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編輯.江上英樹專訪2》不追求連載,而是創作一本漫畫:與松本大洋的交手故事

➤到松本大洋家裡,把原稿搶過來出版?

:請談談您眼中的松本大洋,從最早的合作、期間《GOGO MONSTER》那3年的轉折。我們還曾經聽說這樣的謠言,說最後是您作為本書的責任編輯,到松本老師家中,把老師還不夠滿意的原稿給硬搶過來出版的⋯⋯有這麼一回事嗎?

江上英樹:哈哈哈哈!怎麼可能去幹這麼可怕的事嘛。更別說對方是松本大洋了。

跟大洋先生的交情是⋯⋯他最早是從講談社出道的嘛。我當年是土田世紀老師的責任編輯,大洋就是看了土田老師的作品驚為天人,由於想要在同一本雜誌上出道,就畫了一回完結的短篇作品〈STRAIGHT〉到《月刊Afternoon》的四季獎參賽⋯⋯

在這部單篇作品之後,於《Morning》上開始《STRAIGHT》的連載,之後也出了兩集單行本,不過這套作品現在已經絕版買不到了。不只是我個人而已,無數的讀者們也希望《STRAIGHT》能夠重出,不過作者本人就是不願意⋯⋯

:其實我們在做台灣版《東京日日》的時候,「作者簡介」中都還有將《STRAIGHT》列在過去作品欄裡面。但是在做最新這一本的時候,就被要求把這一部作品拿掉。

江上英樹:其實像我現在重新讀《STRAIGHT》還是覺得很讚啊。當初在講談社獲獎的單篇完結版本⋯⋯就算是以現在的眼光來看也依然是很不得了的作品,可是本人一定覺得很抗拒吧⋯⋯

總之,當初看到《STRAIGHT》就讓我注意到這位超酷的新秀。不過一開始不是我去接觸他的,而是另一位小學館的編輯崛靖樹先生⋯⋯松本大洋最早在小學館《SPIRITS》發表的作品應該是《ZERO》吧,我當時就很想去當他的編輯。

當然崛靖樹也一直是大洋先生的粉絲,從《ZERO》、《花男》、《惡童當街》到《乒乓》,雖然我也在同一本雜誌的編輯部,不過一直沒有直接負責過他的作品。在那之後的《GOGO MONSTER》才讓我直接負責到。

➤「週刊連載」像勳章,卻不一定適合所有創作者

:聽說在《乒乓》結束之後,松本老師有去參加法國安古蘭書展,當時江上先生您也有跟他去是嗎?

江上英樹:我應該沒有跟他一起去過安古蘭。至少在《乒乓》為止,我都沒有機會直接參與他的作品。是說維基百科上面好像有寫說我有負責《乒乓》⋯⋯不是我寫的喔,然後崛靖樹還為此氣得個半死,一直要我去改(笑)。

總之,世間的確是有些人以為我是《乒乓》的責任編輯,還是要藉這個機會來跟大家澄清一下。

在畫《乒乓》的時候⋯⋯其實應該是在《乒乓》之前就是這樣,松本大洋的創作方式⋯⋯其實大家應該也看得出來,就不是那種量產型的作家嘛。所以從在畫《惡童當街》、《乒乓》那時候就有「追不上週刊連載步調」的跡象了。

花兩個禮拜畫一週份的原稿,等積稿積到一定的程度之後才上連載,等積稿消化到快沒得用了,再安排一段休載的時間讓他重新積稿⋯⋯雖說日本的漫畫業界自古以來就將「週刊連載」的經歷視為一種勳章,但是像大洋先生這樣的創作型態就是不適合週刊的生態嘛。不說別的,像他那樣的作品也很不容易靠助手來協助作畫。


松本大洋《乒乓》內頁圖(大塊文化)

➤創刊《IKKI》:為不適合週刊連載的創作者設計的舞台

:請問當時松本老師有多少助手呢?

江上英樹:我想想看⋯⋯除了從學生時代就是好友的永福先生以外,應該就一個助手吧。就我的記憶,從角色到背景道路人等等的墨線⋯⋯其實應該全部都是大洋先生他自己畫的。畢竟個人風格那麼強的筆觸,也很難容下別人的畫風。不過好像也有例外,據說女性角色主要都是由他太太,同樣也是漫畫家的冬野女士主筆負責的。


2003年發行的《月刊IKKI》正式創刊號。封面為松本大洋於「SPIRITS増刊IKK」第一期開始便持續連載的作品《No.吾》。

回到《GOGO MONSTER》來,2000年那時候我做了一本名叫《IKKI》的漫畫雜誌。辦這本雜誌很重要的一個目的,就是為那些明明極為出色優秀,但或許不適合週刊連載的創作者,讓他們有個合適的舞台。

「週刊連載」的確是很不得了的成就與勳章,但也有許多並非將「週刊」視為唯一目標的作家。從一開始的隔月發行到後來的月刊《IKKI》,就是聚集了許多像這樣類型的漫畫家。催生出《GOGO MONSTER》的過程,其實也有點像是這樣的脈絡。

在《乒乓》之後,身為編輯的我很想讓大洋先生能夠不受連載的束縛而直接畫單行本。我也相信漫畫家多少都是憧憬這樣的創作形式。

拿電影來打比方吧,電影是一種封閉的空間裡,從開始到結尾完整在觀眾面前套裝呈現的一種形式。有許多漫畫家也可以不受連載期間來自外界的聲音,讓作品在問世的瞬間,就以最「完整」的型態一次傳達給讀者。

連載當然也有連載的好處,無論是週刊或是月刊,每週每月連載下來,讀者以及編輯的聲音和意見有機會隨時反應出來,能夠幫助創作者在第一時間去調整方向,讓作品愈來愈好看、愈來愈有趣。然而這同時也必須面對降低「完成度」的風險。

我過去曾經與一位非常有名,創作出無數經典作品的漫畫大師合作過,他很善於在作品中埋大量的伏筆,若是運用得當,很多伏筆就會收得非常漂亮。然而在連載的過程中其實也常常出現完全沒被回收的伏筆。對他而言,竭盡全力讓每一期的連載內容緊湊精彩才是第一要務,前後的劇情或是設定上是否有矛盾破綻反倒是次要的考量。

➤畫了半本後,松本大洋:「我想全部重畫」

江上英樹:能夠讓自己從頭到尾全權決定所有的劇情安排與伏筆、負起作品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的⋯⋯該怎麼說呢⋯⋯像是為讀者提供一個縝密細緻完整的世界,我想漫畫家大都是有這樣的嚮往,會想要嘗試的。當時大洋先生想要試看看這樣畫,我也希望有人能嘗試這樣的創作方式。

說實話,有本錢這麼玩的作家本就非常有限,畢竟畫一部完整的作品需要很長的時間,而在作品完成出版之前等於是完全沒有收入。如果是擁有自己的工作室、有員工要照顧的作家,就必須隨時保持一定的工作量才有可能維持住營運成本。而大洋先生他並沒有太多像這樣的經濟負擔,再加上單行本也賣得不錯,讓他有條件可以嘗試這樣的創作模式。

只是⋯⋯一開始實在是沒想到會花這麼長的時間。照他之前其他作品的步調,近500頁的原稿應該要畫1年多吧,就算畫得再慢一點,2年左右應該也夠了。結果卻花了3年的時間。

我想跟他現在不想讓人去看《STRAIGHT》的原因很像吧,畫到一定的程度後再回過頭去看自己的作品,一定會出現很多不滿意的部份。

如果是在雜誌連載,就算是有不滿意,到了截稿日你還是得要適度地妥協放手讓它過。可是一旦失去「截稿日」這層關卡,會無止境地要求盡善盡美⋯⋯

在製作的過程中,我們當然也持續就每個章節從草圖分鏡做討論修正,不過在差不多畫完半本左右的時候吧,他跟我說想要全部重畫⋯⋯當然最終是被我攔住了啦(笑)。

你剛剛一開始問的那個「有沒有原稿給硬搶過來出版」,要說硬搶過來是太誇張了啦,不過一路用力推著他邁向終點是多少有的。

➤最初的分鏡通常是最精彩的

江上英樹:記得當時井上雄彥老師聽說大洋先生用這樣的方式在畫《GOGO MONSTER》,也曾經表示羨慕得要死,說自己也超想像這樣子畫。然而大洋先生本人在畫完之後也明確表示過,他絕對不會跟人推薦這樣的創作形式。

漫畫創作應該常常碰到這樣子的情況,一旦腦中想到了堪稱傑作的靈感,最早畫出來的草案分鏡稿通常是最精彩的。然而當漫畫家真的開始把這部作品畫成書了,在那個漫長的創作過程中,作品往往會失去一些當初最原始、最純粹的一些什麼。

《GOGO MONSTER》從構思到完成花了那麼長的時間,儘管整體的完成度都更高了,但一定還是有些一開始想要呈現,但最後卻沒有出現在作品中的東西吧⋯⋯

這麼一想啊,漫畫還真的是不簡單。就算是那些來投稿的新人,光是有能力把一篇作品好好畫完就已經是相當不得了的偉業了,更何況是那些職業作家。換作是我,這麼麻煩的工作是絕對幹不下去的。


松本大洋《GOGO MONSTER》內頁圖(大塊文化提供)


松本大洋《GOGO MONSTER》內頁圖(大塊文化提供)

➤從「把這些內容匯集成書」,變成「讓故事變成什麼樣的一本書」

江上英樹:回到《GOGO MONSTER》,要是一開始是在雜誌上連載,一定會被抱怨頭一兩回缺乏起伏。某種程度我也滿慶幸它沒有被連載的節奏感給干擾到,才得以讓它最終能用這樣的內容問世。最終的高潮竟然畫出了連續好幾頁全黑。一般連載作品怎麼可能讓人這麼玩嘛⋯⋯

話說回來,其實那幾頁原本都有內容、也都有被好好畫上線稿完稿,是在都畫完之後才被塗黑蓋掉的⋯⋯很難想像吧?

總之,也因為不受到連載的影響,所以在規劃這部作品的完成型態時,可以用完全不同於連載作品的思考邏輯來進行。不再是「要怎麼把這些內容匯集成一本書」,而是「想讓這個故事變成什麼樣的一本書」。從裝訂、封面到扉頁,全都是作品創作的一部分⋯⋯大洋先生他自己也說這樣搞實在是太辛苦、再也不會想要玩第二次了,我想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認真的。

大洋先生在畫《GOGO MONSTER》的那段時間,我應該同時也在規劃《IKKI》的陣容。他在畫完《GOGO MONSTER》之後就來幫忙連載《No.吾》了。不過《No.吾》就不是我擔任責任編輯了,是由編輯組長平井負責。

《No.吾》我也真的非常喜歡⋯⋯這部作品是從2000年開始畫的嘛,其實原本預設的是節奏更明快的動作冒險漫畫才對,不過在隔年2001年碰上911事件,整個世界局勢瞬間變得非常動盪不安⋯⋯

➤浦澤直樹《20世紀少年》與911事件

:我們也有聽說過,松本大洋老師原本打算在《No.吾》放進更多的動作、戰鬥戲,但是因為911事件的關係,整個作品的走向有了很大的改變。2022年台灣版《No.吾》上市時我們在套書裡送讀者海報,編輯部為這張海報挑了一張十分精彩的戰鬥場面,然而在請小學館確認的時候,那張圖被松本老師否決了。老師自己另外挑了一張「No.王」看著女主角沉睡的圖⋯⋯因為那時候正好碰上烏克蘭戰爭爆發。

江上英樹:果然⋯⋯創作者都會有這種類似的心情呢。說個題外話,911事件發生當天,我碰巧人在浦澤直樹老師的工作室,當時《20世紀少年》才連載開始沒幾年吧⋯⋯

應該正是差不多要畫到「血腥除夕夜」那個東京陷入一片火海場景的時期。而就在當天,我們一起看到新聞畫面⋯⋯大概是第一架已經撞上去,而第二架飛機正接著往大樓飛去時的畫面。浦澤老師他看到畫面後,手上的畫筆就停下來、畫不下去了。


日本漫畫家浦澤直樹(攝影:yves Tennevin

我記得他後來也因此有改掉一部份的劇情安排⋯⋯有一段主角「健兒」彈吉他唱歌的段落,應該就是因為911事件而被畫出來的。漫畫家為了創造筆下的世界,平常就積極地接受各式各樣來自外界的訊息,我想愈是誠懇真摯的創作者,愈是容易受到影響吧。

不管是911事件或是311震災⋯⋯一方面希望能透過作品呈現在那個當下自己最真實的感情與訊息,另一方面,卻又非常抗拒輕易地將實際的事件、以「借景」的方式直接放進自己的作品。

當然會有這樣糾葛的絕對不只浦澤直樹老師而已,一旦意識到自己的作品有可能影響到無數的讀者,因重大事件而在創作時愈加深思考量,好像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從「兩個小男孩」的創作核心到「少年們的群像劇」

江上英樹:好像離題太遠了喔⋯⋯趕快回題吧(笑)。總之《No.吾》因為連載當時的時代背景,作品的氛圍多少就被影響得有些沉重了⋯⋯之後大洋先生與他好朋友永福一成合作《竹光侍》。當時長年擔任過大洋先生責任編輯的崛靖樹先生還在《SPIRITS》,感覺像是好不容易等到《No.吾》畫完,終於有機會把他搶回《SPIRITS》畫了。

《竹光侍》的原作永福一成先生跟大洋先生真的也是老交情了,感覺就像是兩個好朋友一起玩得很開心這樣。話說回來,他們在《竹光侍》中挑戰的畫風也實在是相當大膽呢。

再下一部作品《Sunny》,這部就很難得的是由我身兼雜誌總編與責任編輯的作品了。大家應該看得出來,《Sunny》與大洋先生過去作品的架構一樣,故事都圍繞在兩個小男孩身上。

《STRAIGHT》是如此,《ZERO》中即將引退的拳手五島與新秀特拉比斯的對決也算是這樣的關係,《惡童當街》的小黑小白就更不用說了,之後《乒乓》中的「月」與「星」也同樣套入了這樣的格式。《花男》雖說是父親與兒子的故事,但本質上也是描寫兩個小孩對決的故事。《Sunny》應該可以算是這些以小孩為主體的眾多作品中的集大成吧。

《Sunny》這部作品強烈帶有松本大洋老師童年經歷的色彩。其實老師長年以來一直都想要找機會好好畫這樣題材的作品。當時他就有跟我說,覺得現在可能是畫出這個故事唯一的機會了——直到今天為止,那一切對自己來說都還太真實了,所以沒辦法透過作品觸及這一部份,然而要是錯過現在這個時機,或許就再也沒有辦法畫出童年的自己了。

【番外篇】

漫畫編輯.江上英樹專訪1》「最大的壓力,100%來自如何讓作品精彩」維繫住作品的螺絲:編輯〉刊登之後,討論度非常高。編輯部特別再精選訪談中未被整理出來的Q&A,與讀者共享:

➤上窮碧落下黃泉,如何與漫畫家首次接觸

馬世儀:當心中有一位「想和他合作看看」的新銳漫畫家,接觸或提案的過程會是如何呢?

江上英樹:前面提到神保町的漫畫專門書店「高岡書店」,我幾乎每天去那邊翻看新刊漫畫。如果覺得有不錯的,我也還是會買下來,然後想辦法去接觸那位漫畫家。畢竟能出單行本,表示這個人應該已經有畫過幾個月甚至幾年的連載,算是有些經驗的作家。如果這本是講談社出的,那當然不能直接去講談社問「可不可以給我這位作家的聯絡方式?」嘛。

所以只能自己動腦筋、想辦法去找出聯繫方式並設法聯絡上,然後提出企劃,說服對方跟自己合作……接著才總算可以帶著案子去找總編輯,說「我想推出這樣一部新的短篇或連載作品」。最後,也才終於能從被公司指派的漫畫巨匠的作品裡逃出來(笑)。

最初看到感興趣的作品都會煩惱該怎麼聯絡上那位作家,後來發現單行本的後記裡,有時候會有一些線索。我最早聯絡的,是出過光文社單行本的山本直樹老師。他第一部以「山本直樹」名義發表的作品是《まかせなさい!》。因為他以前是用「森山塔」這個名字畫成人漫畫的(儘管當時孤陋寡聞的我連「森山塔」都不知道),作品帶點情色成分,但同時也很有哲學、文學氣息,而且線條也很漂亮,我當時看到就覺得這作品真不錯。

光文社是講談社系的出版社,他們也不可能把聯絡方式給我吧?這時候我發現,單行本後記裡寫到,他朋友幫他寫的解說文提到「他的太太在某出版社打工」。

馬世儀:哇,竟然是從這條線循線追上去的啊!

江上英樹:沒錯。雖然也不是百分之百靠得住,但我就是根據那篇後記裡的提示去聯絡那家出版社,然後設法聯繫到他本人……最後真的見到面了。所幸那時候《SPIRITS》算是滿受歡迎的雜誌,只要以《SPIRITS》的名義開口邀稿,基本上不太會有人拒絕。

就這樣,從「是否願意在《SPIRITS》畫」開始談。當然老師也有其他工作在身,我們就一起討論「從什麼時候開始」去安排時程,也會討論內容方向,「那就照這個感覺走吧」,這樣喬定了,才總算能把這個案子拿去跟主管提案——如果他們看了說「不錯喔」,我才終於能開口問一句「那我可以把那位大師的作品交給別人負責嗎?」這樣(笑)

有點像是……燙手山芋接力賽吧,一路把炸彈往後傳給後輩這樣。嗯……將大師說成「炸彈」是有一點不大妥當啦(笑)。當然,負責大師的作品也是很好的學習機會。不過說真的,還是自己從零開始打造新作比較有意思嘛,工作起來也更有成就感。當然也不是每一次弄出來的新作都會順利啦……但負責大師的作品,真的就是不會想被佔掉太多時間。


日本漫畫家山本直樹作品舉隅

➤挖角漫畫名家土田世紀的始末

馬世儀:我在2019年看到一篇網路上的文章,提到您把土田世紀老師從講談社「挖角」過來的故事。說您一拿到聯絡方式,就立刻從東京當天來回到秋田去拜訪他——當時土田老師才剛在講談社開始連載,您還是等了好幾年。在那段等待的時間裡,也不斷定期去秋田拜訪他……能請您再多談談當時的情況嗎?

江上英樹:其實基本上就像那篇文章寫的那樣。我當時真的覺得土田世紀很不錯。應該是《Afternoon》的增刊號之類的吧,他得了《Afternoon》的「四季賞」,得獎作品也刊登在那期裡。我一讀到就被他迷倒了。

馬世儀:一見鍾情了是嗎?(笑)

 江上英樹:還真是一見鍾情(笑)。我打從心裡想讓他來幫我們的雜誌畫。但他已經在講談社連載了嘛,自然也不能直接去人家的編輯部要人。就在我煩惱該怎麼辦的時候,剛好在跟漫畫完全無關的雜誌《寶島》上,看到一篇土田世紀的訪談。我就打電話給《寶島》的編輯部,問他「可不可以給我這次採訪裡那位土田世紀先生的聯絡方式?」,結果對方很快就給我了。當然一定是有先經過他本人同意啦。

當時土田老師已經不在東京,而是回到秋田了。我想說那就去秋田吧。那時新幹線也只通到盛岡,從那邊開始要轉搭田澤湖線的特急列車,當天來回。我們是在秋田車站前的某間咖啡店見的面,大概連兩小時都不到吧。彼此認識了一下,然後稍微聊了聊我就回東京了。

馬世儀:那您大概等他等了多久呢?

江上英樹:嗯……應該是兩年左右吧。那時候《永ちゃん》都已經出了。我就是特別喜歡《永ちゃん》的結尾畫面。

一開始我注意到他的作品《未成年》,然後還有《永ちゃん》……我是在《永ちゃん》完結之後,才終於去見他。見面的時候時他才剛開始要開始畫《タックルBEAT》,我就想著等他把這一部先畫完再說。

但他後來又開始了另一部叫《》的作品,是黑道題材的。我就這樣一直等到《》也結束了。這些作品實際連載的時期應該都不難查到。

其實在他還沒畫完上一部作品以前,我們就已經大概談好要畫什麼題材了。那時土田老師說他想畫演歌題材的作品。當時的《SPIRITS》是主打都會感、很時髦的風格,突然說要畫「演歌」,我一開始有點意外,但同時也覺得這樣很讚。故意選演歌這種題材,在滿是時髦作品的雜誌中插進那種「老派」的反差感,反而讓這部作品變得很新鮮。我想說既然要做,就來給他做大的。所以當時還特地請到演歌界的大師──北島三郎先生來幫這部作品題字。就像這樣為土田世紀老師在小學館的新作品做準備、炒熱氣氛。

馬世儀:您當時大概多久去一次秋田呢?比如說一個月一次之類的?

江上英樹:應該沒到一個月一次吧,不過因為真的很想要他(在我們雜誌畫)嘛,為了表現誠意以及刷存在感,我應該是跑得相當勤的。而且我想對土田老師來說,能在《SPIRITS》連載,應該也是一件滿風光的事。

馬世儀:《SPIRITS》確實給人那種印象呢。

江上英樹:當然在整個過程中,也有討論之後他跟講談社之間該怎麼處理之類的問題,大概這樣持續接觸了差不多兩年。有一次不是在那家咖啡店,而是真的去了老師家。不太記得是吃了晚飯,還是錯過末班車所以留下來過夜了……記憶有點模糊,但確實有去過他秋田的老家。

開始連載之前,因為《俺節》是描寫一個出身自津輕的男生的故事嘛,我們還一起去青森的津輕取材。那時候太宰治的老家「斜陽館」還是一間旅館,我們就住在那兒,還一起泡了澡呢……還真是懷念。總之連載就是在那樣的過程中開始的。

➤只有真心相信,才能出口的「我真的很喜歡你的作品」

馬世儀:當作家情緒掉到谷底,開始說些「我真的不行了」「我沒資格活著」這類喪氣話的時候,聽說編輯有時候會需要像個心理諮商師一樣,讓他們重新找回自信、重拾創作的狀態是嗎?

江上英樹:講得好像是什麼專業心理師似地(笑)。不過我覺得這件事的根本還是在於,我手上負責的,基本上都是自己打從心底喜歡的作家。我是發自內心地認為這個人的作品真的好,所以才會想跟他一起合作。沒有這個前提其實很難撐下去。

至少對我來說,我總是抱著「我真的很喜歡這個人的作品」這樣的心情在工作。所以即使對方陷入嚴重的情緒低潮,我也能很自然地說出「你是很有才華的,我真的很喜歡你的作品」這樣的話,而且是完全發自內心。希望他們能相信,也希望這樣的心意能傳達出去。

當然如果是什麼大師級的人物就另當別論了。畢竟在這一行裡頭做了那麼久,難免有機會碰到那種自己不太喜歡、但不得不負責的作家。這種時候工作就會變得很辛苦。因為只要心裡對對方沒有那份「喜歡」,很多事就很容易會卡住。

馬世儀:果然,若是少了那份「喜歡」的熱情,是沒辦法真的撐住這份工作的呢。聽到這段話,我馬上想到的就是《東京日日》第2集的最後一回,青木回老家之後,林小姐搭新幹線追去找他的那一幕。他們電話裡的對話,真的就和您現在說的內容如出一轍。


松本大洋描繪漫畫編輯的作品《東京日日》中,漫畫編輯林女士接替主人公鹽澤成為漫畫家青木的責任編輯,其關係變化是貫串全作的重要支線(大塊文化提供)

江上英樹:是啊,《東京日日》裡面像這樣描寫「編輯與作家之間各種關係」的場景還蠻多的。其實當作家真的像這個樣子陷入低潮,需要你去幫他做心理諮商的時候,那真的是騙不了人的。說出來的話是不是出自真心,對方其實感覺得出來。到了那種情況,我只能說我真心相信的話,也只會說那些話──「你還有繼續畫下去的能力」「我真的很喜歡你的作品」這樣。

馬世儀: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話,還真是說不出來呢。

江上英樹:當然啦,編輯畢竟也是工作,不可能對每一位作家都抱著同樣的愛。但就算不是一開始就喜歡某位作家,也還是可以試著說服自己去找到他作品的優點,試著找出作品中,自己過去可能沒有注意到的特色等等。像這樣的努力,我覺得也是很重要的一環。

就算作家性格比較強硬,或者態度上不太討喜,只要我心裡覺得「他的作品真的很棒」「他的創作才華與他那麻煩的性格是密不可分的(所以也只能認了)」,即使其他編輯都敬而遠之,只要心裡那份「我真的喜歡」是真實存在的,我想我就有信心能夠跟對方繼續合作下去吧。


【7/15 下期預告】【江上英樹專訪3】

離開小學館11年後,江上英樹如何看待「編輯」這份工作?本回專訪,江上分享了自己也希望投身「創作」的想法。從數位轉型、國際化布局,到為鐵道地景奔走,江上思索著屬於自己的舞台該是什麼模樣。也談他為何總能將宅題材拉出大眾共鳴,揭示一位優秀漫畫編輯,如何「將主題思辨到極致」。

編輯與創作的核心是什麼?一起踏入江上英樹的思索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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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10 11:53
現場》過動公寓裡的怪咖:王和平《怪咖啡因 blame it on the caffeine》詩專輯計畫

第一次見到詩人王和平,是在曾經設於華山文創園區的紅氣球書屋。那時我們共同參加詩擂台,一種舞台性質的詩歌表演。王和平朗讀《過動公寓》裡的〈敬我們的過動公寓〉,中文與粵語夾雜,非常迷人。追蹤他的IG,發現有一場演出在臺南,然而點進連結時,已經是活動結束,貼在網路上的照片分享。我立刻私訊詢問,請他下一場務必通知我,我想去。

終於,等到最近的一次演出,在溽熱的午後舉辦的詩專輯《怪咖啡因》導聆會。演出場地位於聲色Sounds Good的地下一樓視聽室。王和平正在臺前調整樂器lyre,一把橫躺在桌面上的琴。他一邊調音,背景是有點電子迷幻風格的鼓聲。

在王和平正後方的牆上,投影一段截取自朵卡萩(Olga Tokarczuk)《雲遊者》書中的文字,彷彿今日表演的邀請函:

儘管同樣映入眼簾,讓人聯想到曼陀羅根,依附子宮生長,子宮是一種賞心悅目的肌肉,纖細勻稱,很難想像曾幾何時,竟有人相信它會在身體裡遊蕩,讓所有人心驚膽顫。無庸置疑的是,身體裡的器官都是經過謹慎包裝,以便長途旅行。而她的陰道也一樣,沿著形狀切開,揭露當中的秘密,短短的甬道,盡頭是死路,感覺上全然無用,只因它壓根不是通往身體內部的途徑。陰道的盡頭,是一個沒有出路的內室。

搭配〈怪咖啡因〉演出的限定飲料,是由聲色Sounds Good設計的怪咖啡因特調:「葡萄柚冰美式」,確實「怪感」十足。

演出前的間接照明,將王和平的身影團團包圍在巨大音響、筆電、混音器、吉他、效果器,與各式各樣的器材線之中,彷彿置身於他的巢穴。王和平一身黑色造型,連襪子也是全黑。(因為他希望現場是更黑的狀態,沒想到連造型都這麼一致用心。)演出開始前,燈全關掉,只剩下投影的亮度,以及電腦旁小小螢光綠的桌燈、製造氣氛的一小串燈泡。

燈暗不久,音樂進來,王和平唱了一些像是暖身問候的序曲,接著進入開場說明。《怪咖啡因》的詩專輯脫胎自詩集《過動公寓》的二部曲,王和平邀請參與者盡可能放鬆自己,不論身體或感受都希望調整到最自在的狀態;可以當作他是一場夢的DJ,邀請參與者緩慢共同入夢。此外,王和平也分享自己曾經想像莎弗(Sappho)帶著樂器,唸一首詩,因此重新思考,關於作者跟表演者之間的定義,且幻想能回溯口述文學的傳統,像從前一群人圍著火堆說故事。

昏暗中,跟著投影與聲音的指引,一同翻動手中的詩集,來到第一首〈走來走去〉。王和平藉由詩中的情境,以樂器帶出背景的環境音,雙腳打著拍子。明明坐在檯上的木椅,透過音樂,彷彿真的在原地走起路來,進入詩中的情節,體驗一段沉浸式的口述文字。

手腳並用的同時,王和平有時混音,有時敲擊lyre的琴弦,創造豐富的聲景。像被丟進空曠的地底廢墟。王和平閉上眼,繼續吟詩,中文與粵語交替、混雜。音樂結束後,他聊天般談起這首詩的背景,立體了文字內容的厚度。

投影切換到下一首詩〈迷宮內在〉的前導,王和平聊起關於貪食蛇遊戲的戲劇化困境,投影同步來到詩集的文字。導聆會現場聽到不少關於詩作背後的故事,包含寫詩的起因與念頭。〈貪食蛇〉的音樂響起時,電子效果的成分多了點迷幻太空感,王和平的身體跟著旋律,微幅擺盪。內容是《怪咖啡因》的錄製成品,昏黑的環境中,令人逐漸失去時間感。

音樂結束後,王和平聊起第三首曲目〈敬我們的過動公寓〉,背景故事與照片輪番登場,他想用這首詩致敬過往的魔幻時光。當他開始表演時,我發現先前在詩擂台聽過的版本,與今日演出所創造的質感,南轅北轍。譬如中文與粵語的交錯,讓人猜不到下一句會聽到什麼語言,有時以為是中文,但聽不懂,看著詩句的文字,才意識到是粵語。像這樣的陌生話語帶來的聆聽感受,莫名令人上癮。尤其這首詩有一句「要不要再來一杯」,不斷誘惑著,與這次的限定飲品一樣瘋狂,難以抗拒。

當文字作為共通語言的文本時候,王和平在先前詩擂台的表演是手拿詩集,站著朗讀,這次詩專輯的演出則是更有靈性、更活潑地自由玩耍。譬如來來回回的重複與跳接,就算不看文字,也可以單純享受字詞間的情感與情緒流動。王和平詩集的文字像是壓縮檔,詩專輯的呈現則宛如解壓縮。

導聆會在現場氣氛逐漸像將睡未睡前,近乎失去意識的狀態,音樂將文字的質地轉換成更難以捉摸的生命體。《過動公寓》裡的詩作充滿日常的生活感,王和平藉由音樂的實驗與聲調的戲耍,將簡短的句子,有機地重複排列組合,化作綿延的意識漫遊。

王和平的嗓音帶點鼻腔的摩擦感,適合神遊,而他的音樂與曲調,過動的詩意,不斷在彼此對話、自言自語,反覆交替,中文、粵語、英文,多重混雜。不知為何,讓我想起《色情白噪音》裡的一些畫面。一個小時的表演告一段落,中場休息時,現場燈亮,投影上出現王和平的個人介紹,背景的照片是他在東華唸書時,從住處的窗景看出去的風景。左下角角落放上一個Google翻譯的截圖畫面,左側的英文:「sound-sculptor-writer, when she zones in.」右側的中文:「聲音雕塑家兼作家,當她進入時。」

下半場的另一個小時,王和平分享的內容,主要來自他就讀臺大音樂所博士班時,接收到的創作上刺激。譬如,他提出關於聲音與語言的路徑、聲音與語言的移動、甚至性別與社會環境,會如何影響到聲音與語言的表現。

王和平回憶,當初第一個用力製作的專輯《路人崇拜》,完成後卻沒有用一樣的力氣去推廣。之後,他陸續出版兩本文字作品,包括小說集《色情白噪音》和詩集《過動公寓》,也因此發現台灣的作品推廣流程,似乎是先出書,接著辦新書發表會,有機會還可以全台巡迴辦分享會。於是當他從《過動公寓》取出詩作,完成最新的詩專輯《怪咖啡因》後,決定把這樣的流程反過來;他設定全台的巡迴日期,逐一完成大半的巡迴演出,最後再辦今天這場,相當於發表會的導聆會,準備迎接專輯上市的日期。

王和平用他熟悉的音樂語言,挑戰文字語言的邊界,產出新生的閱讀體驗。其質地與調性,都與純文字的差異甚大。聽完王和平的故事與音樂,再回頭去讀詩集,有更多體會上的加乘。

這次的《怪咖啡因》使用復古感的卡帶形式發表,已在嘖嘖上募資。今日的導聆會徹底刷新想像——王和平如同莎弗,在成為詩人以前,他先是一個音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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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09 19:00
閱讀隨身聽S12EP9》小小的豆子藏著豐富營養與布農迪娜們的智慧 ft.《走進彼桑拉返》

近期出版的《走進彼桑拉返:布農的菜園》、《走進彼桑拉返2:迪娜與她的種子》這兩本書,以花蓮卓溪鄉的「布農豆豆班」為核心,透過豐富的圖像和照片,呈現部落長輩的傳統農耕智慧,記錄豆子的文化史,也帶出有機農作、生物/飲食/地景的多樣性及里山倡議等重要的當代議題。本集節目邀請到駐地10年的慈心有機農業發展基金會專員詹于諄、兼職專員蕭淳恩,分享布農族的菜園與豆豆故事,節目精彩,請別錯過!

【精華摘要】

➤「彼桑拉返」在哪裡?

蕭淳恩:哈嘍,大家好!Uninang Mihumisang!

主持人:這是布農語的打招呼方式嗎?可不可以再說一次,我們來布農語教學一下。

蕭淳恩:Uninang Mihumisang!Uninang是謝謝的意思。

主持人:所以通常遇到一個人,會先跟他說謝謝?

詹于諄:在布農族,如果是晚輩見到大家,會先說Uninang Mihumisang!如果是長輩的話,會說Mihumisang!

主持人:所以應該是晚輩先跟長輩打招呼嗎? 

詹于諄:布農族的倫理通常是長輩會先關懷晚輩。Mihumisang這個詞的字面意思是:繼續呼吸、保持呼吸。

主持人:像我們碰到人可能先說:「吃飽了嗎?」關心對方有沒有吃飽。人如果不能好好呼吸的話就沒命了,那麼布農族的招呼語好好呼吸的意思就是,好好活著、保持健康。

詹于諄:是,就是持續保持這個氣息。

主持人:這兩本書的標題都有「走進彼桑拉返」,「彼桑拉返」是一個地名嗎?

蕭淳恩:它是「家旁邊的小菜園」的意思。在布農族語裡面,各式各樣的耕地都有不同的稱呼。一些日常生活中會取用的各種植物,就會種在這個小菜園。

詹于諄:大家可以用英語的字詞結構來想,sanglavan(桑拉返)在布農族語是蔬菜的意思,Pisanglavan(彼桑拉返)就是有很多菜、種菜的那個地方,也就是菜園。

➤從只看得見水稻,到理解豆豆的重要

主持人:翻開這兩本書會走進一個可能在平地、在漢人的社會裡感到陌生的領域。講到豆子,好像市場上看得到的紅豆 、黃豆、綠豆、菜豆、四季豆,大概頂多兩隻手就數完了,但在這本書裡面其實滿多豆子。想請兩位先談一下慈心有機農業發展基金會在這兩本書扮演的角色?

詹于諄:我們會認識這群布農族族人,源起於2013年底。當時玉山國家公園遊客中心前有一片水稻田,種稻的農民會使用殺草劑、農藥等等,有點影響到生態保育、遊憩觀感等等。國家公園希望跟在地的居民有長期的夥伴關係,所以就找了慈心基金會,希望協助部落轉做有機,就是不使用農藥、化肥的友善耕作方式。坦白說,當時我們來的時候,眼睛裡只看得到、或是只看得懂這片水稻田。

主持人:其他豆都看不懂?

詹于諄:看不懂,以為不過就是菜園嘛。當時的視角是很侷限的,要將水稻田轉做有機,精神都聚焦在水稻田。直到後來有幾次經驗,打破了我們的視閾。首先是2014年的時候,部落恢復了他們中斷了大概三、四十年的「射耳祭」。

射耳祭的祭儀要準備各種的農作物,在這些農作物裡面除了水稻以外,很多我們根本沒看過、看不懂的東西。有豆豆、小米、還看到高粱,有些名字也都不知道,覺得很新鮮,但還是不太知道它們的價值。

因為我們對原住民部落相對是比較陌生的,2015年邀請台灣原住民族學院促進會的金惠雯老師來演講,他就提醒我們,要特別關注布農族的豆類。

主持人:為什麼要特別關注豆類呢?

詹于諄:當時金老師提到另一位布農族人乜寇.索克魯曼老師,在南投的部落已經開始做布農族豆類的調查。乜寇老師為什麼會開始做這件事?源自於他到祕魯參加一場國際會議,看到當地保存了許多不同的馬鈴薯品系、品種,跟我們平常看到的馬鈴薯都不一樣,色彩繽紛。乜寇老師當時很驚訝,他想到,其實布農族也有很豐富多樣的豆豆品種,他小時候曾經看過,但這些知識是過去他比較忽略的。

因為金惠雯老師的提醒,再聽到乜寇老師的行動,我們也開始思考這件事。不然過去的姿態比較像是,我們是來輔導農民做有機水稻轉作的。

主持人:有時候我們可能覺得自己是比較進步的,有資金、有技術,要去指導眼中認為比較落後的。但殊不知他們有很多很棒的傳統智慧,只是我們還看不到,其實到底誰被教還不知道呢。

主持人:這兩本書看起來似乎不太像政府出版品,是不是林保署(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給你們很大的空間呢? 

詹于諄:現在的林保署、以前的林務局,過去跟在地部落的關係其實是比較緊張的。

主持人:為什麼?

詹于諄:簡略地說就是原住民的土地很多都變成林務局的。從日治時期,原住民的土地和生活就被政府管控、限制很多,所以關係就比較緊張。

過去會認為山林中沒有人類的活動才能夠做好保育,但是現在的保育觀念已經有很大的轉向。以里山倡議的概念來說,在自然環境中,有人為經營、有適度干擾,可以累積人類如何跟這個環境持續發展、相互共生的智慧跟知識,這反而是有助於提升生物多樣性的。近年林保署採取里山倡議方針,很積極地跟在地社區合作,也支持我們這個計畫。

我們工作者向在地部落學習,發現這個知識斷層跟台灣整個經濟發展的歷程有關。有段時間大量部落人口流失,去到都市,或是當時的時空背景不准學習族語,這些都會影響到布農的農耕智慧傳承。

所以不能只停留在向他們學習,學了以後怎麼辦呢?我們就組織了布農豆豆班,以保存、轉譯這些知識,更重要的是活化。

➤豆豆班不是產銷班

主持人:那麼布農豆豆班是個什麼樣的組織呢?

蕭淳恩:通常聽到「XX班」加上農作物的名稱,就會覺得是不是一個產銷班?但是布農豆豆班不是賣豆豆的產銷班,而是讓大家可以共同學習、創造相遇機會的班級。

因為傳統上布農的知識是以家族為單位來傳承,以前每個家族會有自己的一套知識,在家族內流傳。豆豆班在做的事情,就是把大家call在一起,讓大家在一個區域一起種東西。

在豆豆班中讓不同家族的知識,透過互動跟對話的過程自然地浮現。我們也希望除了找長輩一起共耕、共食之外,也找部落的年輕一輩進來,讓大家看到長輩是如何操作這些事,這就是書裡面也有提到的接傳人課程。 

我們也想讓迪娜(Tina,布農族對女性長輩的尊稱)知道,他們做的事情是非常值得被肯認的,所以串連各式各樣的單位,比如現在國小裡有食農教育,我們就會帶豆豆班去學校,讓長輩們去小學,帶小朋友認識、種植這些傳統作物。或是對永續農耕、對原住民傳統知識有興趣的單位也會來參訪,那就由豆豆班的長輩們來講解、分享。


豆豆班到小學進行食農教育,介紹布農豆豆。(圖源:走進彼桑拉返粉專

主持人:豆豆班裡的長輩是女性居多嗎?這跟布農族的生活或經濟樣態有什麼關連?

詹于諄:布農族在農耕是有性別分工的。男性主要負責開墾,因為比較需要重體力。播種、疏苗需要大量人力,會大家一起協作,再之後的照料跟管理,主要都是婦女在負責。

另外,以前是大家族嘛,大家住在一起。三餐是輪流煮,小米、肉類來自公有的倉庫,但菜就是主廚要自己出了,如果菜園沒有種好,負責煮的那幾餐沒有菜,很丟臉耶。

主持人:所以要把菜園顧好,就需要有技術、知識的傳承。

詹于諄:其實布農的農耕知識,不僅限在菜園這一塊,只是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從山上游耕、旱地的耕作形式,轉為山下平原地區的定耕、水田的形式。在這樣的變化下,大量的耕作知識就流失了,實踐者也慢慢的消失。

但是這些知識還沒有完全消失,現在50幾歲這一輩,小時候的主食記憶還有吃小米。年輕時離開部落討生活的迪娜們,當她們再回到部落的時候,就在自己的菜園裡面,把這些知識與技藝實踐出來。迪娜就是很會墾荒地啦!我看過最誇張的,是堤防邊只有薄薄一層土,迪娜也能種出豆子。這些豆子的品種、知識,也就被保存下來。


迪娜在不同的菜園裡,考量地形、氣候、病蟲害等條件,會種下不同的豆豆,也會依據每種豆子的型態特質來配置種植位置,發揮功能。(圖源:《走進彼桑拉返2:迪娜與她的種子》內頁)

➤種類與營養都很豐富的豆豆們

主持人:身處都市的讀者或許會想,這些豆豆好吃嗎?或是這些豆類對我們的健康比較好嗎?

蕭淳恩:有一次辦活動時,遇到一個女生說,會來參加是因為她吃素,只能一直吃黃豆。她很想知道,有沒有其他的豆也可以吃?豆子的營養價值,大家最常提到的就是蛋白質,但其實每一種不同屬的豆,它的營養成分也不同。像南安這裡布農族保有的很多都是菜豆屬的豆類。

主持人:所以跟黃豆不一樣嗎? 

蕭淳恩:不一樣,黃豆是大豆屬的,蛋白質含量很高。但是菜豆屬的豆子,例如四季豆,是澱粉含量比較高。如果想要煮這些布農豆豆的話,最傳統的方式就是煮湯,跟其他菜或排骨一起煮,也可以泡豆豆水,消水腫很有效。

詹于諄:布農族傳統食用豆類的方式是吃乾豆,將成熟的豆子烘乾或曬乾,所以煮之前要一定要先泡水,像我們煮綠豆湯、紅豆湯那樣。

布農族為什麼會大量食用豆類?可能跟他們早期經常遷徙有關,過去在山林地帶生活的時候,乾豆很好攜帶、體積也不大,做種子也很方便,就形成他們飲食文化的一環。布農族許多豆子是菜豆屬的豆,是抗性澱粉,就是這個澱粉吃下去之後,血糖不會馬上升高。

主持人:聽起來很不錯,所以吃豆是很好的?

詹于諄:是不錯啦!用來取代澱粉的攝取,同時也攝取到蛋白質。布農族的豆子很多元,像黑芸豆,不是漢人的黑豆喔,黑芸豆它就黑黑的,花青素非常多。還有的豆子是含有葉酸,一些微量元素。

主持人:所以我們以前對這些瞭解太少了,很陌生。

詹于諄:而且布農族以小米當主食,豆豆是菜,剛好營養成分互補。 

蕭淳恩:布農族的穀物也非常多元。豆子多元、穀物多元,就能保有可替換性,不會一直吃同一種東西,飲食中可以有各種選擇,搭配起來也非常健康。


布農族多樣的穀物、豆豆。(圖源:走進彼桑拉返粉專

主持人:那我們能買得到這些布農豆豆嗎? 

詹于諄:我們還是希望大家能親自來這裡,讓我們先帶你認識,也一起走進Pisanglavan(彼桑拉返)。先跟長輩、迪娜和族人們有互動交流,會更瞭解這些東西的好處在哪裡,也會看到其實不只是營養,還有Tina種植這些作物的方式,怎麼樣是人與自然共生。

蕭淳恩:之前搭配書帶了一場走讀活動,帶大家去看Tina的菜園,他們的菜園一年四季都有東西。Tina會考慮氣候、觀察不同屬的豆子,去把豆子配置在不同的地方。例如把樹豆配置在田區的邊緣,一方面是防風,另一方面有些田是斜坡,把樹豆種旁邊,樹豆的根會像樹一樣抓住土壤,做水土保持。整個菜園就會像一個生生不息的小森林。

詹于諄:我想跟大家介紹一位迪娜,她的漢名叫潘竹菊,布農族語名是Tanabas Binkinuan,她已經快80歲了,但一直在創新,她會觀察土地、調整方法。

例如這幾年外來種銀合歡造成生態問題、搶奪其他的樹木的生存空間,可是這個銀合歡種子,不小心落入這位迪娜的菜園裡頭,就被迪娜給馴服了。怎麼馴服它呢?因為銀合歡的葉子是小葉狀,保留陽光可以曬進來的縫隙,所以迪娜就把一些需要爬藤的豆類,種在銀合歡底下,這樣就不用搭豆架了。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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