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補一堂「亞際」歷史課:評小熊英二《1968:日本現代史的轉捩點,席捲日本的革命浪潮》
至少一直到我1980年代讀大學的時候,從台灣看出去的世界學術景觀,是個腳踏車輪的模樣:美國(也許還包括英國、法國巴黎與西德的法蘭克福)是輪軸,從這些地方留學回來的學者和翻譯書刊是輪幅,而亞洲各國則是輪框。
當時我們想看到國際社會議題、思想潮流、重要學說、當代歷史等等,透過「輪幅」的引介相對容易。但是我們這些位於「輪框」的社會之間,例如台灣與日本、韓國、菲律賓等鄰國之間,要彼此深入認識反而比較困難,甚至常常要通過英文書寫、或歐美的新聞報導與學術研究才行。除了戒嚴時期的思想禁錮與資訊稀缺之外,這種「學術輪型結構」是重要的原因。
台灣與日本之間的隔閡尤其耐人尋味。除了台灣本地近年才逐漸凋零的經歷日治時期的日語世代之外,20世紀前半,許多中國知識分子都有留日經驗,近代中文世界的無數事物是從近代日本借用來的,包括「哲學」、「社會」、「進化」這些詞彙的漢譯。
加上戰後台灣經濟發展過程中,大量來自日本投資,與伴隨的各種人員與文化交流,可以說,台灣的各種族群對日本都不算陌生。
➤熟悉的日本社會,陌生的左翼視野
但是,我們對戰後日本的認識,一直有個巨大的盲點:戰後日本的社會運動與思想,尤其是1960年代反美日安保運動以來,圍繞著反戰、民主、和平等議題的大量社會動員以及相應的思想辯論。
這些戰後日本左翼的歷史,在反共白色恐怖之下的台灣,自然是無法談論的。但是,稍微敏感一點的人,總能在流行文化的各個邊邊角角看到這個盲點的線索:吉卜力動畫裡悲愴又複雜的反戰意識;村上春樹筆下百無聊賴男男女女的生活、那些同伴們總是在抗議的日子;推理大師松本清張筆下日美同盟體制的黑暗情事;尾瀨朗的漫畫《家》之中的三里塚抗爭事件等等。這些點點滴滴的共同背景,都是戰後日本的左翼學生抗議運動。

➤學運浪潮捲起的波瀾,跨海泛漣漪
解嚴前後興起的台灣社會運動,從日本取經的也不少。我學生時代參與草根環保運動,晚上在農家的晒穀場開說明會、放幻燈片跟鄉親談公害問題時,最能震撼人心的畫面,是美國攝影師尤金・史密斯(William Eugene Smith)的水俁病系列攝影。
1986年鹿港反杜邦運動群眾上街抗議時,最動人的標語,是黑底白字的手舉牌:「怨」。多年後,我才從當時協助鹿港民眾組織的朋友處知道,這個點子,來自他們私下流傳觀看的日本紀錄片工作者土本典昭所拍攝的一系列水俁病受害者抗爭的影片。
水俁病患者等公害受害者,從二次大戰沖繩戰役以來深受美軍基地之苦的琉球人,以及各式各樣在戰後日本彷彿一片經濟榮景的社會中的邊緣受害者,對這些人的關懷,也是戰後日本左翼學生運動的一部分。
1990年代我在美國留學時,開始有機會接觸到日本的左翼工運組織者。近十幾年來,在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的教職上,更有機會與日本、韓國的學界同儕們藉由每年共同舉辦亞洲學生夏令營,更深入地彼此認識,漸漸補上了那個關於戰後日本左翼學運的盲點。
2011年311大地震與福島核災之後興起的反核抗議,以及2010年代中期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推動修改日本憲法第九條「和平條款」時新興起的反戰抗議,或許讓更多人看到了戰後日本左翼傳統的一點遺緒。
那些年,我常常在日本郊區的火車站前看到70幾、80幾歲的志工在發傳單,宣傳反對重啟核電、反對廢除和平憲法。算起來,這些工運組織者、左翼教授、與街頭志工們多半都是廣義的「安保世代」──1960到70年代初上大學的世代。

相信民主、和平,反對尊卑貴賤的社會階序,反對右派否認日本的戰爭罪行,從而對曾受日本侵略的亞洲鄰國人民高度尊重,都是安保世代的共同政治信仰。除此之外,這些年來我認識的「安保世代」日本人有一些很顯著的共同精神面貌,對「爛英文」的自在是其中一個特徵。
東亞各國教育的缺陷使得一般人即使英語知識足夠,對於開口講英語卻高度焦慮,日本人尤其嚴重。例如,在夏令營中,即使來自台灣和日本的學生一樣英語講得不夠好,台灣學生比較容易克服焦慮、用爛英語加上比手畫腳來把事情表達清楚。日本學生卻往往因為擔心發音、文法不盡正確,而急得眼眶泛紅。
(本文作者於世新社發所任教時,與來自韓、日、泰、印尼等地的大學合辦亞洲學生夏令營「CENA,Civil Society Education Network in Asia」 試圖建立以市民社會教育、民主轉型教育推動為主的暑期學校。)
但是,我遇到的那些在街頭發傳單的日本大哥大姐們,幾乎沒有一個有「英語焦慮」。只要知道我們是外國人,他們都會很熱情地把自己僅有的一點英語拿出來,加上比手畫腳和手寫漢字,試圖解釋為何和平憲法或反核電是重要的公共議題、試圖跟我們交朋友。
顯然,為了自己的信念,「英語不夠好」對他們來說一點都不是障礙。對我們這種台灣「社運咖」來說,這樣的態度似乎透露著,他們生命中曾經為政治信念付出更多更多,以致於一點語言上的尷尬根本不算什麼。
➤浪花底下總有暗湧,浪潮退去徒留淡漠?
安保世代的大哥大姐們另一個共同點是:他們都很焦慮,日本的年輕世代為何這麼政治冷感?在聊天中,他們總是對我們出身台灣的人表示羨慕。台灣、韓國、香港,在他們看來,都比日本社會要有希望得多。至少我們這些社會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願意站出來關心公共事務、參與示威抗議。
「那日本年輕人呢?」我總是會問。唉,這就說來話長了。確實每個世代也一直有些日本年輕人會關心公共事務,但是比起安保世代的日本人、比起同時代的台、韓、港,乃至泰國、菲律賓等亞洲國家,過去數十年日本經歷的是政治熱情嚴重匱乏的寒冬。
為什麼會這樣?安保世代學運的挫敗當然是其中的關鍵因素。
跟同時代的台灣與韓國不同,戰後日本儘管有著種種黑暗面,卻一直是資本主義陣營的東亞地區裡,唯一長期維持著言論自由的國家。在威權統治之下,韓國與台灣的反對運動總得想方設法躲避特務監控和思想審查時,日本的反對運動跟同時代在西歐北美(以及當代台灣)的反對運動類似,想說什麼、想主張什麼、想自我標榜是哪黨哪派,都能儘管去主張。至於能不能說服群眾、吸引到志同道合者,那是另外一回事。
因此,日本反安保運動中,尤其在學生之間,出現大量在那個時代看來一個比一個更激烈、更決絕、更徹底的派別。他們紛紛主張透過這種或那種路徑,徹底地推翻現行的社會政治體制,通向真正的民主與和平。
然而,組成這些派別的,畢竟絕大多數是二十幾歲的學生。在真誠的激烈決絕之中,不可避免地同時也有各種浮誇不實、無原則的宗派鬥爭,以及其他任何不成熟的運動幾乎都有的缺陷。
➤將視線移回亞洲,聚焦彼此,自我補課
曾經歷過去三、四十年台灣民主運動、社會運動與學生運動的人,或許都能在《1968:日本現代史的轉捩點,席捲日本的革命浪潮》(以下簡稱《1968》)這本書中辨識出,在台灣曾經出現過的運動內部的問題。這些問題導致的影響,嚴重到從1970年代至今,儘管日本社會出現過一個又一個嚴峻的挑戰,絕大多數人民還是對參與政治改革不信任且冷感。
這些問題無法提到公共議程上,以眾人之力試圖解決,種種問題往往化為個人的困頓與悲劇。如果這些狀況會發生在《1968》所呈現的那個時代結束後的日本,我們不得不擔心,未來會不會也出現在我們身處的社會中。
小熊英二本人不屬於安保世代,他殫精竭慮所寫出的《1968》並不是一部英雄史詩,也不是要臧否人物事蹟。相反的,他總是試圖在記錄從激昂到荒誕的各種史實時,也為歷史中的人事物尋求社會性的解釋。換句話說,是嘗試將他們看成與你我一樣,眼界被所處的時空所限制、但又試圖打造自己的歷史。
在小熊英二之前,「1968」這個年代在台灣知識界往往被不假思索地看成是世界青年革命的年代,但那個「世界」,主要侷限在反越戰運動高漲的美國,以及1968年5月街頭築滿路障的法國。
小熊英二的《1968》首度把這個年代的主舞台放到亞洲社會裡,把角色設定為東亞社會中的青年。在多年來受到日本反安保抗爭的種種間接影響的台灣,認識這段經歷不僅僅補足了我們的歷史盲點,也提供了我們反思自己社會中種種改革運動的充沛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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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小熊英二 1962年生於東京,東京大學大學院總合文化研究科國際社會科學博士,現為慶應義塾大學總合政策學部教授,是日本著名的歷史社會學家。1996年以《單一民族神話的起源:日本人自畫像的系譜》獲得三得利學藝獎;2003年以《「民主」與「愛國」:戰後日本的民族主義與公共性》獲得每日出版文化獎、大佛次郎論壇獎;2010年以《1968》獲得角川財團學藝獎;2013年以《如何改變社會》獲得中央公論社新書大獎;2015年以《活著回來的男人:一個普通日本兵的二戰及戰後生命史》獲得新潮社小林秀雄獎。另著有《「日本人」的界限:沖繩・愛努・台灣・朝鮮,從殖民地支配到復歸運動》等書。他執導的311福島核災議題紀錄片《首相官邸前的人們》於2015年公開上映,並於2016年得到日本映畫復興獎勵獎。 |
漫評》藏在王蟲與巨神兵之後:我們是註定死滅的受詛咒種族……談漫畫版《風之谷》
一部偉大的作品,或出於主旨隱微,或出於技法艱澀,往往會造成讀者歧異甚至矛盾的多重解讀。但對於宮崎駿的《風之谷》來說,廣受歡迎的大銀幕副本,也就是於1984年上映的動畫電影,雖然讓才華洋溢的導演迎來巨大商業成功,但也嚴重縮減了真誠嚴肅的漫畫家那直面兩難、不避殘酷的道德思索——宮崎駿在動漫雜誌《Animage》連載12年之久,「原著」方告完成。
限於播放時間與觀眾年齡的考量,電影《風之谷》雖有磅薄又煽情的管弦樂助陣,但也導致故事大幅縮水。除了登場人物刪略、角色性格卡通化之外,最重要的「改編」是,電影版故事被限制在帝國侵略風之谷、巨神兵對戰王蟲群這兩個充滿奇觀圖像的視覺場景。也因此,當善良勇敢的娜烏西卡公主被怒氣衝天的蟲群淹沒、又在金色夕陽下死而復生的時刻,觀眾很難不被「自然」的神聖打動,然後痛惜於「文明」的橫暴。
宮崎駿作品通常被許多人認為是無邪又壯闊的生命讚歌,是充滿真善美情調的最佳兒童讀物。但仔細想想,「神隱少女」仍要回去商業發達的消費社會、而「天空之城」那株巍峨大樹最終也沒有根著大地。我們必須承認,電影《風之谷》是一部「結局未完」的作品。只要宜居的有限土地仍繼續被充滿毒瘴的腐海吞沒,那麼,大國兼併小國、人類焚燒森林的悲劇,絕對不可能因為一位純潔女孩死去而就此罷手。
事實是:美麗寶藍色星球持續褪色——土壤、淨水、石油,以及生物多樣性正急劇減少,但塑膠微粒密度與國際戰爭風險則日益升高。那位發動「氣候罷課」、獲諾貝爾獎提名的瑞典環保少女格蕾塔(Greta Thunberg),大概就是轉生在現實地球的娜烏西卡公主吧,但這幾年科學家仍沉痛警告,聯合國發起的「永續政策」或工業大國的減碳協議,幾乎未能減緩現代文明造成的生態危機。
如果說,電影《風之谷》只來得及傳達某種簡單、甚至有些天真的「環保」信念,那麼十倍篇幅的漫畫《風之谷》,方有餘裕去談論:當不知饜足的人類降生於資源有限的世界,這一困境很可能是零和遊戲。
➤「多即為一、真菌形態」的森林宇宙
翻開《風之谷》的第一頁,高大的「巨神兵」,矗立在燒盡一切的滔天火燄中。宮崎駿用一段悲傷文字說明寓言的歷史背景:歐亞大陸所孕育的巨大產業文明,在「火之七日」後,急遽地衰退了下去,技術體系崩潰,地表化為不毛,人類將永久苟延殘喘於衰微的時代……
在漫畫中,名為「腐海」的攻擊性森林生態系,是這部科幻史詩的第二主角。此時大地被高達50公尺的蕨類所佔據。森林噴出有毒氣體,還潛伏著體型巨大數量無窮的怪異昆蟲。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發生所謂「大海嘯」:蟲群挾帶無窮孢子傾巢而出,只需一個有日光的白晝,有毒蕨類就會汙染水源、覆蓋田地,國家與城市瞬間遭到腐海吞沒。
作為邊境小王國的繼承人,娜烏西卡公主還是位不能出櫃的生物學家。很小的時候,她就對人類無法存活的森林感到強烈著迷。娜烏西卡背著大人餵養王蟲幼崽、在城堡深處培養恐怖的變異植株。她很早就注意到,「腐海」的本質是一種奇妙的動態關係,昆蟲、蕨類、真菌之間彼此吞吃,但只要土壤水源潔淨,複雜自足的生態鏈並不會製造毒素。
但「毒素」總是來自於人類造孽。雄踞南方的「土鬼諸侯國」,為了戰勝北方宿敵「多魯美奇亞」,決定動用被封印的古代基因技術,培養出快速生長的人造黏菌。在漫畫中段,軍事計畫徹底失控,人造黏菌擊碎培養皿,並擴張為綿延數公里的黑暗集合,盲目吞吃著一切周邊活物,並散發防毒面罩也無法過濾的無解瘴氣。
漫畫版解釋了蟲子們發動「大海嘯」的真正原因——王蟲告訴娜烏西卡,成千上萬的腐海昆蟲之所以集體遷徙,是察覺到人造黏菌的絕望與孤獨。王蟲擁有集體心智,而腐海本身更是一個「活著」的跨物種、自組織,具有超越的協調性的生命共同體。昆蟲撲向黏菌,並非是大自然在「報復」文明。剛好相反,只因森林感應到了人工生命的仇恨,所以自願用血肉去「中和」科技所創造的失序根源。
在故事中,娜烏西卡是少數可以「天人合一」,與古代僧侶、與昆蟲、與森林發生內在感應的超能力者——對腐海來說,一切均為「整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可惜多數人類早已忘記這個基本事實。有許多次,娜烏西卡進入王蟲內心,並由此聆聽更宏大的聲音。宮崎駿大概是借用了,在神祕主義哲學傳統中許多冥想者都能體驗到的「多即是一」、「個體消弭融合於世界」境界,用以描述萬物存有的不可分化:渾沌之複雜意味有機的整全,即使屬於人類的「科學」意外引發了浩劫,那也屬於偉大宇宙的總體命運。
《風之谷》特意描寫一個由蕨類、地衣、蟲虺構成的生態系統,令人想起「真菌」所擁有的神祕特質:「腐海」生態存在深層的交叉連結,這與菌絲體生物非常相似。即便沒有神經與大腦,但真菌會自然生出網狀交纏結構,足以提供幾乎可稱為計算與判斷的決策行為。
又或者,真菌的根鬚與植物聚落還會構成「全林資訊網」,在森林的地表之下,真菌根部在蔓延增生後形成複雜網絡,不同種類植物藉此交換能量。大型植物會首先提供用不到的多餘礦物質,用以滋養小型植物,而受惠的小型植物慢慢長大,又反過來成為回饋、增強該網絡的供應者。若用政治學的語言來描述這種奇妙的協作狀態,那簡直就是「植物間的社會主義」。
➤末日敘事以及彌賽亞呼喚
在《風之谷》的「國際關係」背景,北方是絕對主義君權的多魯美奇亞,南邊則是地方部落所構成的土鬼諸侯國。雖然並未明言,但從漫畫版的圖像可以看出,多魯美奇亞是披掛歐洲騎士盔甲、金髮碧眼的印歐人種;而土鬼民族則是使用象形文字、衣飾接近現實中亞地區的黑髮蒙古人種。
作為依附帝國的小國族長,娜烏西卡接受徵召,編入多魯美奇亞的遠征軍團。隨著戰事升溫,對抗的兩方都召喚了毀滅性的可怕兵器:引發「火之七日」的「巨神兵」從工業遺跡中被挖掘出來;還有運用基因改造技術,足以驅動王蟲的人造「大海嘯」也著手實現——就如同1960年代人們對於「核子寒冬」的恐懼,漫畫中也有東西方大國進行軍備競賽,世界毀滅箭在弦上。
《風之谷》的故事還存在著另一平行的當代回聲:1962年,《寂靜的春天》出版,該書描寫一處被現代農業癱瘓的田野——農藥殺光害蟲以後,鳥類沒有食物、化學毒素滲入河流,最後導致一片除了人類以外所有生命靜默的單調貧脊土地。這本書催生了西方環保運動的發展高峰,其所描寫的「文明徹底壓倒自然」敘事,顯然也成為《風之谷》科幻設定反映出的時代焦慮。
可以說,宮崎駿的《風之谷》是20世紀下半葉,核戰爭與環境汙染兩大「末日想像」所催生的文化產物。
也因為這樣的氣氛,宮崎駿筆下的娜烏西卡必須成為指引拯救的彌賽亞——如同耶穌那樣,她在王蟲體內經歷死後復活;也好比釋迦牟尼,她在彌留時刻前往腐海盡頭並體悟「涅槃」。比起當時的日本漫畫,《風之谷》帶有少見的「聖徒傳」元素,娜烏西卡的旅程是救世主召集門徒的過程。在故事末尾,娜烏西卡告訴身邊那些不同種族國家的追隨者,大家必須把「腐海終將淨化世界」的福音,傳遞給世界上所有受苦的人。
但這樣一名充滿神性的主角,在文學創作上處理起來並不容易:道德圓滿的角色該怎麼設計人物的「成長曲線」?宮崎駿為此安排了一個非常「宗教」的轉折——得知昆蟲們將自願以死亡來圍堵人造黏菌後,娜烏西卡的內在被「虛無」入侵。心灰意冷下,她覺得人類太過醜陋,於是決定把自己「變成森林」,陪伴王蟲死去,用生命贖罪、償還枯萎大地。
即便如此,腐海並不答應。瀕死的王蟲用體液把娜烏西卡包裹、保護了起來。在「復活」之後,原本堅決求死的娜烏西卡竟有了全新的感悟——「我太愛這個世界的人了」、「我要生活在被人類汙染的黃昏世界裡」。
➤末日敘事以及彌賽亞呼喚
漫畫版有足夠篇幅,描寫在彌賽亞「殉道」之後,人類這個群體到底何去何從?先說電影中的娜烏西卡,她比較像是個立場極端、基本教義的環保運動家:面對充滿貪婪的「文明」,選擇犧牲自我,用以阻擋失速、瘋狂的人類社會。這個方案或多或少有點道德綁架、情緒勒索的味道——「我都去死了,你們還不住手嗎?」她的非暴力抗爭同時也意味著理想絕不妥協,即便肉身被世界吞沒。
但在漫畫版本,該角色給出的答案非常不同。當娜烏西卡絕望又徹底地認識到自身種族的劣根性後,這位藍衣人轉世的16歲少女,卻選擇了更為「現實主義」的回應——她承認並接納,「文明之汙穢」也屬於人類本質無法切割的部分。
故事中,藉由「放棄用火」的森林人之幫助,娜烏西卡以精神型態前往「腐海的盡頭」。這段旅程還有一位邪惡的夥伴:策畫生態恐怖攻擊、幾乎毀滅全世界的土鬼皇帝,他也打算染指這個被淨化的純潔領域。娜烏西卡本有機會將全書最大反派留在冰冷的虛無中,但少女毫不猶豫,就像她過去救助昆蟲或難民那樣,伸出溫暖雙手,將邪惡帝王一起帶進了「潔淨」的世界。
另一關鍵情節是,當一行人抵達保存古代科技的「陵墓」,腐海生態的真相於焉揭露——原來高貴仁慈的王蟲、將毒素結晶為細砂的森林,都是「火之七日」時代,發達的基因工程之人造產物。那些痛悔於人類惡行的古代科學家,或說當年的「理想主義者」,早已安排一段長達千年的「淨化」劇本。「陵墓」深處收藏著「善良胚胎」,等待大地被腐海重構之後,用來取代現存於世的缺陷種族。此時,娜烏西卡流著眼淚要求巨神兵放出天火,中止「陵墓」所執行的「世界淨化」計畫。她是這樣來反駁:「再悲慘的生命,都可以靠自己活下去」、「我們是即使一次又一次吐血,也要飛翔的鳥兒!」
就像王蟲接納黏菌、就像森林包容馴蟲師,漫畫《風之谷》所欲描述的,是一幅更加曖昧的生態圖像——「文明」從來不是「自然」的反面。儘管人類確實玷汙了這顆星球、儘管肉體與精神都無法在「潔淨」的未來中存活,但娜烏西卡堅信生命的尊嚴不可剝奪。這個種族充滿缺陷,但他們想要活下去的願望,就代表了「可能性」。也許人們終於學會謙卑與腐海共存,也許人們堅持錯誤繼續征戰殺伐,但深深陷於掙扎、渴望、改變的漫長過程,此即生之奧義。
➤存在主義、現實主義的生態哲學
《風之谷》成書30年後,氣候變遷日益惡化、地緣政治也在「獨裁者聯盟」中節節升溫。這時我們若重新對照故事的兩個版本,似乎可以看出一種近乎存在主義的人文精神——不只是電影版中「愛護動物、保護森林」那樣的天真呼籲,漫畫版更暗示,當我們開始思考人與萬物、文明或自然的根本矛盾,就應該懂得虔誠敬畏。即便注定滅絕,但活著就是一次「向死而生」的賭注。
現代人類構築了一個唯有資本主義方能支撐的龐大社會,但也開始有一絲警覺,依賴著掠奪、消耗、剝削的富裕物質生活,顯然不可能永遠持續。我們支持環保,卻更渴望經濟發展;我們尋求靈性,卻執著於競爭積累。《風之谷》設想了一個環境枯竭的極端末世,但人類渴望掌控一切、佔有萬物這件事情,倒是跟當下沒有差別。
以今日文明的高度進展,人類全體若要回歸小國寡民的過往,顯然不太現實。但繼續追求無限增長的物質繁榮,也很快就要自食惡果。文明威脅自然?這是一個近代以來始終無法解決的重大困難。但《風之谷》並非主張「二元對立」——娜烏西卡最後拒絕了「陵墓」的淨化提案,「陵墓」說人類只需要音樂與詩,不可以繼續操縱槍砲火焰。但比誰都熱愛眾生的少女,卻不接受這種田園牧歌式的「自然」。相信她還是會氣惱人類的盲目開發、相信她還是會為了昆蟲而奮不顧身,但並不是放棄科學技術與複雜社會,人類彼此之間、人類與環境之間,就一定能夠和平相處。
《風之谷》其實沒有對於這個核心衝突提出解答。但當代哲學家已經開始關注,我們常用的「文明vs.自然」這一比喻很可能不再精準:數千年的文明,已經讓許多動植物都經歷了非常依賴人類的天擇選汰,它們如今高度需要家戶馴養或是都市地貌(不再善於覓食的貓狗,是「自然」嗎?)。又或者,所謂「有機農牧」也不是單純地放棄化肥或停用機具,而是農夫必須有意識地經營產地的多元生態或地力輪休方法(刻意多樣性的農法,是「文明」嗎?)。
何為「自然」?何為「文明」?這個困難的問題,想必睿智如王蟲,也沒辦法正確回答。
在漫畫的結尾,崩塌流血的「陵墓」,極度憤怒地指責娜烏西卡怎能背棄「生命之光」呢?娜烏西卡回答:「生命應該是,在黑暗中閃爍的微光。」森林人也附和:「活下去吧,將一切交給這個星球。」
無論黑暗或光,一起交付給深邃宇宙吧。●
風の谷のナウシカ 豪華装幀本
作者:宮﨑駿
譯者:J.T.comix
出版:台灣東販
定價:360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宮﨑駿(Miyazaki Hayao)
1941年東京都出生。1963年學習院大學政治經濟學系畢業後,進入東映動畫公司(現在的Toei Animation)工作。在高畑勳導演的指導下為院線版動畫《太陽王子 霍爾斯的大冒險》(1968)設計場景、繪製原畫等,之後跳槽到高畑勳的A製作公司,擔任院線版中篇動畫《熊貓家族》系列(1972)的原案、編劇、畫面設定、原畫。之後歷經瑞鷹映像、日本動畫公司、電信動畫電影公司等的合作,並為電視動畫影集《小天使》(1974)和《萬里尋母》(1976)設計場景和畫面,並執導了第一部電視動畫影集《未來少年柯南》(1978)。院線動畫電影處女作為《魯邦三世 卡里奧斯特羅城》(1979)。之後根據自己在動畫雜誌《Animage》上連載的原創圖畫小說,宮﨑駿在1984年創作執導了自己的動畫電影《風之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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