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書評》惡與創造,邁向自立的契機:談雍.卡拉森繪本《女孩與頭骨先生》
在進入故事之前,我得先誠實告訴大家一件事:雍.卡拉森(Jon Klassen)的繪本,不是每一本都能說服我。但是,他改寫自中歐提洛爾(Tirol)民間故事的長篇繪本《女孩與頭骨先生》,可以!
打從我翻開第一頁,就渴望知道故事會如何發展下去。雍・卡拉森一貫冷風颯颯、不禁讓人多打幾個寒顫的準確圖畫,不僅為這個古老的故事點火加溫,讓故事更添緊張懸疑感,他在故事結局的大幅度改寫上,添薪再加溫,給出了全然不同的民間故事新童話。
《女孩與頭骨先生》故事是這麼開始的:
某個晚上,在深夜時分,
當所有人都沉沉的睡著時,
歐提拉終於逃跑了!歐提拉不停的往前跑,
她穿過樹林、爬過山丘,
她跑了好久,
整晚沒有停下腳步。跑著跑著,歐提拉開始聽到
呼喚她名字的聲音,
她分不清到底是有人在叫她,
還是耳邊的風聲。「歐提拉啊⋯⋯」
「歐提拉啊⋯⋯」突然,歐提拉被掉落的樹枝絆倒,
歐提拉俯臥在雪地。
她沒有立刻爬起來。她再也跑不動了。
她試著想尋找那個呼喚她的聲音,
不過,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歐提拉俯臥在雪地,
黑暗中,靜默無聲,
她流下眼淚。
➤獨特的氛圍掌握
歐提拉是一位逃離原本生活的女孩,逃亡的過程中,她來到一棟巨大又古老的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顆「雪白的頭骨」,頭骨沒有骨碌碌轉動的眼球,沒有故作和善的笑容,甚至沒有身體,但頭骨講話卻異常客氣。而女孩歐提拉的眼神沒有透露一絲絲恐懼,需要躲藏和休息的歐提拉請求頭骨讓她進入房子裡避難,頭骨爽快的答應了,並且帶著歐提拉參觀這棟看似廢墟的老房子。
他們陸續走向大廳、壁爐、溫室花園房,來到一個牆上掛滿面具的房間。然後,他們慢慢走向地牢、塔樓、塔頂、陽臺。他們在過去常舉辦舞會的宴會廳跳舞,頭骨告訴歐提拉,「這麼多年來,你是第一個發現這棟房子的人。」
歐提拉對所有未知的事物感到很好奇,她與頭骨間有問必答的互動,都讓歐提拉慢慢加深對頭骨的信任感。而頭骨對房子的一切叮嚀,歐提拉也都聽進了心裡。這份難得的信任,讓他們對彼此坦露心事:
「你說你是逃走的。」頭骨問。
「是的。」歐提拉說。
「你不希望他們找到你。」
「是的。」歐提拉說:「我不希望。」「如果你想要的話,晚上可以待在這裡。」頭骨說。
「我非常希望。」歐提拉說。
「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有一個枯乾的骨架會到這裡來,到這個房子裡。」頭骨說。
「它是一個沒有頭的枯骨架,它會在房子裡到處繞行尋找我。當它找到我,就會來抓我。」
歐提拉定睛看著頭骨。
「你不想讓它抓到,對吧!」
「是!」頭骨小聲的說:「我不想。」
夜晚,整棟房子又暗又安靜,頭骨提醒歐提拉把握時間入睡,因為不久,枯骨架就會來了。三更半夜,房門被推開後,有個聲音不停的哭喊著:
「給——我——那——顆——頭——骨!」
「我——要——那——顆——頭——骨!」
➤童話故事中善惡並不兩立
後來,雍.卡拉森版的《女孩與頭骨先生》發生了許多事,不僅讓讀者釋放了心底的恐懼,也改變了歐提拉的一生。故事中的歐提拉是否藉由對枯骨架展開的一系列行動,投射出自己內心積壓已久的陰影?我們不得而知。但是,歐提拉身處在恐怖中仍有勇氣去行動,這行動本身就是她重獲新生的契機。
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在《孩子與惡》、《轉大人的辛苦》等書裡均提及,「所謂的兒童文學,不只是寫給兒童看的。兒童文學也適合大人閱讀,而且,它遠比凝聚了複雜寫作技巧的文藝作品,更能夠碰觸到『靈魂的真實』。就像古老的諺語『7歲以前是神的孩子』所說的,孩子接近神,也接近靈魂。」
在《孩子與惡》令人印象深刻的「惡與創造」篇章裡,河合隼雄認為,「在孩子能夠自立之前,必定會經過『反抗』的階段。創造性高的人,他們反抗的程度和其他人不同。而且不只是反抗,有時候甚至會有『惡』發生,而成為某種邁向自立的契機。」難怪故事中的歐提拉在行動時,她的眼神總是充滿了篤定的自信。
1975年,美國奇幻小說家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曾發表一篇論文〈孩子與陰影〉(The Child and the Shadow),探討兒童內心的黑暗力量與此類奇幻故事的深層用意。勒瑰恩認為,「童話故事雖然沒有『對』或『錯』的分別,卻有判斷對錯的不同標準。或許,最好的說法是『恰當』(appropriateness)。」
勒瑰恩以古老的格林童話〈漢賽爾與葛麗特〉(Hansel & Gretel)為例,「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能說把一位老太太推進火爐裡,是道德正確的、具有高尚的道德情操。但是在童話故事的情境下,用原型的語言來說,我們可以確信這樣做可能是『恰當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女巫不單純是個老太太,葛麗特也不單純是個小女孩,兩者都是精神因素,是複雜靈魂的組成元素……在童話故事中,『惡』並不是與『善』截然相反的東西,而是與善密不可分,就像陽陰符號(yang-yin symbol),其中一者不會比另一者還要偉大,人類的理性和美德也不能將兩者分開,並在它們之間進行選擇。」
卡拉森在《女孩與頭骨先生》故事中,不忌諱真實呈現出歐提拉對枯骨架的「惡行」,因為那正是歐提拉反抗後邁向自立的契機,同時也是歐提拉對頭骨先生的「善舉」。或許,那也是卡拉森在後記寫下的,故事在他大腦中完成的自主變形,「一年多來,我的大腦改寫了這個故事卻沒有告訴我。我喜歡民間故事,因為這就是民間故事應該有的樣子,這些故事就是會改變成說故事的人想講的內容,你不會找到兩個完全相同的故事。」
闔上書,我的腦海中仍不停的冒出歐提拉和頭骨先生的對話:
「我不希望(被他們找到)。」
「我非常希望(待在這棟房子裡)。」
「我不想(讓枯骨架找到我、抓到我)。」
「我希望(你能留下來)!」
在有限的生命中,若你有某些內在的想望和渴求,你願意相信,黑夜過後,白天仍會到來,那麼,這個充滿人性考驗的童話故事,最終會為你帶來好些溫暖。●
女孩與頭骨先生 |
作者簡介:雍.卡拉森 雍.卡拉森生於加拿大,現居美國加州洛杉磯市,曾為動畫長片、音樂錄影帶和雜誌書刊等繪圖,為一知名插畫家和設計師。 雍.卡拉森曾說,他最喜歡的工作就是講故事。他認為說好故事的最高境界,就是讓觀眾自然而然的被圖像帶著走,就像有股神祕力量讓讀者一開始就「入戲」,而不需要另外有人告訴他們該往哪裡走。這是卡拉森一直在創作上致力達到的目標。 他曾在夢工廠動畫製片公司做設計工作,並參與過萊卡動畫公司的《第十四道門》,以及《功夫熊貓2》等大型動畫電影。他為英國廣播公司BBC設計2010年在溫哥華舉辦的冬季奧運會廣告動畫,贏得英國最大動畫獎——影藝學院獎。 2010年,他以《Cats’Night Out》一書榮獲加拿大總督文學獎。2011年,《我要找回我的帽子》是他第一本自寫自畫的作品,獲得 2012年美國蘇斯博士獎銀牌獎,成為童書界最受矚目的閃亮新星。2013年更以《這不是我的帽子》榮獲美國凱迪克獎金牌獎和英國凱特格林威獎等共計 19 項獎項。同年,由他繪圖的《神奇的毛線》也拿下美國凱迪克獎銀牌獎。他成為自凱迪克獎創獎以來,1947年之後,唯一同時拿下金、銀牌雙料殊榮的作家。 |
報導》閱讀的萬種風味:專訪愛書人開的葡萄酒吧「LANDED」
➤週四
尋常的週四,下班時間,這家位於臺北市東區微風廣場後背巷弄間的葡萄酒吧已經坐滿了。暖沙色、處處圓潤如河邊卵石的裝潢,甜甜沉沉的木質香,彷彿走進森林系繪本《獾的禮物》中的樹洞小屋。展示牆上的10瓶酒,安穩地靠在專屬的凹窩裡待人品嚐。一次只有10瓶,配上一本書。
2023年開幕的LANDED葡萄酒吧,是一間「策展式酒吧」。走進來,不會看見讓人選擇困難的滿面酒牆,也沒有如軍隊陣列般、浩瀚威武的酒莊家徽。每一季只有「一本選書」,以及與書本內容有所連結的「十款選酒」。如果客人喜歡,能在3個月的時間裡,逐一品嚐選酒,慢慢翻閱選書。
從《愛因斯坦的夢》、《寶石之國》、《活了一百萬次的貓》到滿一週年的《女巫瑟西》,精實小巧的4檔主題,已讓人見識了葡萄酒的百變風貌,以及閱讀的萬種滋味。翻開酒單,像打開一本小誌,上頭有當期的10款酒的風味描述,寫得讓人每款都想喝喝看。翻到後面,簡單小食從使人備感親切的水餃、必備的刨花起司盤、麵包,到深夜食堂風格的橘貓飯,還有沒人能拒絕的紅絲絨蛋糕。
LANDED的創辦人是三位女生,就像三款風味各異的葡萄酒,但她們有一個共通的愛好,那就是書。
長年在廣告公司工作的Sohpia是讀書會的常客;擅長說故事的Ann原本是位小說編輯、寫手和英文譯者;而Jia則是受過專業訓練的酒書編輯,在不少品飲類圖書上都能見到她擔任翻譯或編輯的身影。三人各有專業,平常工作時很沉默,然而一旦湊在一起,就像所有女生一樣,唧唧喳喳個沒完。
「大量的聊天,這就是溝通。」總是一身黑的Jia說著,一邊把蛋黃放進醬料裡,準備橘貓飯上的靈魂漬蛋黃。
「而且一講到書,就會非常順暢。如果意見分歧的時候,會先試著說服對方。」高䠷的Ann說。
「真的不行,就去微風廣場後面格鬥!」戴著珍珠耳環的Sophia開玩笑說道。不一會兒,她已經滿場跑,和客人聊酒、試酒。
才聽見一組客人對試飲的酒品頭論足,又聽見另一組客人說:「我還想喝上次喝的那杯,好好喝啊。」
「店裡的氣氛很平穩、很輕鬆,希望客人在這裡,可以舒服享受眼前這杯酒,和這次的主題。不管是一個人、還是跟朋友來。」Ann說。
Sophia也補充,自己以前去葡萄酒吧的經驗,往往很有壓力、很有距離,好像沒有對來自名莊園的酒款點頭稱是,似乎就是「不夠懂酒」。相對的,調酒吧的氣氛就比較輕鬆,客人不會不敢表達自己的偏好。「我覺得我們這裡的氣氛比較像調酒吧。」她說著,又忙著再開一瓶酒讓客人試味道。
「大家對葡萄酒的既定印象,就是要有一定的知識才能『喝得懂』。但其實不是這樣,大家都有嘴巴,能喝就能享受。知識不應該是包袱,而是要讓你更加享受。」Jia說,「我們會挑選風格比較強烈的酒。這樣大家可以很容易感覺到風味的不同,多喝幾款,就會明白葡萄酒其實什麼風味都有,當你出去選酒買酒的時候,就不會再害怕了。」
Ann接著說:「每個人都應該忠於自己的喜好,不用因為葡萄酒來自很有名的莊園,才敢說它好喝。我們希望大家可以回歸自己的感受。喝了覺得『我喜歡!』那就是喜歡;如果感覺『不喜歡』,也沒關係啊。」
「葡萄酒的世界很大,酒莊千千萬萬。」Jia說。
「所以我們每一季酒都是萬中選十啊!」Sophia說。
➤自然
雖然沒有刻意強調,但LANDED的選酒是以「自然酒」(natural wine)為主,指的是「自然派葡萄酒」。從概念上來說,也就是在種植和釀造過程中,盡可能降低人為干預,讓葡萄呈現出本來該有的風味的葡萄酒款。
「我喜歡自然酒喝起來那種真誠的感受,誠實反映風土環境和釀酒師的想法,還有它背後的意義——與自然共作、謙卑的態度,這是我想要的、與世界互動的方式。」Sophia說。廣告公司的經歷讓她略感疲乏,她想要找回一種緩慢豐饒的步調,而不是被空洞的數字追著跑。
「自然酒大約是在10年前,從藝術圈裡漸漸被人熟悉。可能是大家再也不想要像機器一樣被要求量產、標準化,這樣的心願也反映到品飲上了。」Jia解釋:「從歷史上來看,葡萄酒因為大面積種植,種植和採收都需要機械幫忙,葡萄又很脆弱,所以勢必要加一些防止它腐爛的東西才好操作。所以,機械化是為了量產,防腐是不要讓消費者喝到壞掉的東西。但這樣的酒,有時候喝起來會有一個既定的模樣,不太會有出格的變化。」
如果不是用量產的方式,例和採用野生酵母而非商業酵母,酒很有可能就會發展出意料之外的味道。自然派葡萄酒在種植的時侯盡量不施肥、不用除草劑,用養地的方式,讓葡萄園裡各式物種能並存、甚至更多樣。釀造時,也不放防腐物,例如二氧化硫,盡可能降低化合物添加。最終便能忠實呈現品種和土地原本該有的風味。
「風味是趣味之所在。」Ann說。
「保持一致性是為了經營品牌價值,」Sophia說,「但我們找的葡萄酒,都在尋找失落的土地原貌。酒農花很多力氣讓死掉的土地活過來,然後只產出一點點葡萄,賺得也少,這很動人。這些酒喝起來是活的,有靈魂。」
「而且你看這支酒杯!這麼美,像花苞。」Sophia拿出一只橘酒專用高腳杯,倒了一點橘酒讓我們品嘗,但隨即她又不滿意酒色,嚷著要開一瓶新的。
大地色系和沉靜的光線包圍我們,空間裡的一切都是三位店主人精心挑選、和設計師共同討論出來的。食物和香氛的味道也都在不影響品飲的原則下,仔細調整過。因為她們打造的,是自己理想中能舒服、感到安全自在的喝酒空間。從吧檯的高度、深度、家具杯盤的色調和手感,到音樂的選擇,在在削弱了酒吧的「危險氣息」。
「很多客人一來,就是先點一份水餃,一杯酒,然後就開始看自己的書。」Ann說。「畢竟是酒吧,也有客人聊天聊得很開心很大聲,但好像也沒影響到看書的人。」
「來這裡完全沒壓力,你不需要懂酒,也不用先看過主題選書。但會自然而然因為品嘗了酒,而對書感興趣,或是因為書,而對酒感興趣。我們把珍貴訊息藏在輕鬆的娛樂消費裡面。」主人們紛紛表示。她們就這樣譜出了一支又一支酒和書的雙人舞。
➤接住
「有客人跟我說,這裡好像她的樹洞,我真的很感動。」Sophia說,「有時候,他們一下班,就一定要來坐一坐,喝一杯,因為等一下還要加班。我們6點開始營業,有時客人一直要我們早點開店。」
開業甫一年,走進店裡的已半數是常客,甚至還有一位客人因為太喜歡LANDED,直接成為了店員。
2019年,三位女主人成立公司,原本的計畫是要定期策辦酒展。第一檔品飲會「女性釀酒師與她們的產地:現代女性不安於『是』的風土之味」,活動上線3天內就賣了30張票。
Sophia說:「我們很驚訝,發現大眾確實有需求,用這樣的切入點去了解葡萄酒。」
Ann說:「第一場滿成功的,所以我們想要再規劃下一場,結果就因為Covid-19疫情封城了。後來的兩、三年間我們都沒有再辦活動。」
Jia說:「去(2023)年1、2月,我們開會討論公司到底要不要收掉……」
接下來的戲劇化發展,就是做行銷的Sophia算盤一亮:「怎麼算,我們都沒有理由不開一間店啊!」公司的固定支出、策展需要的能量,還有高昂的場地費、酒杯運送清洗等等,疊加起來還不如開店容易掌握。
「我是研究型的,不太能想像事情要怎麼變得具體。對我來說,LANDED的意思就是想法被落實。」Jia說,「不過,這個字詮釋空間很大,每個人看到都有不同感受。」
實際上,當三人決定要開店,為了店名想破頭的時候,是Sophia的一通電話給了大家靈感。
「那時我正經歷一件雙方情緒都很高張的事,」Sophia說,「不過,我和對方講完電話,我們兩人都放下了。」
掛上電話,Sophia脫口而出和兩個朋友嘆道:「啊,終於Landed。」
「這不就是最好的店名了嗎?」大家驚呼。
Sophia接著說:「我們本來就是在做自然酒,關注的是土地,也希望透過對自然酒風味的探索,探索最真實的自己,還有自己和世界互動的反應。」
正如店名——是個動詞——想要傳達的,這是一間隨時準備好要「接住你」的酒吧,是撇下塵埃、放下重擔的歇腳處,也是卸下祕密的樹洞。●
(未滿18歲請勿飲酒,請勿酒駕。)
閱讀通信 vol.309》長命百歲也許不難,難的是百歲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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