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語言界線上的無止境旅程:解說多和田葉子的文學世界《地球滿綴》三部曲
➤堪稱當代日本文學的「諧教」教主
如今臺灣「諧教」盛行。舉凡街頭招牌、商家品項、網路社群的話題、迷因、熱門影片,處處可見諧音哏的蹤跡,甚至還有「臺灣人的血液裡流的是諧音哏」之類的說法——但這就誇飾太過了。諧音具有普世性,並非臺灣人專屬,不說遠方,鄰近的日本就是諧音哏大國,且不只是存在日常生活或休閒娛樂之中,就連文學當中也有諧音雙關的傳統。
在古典和歌當中就有一種名為「掛詞」(かけことば)的修辭手法,即是利用同音異義來達至歧義,比如「松」與「等待」同音,都是まつ;連日的「長雨」與「眺望」同音,都是ながめ等等,以此賦予景物更深刻的意涵。這樣增添風雅的手法在今日當然也持續著;不過,卻有一位當代小說家,將語言的諧音雙關放在核心關懷之中,甚至藉此開拓了一整個獨特的文學世界,且距離諾貝爾文學獎愈來愈近——她就是多和田葉子。

臺灣的多和田葉子作品並不多,從前市面上僅見《球形時間》(鄭曉蘭譯,麥田,2007)與《獻燈使》(曾秋桂譯,瑞蘭國際,2017),但是並未引起關注,現在這些書也都已絕版難尋;直到2025年,才又有一本《雪的練習生》(詹慕如譯,聯合文學)出版。以譯介數量與讀者的認識來看,都仍嫌陌生。然而過去三十多年間,多和田葉子早已囊括十數種日本的重要獎項,不僅如此,她更曾獲得如夏米索獎(Adelbert von Chamisso Prize)、歌德獎章(Goethe Medal)等德國的獎項;近年她之所以在國際間,乃至於被看好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和她於2016年獲得德國文學界重要獎項克萊斯特獎(Kleist Prize)、2018年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類獎有關。

➤三部曲《地球滿綴》、《星星寄語》、《太陽諸島》
多和田葉子近期的長篇小說三部曲連作:《地球滿綴》(2018)、《星星寄語》(2020)、《太陽諸島》(2022),是深入她的文學世界最好的選擇。這三部曲企圖宏大,且稱之為多和田葉子文學世界的集大成也毫不為過。
在內容上,整個故事觸及了她過往關心的各種主題,諸如國籍身分、少數族群、母語、失語、女性、環境及自然、核能等等,不一而足;在形式上,也有最顯著而成熟的多和田葉子風格與特色,尤其是充滿了開闊、輕盈、幽默、自由、多變的感受,表面看上去簡單,可若要深掘,也能挖出源源不絕的意義。而如果是她的忠實讀者,也能在故事裡發現大大小小與過往作品相關的彩蛋。
三部曲的故事梗概如下:女主角Hiruko原本在歐洲留學,但她的母國(故事內未明說,但推測就是日本)卻一夕之間不可思議地消失了。她孤身一人留在異鄉,沒有能以母語彼此溝通的對象,於是只好自行創造一種名為「泛斯堪」的語言,以便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內進行溝通。某次,她上了電視節目,因此結識一位名叫克努德、研究語言學的丹麥青年學者,兩人便踏上旅程,在歐洲大陸上四處尋訪與Hiruko說同樣母語的人。
故事中幾乎所有主要角色的人名都具有暗示或典故,能否開啟聯想則端看讀者自身的見識,此處略提供一些線索:男主角取名克努德,既是想讓讀者聯想到有「書面挪威語之父」美稱的語言學家克努德・克努德森(Knud Knudsen),也是想讓熟悉多和田葉子小說的讀者聯想到她前作《雪的練習生》裡那隻名叫努特的北極熊 。另有一個愛斯基摩人的角色叫作南努克(Nanook),這在因紐特語中就是北極熊的意思,同時,也扣連著電影史上第一部關於愛斯基摩人生活的無聲紀錄片《北方的南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1922)——而克努德與南努克各自在脈絡裡同指北極熊的這件事,也隱隱約約牽動著小說的劇情發展。除此之外,故事裡和南努克有情感關聯的娜拉,則和易卜生經典劇本《玩偶之家》的女主角相同。另外,還有一位出身印度的跨性別者阿卡西,他的名字源出梵語,在如今的神祕學或身心靈領域中也很常見,意指「天空」、「虛空」,是古印度五大元素之一。
女主角Hiruko與她的同鄉人Susanoo,兩人的名字刻意採用全形字母,並且版面用直式排版,彷彿是將西洋的字母當作東方的文字(無論是日文的假名或是中文的漢字)來使用。這兩個名字也明確指涉著日本創世神話。相傳上古有父神伊邪那岐與母神伊邪那美,兩神初次媾合之時,由於不得要領,故產下一畸形胎兒,名曰蛭子神或曰蛭兒,兩神遂將此胎兒置於蘆舟流放海洋;這蛭子神/蛭兒的日文,即是ヒルコ(Hiruko)。但在神話裡,蛭子神早早從日本創世的過程中被拋棄,但在小說中,Hiruko反倒因為找尋著那消失故鄉的蛛絲馬跡而成為主角。至於Susanoo則指スサノオ,即須佐之男(或也寫成素盞鳴尊),是天照大御神的弟弟,同樣是神話裡才會有的名字。祂的個性衝動狂暴,到處闖禍,因此從八百萬眾神所居住的高天原被流放在外。於是,從這兩位主要角色的人名設定看來,這三部曲的核心主題也頗有逆寫日本創世神話的意圖。
如同前述,多和田葉子的一大特色就在於語言的諧音雙關與歧義曖昧。比如首部曲的取名本身就是如此,原文「地球にちりばめられて」可以指「(被某人)散布於地球各處」,也可以是「(一群人)被地球所分散在各地」,甚至可以詩意曖昧地譯為「被地球鑲嵌」或「被鑲嵌在地球上」。而最終定名為「地球滿綴」,也是仿效日語可以省略主詞、受詞的特性,保留了「地球滿綴(著人們)」與「地球滿綴(在某人身上)」兩種理解的可能。
班雅明曾討論過所謂的「可譯性」。他寫道:「可譯性是特定作品的一個基本特徵,但這並不是說這些作品必須被翻譯;不如說,原作的某些內在的特殊意蘊通過其可譯性而彰顯出來。」(〈譯作者的任務〉,張旭東中譯,牛津大學出版)這意思是說,原作彷彿是個稜鏡,要透過翻譯,人們才能理解到這稜鏡竟將光折射成各式各樣意想不到的模樣。多和田葉子的作品正是這種類型的作品。那麼,這樣的特性該如何迻譯到中文語境裡,就考驗著譯者的思考與功力,且不同譯者也必然採取種種不同策略。
由我所翻譯的首部曲《地球滿綴》,採取的策略更重視原著所意圖的「效果」。因此在某些地方,為了能在中文裡也呈顯出原著中大量使用的諧音、雙關、同義、聯想,我兼用字母、注音等方式呈現,甚至偶爾以最小幅度修改原文,讓讀者光是閱讀中文也能感受到原著中的巧思,且有所更動之處都有加註明示。
相對地,由劉子倩所翻譯的第二部曲《星星寄語》,則採取相對直譯的策略,不做更動,展現更為尊重原文的態度,並在語言雙關之處加註說明,讓讀者能夠理解原文的意圖。閱讀時,讀者不妨比較看看哪一種翻譯策略更能感受到作品的核心。
若是連續系列作品,翻譯通常講究前後一致,希望呈現整體統一的面貌;然而,從這三部曲的內容以及主題來看,每本若能有不同的翻譯策略,呈現種種可能性、不同詮釋與理解,甚至接近多音複調、眾聲喧嘩的樣態,毋寧更為呼應多和田葉子的文學關懷。
希望讀者在閱讀這個龐大的故事時,能保有一顆輕盈、開放、自由、好奇的心,跟著小說的敘事逐步探索冒險,同時鬆動自身對語言既有的僵固感受,想像自己像一顆乾燥的海綿又重新吸飽了水,那樣豐滿卻仍舊柔軟,還保有孔洞可以呼吸——這正是多和田葉子小說的醍醐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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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多和田 葉子 Yoko Tawada 小說家、詩人。1960年生於東京。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畢業。德國漢堡大學碩士結業。文學博士(蘇黎世大學)。1982年起移居德國,以日文及德文進行創作。創作獲獎無數,1991年以《丟失了鞋跟》(かかとを失くして)獲得群像新人文學獎,1993年以《入贅的狗女婿》(犬婿入り)獲得芥川賞,2000年以《雛菊茶》(ヒナギクのお茶の場合)獲得泉鏡花文學獎,2002年以《球形時間》獲得Bunkamura雙叟文學獎,2003年以《嫌疑犯的夜行列車》(容疑者の夜行列車)獲得伊藤整文學獎與谷崎潤一郎獎,2005年獲頒德國歌德獎章,2009年獲得早稻田大學坪內逍遙大獎,2011年以《修女與邱比特之弓》(尼僧とキューピッドの弓)獲得紫式部文學獎,同年亦以《雪的練習生》(雪の練習生)獲得野間文藝獎,2013年以《抓雲的無稽之談》(雲をつかむ話)獲得讀賣文學獎及藝術選獎文部科學大臣獎等。2016年獲得德國的克萊斯特文學獎(Kleist Prize),是首位獲獎的日本人。(2018年以《獻燈使》的英譯版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翻譯文學類),2020年獲得朝日獎,也於同年獲頒日本紫授褒章。)著作另有《哥特哈德鐵路》(ゴットハルト鉄道)、《飛魂》、《外音──逃離母語之旅》(エクソフォニ—母語の外へ出る旅)、《旅行的裸眼》(旅をする裸の眼)、《波爾多的義兄》(ボルドーの義兄)、《獻燈使》(献灯使)、《百年的散步》等。 |

地球滿綴









職人誌(12周年匠心永續版)
話題》在洞背村,你可以選擇只做芒草中的一團陰影:周慧《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編輯手記
我去過洞背村。
當《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編輯工作已抵中途,我再無法按捺這個秘密,只好在上一件公事與下一件之間,強裝淡定地把這件事透露給周慧——那個隱居洞背村10年、因此寫成這本散文集的作者。其實也算不上祕密,只是記憶隨著身體到處遷徙,而慢慢溶成一團,像冷凍過久的水餃,不留神就煮得融爛,而不知如何端上檯面。但在某個時刻,許是味道、溫度、或某種天氣,讓這段記憶自然浮出,才敢確信說出:我去過洞背村。
不只去過,我還在村裡住過幾天,甚至跟隨一群陌生人夤夜攀山,追新年日出,喝清早第一壺險些失敗的乾草秆煮咖啡。於是,在語句調整和錯字修改的空檔,兩個不務正業者——作者和編輯——非常默契地放下手頭事,一來一往,開始交換印證彼此記憶:
「我只看過那一次日出。」
「可惜找不回爬山的照片了。」
「是元旦第二天嗎?」
「應該是!我記得很冷。」
「你看,這是虎皮(周慧的貓)嗎?牠當年幾歲了?」
➤在洞背,周慧放下了什麼?
洞背,一個位於深圳、但偏遠到當地人也未必聽過的村落,坐山面海。周慧至今仍住在那裡。自40歲離職後,她既沒有重新找工作,也不回去故鄉湖南,而是從深圳的市區搬到偏郊,開始一個人的低度生活,如是10年。
10年是怎樣的時間尺度?一個小學生預備或已邁入大學,曾經新開書店髹過牆面早已開始剝落,10年前創的業、10年後已有或大或小的收成(也許是虧損)。對於周慧而言,10年是一本書,是她在50歲時交出的這本《認識我的人慢慢忘了我》。
人們常說十年如一瞬,回頭望去的第一眼,免不了計算得失。而若你打開這本書,會發現周慧的10年,竟很難用高低、成敗、得失來概括,因為那是由日常間的陣痛、慾望、乏力與欣喜構成的。洞背村之於周慧,如同中轉站,讓她卸下高壓社會裡人人稱羨的一切,包括打拚20年換得高薪資、一套市區的房子(以及房貸)、以及能者多勞勞者生財的迷思——誰說生活一定要這樣過?誰說人一定要被記得、被使用、在巨型機器中被安放得宜不突兀,才能彰顯人的價值?
放下,或說清空這一切後,周慧就「好」了嗎?並沒有。
正因如此,這並不是一本心靈成長書,也無法成為一種lifestyle。儘管在編輯過程中我曾想過,或許心裡有傷的人來讀這本書,可以從中找到一絲寬慰;但到下一頁,周慧外暖內冷的語言就終止了這一念想——沒有工作的生活,其實不容易。比起經濟上的壓力,讓人更感壓抑的,是身處邊緣的失能感:「像這樣停滯不動的陰天,上個鐘頭跟下個鐘頭一模一樣,上午和下午沒有區別,處在這樣的真空裡,人僅有自身,時間有多無聊,我就有多無聊。」
我問自己,如果想蜕去工作的外皮,要經歷如此綿延長久的內心波動,真的敢嗎?答案至今還在搖擺。因為知道,那層工作的表皮之下,粘連著的其實是無數次規訓,是小半生裡,或多或少組成過我的事物。
➤寫作是一件高貴的事
好在,這團黑雲過境時,周慧開始動筆了:
「她突然產生了寫作的念頭,她覺得寫作是一件高貴的事,能使自己從沉湎裡浮出來,變成一個高貴的人;而且,寫作是一件武器,可以對抗任何事物。」
一開始吸引住我們的,是周慧這個人的故事——一個中年辭職、10年不上班卻找到全新生活方式的,奇蹟般的故事。但最後讓我們決定推出繁體版的主因,還是她獨特而精準的散文語言,以及文學生命在一個人身上靜默交織成型的過程——這件事本身。
如前所說,周慧的語言底色是冷的。儘管她也用強烈的方式寫下與貓的情感、過世親人的種種記憶,或是明亮跳脫的夢境,但她絕少抒情,只是把這一切赤條條地袒露出來。有時,她轉換敘述視角,把自己拉得更遠,彷彿在寫不關己的陌生人。也正因此,周慧寫下如日記般的散文篇章,雖照理說是極私密、個人的,讀來卻不讓人覺得被拒於門外。她用冷的底色召喚出私領域的內在經驗共通,如同開闢一條暗河,幽深卻不設迷障。
周慧的語言也是生猛的。她不切除自己的鄉音,反而是讓其自然融入文學語言,成為文本的一部分。因是,再三思量之後,除語義問題之外,我們沒有修改文中的用詞方式,也沒有為在用語差異上特別加註說明,以免攪亂散文節奏。
每個年代都有寫作者,試圖用當下的語彙,來回應數百年前的「詩意棲居」。周慧雖不曾這樣自道,但從生活到寫作,從她近乎詩的散文、到近乎散文的小說裡,都不難看出這一嘗試。她不僅在寫作中找到棲居之所(反之亦然),更有意識地抵抗詩意的各種庸常變形,於是她寫:「我不會告訴他們禾雀花在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只有幸運的人才能看到禾雀花。」
10年後,當我再次從周慧的文字中見到禾雀花,在陳年記憶中翻找到洞背村芒草間自己的影子,才欣然發覺已經成為過一個幸運的人。
➤她有她的草蛇灰線,你有你的
如果你沒有去過洞背,未來也不會去,沒關係,這完全無礙於你的幸運。
既然位於深圳的洞背,原來是「深圳」的相反,那麼,此刻身在台北的我,或是身在香港、東京、任何一個都市或郊外的你,或許都能夠找到自己的洞背村。這與生命境遇有關,與選擇有關:「都說,是過去的種種,推著你,來到在這裡的你。我在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路開始分岔。」
10年前是怎樣從山頂走下洞背村的,我們都已不太記得。記得的是,偶爾路過幾乎遮天蔽日的芒草叢,夜路上從未聽過的不知名物種鳴息;是不是那天早上分過同一壺咖啡,預言了10年後兩地端著咖啡看稿的場景?當我讀到周慧這句時,忍不住聯想到,而笑了起來:
「那麼,這個傍晚我走山,走到天黑,上來煮了10個水餃,這件事,會是我未來的草蛇灰線嗎?」●
作者:周慧
出版:飛地工作室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周慧
七零後,18歲外出打工,做過一些普通職業,40歲辭職,居深圳東部海邊村莊11年,無業至今,這是她的第一本書。
閱讀通信 vol.356》音樂就是要好聽,書就是要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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