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容貌焦慮,有人發現嗎?
HOM第一次感受到「容貌焦慮」,是在幼兒園。一場普通的朝會上,有個男同學突然轉過頭來看著她,張開嘴巴說了句「你好醜」。現在想來,那是連「醜」是什麼意思都未必清楚的年紀,說不定對方是暗戀她才這麼說也不一定。但那句「你好醜」深刻烙印在當時年僅4、5歲的HOM心裡,從那天起她開始尋找自己不好看的證據。直到某天,因為家裡遺傳的高額頭、髮量少,媽媽隨口說了句「擴頭(khok-thâu)」,她心想,找到證據了。
從那時開始,HOM開始注意自己的髮量,與朋友相處時也主動揭露自己的髮量較少。小學時同學尚且天真童稚,回答:「不會啊!」直到升上國中,得知HOM在意髮量後,同儕們突然找到揶揄她的標籤,為她取了一個又一個綽號:「髮量少」、「額頭高」,接著又從「禿頭」演變成會發光的「天文台」。曾經媽媽隨口說的一句話,變成他人傷害她的方法。直到升上高中,HOM下定決心不再主動提起自己髮量較少,卻驚訝地發現,只要自己不說出口,其實不會有人提起。「原來這件事情根本不怎麼樣。」
宜蘭則回憶起自己國小時,因為身材較其他同學高大,而當時漫畫《灌籃高手》正流行,因此被取了「林灌籃」的綽號。學校有體育競賽時,小學生們便起鬨要宜蘭去比賽——連擲鉛球都要她出賽。根本不會擲鉛球的宜蘭硬著頭皮上場,「那時候覺得不能拒絕,拒絕的話,好像就真的在意了。」
面對針對外貌的嘲弄,要假裝不在意。無論是因為身材而被稱為「林灌籃」,還是人中上面那顆不仔細看其實不會發現的痣,被幼稚的同學戲稱為「沒擦乾淨的鼻屎」,宜蘭都假裝不在意。但是真的不在意嗎?「其實在意得要死啊!」為了那顆痣,小學一年級那年,宜蘭和媽媽一起到夜市裡點痣的攤位,用化學藥劑燒灼,痣卻沒有消失。到了大學,宜蘭不死心跑到整形外科詢問,醫師告訴她那是割不得的立體痣,割掉之後人中和鼻翼都會少一塊,她才終於作罷,慢慢與自己的痣和解。
「現在我都會特別注意哪些明星的臉上有痣——楊丞琳臉上有痣,森田剛的臉上也很多痣。到現在我還是對痣很敏感。」話鋒一轉,「但我不說的話,有人發現我臉上有這顆痣嗎?」
現場聽眾搖搖頭,原來沒有人發現。

➤請問孫藝珍的外貌值多少錢?——「課金」也難以量化的那些
成人世界對容貌的價值判斷,宜蘭在國小的一場演講比賽深刻體驗到。當時老師找了校內演講比賽的前三名來培訓,作為每次都得第一名的常勝軍,她想著這次校外比賽應該勢在必得,但最後老師派去參賽的卻是長相可愛討喜的第二名——「那時候我很難不去聯想到關於外貌的一切。」
媽媽替她衝去學校質問老師,但老師只回答:「我們覺得第二名比較會贏。」
「比較會贏」是什麼意思?直至今日回想,宜蘭與HOM笑著談起其他可能性:說不定對方是某某人的女兒,說不定一切和外貌沒有關係,背後有太多種可能性。這樁沒有正確答案的懸案,卻終究讓宜蘭在心中惦記多年。「因為外貌總是給人很多不確定的空間,你很難客觀地評價自己。」國文、數學,擅長與不擅長總有分數能夠衡量——「但是外貌沒有辦法。」
無法客觀衡量的外貌,社群時代卻總是試圖明標價碼。
HOM的漫畫《課金派戀愛》中,虛擬實境交友APP「PEENKY」的玩家能夠透過「課金」獲得自己理想中的外貌。創作過程中,在為各種外貌條件標上價碼的瞬間,HOM其實也閃過一絲猶豫——要偷偷反抗嗎?還是順應主流審美?

PEENKY中被標價的外貌©《課金派戀愛》/HOM/NAVER WEBTOON Ltd..
然而即使是主流審美,也存在歧異。如同宜蘭的終極提問:「那孫藝珍跟金智賢的外貌,哪個價錢比較高?」HOM發現外貌的「量化」,到了最後仍舊回到個人審美。於是她決定將故事重心放在主角的內心成長,不再加強描寫現實世界的秩序。
宜蘭也笑著談起,自己曾因為腿毛的存在而難以面對女兒的好奇。一方面要告訴她腿毛是自然、健康的,一方面卻又無法解釋自己在有重要工作時會刮掉腿毛的行為。
「我必須跟她說,這是社會上的主流審美,不過下台以後,我不需要這樣做——但是對她而言,這非常奇怪。」女兒戳破了主流審美不一致的弔詭,也讓宜蘭重新反思網路時代青少年的處境:「他們接觸到的資訊,其實是越來越單一的。以前我看《美少女戰士》裡武內直子畫的大腿又粗又壯,都覺得那樣才漂亮——但現在我女兒看的是動畫《Kpop 獵魔女團》團成員們過瘦又沒有腿毛的腿。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告訴她,社會上其實還有多元的價值,多元的可能。」
➤你可以選擇,因為你長大了
《課金派戀愛》中的另一個重要設定,是虛擬實境軟體「PEENKY」的起源。女主角洪聖莉從小受到母親虐待,長大後,創辦了能夠改變外貌、以虛擬分身與人交往的「PEENKY」,滿足母親對戀愛的渴望。——然而無論如何「課金」更換外表,虛擬世界中的戀愛仍然可能受挫,於是母親回到現實世界後,仍然將怒氣撒在她身上。
表面上,《課金派戀愛》是圍繞著戀愛的故事,然而追根究柢,HOM真正想談的,卻是有毒的親密關係。

《課金派戀愛》中洪聖莉與母親的有毒關係刻劃©《課金派戀愛》/HOM/NAVER WEBTOON Ltd..
「《課金派戀愛》看似是關於交友的故事,大家都覺得是在談情人、戀愛。但是後來我發現,其實你跟親密的對象來往的方式,很大一部份來自於你跟原生家庭的互動方式。你的父母或主要照護者怎麼對待你?之後跟別人建立親密連結的時候,你很大機率也是這樣對待對方。意識到的時候,會發現所謂親密關係,真的是環環相扣的。」於是 HOM決定讓女主角洪聖莉在故事中逐漸成長,學會面對自己與母親的關係。

宜蘭談起過去曾因在臉書上放了一張個人性感照而被母親痛罵。然而母親不知道的是,因為從小被貼上「胖子」標籤,她其實很嚮往他人的肯定。看到關於性私密影像的報導中,有些受訪者提到,當時同意拍攝,是因為一向都被父母說醜,難得有人稱讚自己的身體——「我太懂這種心情了。那一秒,你會相信對方是真的覺得我好看。為了這個,你什麼都願意做。」
「小時候我們會把父母的觀點當成自己的觀點。當他們說『你長得真的不是很漂亮』、『你不是美女』、『你不被喜歡是因為你的長相』,你會把這件事情看得很重、很重。」
「可是你長大了。他們的觀點不再是你的觀點,他們沒辦法再繼續傷害你。或許他們會繼續傷害你,但是你可以離開——你可以選擇,因為你長大了。」
➤與容貌焦慮和解的可能:給下一代與現在的我們
談到給當代年輕讀者的建議,HOM認為最重要的是建立好保護自己的界線。
前不久,HOM在社群平台Threads上看到一系列文章,年輕的男男女女貼出照片,讓陌生網友為自己的長相評分,讓她大感震驚——就像《課金派戀愛》中以金錢量化外貌條件的虛擬平台,在社群時代,為了獲取短暫的多巴胺,人們似乎主動開啟了一道門,讓其他人來傷害自己。而那陣子時常在Threads留言區出現的另一句話是:「你長這樣好意思評論別人?」HOM看到時默默心想,無論長什麼樣子,都不應該評論別人吧!
長大成人之後,HOM花了很多時間,才學會保護自己,將不屬於自己的情緒還給對方。「把羞恥感還回去,把規定、要求、理想都還給你——那些是你的,不是我的。」學會區分那些自己真正需要的,也終於發現,比無止盡的外貌階序更重要的,是如何與自己和解,並且和自己及他人建立起舒服、健康的關係。
而如今已為人母的宜蘭,除了盡量讓下一代接觸多元審美的可能性,也希望聽眾與讀者們未來遇見每一個孩子,都要記得「be kind」,不要隨意評價他們。就像HOM4歲那年,幼稚園同學隨口說的一句「你好醜」,或是兒時父母曾經說過的那些話,都會被孩子們記得很久很久。
至於那些已經長大的小孩,要記得,「你已經長大了。我們不用再judge自己了。」

➤Q & A
講座現場聽眾提出了許多精彩問題,特摘錄對答如下:
Q:剛剛宜蘭提出,多元審美可能是一個解方,不必追求讓人人都喜歡自己。但比較矛盾的是,面對情感關係的時候,這些理念都可能會被推翻,因為就是想要讓對方喜歡自己啊。要怎麼在親密關係中,不讓自卑感主導?
HOM:我很早就認知到,如果對方會因為我的打扮而不喜歡我的話,我是沒有辦法跟他在一起的。所以我怎麼去約會呢?我會打扮成自己最喜歡的樣子,然後看他喜不喜歡我這個樣子——我還是會打扮,但是我會選擇自己喜歡跟舒服的樣子。
另一個角度是,當對方似乎對自己的外貌感到緊張的時候,我也會意識到這件事情。如果他有特地打扮,我會稱讚你這樣很好看,但不這樣也沒關係。或者當他今天沒有打扮,我會說,我覺得你這樣也滿好看的。
我覺得這會是感情中更穩定、健康,也更自然的相處方式。
宜蘭:親密關係本來就是很難解的議題。不管外在還是內在,你都希望可以達到對方的標準,這是人之常情——如果我不在乎對方,他哪能對我產生影響呢?
但是如果這段親密關係,需要你失去自己來成就他的願望,你覺得這段關係還值得留下來嗎?我覺得這是我們現在一直在練習的事情。
Q:我想先說,兩位都很漂亮。
最近我在Threads上看到一篇貼文,說女友身材肥胖,家中長輩不喜歡她,想問網友要不要分手?這件事情讓我滿難過的,因為我以前也是這個身材,就把自己代入進去了。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選擇跟她交往,又想去改變對方?
雖然我現在已經瘦了非常多,但其實我的自我定義滿混亂的。我不知道現在自己到底長什麼樣子,也不確定自己的人生有沒有因此變得比較好。
宜蘭:我覺得這是很多胖子給我的回饋:他們很難客觀的評價自己。包括我現在,就像你說的,當別人說「我覺得你很好看」、《寶島少年兄》聽友每天私訊我,跟我說「宜蘭,你真的很好看」,但我還是很難客觀地評價自己。
有一次我對我先生說,我從小到大一直在厭惡自己,那時我先生回了一句話:「有人不厭惡自己的嗎?」我心想,對耶,誰沒有厭惡自己的時刻?
其實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解決這種厭惡,那我來講個故事好了。
我在新莊長大,讀的是大家所謂的「89學校」。小學三年級,班上就有一群女生到夜市去,每個人都打三個耳洞,同學也都是主流的「妹仔」打扮。那時候我非常想打耳洞,想要加入她們、成為那樣的女孩。
在因緣際會下,34歲那年我和其中一位正在擔任美髮師的同學在臉書連上了,於是我去找她剪髮。剪頭髮的時候,我對她說:小時候我多麼羨慕像你這樣,長得這麼漂亮的女生——她回答,那你知道我有多麼羨慕你嗎?如果可以,我也好想成為你。
她說,我希望我的女兒跟你一樣。
那時我心想,原來是這樣。那個你小時候一直仰望的女孩,原來你們其實都想要交換人生、變成彼此。
到了現在,我還在學習怎麼客觀的評價自己。
那天在電話裡跟我媽吵架時,我對她說:「你只看到我穿了多少衣服、我是不是長得主流的那種女生,但是你沒有看到我是一個好人。你沒有看到我做了很多事、我鼓勵了多少人;你沒有看到,我正在做我喜歡的事情,我很快樂。你沒有看到,你的女兒是一個善良的人。」
所以當我們在客觀評價自己的時候,希望你也把這個部分考慮進來——你是不是一個快樂的人?你是不是一個善良的人?我相信這個客觀的評價,才是真實的。●
2025臺灣文學獎金典獎.複審總評》好作品的溢出
擔任書獎評審始終有一點挑戰性。其一是人的時間與精神終究有限,但全部報名作品,最後送達了十二箱⋯⋯在我書房溢出成為三座塔,常常走來走去一看見,覺得自己人在三途川(還好主辦單位同步提供電子書閱讀器,非常有幫助),會議前讀完是有點壓力。複審會議幾次中場休息,大家不約而同說:「從春末到現在都覺得精神很緊繃⋯⋯」
對我而言,這裡的「緊繃」,又跟接下來的其二有關:我的閱讀過程並非一帆風順,此處所指並非時間夠不夠或精神好不好,而是反覆自己跟自己重新商榷、討論以至於校正評審標準的過程,像一場長達數月的腦力折返跑。由於金典獎覆蓋的文類相當多元,除了基礎參賽規章(出版期間、作者國籍等),並不設置積極排除或指定範圍資格,只要如簡章所載「認定屬文學作品者」均可報名。我不免出現以下自問:該如何盡最大可能,確立一個在不同文類與創作形式中,都能大致適用的審美觀點?畢竟入圍名單只能有30本。
這件事很困難。「文學性」似乎常常寬泛地與「藝術性」相互混用,然而我個人以為所謂文學性,始終必須具備一重性質,即是「只有文字才能表達的表達、只有文字才能與閱讀者共同建立的感官與意識空間」,也就是說:它有其他符號所不克抵達之處。在它當中,有一些「什麼」,註定無法鮮衣怒馬地左右跨界,也無法兌換成任何其他表現形式。而這最後,成為我考量的一項基本原則。
不過,這僅是我個人對應高度跨文類狀態的權宜策略,世間安得萬全法,只能盡力避免「又負如來又負卿」。相較之下第三個挑戰——基於不同世代性別、領域背景、文類關懷與創作取向所組成的評審團,如何在兩天半時間裡持續縮小聚焦範圍、說服與反說服、拉票與跑票(這部分總是很有意思!),最終得到一份高度共識的決審名單——反而顯得相對順利。
本屆複審委員們各自的評審原則與審美意見,以及討論的內容,在林文心的會議側記中已有相當詳盡紀錄,各位可同時參考,在此便不多贅述,有些我自己的觀察,會議過程中無暇擴充(畢竟工作重心是逐本討論作品),或許可以放在這裡。
讀完整批參賽作品,我腦中最初出現的關鍵字是「穩定輸出」,穩定包括量與質:以量而言,不同世代的創作者都很有能量與表現空間;以質而言,參賽件數最多的詩、散文、小說與非虛構寫作中也俱有一時之選。這個「穩定輸出」的成果,我推測行之有年的獎補助機制發揮了力量,它提供這一兩個世代、相對缺乏資源與人脈的年輕創作者一定程度的保護,避免具備發展潛力的新一代在全世界同樣面臨的險峻產業環境中折損。
獎補助的意義,其實非常反直覺:它從來不是將本求利地找出一個新星,而是為了許多可能的新星不要太快墜落,先留出一點天空。(若說俗氣一點:可能接近買公益彩券,你不可能期待今天買一張明天就中頭獎;但如果始終不買,你永遠不會中獎。)
另一個非常反直覺之處是:不甚熟悉出版與創作相關獎補助機制的朋友,大概下意識會認為「獎補助不就是納稅人花錢讓你抒發你個人的喜怒哀樂」,然而過去五到十年,若從出版品本身到補助會議現場觀察,我的認知剛好相反:獎補助機制,加上注意力稀缺的傳播環境,兩者已配搭成為一套組合拳,漸漸塑造出一整代(甚至兩整代)強議題的寫作生態。
就獎補助而言,強議題在補助評審組成與運作機制中,一向更具備取得公共資源的正當性(寫作不是只為了個人,而是為了更大的時代、社會與主題關懷)。因此外觀上,我們好像看見它補助的是個人創作,但其運作至今的內在邏輯,已逐漸演化成以人為鑿,持續開採並留下更多的知識論、更多的歷史資料、更多的田調現場、或者在相關議程上更繁複的詮釋角度。這一點,我認為是它真正珍貴之處,而這套生態在下一個十年,對創作者個人會產生什麼影響,同樣值得關注。
就傳播環境而言,即使取得創作與出版補助,進入市場後,為了從社群媒體與短影音之間,虎口奪食地搶下你我注意力的一兩秒,行銷策略也不可能只說一句「反正很好看啦」,故終究不得不趨向某種時新議題 hashtag 上好上滿、快速貼標的宣傳手段。我個人雖不完全喜歡這類取向,但十分理解當中的無奈,也因此,結束這次評審工作後,我發現我對其中特別喜愛的某些寫作,產生了一種奇怪的讚美:「謝謝你完全不是宣傳詞或推薦文裡那些關鍵字。你比那些多得多。」
好作品往往是溢出的,它們總是有種徹底無法盛裝在故事梗概、標籤與主題等等容器裡的不馴之氣,撩亂邊緣,就像有時你先讀了兩百字的電影簡介,然而最後會發現那簡介真是對得不能再錯了——它好像什麼都有說到,但什麼也說不出來。你就是得把那部電影看完。
而本屆複審裡我看到的好書,也溢出了入圍名單以外——我的意思是,30本實在是賽制所限,雖說聽來很像場面話,然而在名單以外確實還有不少我很欣賞的可觀之作,只是在評審的交錯取捨下最終成為遺珠。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從來都不是紙本與實體書店的浪漫信仰者,不過,這次倒想有點復古地小小聲說句:「要不要⋯⋯起身出門找個書店繞一下?」
這倒不是為了什麼社區在地的文化風景或者什麼紙本的溫度。只是說,你現在就別在網路上讀這篇文章了(反正我也快寫完了),在意見爭先恐後的時代,若能遇見一些還沒從宣傳說帖裡認識的作品,若能看見一兩張還沒被主義或大義蓋在臉上的本來面目,或者,這次什麼都沒發現,最後只是吃了球冰淇淋,那也很開心。●
閱讀通信 vol.352》理想大人的溫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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