍出叢林攻擊讀者。
臺灣移民家族的苦難,插穿母親的身體,在手腕留下疤痕,在女兒的腳趾上留下白圈,在女友的脖子上留下瘀傷項鍊,「虎靈」是一個咬得太深、無法癒合的傷口,真相只在被記憶吞噬的瞬間才展現。
《虎靈寓言》不僅是家族史詩,更是痛苦奪回語言的嘗試。當現實如此殘酷,真相扭曲得面目全非,聲音被遺忘、壓抑,只有關係被破壞殆盡時,我們才能從中瞥見「虎靈」稍縱即逝的身影。那麼虎靈就是引領我們通往真相與和解的使者。●
Bestiary
作者:張欣明(K-Ming Chang)
譯者:彭臨桂
出版:聯經出版
定價:4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張欣明(K-Ming Chang)
1998年生,祖籍臺灣,在加州長大,目前生活在紐約。她熱愛民間傳說、吸血鬼文學,並喜歡在家鄉加州觀賞鳥類。年少成名的她20歲即出版詩集《前世今生》(Past Lives, Future Bodies)。小說處女作《虎靈寓言》榮獲浪達文學獎、國家圖書基金會「5位35歲以下新興作家」獎。並入選美國小說中心首作小說獎初選,維吉尼亞大學卡貝爾首作小說獎,以及別出心裁獎(Otherwise Award)等榮譽。
另著有《奇缺的神明》(Gods of Want)獲頒浪達女同志小說獎、《媳婦》則贏得了2023年歐亨利短篇小說獎。其他作品包括《器官肉》(Organ Meats)和短篇小說《希西莉亞》(Cecilia)。2026年,Holiday House出版社將推出浪漫喜劇作品《直至根源》(Straight to the Source),這也是她的第一部青少年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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