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在洞背村,你可以選擇只做芒草中的一團陰影:周慧《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編輯手記

我去過洞背村。

當《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編輯工作已抵中途,我再無法按捺這個秘密,只好在上一件公事與下一件之間,強裝淡定地把這件事透露給周慧——那個隱居洞背村10年、因此寫成這本散文集的作者。其實也算不上祕密,只是記憶隨著身體到處遷徙,而慢慢溶成一團,像冷凍過久的水餃,不留神就煮得融爛,而不知如何端上檯面。但在某個時刻,許是味道、溫度、或某種天氣,讓這段記憶自然浮出,才敢確信說出:我去過洞背村。

不只去過,我還在村裡住過幾天,甚至跟隨一群陌生人夤夜攀山,追新年日出,喝清早第一壺險些失敗的乾草秆煮咖啡。於是,在語句調整和錯字修改的空檔,兩個不務正業者——作者和編輯——非常默契地放下手頭事,一來一往,開始交換印證彼此記憶:

「我只看過那一次日出。」
「可惜找不回爬山的照片了。」
「是元旦第二天嗎?」
「應該是!我記得很冷。」
「你看,這是虎皮(周慧的貓)嗎?牠當年幾歲了?」


周慧於網路上分享洞背村的生活插畫。(圖源:周慧)

➤在洞背,周慧放下了什麼?

洞背,一個位於深圳、但偏遠到當地人也未必聽過的村落,坐山面海。周慧至今仍住在那裡。自40歲離職後,她既沒有重新找工作,也不回去故鄉湖南,而是從深圳的市區搬到偏郊,開始一個人的低度生活,如是10年。

10年是怎樣的時間尺度?一個小學生預備或已邁入大學,曾經新開書店髹過牆面早已開始剝落,10年前創的業、10年後已有或大或小的收成(也許是虧損)。對於周慧而言,10年是一本書,是她在50歲時交出的這本《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人們常說十年如一瞬,回頭望去的第一眼,免不了計算得失。而若你打開這本書,會發現周慧的10年,竟很難用高低、成敗、得失來概括,因為那是由日常間的陣痛、慾望、乏力與欣喜構成的。洞背村之於周慧,如同中轉站,讓她卸下高壓社會裡人人稱羨的一切,包括打拚20年換得高薪資、一套市區的房子(以及房貸)、以及能者多勞勞者生財的迷思——誰說生活一定要這樣過?誰說人一定要被記得、被使用、在巨型機器中被安放得宜不突兀,才能彰顯人的價值?

放下,或說清空這一切後,周慧就「好」了嗎?並沒有。

正因如此,這並不是一本心靈成長書,也無法成為一種lifestyle。儘管在編輯過程中我曾想過,或許心裡有傷的人來讀這本書,可以從中找到一絲寬慰;但到下一頁,周慧外暖內冷的語言就終止了這一念想——沒有工作的生活,其實不容易。比起經濟上的壓力,讓人更感壓抑的,是身處邊緣的失能感:「像這樣停滯不動的陰天,上個鐘頭跟下個鐘頭一模一樣,上午和下午沒有區別,處在這樣的真空裡,人僅有自身,時間有多無聊,我就有多無聊。」

我問自己,如果想蜕去工作的外皮,要經歷如此綿延長久的內心波動,真的敢嗎?答案至今還在搖擺。因為知道,那層工作的表皮之下,粘連著的其實是無數次規訓,是小半生裡,或多或少組成過我的事物。


生活在洞背村的周慧。(圖源:周慧)

➤寫作是一件高貴的事

好在,這團黑雲過境時,周慧開始動筆了:

「她突然產生了寫作的念頭,她覺得寫作是一件高貴的事,能使自己從沉湎裡浮出來,變成一個高貴的人;而且,寫作是一件武器,可以對抗任何事物。」

一開始吸引住我們的,是周慧這個人的故事——一個中年辭職、10年不上班卻找到全新生活方式的,奇蹟般的故事。但最後讓我們決定推出繁體版的主因,還是她獨特而精準的散文語言,以及文學生命在一個人身上靜默交織成型的過程——這件事本身。

如前所說,周慧的語言底色是冷的。儘管她也用強烈的方式寫下與貓的情感、過世親人的種種記憶,或是明亮跳脫的夢境,但她絕少抒情,只是把這一切赤條條地袒露出來。有時,她轉換敘述視角,把自己拉得更遠,彷彿在寫不關己的陌生人。也正因此,周慧寫下如日記般的散文篇章,雖照理說是極私密、個人的,讀來卻不讓人覺得被拒於門外。她用冷的底色召喚出私領域的內在經驗共通,如同開闢一條暗河,幽深卻不設迷障。

周慧的語言也是生猛的。她不切除自己的鄉音,反而是讓其自然融入文學語言,成為文本的一部分。因是,再三思量之後,除語義問題之外,我們沒有修改文中的用詞方式,也沒有為在用語差異上特別加註說明,以免攪亂散文節奏。

每個年代都有寫作者,試圖用當下的語彙,來回應數百年前的「詩意棲居」。周慧雖不曾這樣自道,但從生活到寫作,從她近乎詩的散文、到近乎散文的小說裡,都不難看出這一嘗試。她不僅在寫作中找到棲居之所(反之亦然),更有意識地抵抗詩意的各種庸常變形,於是她寫:「我不會告訴他們禾雀花在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只有幸運的人才能看到禾雀花。」

10年後,當我再次從周慧的文字中見到禾雀花,在陳年記憶中翻找到洞背村芒草間自己的影子,才欣然發覺已經成為過一個幸運的人。


洞背村一景。(圖源:周慧)

➤她有她的草蛇灰線,你有你的

如果你沒有去過洞背,未來也不會去,沒關係,這完全無礙於你的幸運。

既然位於深圳的洞背,原來是「深圳」的相反,那麼,此刻身在台北的我,或是身在香港、東京、任何一個都市或郊外的你,或許都能夠找到自己的洞背村。這與生命境遇有關,與選擇有關:「都說,是過去的種種,推著你,來到在這裡的你。我在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路開始分岔。」

10年前是怎樣從山頂走下洞背村的,我們都已不太記得。記得的是,偶爾路過幾乎遮天蔽日的芒草叢,夜路上從未聽過的不知名物種鳴息;是不是那天早上分過同一壺咖啡,預言了10年後兩地端著咖啡看稿的場景?當我讀到周慧這句時,忍不住聯想到,而笑了起來:

「那麼,這個傍晚我走山,走到天黑,上來煮了10個水餃,這件事,會是我未來的草蛇灰線嗎?」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作者:周慧 
出版:飛地工作室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周慧
 

七零後,18歲外出打工,做過一些普通職業,40歲辭職,居深圳東部海邊村莊11年,無業至今,這是她的第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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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9-11 11:30
話題》語言界線上的無止境旅程:解說多和田葉子的文學世界《地球滿綴》三部曲

➤堪稱當代日本文學的「諧教」教主

如今臺灣「諧教」盛行。舉凡街頭招牌、商家品項、網路社群的話題、迷因、熱門影片,處處可見諧音哏的蹤跡,甚至還有「臺灣人的血液裡流的是諧音哏」之類的說法——但這就誇飾太過了。諧音具有普世性,並非臺灣人專屬,不說遠方,鄰近的日本就是諧音哏大國,且不只是存在日常生活或休閒娛樂之中,就連文學當中也有諧音雙關的傳統。

在古典和歌當中就有一種名為「掛詞」(かけことば)的修辭手法,即是利用同音異義來達至歧義,比如「松」與「等待」同音,都是まつ;連日的「長雨」與「眺望」同音,都是ながめ等等,以此賦予景物更深刻的意涵。這樣增添風雅的手法在今日當然也持續著;不過,卻有一位當代小說家,將語言的諧音雙關放在核心關懷之中,甚至藉此開拓了一整個獨特的文學世界,且距離諾貝爾文學獎愈來愈近——她就是多和田葉子。


By Jindřich Nosek (NoJin) - Own work, CC BY-SA 4.0

臺灣的多和田葉子作品並不多,從前市面上僅見《球形時間》(鄭曉蘭譯,麥田,2007)與《獻燈使》(曾秋桂譯,瑞蘭國際,2017),但是並未引起關注,現在這些書也都已絕版難尋;直到2025年,才又有一本《雪的練習生》(詹慕如譯,聯合文學)出版。以譯介數量與讀者的認識來看,都仍嫌陌生。然而過去三十多年間,多和田葉子早已囊括十數種日本的重要獎項,不僅如此,她更曾獲得如夏米索獎(Adelbert von Chamisso Prize)、歌德獎章(Goethe Medal)等德國的獎項;近年她之所以在國際間,乃至於被看好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和她於2016年獲得德國文學界重要獎項克萊斯特獎(Kleist Prize)、2018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類獎有關。


目前除了即將出版的三部曲,《雪的練習生》是目前台灣唯一能買到的多和田葉子繁體中文作品。

➤三部曲《地球滿綴》、《星星寄語》、《太陽諸島》

多和田葉子近期的長篇小說三部曲連作:《地球滿綴》(2018)、《星星寄語》(2020)、《太陽諸島》(2022),是深入她的文學世界最好的選擇。這三部曲企圖宏大,且稱之為多和田葉子文學世界的集大成也毫不為過。

在內容上,整個故事觸及了她過往關心的各種主題,諸如國籍身分、少數族群、母語、失語、女性、環境及自然、核能等等,不一而足;在形式上,也有最顯著而成熟的多和田葉子風格與特色,尤其是充滿了開闊、輕盈、幽默、自由、多變的感受,表面看上去簡單,可若要深掘,也能挖出源源不絕的意義。而如果是她的忠實讀者,也能在故事裡發現大大小小與過往作品相關的彩蛋。

三部曲的故事梗概如下:女主角Hiruko原本在歐洲留學,但她的母國(故事內未明說,但推測就是日本)卻一夕之間不可思議地消失了。她孤身一人留在異鄉,沒有能以母語彼此溝通的對象,於是只好自行創造一種名為「泛斯堪」的語言,以便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內進行溝通。某次,她上了電視節目,因此結識一位名叫克努德、研究語言學的丹麥青年學者,兩人便踏上旅程,在歐洲大陸上四處尋訪與Hiruko說同樣母語的人。

故事中幾乎所有主要角色的人名都具有暗示或典故,能否開啟聯想則端看讀者自身的見識,此處略提供一些線索:男主角取名克努德,既是想讓讀者聯想到有「書面挪威語之父」美稱的語言學家克努德・克努德森(Knud Knudsen),也是想讓熟悉多和田葉子小說的讀者聯想到她前作《雪的練習生》裡那隻名叫努特的北極熊 。另有一個愛斯基摩人的角色叫作南努克(Nanook),這在因紐特語中就是北極熊的意思,同時,也扣連著電影史上第一部關於愛斯基摩人生活的無聲紀錄片《北方的南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1922)——而克努德與南努克各自在脈絡裡同指北極熊的這件事,也隱隱約約牽動著小說的劇情發展。除此之外,故事裡和南努克有情感關聯的娜拉,則和易卜生經典劇本《玩偶之家》的女主角相同。另外,還有一位出身印度的跨性別者阿卡西,他的名字源出梵語,在如今的神祕學或身心靈領域中也很常見,意指「天空」、「虛空」,是古印度五大元素之一。

女主角Hiruko與她的同鄉人Susanoo,兩人的名字刻意採用全形字母,並且版面用直式排版,彷彿是將西洋的字母當作東方的文字(無論是日文的假名或是中文的漢字)來使用。這兩個名字也明確指涉著日本創世神話。相傳上古有父神伊邪那岐與母神伊邪那美,兩神初次媾合之時,由於不得要領,故產下一畸形胎兒,名曰蛭子神或曰蛭兒,兩神遂將此胎兒置於蘆舟流放海洋;這蛭子神/蛭兒的日文,即是ヒルコ(Hiruko)。但在神話裡,蛭子神早早從日本創世的過程中被拋棄,但在小說中,Hiruko反倒因為找尋著那消失故鄉的蛛絲馬跡而成為主角。至於Susanoo則指スサノオ,即須佐之男(或也寫成素盞鳴尊),是天照大御神的弟弟,同樣是神話裡才會有的名字。祂的個性衝動狂暴,到處闖禍,因此從八百萬眾神所居住的高天原被流放在外。於是,從這兩位主要角色的人名設定看來,這三部曲的核心主題也頗有逆寫日本創世神話的意圖。

如同前述,多和田葉子的一大特色就在於語言的諧音雙關與歧義曖昧。比如首部曲的取名本身就是如此,原文「地球にちりばめられて」可以指「(被某人)散布於地球各處」,也可以是「(一群人)被地球所分散在各地」,甚至可以詩意曖昧地譯為「被地球鑲嵌」或「被鑲嵌在地球上」。而最終定名為「地球滿綴」,也是仿效日語可以省略主詞、受詞的特性,保留了「地球滿綴(著人們)」與「地球滿綴(在某人身上)」兩種理解的可能。

班雅明曾討論過所謂的「可譯性」。他寫道:「可譯性是特定作品的一個基本特徵,但這並不是說這些作品必須被翻譯;不如說,原作的某些內在的特殊意蘊通過其可譯性而彰顯出來。」(〈譯作者的任務〉,張旭東中譯,牛津大學出版)這意思是說,原作彷彿是個稜鏡,要透過翻譯,人們才能理解到這稜鏡竟將光折射成各式各樣意想不到的模樣。多和田葉子的作品正是這種類型的作品。那麼,這樣的特性該如何迻譯到中文語境裡,就考驗著譯者的思考與功力,且不同譯者也必然採取種種不同策略。

由我所翻譯的首部曲《地球滿綴》,採取的策略更重視原著所意圖的「效果」。因此在某些地方,為了能在中文裡也呈顯出原著中大量使用的諧音、雙關、同義、聯想,我兼用字母、注音等方式呈現,甚至偶爾以最小幅度修改原文,讓讀者光是閱讀中文也能感受到原著中的巧思,且有所更動之處都有加註明示。

相對地,由劉子倩所翻譯的第二部曲《星星寄語》,則採取相對直譯的策略,不做更動,展現更為尊重原文的態度,並在語言雙關之處加註說明,讓讀者能夠理解原文的意圖。閱讀時,讀者不妨比較看看哪一種翻譯策略更能感受到作品的核心。

若是連續系列作品,翻譯通常講究前後一致,希望呈現整體統一的面貌;然而,從這三部曲的內容以及主題來看,每本若能有不同的翻譯策略,呈現種種可能性、不同詮釋與理解,甚至接近多音複調、眾聲喧嘩的樣態,毋寧更為呼應多和田葉子的文學關懷。

希望讀者在閱讀這個龐大的故事時,能保有一顆輕盈、開放、自由、好奇的心,跟著小說的敘事逐步探索冒險,同時鬆動自身對語言既有的僵固感受,想像自己像一顆乾燥的海綿又重新吸飽了水,那樣豐滿卻仍舊柔軟,還保有孔洞可以呼吸——這正是多和田葉子小說的醍醐味。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地球滿綴
地球にちりばめられて
作者:多和田葉子
譯者:盛浩偉
出版:木馬文化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多和田 葉子 Yoko Tawada

小說家、詩人。1960年生於東京。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畢業。德國漢堡大學碩士結業。文學博士(蘇黎世大學)。1982年起移居德國,以日文及德文進行創作。創作獲獎無數,1991年以《丟失了鞋跟》(かかとを失くして)獲得群像新人文學獎,1993年以《入贅的狗女婿》(犬婿入り)獲得芥川賞,2000年以《雛菊茶》(ヒナギクのお茶の場合)獲得泉鏡花文學獎,2002年以《球形時間》獲得Bunkamura雙叟文學獎,2003年以《嫌疑犯的夜行列車》(容疑者の夜行列車)獲得伊藤整文學獎與谷崎潤一郎獎,2005年獲頒德國歌德獎章,2009年獲得早稻田大學坪內逍遙大獎,2011年以《修女與邱比特之弓》(尼僧とキューピッドの弓)獲得紫式部文學獎,同年亦以《雪的練習生》(雪の練習生)獲得野間文藝獎,2013年以《抓雲的無稽之談》(雲をつかむ話)獲得讀賣文學獎及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等。2016年獲得德國的克萊斯特文學獎(Kleist Prize),是首位獲獎的日本人。(2018年以《獻燈使》的英譯版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類),2020年獲得朝日獎,也於同年獲頒日本紫授褒章。)著作另有《哥特哈德鐵路》(ゴットハルト鉄道)、《飛魂》、《外音──逃離母語之旅》(エクソフォニ—母語の外へ出る旅)、《旅行的裸眼》(旅をする裸の眼)、《波爾多的義兄》(ボルドーの義兄)、《獻燈使》(献灯使)、《百年的散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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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以職人精神報乎恁知,報乎咱知:《職人誌》12年後改版出來!

這麼傻的事,大概只有大學畢業製作才會這麼瘋狂,又或者是神明托夢,甚至是命中註定、非做不可的人生召喚。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樣的計畫或許是奢侈的衝動,但對黃靖懿與嚴芷婕而言,就像是早就刻在生命藍圖上的任務。

12年前,兩位21歲的設計系女孩,揹著相機與筆記本,用近一年的時間,走遍臺灣的大街小巷,探訪52位遍布全島的傳統工藝職人。她們訪談、拍照、繪圖、排版,全程親手完成,將一次畢業製作,變成了一趟專注且深刻的田野行腳,用青春的全部熱情,為這片土地的匠心留下影像與文字的見證。

讀《職人誌》,讓我想到顏水龍先生。100年前,他滿懷理想地向當時的臺灣總督府遞交「美術工藝學校計畫書」,希望能好好培養臺灣的工藝人才。雖然計畫未獲批准,總督府卻給了他一張全島火車通行證。他便踏上了臺灣史上第一次環島工藝調查,走進各地工藝聚落,與匠人面對面對話,記錄下器物、材料與製作過程的每一個細節。


2016年重新出版的《臺灣工藝

這段旅程最終匯聚成一本傳世的經典——《臺灣工藝》(1952年出版)。這本書既是臺灣第一本全面性的工藝產業調查,也是少數兼具田野深度與藝術美感的著作。

顏水龍用細緻的筆觸與插圖,記錄了當時臺灣各地工藝的類別、聚落、製作技法與工作情境,涵蓋陶瓷、竹木器、染織、金工、漆藝、原住民族工藝(當時稱為山地工藝)等,幾乎所有傳統工藝門類。插畫不只是輔助說明,更是藝術品級的圖像,讓人得以看見工藝的細節與美感。即使過了70餘年,依然沒有任何人或團隊能完成同等規模與深度的調查,可見其投入的熱情與毅力是多麼驚人。

不過,若《臺灣工藝》是從生產者視角出發的全景式紀錄,那麼《職人誌》更像是另一部文化經典——《民俗臺灣》的現代呼應。


立石鐵臣設計的《民俗臺灣》封面(通卷第7號,昭和17年(1942)1月)。(圖源:維基

《民俗臺灣》創刊於1941年,是日治時期極具代表性的民俗研究雜誌,聚焦於庶民生活、習俗、節慶、器物與傳說。它最大的特色,是透過生動的文字與圖像,忠實記錄日治時期臺灣的常民生活樣貌:街市攤販的炊煙、節慶的鬧熱、廚房的器皿、廟會的細節,彷彿翻開它,就能聞到那個時代的氣息。

其中重要的圖文記錄者之一,就是立石鐵臣。他在雜誌中負責的專欄是「民俗圖繪」,以細膩的線條與寫實的構圖捕捉人物與器物的神態。他的插圖兼具觀察力與現場感,不只是圖解,更像是凝結了當時生活空間與人情氛圍的「視覺檔案」,讓讀者隔著時空也能感受當下的場景。

相比之下,《職人誌》承襲了《民俗臺灣》在生活細節上的敏銳,但以更貼近當代的插畫風格與設計語言,加入了新世代的幽默與感知,尤其是臺灣人鍾愛的諧音梗。

立石鐵臣的畫筆讓我們回到80多年前的臺灣日常,而《職人誌》的圖像,則帶我們走進當下正在發生的工藝現場——兩者都真實鮮活地描繪著常民生活的樣貌,只是分別屬於不同的時代光景。

➤發掘好物好手藝,分享職人態度與情意

在《職人誌》裡,你會發現,採訪對象並不只是傳統工藝職人,還包括那些守護生活技藝、民俗手藝的人。他們或許不是做什麼大事業,但仍堅持在日常中延續著一種手感與精神。

這裡的「職人」,「職」不僅指工作上的專業,更隱含著跨越生命歷程的「執」念。那是一種縱使市場變遷、環境衰退,仍堅守的態度,是把時間、技藝與情感織進人生的長線。

  • 藺草編職人:盧來春

雙手長年握著藺草,指節變形、皮膚龜裂,她依然笑著說:「香味會留在手心。」藺草香是她的日常,也是家鄉田野吹來的風。

  • 陶瓷職人:許朝宗

為了愛情,他從遠方來到鶯歌,一待就是一生,把陶藝變成日常呼吸般的存在。泥土在他手裡不只是材料,而是他與妻子、與土地的深情連結。

  • 木屐職人:林文樹

在塑膠鞋充斥市場的年代,他仍堅持用手工雕出一雙雙木屐,只因相信「木頭會呼吸,穿的人會感覺到」。這份執念,是對雙腳舒適的呵護,也是對傳統生活節奏的守護。

  • 家具修繕職人:徐坤潔

他修的不只是家具,還是人們的回憶。每一次修復,都是與一段故事的重逢。他說:「舊家具的傷痕,就是時間給它的紋路,我只幫它重新站起來。」

  • 漆藝職人:賴作明

漆要一層層上、一次次打磨,急不得、偷不得。即使市場不再追求這種工藝的細膩,他依舊遵循古法,因為「漆器不只是物品,是時間的化身」。

  • 蛋雕職人:簡長順

一顆蛋殼的厚度不到0.4毫米,他卻能在上面刻出繁複的圖案。稍有不慎就全盤皆毀,但他說:「失敗一百次也不算什麼,只要成功一次,那就是永遠。」

➤如職人般的調查精神,以現代語彙傳遞技法與記憶

書中還有一個令人會心一笑的單元「報乎恁知」。短短幾行文字,卻能讓人獲得許多可以和朋友分享的內容。這些小知識,看似輕巧,實際上是許多職人經年累月、甚至幾代人累積的內隱智慧。

透過這樣的小小文化科普,讀者不只學到知識,更碰觸到職人生命中最核心的經驗與觀念。這不禁讓人懷疑這兩位作者是從《民俗臺灣》的時代轉世而來,用屬於當代的語言與圖像,把時代的生活細節和文化記憶保存下來。

做為「台灣工藝美術學校」的創辦人,我深知工藝的傳承,不只是技術的延續,更是情感的傳遞。職人的執念,多半來自對家族、土地與生活方式的深情依附。當我們在讀《職人誌》時,看到的不只是技法的保存,而是這些情感如何跨越世代,被轉譯、被延續。

書中的每一則職人故事,都是刻畫臺灣文化的小歷史。當我們把這些故事放進大歷史的脈絡中時,會讓我們對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人事物,產生一種彷如進入「多元宇宙」般的認識:在不同時空與地域的日常中,文化以無數細流的方式流動、交會、沉澱。

《職人誌》初版出版於2013年,立刻獲得多項大獎肯定,成為年輕人認識臺灣傳統工藝的入門書。如今12年過去,作者重新修訂,補上這些年來職人的新動態,讓這本書的生命延續下去。它不只是一本書,更像是一份給下一代的備忘錄,提醒我們什麼是臺灣精神,什麼是職人精神。

工藝是一條漫長的路。顏水龍用火車票走了一圈臺灣,立石鐵臣用畫筆捕捉了民俗生活的神態,黃靖懿與嚴芷婕則用插畫與文字走了一圈臺灣。這條路不會結束,因為還有更多人會接棒,用不同的方式繼續報乎恁知、報乎咱知。

我相信,當你闔上這本書時,心裡會像我一樣,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原來,熱情可以這麼具體地被看見;原來,一本書也能像一張火車票,帶你去遇見那些一生都在「頂真」生活的人。

職人誌(12周年匠心永續版)

作者:黃靖懿, 嚴芷婕
出版:遠流出版
定價:499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黃靖懿

1991年出生於花蓮,在新竹成長,畢業於輔仁大學應用美術系視覺傳達設計組。在新竹女中就讀時發現自己對設計的喜愛,經過大學四年的學習,對設計的熱情更加執著堅定。2013年初踏入設計職場,在展場視覺規劃、排版編輯、品牌規劃、包裝設計、插畫等領域多方歷練,2019年獨當一面開始經營個人工作室「Ching Design Studio」,作品案型多元,認為一位優秀的設計者應該理性與感性兼具,且能融合自身的生活美感去體現在作品之中。

嚴芷婕

1991年生,台北人,畢業於輔仁大學應用美術系視覺傳達設計組,2016年前往英國金斯頓大學攻讀插畫碩士。曾任職雜誌美術編輯和網漫美術編輯,熱愛插畫,作品風格明亮、逗趣、溫暖,用色多為鮮豔,偏好複雜的構圖以及科普類別的題材,著重手感線條表現,喜歡把角色臉頰畫得圓潤討喜。作品可見於兒童刊物和青少年書籍等,並經營IG插畫帳號Salt & Finger(@fingerfroger),分享各式各樣的創作嘗試和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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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陳明輝(台灣工藝美術學校創辦人)
2025-09-10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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