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11EP2》在海一方書店主理人羅秀芸/900公里的聖雅各朝聖之路 ft.《洄游,成為海》

2020年疫情初起時,羅秀芸(娃娃)以9個月的時間,在蘭嶼親手打造了當地第一家獨立書店「在海一方」。兩年後的秋天,她啟程前往歐洲,踏上「聖雅各朝聖之路」(Camino de Santiago),用37天步行了900公里,完成這趟旅程。今(2024)年8月,她將這段旅程的日記整理出版成書。為什麼她會選擇在蘭嶼開書店?又為何踏上朝聖之路?節目精彩,請別錯過。

【精華摘要】

➤種在心裡的徒步旅行

主持人:你是怎麼知道西班牙朝聖之路的?為何會對它感興趣呢?

羅秀芸:2016年有一部德國電影《我出去一下》,主角是喜劇主持人,因為生病被醫生要求說:你得要休息一段時間,不要再工作了。朋友告訴他有這麽一條路,他很好奇,就出發去走,上路之後有許多奇遇。那時候我看完覺得很有趣,居然有這樣的一條路,還是用徒步的方式。後來也陸續讀到其他走朝聖之路的書,還有《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講的是美國太平洋屋脊,也是徒步旅行。然後徒步旅行就在我心裡面種下了一個種子,覺得有一天我也要這樣子去走。

➤在天涯海角開書店

主持人:講到開書店,或許很多人都動過這樣的念頭,有些人也實際去做了。但是你為什麼會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開書店呢?

羅秀芸:我覺得是滿特別的際遇。最初只是想離開台北——我住過南部、中部、台北,只有東海岸沒有來過。剛好當時蘭嶼有個工作機會,就想來這裡工作,換個環境。

想要開書店是後來慢慢萌生的念頭。有一次跟朋友聊到,蘭嶼還沒有書店,朋友鼓勵我不妨試試看。後來很幸運的有一塊空地可以承租,我當時想了想,好像沒有什麼不可以,就租了這塊地,著手蓋這家書店。彷彿一切都是宇宙安排的,沒有自己刻意去選擇。

➤是書店,也是樹洞

主持人:你在蘭嶼的工作是什麼?作為一個遊客去蘭嶼旅遊,跟在那裡生活、工作,有什麼不同呢?

羅秀芸:開書店之前的工作是企劃以及兼任地方記者,那時候做的許多事情,是類似協助保存或延續傳統文化等。

當時我觀察到,蘭嶼雖然有鄉立圖書館,地方團體也有設立圖書館,可是關於蘭嶼的傳統文化方面,我覺得在紙本書的典藏做得還不夠,所以我想如果有家書店的話,或許可以保存一部分的文獻資料,讓有需要的人來到這裡,或者當地的居民有需要的時候,可以去查找翻閱。

主持人:所以書店是比較針對在地人還是外來的觀光客呢?

羅秀芸:一開始是很希望做到在地的閱讀推廣,但也知道居民還比較沒有建立閱讀習慣,這裡有閱讀習慣的年齡可能介於40歲到60歲之間,是比較年長的一輩。他們私下會交流分享,冬天旅遊淡季時也常常會來書店走走。夏天來的還是旅客,或是在這裡打工換宿的小幫手居多。

但我也漸漸發現,來到書店的大部分居民,可能過去不知道什麼是獨立書店,也不一定有閱讀習慣。他只是有點空檔時間、或是有點無聊,需要找個地方靜靜的坐著而來到書店,這裡變成有點像樹洞的地方。之後他們可能會跟我分享說,走進這家書店後獲得什麼,也開始會看書。


座落在林間海濱的獨立書店在海一方。(在海一方書店提供)

➤換我出去一下,尋找自身內在的恐懼

主持人:你是在2022年的秋天去(走朝聖之路),是因為當時有疫情,觀光客比較少,也即將進入秋冬淡季,所以安排這趟徒步旅行嗎?

羅秀芸:我打算離開的時候還在夏季,可是就是那一年,我覺得自己非得出去走走不可。

這8年來我換了工作、到了蘭嶼,然後開了一家書店。可能因為在這裏是很接地氣的生活,也直接面對生存的考驗。我慢慢體會到人跟土地的關係,也在山海映照的過程中終於看見自己,更能理解自己的渴望或需求。

我想要從現有的生活中拉開距離,確認過去追尋自己的過程中是不是有漏掉什麽?為什麽我一直覺得還有不足?我內在的恐懼是什麽?

當時我最要好的朋友說,他一直很好奇我在蘭嶼生活究竟是什麽樣子,我就邀約他來蘭嶼住,願意的話也可以幫我照顧書店。我們就做了一場交換,他從台北來到這裡生活跟開店,然後換我出去一下。

➤慢慢走,總是會走到

主持人:怎麽去準備這趟旅行的呢?

羅秀芸:那時候有加入網路的朝聖之路社團,主要是看大家出發前會怎麼做,怎麼準備衣服鞋子背包食物、打包行李。

本來有擬了一個步行練習計劃,每天至少走10或20公里,讓自己習慣走路。可是那年實在太忙,我根本沒有練習。在我茫然地想說快要出發了,我都沒有練習,該怎麼辦的時候,就遇見第一個天使。他是當時來蘭嶼的志工,正好前一年剛走完朝聖之路,我趕快追問他事前做了什麼樣的準備。

他說他平常有在健行或登山,不巧在出發前一個禮拜腳扭傷了,還是照樣上路。可能讓自己一天只走7到10公里就好,慢慢地散步,總是會走到。這句「總是會走到」給了我很大的鼓勵。慢慢走也是一種方法,所以我就把機票延期,本來計劃30天完成旅程,決定改為50天,這樣我就不會那麽有壓力。把時間拉長之後,馬上轉換了心態,覺得不要去預設每天一定要戰鬥般地完成計畫,可以上路之後慢慢去感受。


聖雅各朝聖之路上的旅人。(圖源

➤路就在那裡,往前走就是

主持人:對於沒有走過的人,一聽到要走800、900公里可能會覺得很驚嚇。可是你真的走上去 ,每天一步步走,就會覺得這個數字好像沒那麽可怕。

羅秀芸:對,而且路就在那裡,繼續往前走就對了。我那時候害怕找不到住宿,後來聽旅人分享說,大不了就是睡在環境比較差的庇護所,或是睡路邊公園吧。之前有聽說西班牙治安不好,但可能是朝聖之路的關係,路上的人相對單純跟和善。

主持人:你準備了哪些東西,背包有多重呢?

羅秀芸:我出門的時候是夏季,當時帶40L登山背包,衣服類選擇瑜伽褲跟短袖,但一些保暖衣物也盡可能都帶上。我覺得比較重要的是睡袋,庇護所只會提供簡單的防塵套,如果沒有睡袋的話,夜裡會著涼,也沒辦法睡得很舒適。

朝聖之路社團建議行李重量最好在體重的1/5到1/10之間。我大概介於這兩者之間,背包裡放了衣物、睡袋、盥洗用品等大概7公斤,再加上水和水果,大概8~9公斤。偶爾貪嘴想要煮飯,買了白米用不完就背著走。

換洗衣服我就是身上穿一套,背包裡一套。每天我到庇護所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洗衣服、晾乾衣服與頭髮。夏季的日照時間很長、西班牙很乾燥,通常都是可以把衣服晾乾的。


沿路可見的黃色指標,與意象來自扇貝殼的聖雅各之路標誌。(圖源:在海一方粉專

➤書寫旅途痕跡

主持人:在路上怎麼寫日記的?都記下哪些事情呢?

羅秀芸:我用手寫。帶了兩本簡單的小筆記本,每天每天寫,一天大概寫個兩、三小時。

路途很長,總共900公里,可能會走40天,我想可能走到目的地的時候,已經忘記第一天發生哪些事;或者路途上可能有些細節我很想要記住,所以我決定用寫日記的方式一一把它們記錄下來。

我寫下包括「今天吃了什麼」這類很破碎的小細節。走著、走著,我覺得這些文字也都好珍貴!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走上一段漫長的旅行,也沒有這樣天天寫日記,逐一去記錄當天的身體感受或變化,半途走了400、500公里的時候,我就決定要把這些東西整理下來出版成書。

➤擊碎自我的玻璃罩,重新平衡

主持人:這種旅行的辛苦程度很不一般,但是它帶來的深刻程度,我覺得也不一樣。走過這條路之後,對於你有帶來什麽不一樣嗎?

羅秀芸:我出發前對於生活有太多的不確定跟憂慮,也缺乏自信。在路途中察覺到,自己是在這些不確定跟憂慮之間,建構出一個很大的玻璃罩。我在路途的善意和交流當中,開始試著把玻璃罩擊碎。我明白了如果沒有這個玻璃罩,還是可以知道怎麽去維持距離或保護自己,找到讓自己舒服的生活形態,而不是永遠的封閉自己。

也是在走了很長的路之後,我才察覺,哇!我真的很棒了!走了這麽多的路,包括眼前的朝聖之路、我的書店,或是從小到大的很多際遇。可能過去身處在其中,只會往前看山有多高,要爬多遠,覺得很多事情都難以企及,難以達到自己追求的高度。我忘記要回頭去理解,自己已經走了這麼長的路了,去理解自己累積的努力。

在這個長路過程中察覺到,真的不用太在意他人的眼光,做好自己想要做的角色。有時候可能太過於置身其中,忘了自己的需求,那就試著去拉開距離,當個旁觀者,去平衡內外在。

➤如星光的指引

主持人:將旅途日記出版成書的時候,跟編輯有哪些討論呢?

羅秀芸:起初編輯先用讀者的角度閱讀,跟我分享想要再多看到什麼。比如這段文字你的悲傷來由是什麼?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轉折?他希望我多寫一點、清楚一點,而不是用幽微、含蓄的描述遮眼過去。我就讓自己再感受一次,把當時路途中只存在腦海的murmur也寫出來,穿插在日記當中。

我覺得編輯給我最棒的提醒是:一個動人的作品,作者本身是藏不住的。這讓我發現,不僅是人際處理,我連寫書都躲在玻璃罩裡頭,可能只有認識我的人才看得懂,但出書是要走出去,面對廣大的陌生讀者。


洄游,成為海:寫給生命的朝聖日記》書封上也有如同聖雅各之路標誌的貝殼狀光束

所以寫書的過程,我又重新梳理每一天的日記,把我的視角切換成對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說話。我想讓他認識怎麼樣的我?我想讓他如何理解這路途中遇到的事件、人甚至蘭嶼的這家書店?

編輯從讀者角度切換到編者角度,給了我很多支持與幫助。在我茫然的時候給出一道如同光的提點,讓我順著光走到下一個段落。

主持人:講到光,光也是聖雅各之路的象徵之一。傳說耶穌有12個門徒,其中大雅各被斬首之後,傳說屍體被人用小船穿過了整個地中海,最後到西班牙西北角,將遺體埋在這裡。

過了數百年之後,一個法國主教在星光指引下發現了這個耶穌門徒的埋骨之處,於是很多人前往去朝聖,這條朝聖之路已經有千年歷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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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B短評》#497用雙眼之外看世界的極品好書懶人包

關羽

由凡入神的歷史與想像
Guan Yu: The Religious Afterlife of a Failed Hero
田海(Barend J. ter Haar)著,王健、尹薇、閆愛萍、屈嘯宇譯,聯經出版,530元
推薦原因: 知   議   樂   
從關羽到關公到關聖帝君,關公如何逐漸由一位實存的歷史人物變成廣大華人信奉的神祇?作者不走大歷史的大道,而是循著各地各種關公傳說進入小歷史的曲徑,窺探承載著這些傳說的不同時代的想法與情緒。這些心態又賦形為一樁又一樁敍事,故事隨著人的腳步流播,堆疊出聖蹟與神格,成為你我熟悉的帝君。田海如此講述故事們的故事,為馬賽克般的關公形象,描繪出清晰的輪廓與紋理。【內容簡介➤

語言與權力

探索印尼的政治文化
Language and Power: Exploring Political Cultures in Indonesia
班納迪克.安德森(Benedict Richard O’Gorman Anderson)著,陳信宏譯,衛城出版,600元
推薦原因: 知   思   議   樂   
1960年代開始從事印尼研究的安德森,因為政治因素被禁止入境印尼後,70年代轉而研究暹羅、菲律賓現代政治與民族性,並於1983年出版至今仍影響深遠的《想像的共同體》,其後才在1990年出版《語言與權力》這部印尼現代政治文化研究。這些個人經驗與研究轉折,就收錄在此書的〈引言〉中,為本書的核心論證提供重要的背景基礎。這是再次認識安德森思想不可錯過的著作。【內容簡介➤

如何吃 (仍能維持減重)

掌握身體代謝機制與大腦慾望的科學
How to Eat (And Still Lose Weight): A Science-Backed Guide to Nutrition and Health
安德魯・詹金森醫師(Dr Andrew Jenkinson)著,吳國慶譯,鷹出版,420元
推薦原因: 知   議   實   樂   
關於身材這人人困擾的一題,作者提出了「瘦素」重構減重/持重(?)的世界觀。身體因當代飲食習慣默默養成的能量儲存過度危機感,所造成的瘦素阻抗,可能才是瘦不了的大魔王。除了提出機制的新知與反省,本書也回到人類飲食文化發展的脈絡,點出感官刺激與口腹之欲間的錯綜複雜關係,並提供許多務實的對策。可協助重新找回身體的平衡感,有效串連起科學知識與生活。【內容簡介➤

妻子即地獄

無法成為丈夫的我們
ぼくたちの離婚
稲田豊史著,張瑋芃譯,堡壘文化,400元
推薦原因: 議   樂   獨 
男人很麻煩,明明生活已經千瘡百孔,卻總礙於面子,守著無聊的尊嚴,打腫臉在那邊死撐。這本書藉由口訪,由男性角度討論婚姻的失敗,或許主觀,但字字淌血,充滿著難以想像的沉重,難以想像作者花了多少心血才突破心防。男人不見得真命苦,妻子也並非真惡人,錯誤的婚姻對每個人都是煉獄。這本書與其說是戰性別,不如說是一首凡人置身社會期盼下的哀歌。【內容簡介➤

生命之側

關於因紐特人,以及一種照護方式的想像
Life Beside Itself: Imagining Care in the Canadian Arctic
麗莎・史蒂文森(Lisa Stevenson)著,謝佩妏譯,左岸文化,450元
推薦原因: 知   批   思   議   文   樂   益 
因紐特人如何在「照護」中被加拿大政府「文明化」、「公民化」。在一件件令人動容卻又遺憾的故事中,因紐特文化的原型如燭火若隱若現,忽明忽滅。其中,如影隨形的渡鴉,彷彿持著「死活相依」法器的「神祗」,牠帶領族人以更融混、流動的方式界定生命以及接受其來去。人類學家透過詩意的意象,探討了生命治理與文化收編的同時,不啻也展現了科學和身心靈溝通之一面向。【內容簡介➤

釣魚教我關於做父親的事

Reading the Water: Fly Fishing, Fatherhood, and Finding Strength in Nature
馬克.休姆(Mark Hume)著,李仲哲譯,二十張出版,420元
推薦原因: 文   樂 
乍看之下,會不會太《大河戀》了些?然而作者對山川釣魚的熱愛,對父職的責任感,都讓一字一句散發出虔信的靈光。看到後來,只覺得人生角色都是公案,皆可入禪。【內容簡介➤

那本書是

その本は
又吉直樹、吉竹伸介著,王蘊潔譯,皇冠出版,399元
推薦原因: 樂   獨 
如果你今年只能讀一本書,那這本書可能就是那本。兩大高手過招,翻玩著一千零一夜的老哏,彼此呼應,又彼此較量,以書為對象讓想像力奔馳。看似大喜利的腦力激盪,又或者是腦洞大開的圖像創作,但字字句句背後都是對閱讀的熱愛。在兩人交鋒下,我們才猛然驚覺,一本書裡面藏著的不是知識,不是故事,而是人生。這是閱讀令人們無法割捨的魅力,也是為什麼每個人都該嘗試問問自己「那本書是?」【內容簡介➤

與眼睛看不見的白鳥先生一起看見藝術

和全盲藝術鑑賞者白鳥健二一同走訪日本美術館,以對話鑑賞,並以藝術連結人與人、人與社群的旅程
目の見えない白鳥さんとアートを見にいく
川内有緒著,莊雅琇譯,臉譜出版,560元
推薦原因: 思   議   樂   獨   益 
有視覺障礙的白鳥先生其實具有極高的發問能力,是對世界本質高度敏銳的人。他的思辨、問題與言說展現出:抹去先入為主的視覺印象後,也能在藝術的世界中遨翔,且名為藝術的星球其實天地遼濶。透過他的洞察力、感知力,即使不以深奧學理為動力,也能步入一個美麗新世界,並且在驚異中重新斟酌對於「藝術」與「健全」的認知。【內容簡介➤


識性.計感.判性.想性.題性.用性.學性. 閱讀趣.特性.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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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我知道,我在場,我記得,我見證了一切:顧玉玲《一切都在此時此刻》新書分享會側記

從描寫移工的非虛構作品,到長篇小說,作家顧玉玲近日甫出版的新書《一切都在此時此刻》,記述多年前在工傷協會任職時,經歷勞安議題、工傷事件、性別族群與階層等不同面向的人與事。顧玉玲以近年寫下的三十餘萬字,與編輯一同揀選、增刪、打散、調動,完成這本散文集。秋涼微雨的星期五夜晚,在奎府聚書店舉辦第一場新書分享會。

本場活動邀請到作家吳曉樂與談。開場時吳曉樂分享,她讀到新書的〈楔子:我們承擔痛苦的能力,也許比想像的,多很多〉時淚流滿面,感覺彷彿是為自己而寫的文字——關於承擔他人痛苦經驗的紛雜感受,她深有共鳴,特別是結尾寫到的「放心示弱,不要低估他人分擔的意願。」

談到分擔他者的痛苦,顧玉玲說,如同詩人藝評家約翰.伯格(John Berger)所言,很多痛苦其實是怎麼做都無法分擔的;但是分擔痛苦的意願,是可以被感受到的,光是這個感受即已足夠。顧玉玲希望這次能帶著新書到各地獨立書店,與在地的組織者或不同領域的田野工作者對話,召喚不同的經驗。她也回應吳曉樂,認為吳曉樂的敘事一向銳利,但在銳利的敘事之下,因為鑽得深而體認到人的為難,那種因為為難而顯現的溫柔,特別動人。

➤打開左眼,挪動自身,從傷口長出力量

「最初並不是想要去承擔別人的痛苦,本來完全都是為自己。」顧玉玲說,她20歲那年,台灣解嚴了,在那個時代,80年代末、90年代初,整個社會普遍的感覺是:「我們之前太保守、太威權、太受壓抑了,所以我們什麼都要想盡辦法試試看。性的解放、人的解放、階級的解放,各式各樣嘗試了很多亂七八糟、後來也不一定有成果的事。」

大學畢業後,顧玉玲心想:「我喊的那些進步口號,說出要跟全世界無產階級站在一起這樣的話,我真的相信嗎?」於是,她加入任職的《自立晚報》工會並擔任祕書,就為了想搞清楚「無產階級長什麼樣子?」

然而,選擇成為工人的工人,不表示就能輕易地站在一起。「當然後來有痛苦,經常後悔、經常哭——倒不是工人的問題,而是你會不斷的照見你自己,你的格格不入。你真的要做你所相信的事嗎?」顧玉玲說,辨識自己、辨識關係,是經過一個漫長、複雜並且不快樂的過程。

之後,顧玉玲到工傷協會任職,這是由工傷致殘者、職業病患者、工殤亡者家屬組成的協會,每位成員都帶著生命中的挫敗與傷痛,不時互相調侃比慘。顧玉玲說她很榮幸也很慶幸,在長期與工傷者緊密共事,貼近理解各式傷痛來歷的過程中,深刻體會到缺損不只是缺損,傷口也會長出承載他人苦痛的能耐。

「回想起來,我在工傷協會9年多,其實哭的時候不多,經常看到的是力量、是想盡辦法。我們不一定是打贏才去打,我們經常是明知會輸,還非打不可。但是在那打的過程裡頭,人就長出力量來了。」顧玉玲說。

➤傷痛的性別差異

《一切都在此時此刻》書中,顧玉玲寫她在報社工會與工人「站在同一邊」的經歷與啟發,更多篇幅則述及在工傷協會的見聞。分享會上,她延續新書的寫作策略,對過往所見所聞不多加詮釋,讓「記憶表層隨招即來切片般的故事」,召喚讀者的共鳴。

在工傷協會,顧玉玲不只接觸到傷殘職病的工人,也需要面對工殤亡者家屬。「我見過最大的痛苦,是小孩出去打工死掉了,他父母絕望的背影。我完全說不出話來,太痛苦了。」但是,顧玉玲觀察到,工殤亡者的妻子,反而不是這樣,因為她們還有很多的責任,可能小孩還小,有好多事情要做。

工傷協會曾舉辦談心會,邀請傷者、亡者家屬參加,希望透過敘說舒緩傷痛。有的工傷男性來到談心會的時候,總算可以卸下義肢,說出內在特別的感觸。例如有一次,一位會員得意地講了將近半小時,他覺得自己真是太聰明了!怎麼會想到可以用這個特殊的角度去把毛巾擰乾——毛巾擰乾是什麽意思呢?就是他可以自己把自己的臉擦乾凈了。

「可是這些事你在外面、甚至在家裡要說給誰聽呢?沒有人覺得這是一件重要的事。」顧玉玲說,這就是他們窮盡所有努力,去適應新的、殘缺的身體,跟社會重新打交道。

而女性會員談心時會聊到傷心的事,卻不一定哭哭啼啼,也許三言兩語就講完了。之後呢?她可能會說:「我死掉老公的哥哥,他們公司還缺一個會計要找我去,可是我不想去。為什麽?因為大伯在那邊,大家都知道我死了老公,那我怎麽好意思穿花衣服去呢?」

顧玉玲說,她們的悲傷很真切,有的人直到現在過了20幾年,老公的碗還是放在餐桌上;但另一方面,她們又生機勃勃,充滿生命力,講出了很多有趣的事。

➤憤怒與快樂並存的真實人間

聽到這裡,吳曉樂感慨,也許那件花衣服是老公生前送給她的呀。有時候是人的想像力太少了,以至於常會有種成見,認為一個人如果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就只能夠長成某一種樣子。她問顧玉玲,把人寫成受害者可能更為簡單,也相對快速、容易獲得認同。在書寫的過程,要如何去跟這個便捷的認同感對抗呢?

「好像不是直接對抗,而是要把更複雜的多元性說出來。」顧玉玲說,有一次她帶台大新聞所的學生去採訪關廠女工,學生們很困惑:「怎麼她們講得興高采烈啊?」

這些女工講起從前在工廠裡常常一天工作12個小時,也沒有加班費(當時還沒有勞基法)。工作到半夜的時候,工廠會給她們一杯牛奶。因為她們連續十幾個小時都待在有機溶劑的環境裡,太危險了,牛奶解毒。「她們當時有牛奶喝,就很高興了。去採訪的學生們很難理解,要怎麼去記錄這麼悲苦、殘酷的事情,卻講得如此興高采烈?」顧玉玲提醒大家想想看,這些女工當年才16、17歲,那麽青春啊,她也許是從鄉村到這個工廠來,總算可以自食其力。

她進一步分享,最近她的學生拜訪罹患潛水夫症的台北捷運工人後,覺得自己天天搭捷運,都不知道原來捷運害這些工人一輩子都要承受刺痛的潛水夫症之苦,從此有了一個新的視野去看待捷運。

但是,這些工人大哥講起捷運時,他們真心誠意地覺得捷運很漂亮、很乾淨、看起來很安全,他們打從心裡感到與有榮焉。這跟主流說法「他們是為捷運工程而犧牲的無名英雄」是不一樣的。

捷運工人們並不是要為了偉大的成功而去犧牲自我,「當時被不當的對待導致罹病,終生得背負著這個病,骨頭都發黑了……」這件事情的受害跟痛苦,他們心中是清楚知道、是有憤怒的。可是他看到捷運完工,這麼多人在使用,而自己曾經是貢獻勞動的一份子,這個勞動的尊嚴跟驕傲感也是確實存在的。

「事實就是這麼複雜,又愛又恨,我們自己也是這個樣子吧。如果弱勢團體只有『受害者』這個面向的話,太不真實了吧!」顧玉玲嚴肅地說。

➤紀實與虛構相互滲透,他者與自我的生命交織

座談近尾聲時,有讀者提出紀實與虛構寫作的問題,好奇顧玉玲如何將經歷擷取為書寫的養分?顧玉玲認為,當代書寫一再翻新與證明,紀實與虛構的界線已經愈來愈模糊,兩者是互相滲透的。

「但散文的好處是比較任性,我寫下我覺得珍貴的,經常是一個切片、一個畫面,不一定需要因此完整說明某件事。」她說:「這是『我』的視野與記憶,是調動『我』的記憶,有時改寫、有時做了很多『我』的詮釋,這怎麼會是全然的真實呢?但它對『我』又是這麼的真實,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吳曉樂也提出一個關於書中「尾聲」的疑問。她讀完一篇篇情感豐沛細膩的故事後,感覺到〈尾聲:藝術生產是政治的,也是民主的〉這一篇似乎突然轉向,談到了「創作的政治性」議題。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呢?

顧玉玲解釋,這篇文章原本是應報紙副刊的邀稿,寫站在大師的肩膀上,她選擇的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用工傷協會的繪畫班和他們的創作來談。與出版社討論書稿時,顧玉玲也覺得這一篇文字似乎與前面故事性的敘事格格不入,打算刪掉。不過最後編輯還是建議留下,並且將它放在結尾,讓整本書的架構像串珠一樣串起來。

「我覺得這一篇文章有被放在一個適合的位置,很高興它能收進來,」顧玉玲說,以前抗爭時常自嘲是討債公司,「斷一隻手老闆給10萬塊,我們就去抗爭,希望可以要到50萬。」雖然明知道工人的階級文化裡有很豐富的東西,包括專業、自信與創造力,但是除了經濟性的抗爭,工人的社會位置還是被看不起。

過去工傷協會舉辦了很多活動,諸如工人合唱團、工人繪畫班、工人寫作班等,讓工人的文化也能被看到。然而與此同時,顧玉玲總難免有一點罪惡感,彷彿作為知識分子,身上的文化優勢不能放得太前面,應該組織工人一起發聲,才是重要的事。

顧玉玲寫第一本書《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的時候,已參與工運18年,「我覺得這18年對我來說,是長出一點自信。」什麼自信呢?自信作為一名組織工作者,也有想說的故事,而且不是幫工人代言。顧玉玲說:「是他們滋養、挑戰了我的生命,交織在我的生命裡頭,我不是在寫他者的故事,是我的故事。對,這本《一切都在此時此刻》就是我要說的話。」

一切都在此時此刻
作者:顧玉玲
出版:印刻出版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顧玉玲
北藝大人文學院副教授,「台北捷運潛水夫症工人戰友團」召集人。專書獲金鼎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台北文學年金首獎等。著有非虛構作品《我們: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與《回家》、長篇小說《餘地》,並主編《木棉的顏色:工殤顯影》、《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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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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