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隨身聽S8EP3》漫畫家簡嘉誠/被壓抑的一方,通常有很多故事 ft.青空下的追風少年、女伶回憶錄

漫畫家簡嘉誠近年與國家影視聽中心合作了三部漫畫:《消逝的後街光影》、《畫電影的人》與《女伶回憶錄》,都獲得非常精采的口碑。故事圍繞著台語電影的史料重新出土,以漫畫為台語電影爭取轉型正義,巧妙地將政策不公的歷史轉化成戲劇或藝術的養分。這幾部作品的背後,都有著很深很深的遺憾與悲劇性,如何以漫畫再現歷史,如何從歷史拉回「人」的身上,請聽簡嘉誠娓娓道來,節目精彩,請別錯過了。

電影膠卷成木屐黏膠,台語片的消失之謎

簡嘉誠:根據藍祖蔚先生的說法,台灣曾經拍過1200多部台語電影,現在找回來的只剩160幾部。台語片消失之謎,堪比亞特蘭提斯的一夜消失。曾經年生百部的盛況,到現在徹底消失在社會大眾的記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細想是很不可思議的,因為畫漫畫的契機,我開始瞭解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過去我總以為《養鴨人家》或《蚵女》等作品,大概是因為拍得很好,所以得獎了。了解歷史才發現,其實那時台語片,一年拍了快百部,國語片可能一年只拍一部,但傾盡全力拍攝,資金充裕、全彩,而且有宣傳規劃。所以,它也得獎了,被留下來了。而台語片拍了那麼多部,在各種小戲院放,場場爆滿,卻沒有留下任何的資料到。而且,在大眾的記憶中消失了。

主持人:當年的電影都是有膠卷的,並不是一夕之間消失的。台灣其實很不善於保存檔案。

簡嘉誠:真的。膠卷是不能放在常溫的,它其實是像蛋糕必須冷藏,但以前完全沒有保存的概念。我讀到一些台語老導演的口述資料,他們就只是把膠卷擺在家裡,若常溫保存,它會酸化,甚至整個發霉。以前真的是沒有保存的概念,很多膠卷放在手邊不知用途,就會變賣。很多膠卷成了木屐底部的黏膠,那些文化資產就這樣消失了。

漫畫家對自己創作習慣的挑戰

簡嘉誠:《消失的後街光影》圍繞著國家電影中心(國家影視聽中心前身)。首先,希望讀者能讓理解,為什麼這些文化資產是重要的,為什麼需要保存它。其次,也希望讓大家知道,保存電影歷史的機構也是很重要的。


簡嘉誠《消逝的後街光影》內頁圖,蓋亞提供

因為這樣,故事分成了兩條線,一條是現代的人如何努力保存以前的資源。另外一條線,希望呈現台灣50、60年代,那些導演和攝影,如何在資源很少,政策限制很多的環境下,拼命地拍出他們覺得好的片子,他們付出了哪些努力........

比如,現在若想拍攝有人開車的畫面,可能很簡單,架攝影機在引擎蓋就好了。可是,過去因為設備跟技術都不成熟,所以當時的攝影師,是把自己整個人綁在引擎蓋上,賭命地拍人開車的樣子。再舉一個例子,如果需要拍攝颱風夜或風雨交加,如何運用巧思,比如到河邊搭景,利用漲潮的水,在旁邊做水的聲光效果,製造出風雨,淹水的畫面。雖然資金不夠,可是當時的電影人,會用盡各種辦法克服困難,拍出精彩的畫面。

被壓抑的一方,通常有更多的故事

簡嘉誠:台語電影本身很多比較悲情的狀態,在設計故事跟最後畫出來時,我覺得帶點遺憾感,滿符合台語電影的情境。

不過,幾個我自己的故事中,多少帶有遺憾的感受,可能也是因為,描繪某個時代,不管是動亂或壓抑的年代,弱勢的一方,通常也是容易產生故事的一方,容易產生精采的互動。我現在有畫另一本叫《雪下的真相》,它是關於臺灣法醫的故事,有人問我,為什麼法醫的故事不放在現代呢?我其實有到法醫研究所取材,有很多東西是現代可以用的。但為什麼我把故事設定1960、70在年代呢?

《雪下的真相》的設定是一對雙胞胎兄妹,兩位一樣聰明,哥哥被認為應該好好念書,而妹妹則被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故事在哥哥失蹤,妹妹假扮成哥哥的樣子,女生時她非常壓抑,變成哥哥後卻非常厲害。這樣的故事是沒有辦法放在現代的,是那個年代才適合發生的故事。在時代交替的年代,被壓抑或是比較弱勢的一方,通常有滿多的故事可以演。

處理角色,而非處理立場

主持人:身為歷史題材創作者,必須考量不同的立場,你如何面對這種分寸的拿捏?

簡嘉誠:我覺得創作者有幾種方式。第一種,創作者可以使用「立場炎上法」,選擇極端的描述方式(主持人:鮮明的立場),讓跟你站在相同立場的人幫助你,讓不同立場的人砲轟你,作品炎上,增加點閱率跟曝光率,最後得到非常強烈的特定族群的認同跟支持,銷量可能靠該族群的人。

不過,就我個人來說,我不擅長用那樣的方式,處理立場真的不容易。比如光是寫日治還是日據,台灣都可以吵翻天了。

我個人處理故事的時候,我會希望讀者感同身受「角色」的情感,比如說《青空下的追風少年》,先不管他的國籍,他在自己長大的地方活了40幾年後,被迫離開這塊土地。這份情感,只要在一塊土地上長大、在同一個地方生活很久的人,都能感受到這份共通的情感。我希望讀者可以理解情感,達到共鳴,不要管日據還是日治,我比較採取這樣的方式。

漫畫家對自己創作習慣的挑戰

主持人:《消逝的後街的光影》、《畫電影的人》還有最新的《女伶回憶錄》,這三本在創作上,有什麼不一樣的挑戰嗎?

簡嘉誠:其實每一本都不太一樣,都是全新的挑戰。作家會有個比較麻煩的地方,當我們在作畫或在某些流程上越來越熟練,可是也會擔心講故事會進入習慣的模式,陷入固定的故事結構。比如,我很喜歡日本漫畫家安達充的作品,但他的漫畫看很多時,大概會感受到相似的狀態(主持人:套路)。漫畫家如何避免自己陷入套路,或者盡量再突破一些。

作家一定會有創作上的習慣,或許在所難免,可是如何盡量地找出新的方式、節奏,說故事的新方法,這是我在創作每一本時,努力思考的,所以每一本都像新的挑戰。

➤史實的正確性,應該批判還是包容呢?

簡嘉誠:我之前畫鐵道漫畫時,邀請協助的專家是蘇昭旭老師,蘇老師是鐵道專家,他非常希望文創能進到鐵道,他很鼓勵各種與鐵道相關的文創,他也很包容,每次推薦時都會提到,裡面可能有一些錯誤,但瑕不掩瑜,希望大家可以閱讀。可能因為這方面有蘇昭旭老師一直的協助,所以我之前畫鐵道漫畫時,反而沒有太多的專家告知我說哪裡畫錯了。因為蘇老師一開始就幫我做了防火牆。

反而,我碰到另一個有趣的經驗,是畫《畫電影的人》時,主題聚焦國影海報的漫畫,描述1960年代西門町有位畫海報的傳奇繪師。其中有個景,因為那時候還有中華商場,旁邊有條鐵路從中華商場開出來,那出自一張很有名的老照片,我曾在很多書籍或是其他漫畫家的作品中,也見過那張照片。

因為背景在1960年代,所以我把那張照片畫出來。事後,有位讀者提醒我,我所畫的那台火車是R100型,正確的製造年份是1969年,是1960年代末了。若在60年代初期,應該比較像是R0型或R20型。我向他致謝,也表示如果未來有機會,我會再把它修正。很有趣的是,其實我那本並不是鐵道漫畫,但裡面出現了一條鐵路,所以……

主持人:碰到就得正確啊。就好像畫《青空下的追風少年》,時間在1945年前後,而比如1940年台北大空襲,也是這幾年才被大眾所注意到的。但是我一般人很難知道,來空襲的美軍飛機機型,可是作為繪者,就必須畫清楚,還好這個還不難找,應該是B-25轟炸機。可是你剛剛提到,在火車車頭的機型上,我猜想只有非常少數的鐵道迷知道,這些火車的製造年份。


《青空下的追風少年》內頁圖(取自簡嘉誠臉書

簡嘉誠:而且是在一本不是鐵道相關的漫畫上……

主持人:漫畫是比較娛樂性的文本,但裡面所牽涉到的,跟任何一種專業知識的相處,都是非常重要的。包括該業界的專家,他是用什麼態度,是很批判或很包容的都有關係。若能以批判的眼光和包容的態度,比較容易把事情做得更好。

在故事成型之前,已廢棄了幾百張分鏡

主持人:《青空下的追風少年》感覺你用力非常深?

簡嘉誠:這本書的過程非常曲折。當初跟檔案局合作這本漫畫,檔案局提供了一個研究案給我。研究案從戰後開始,時間一直拉長到1948、1949年,有第一屆台灣省博覽會。做歷史題材還有一個情況,我會看到很多新的、不知道的東西,都想介紹給讀者……

主持人:但是放不進去,不然會模糊主軸。


《青空下的追風少年》內頁圖(取自簡嘉誠臉書

簡嘉誠:對,我第一版就犯了這個毛病。有很多題材,比如第一屆省運會、省博會、鐵道小學等等,每個年代都不太一樣,如果都要放進漫畫中,時間會拉得很長。一開始的版本有點蜻蜓點水,每個都有演到一點。原本第一版的分鏡都已經畫完了,而且還改了一個版本。可是,最後跟總編討論時,總編說了一句話,讓我決定把它整個砍掉重練。

「要不要加入愛情故事?」總編問我,他大概覺得這個故事無聊到不行,若不加愛情故事,沒有讀者想看吧。我當時覺得加愛情故事也不是不行,可是根本的問題是故事性的不足,後來才決定砍掉重練。後來的這個版本……

主持人:還是沒有愛情故事啊。

簡嘉誠:但它不需要愛情故事了,它不需要愛情故事,才代表它是一個可以看得下去(主持人:成功的)的故事。這樣想想,我第一版就畫了快200頁的分鏡,後來調整一次、大改一次,故事成形前,已經廢棄了不知幾百頁的分鏡了,才徹底改成最後的版本。

主持人:有沒有可能你自己改到已經胃口全失......

簡嘉誠:每個案子都有時間的限制,剛好去年我一次跑兩個案子,所以時間非常緊迫。可是我一想到那個故事......不行......就算限於時間緊迫,還是覺得不對,所以我還是大改了,撤底砍掉重練。這次我決定把時間縮限到戰後的一小段、省運會那段時間,把感情聚焦在少數幾個人身上,效果會更好。

只出現一兩格的畫面,卻可能花費漫畫家好幾天的研究

主持人:《青空下的追風少年》中有提到灣生遣返的情節,像是把有用的人先留任,沒有用的先送回日本,很多內容讀起來可信度跟說服力非常高,感覺它就是真的會發生的事。


《青空下的追風少年》內頁圖(取自簡嘉誠臉書

簡嘉誠:這真的很有趣,讀完研究案時,我一開始對遣返時間的認知是有點混亂的。研究案有提到引揚,但它是分區域寫的,所以我那時對時間線的認知是日本人都已經遣返回去了,國民政府開始在臺灣想做一些事情。因此,我的故事一開始先設定的是,日本人都已經走了,接下來本省人跟外省人發生了一些衝突。

後來研究員提醒我,遣返其實沒有很快,它分了滿多段時間。我漸漸意識到,有一段時間,要回去的日本人,在還沒有回去之前,跟台灣人還是共處的狀態。也因此將時間線調整成更符合當時的情況。

其實光是考據留下來的日本台鐵技師要穿什麼樣的制服,當時也很傷腦筋,我還找了日本時期修鐵路的影片來參考。考量剛戰敗可是還沒遣返,應該不可能要求日本技師換回台鐵新制服,所以制服應該和日本時期一樣。後來問了蘇昭旭老師,他提到因為該時期資料非常缺乏,穿著本來的制服應該是合理的。所以漫畫中的日本技師不管是帽子、衣服都還是繼續沿用日本時期的樣式。

主持人:光是考究這點,漫畫家就要花費很大的力氣,但最後的成果,就是幾格的漫畫而已……

簡嘉誠:真的!為了呈現鐵路維修的狀況,檔案局也非常熱心地幫我介紹了一位真正負責在修路的鐵路技師。為了理解怎麼樣修鐵路看起來比較真實,也去找了一些阿里山換鐵軌的影片。為了讓讀者感受到該年代的真實感,有時最後呈現出來,可能一兩頁就過看過去,但前期找資料的時間,通常就花了很長的時間。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 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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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現代詩人的毒舌忠告——評《辛波絲卡談寫作》

作為1996年諾貝爾文學奬得主,辛波絲卡並沒有像好些獲得諾奬的作家般,很快被讀者遺忘,而是經久不衰,甚至詩作廣受很多不大讀詩的大眾歡迎,也挺切合「詩壇莫扎特」這一美譽。她的詩通俗易懂,又不受讀者的文化背景所限,道出現代人對生活的細膩感覺。

在某種程度上,她的文學成就還得力於她對其真實經驗及社會實況的隱藏(或無寧說是拋光):我們知道,辛波絲卡生前並沒有留下回憶錄或自傳,也沒有在詩中分享對現實生活的指陳,在她早期某些詩作中,動物的形象往往暗寓人類在政治世界中生存的各種境況,例如遇到危險時把自身分為兩半的海參,暗喻詩人面對體制的寫作要求時必須採取的策略,與社會現實若即若離的態度。另一方面,辛波絲卡那一代詩人與二戰前波蘭詩人的美學風尚割裂,建立屬於自己的詩歌世界。比如她經常反對「青年波蘭運動時期」(Młoda Polska)的詩風,那是自1890至1918年間的波蘭文學現代主義時期,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形容詞是詩歌語言的重點,為詩創造特有氛圍。單純讀她的詩,我們很難想像二戰前夕波蘭以唯美、災變為主題的詩歌,到底是甚麼模樣。

出於政治禁諱,也因為個人性格使然,辛波絲卡很少分享她的寫作經驗。最近台灣出版了安娜.碧孔特、尤安娜.什切斯納合撰的詩人傳記《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也許讓我們能窺探到更多這方面的細節。恰巧時報在稍前出版了《辛波絲卡談寫作》這本小書,也許亦可讓我們瞭解辛波絲卡的詩觀。

《辛波絲卡談寫作》並非詩人特意為文學讀者而寫的寫作手冊,它只是詩人自1953至1981年以編輯身份任職波蘭雜誌《文學生活》,與另一位編輯負責「文學通訊」專欄時,匿名回覆、評論投稿作品的「通訊」輯錄而成。對一般讀者來說,閱讀當中的毒舌評語是有趣的,但他們會在背景闕如的情況感到困惑,對評論者來說,這還考驗對辛波絲卡詩歌及詩歌背後的人格有多瞭解。然而我們仍可以找到這一代讀者普遍認同的文學標準,例如我們摒棄任何明確地表達任何宏大要旨的企圖,尤其是帶政治或道德上的任何目的,我們也拒絕過於外露或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或想法。

換言之,《辛波絲卡談寫作》其實就是她寫的「文學通訊」,但這「文學通訊」有何特別之處呢?在書中〈關於「文學通訊」的對話〉一章,辛波絲卡向訪問者德麗莎.瓦拉絲說明,「通訊」:

就是簡潔的「不予採用」或「建議再努力」等話語,但我們(即輪流主持通訊的辛波絲卡及沃濟米日.馬穹格)有時認為值得為自己的決定說明理由。

辛波絲卡與另一位男編輯寫的通訊,風格也有所不同,後者使用陽性過去式動詞,而辛波絲卡愛好用第一人稱複數而不用陰性過去式。我們不熟悉波蘭語文法,但仍能想像到,辛波絲卡對於批評別人的事情還是很謹慎不暴露自己身份。話雖如此,辛波絲卡對那些投稿的「新人」,還是不留情面的,而且不認為自己無情:

辛波絲卡:無情?連我自己也是從拙劣的詩詞和故事開始的。我知道冷水澆頭所能帶來的療效。

這種自省的態度還是值得感染那些文學新手,「鼓勵人們反思他們所寫的文字,以批評的眼光看待自己。最後就是鼓勵人們閱讀。」隨着對「反思」的討論,瓦拉絲還是追問辛波絲卡會否擔心錯判別人的才華,辛波絲卡則回答說,對自己就劣作的批評,她很有自信,討論進入了文學寫作與庸才或劣作的關係。


辛波絲卡(攝影:Mariusz Kubik)

這正是當代文學寫作最核心的關係:我們生活在一個媒體極發達的年代,即使在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時期,很多作家的作品只能在朋友間私下傳閱,但現代作者只需往各大文學刊物投稿就可以佔有一版面了,故此發表作品的門檻變得很低。或者,正如瓦拉絲所說的,在「上個電視就能刷『存在感』」的現代,很多人把投稿當作一種「自嗨」的機會,即使辛波絲指出她的「文學通訊」處於一個「非浪漫時期」,人們總是把詩人「放在更高的位置」,即使事實上「隱身無名人群中本應為個人帶來無止境的幸福」,人們也會「想不計代價地讓自己脫穎而出」,即讓自己的名字被刊登出來。

說白一點,文學編輯經常遇到這樣的問題:投稿者內心深處自視才華及天份很高,但對辛波絲卡這樣真正的詩人和文學編輯來說,文學才華只有一種客觀、普遍認同的標準,而不是各人有各人的標準。當然,對投稿者來說,文學雜誌這種外在機制必須堅持公平、公開徵稿的原則,於是不獲刊登的作者就責怪編輯不夠公平。通訊第一篇〈致克拉科夫的觀察者〉正是回應類似的指罵,作者怪編輯扼殺年輕的文學人才,該作者將「年輕的文學人才」比喻為「脆弱的植物」,「應該細心呵護和照料」而不是「批評其軟弱和無力以期結出成熟的果實」。辛波絲卡的回應體現了一個編輯應有的立場:「植物必須在自然天候下成長,並適時地適應環境條件」。

另一方面,很多投稿作者的審美觀或詩觀停留在浪漫主義時代,用那些浪漫主義的華美辭藻寫出內容空洞的應景詩作,當然,浪漫主義詩人也寫不少應景之作,但是不少作者在仰望他們的項背時,似乎忘記自己的寫作環境才是最關鍵的。例如在〈致M. D.〉的通訊中,對方大概寄來一些令人愉悅的押韻詩,辛波絲卡稱這些詩應該有機會有地方性慶祝會上發表:

觀眾們在子上調整坐姿,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麼節目,或許該去取自助餐了﹖就在此時,屬於我們這小鎮的詩作登場了,作者一一指名道姓,禮貌而和靄!笑聲和掌聲爆發而出。這一切都發生後,最糟的一刻才出現。有人對作者說:「您應該寄出去發表,就這樣浪費了多可惜。」

又如在回覆「卡利什的阿塔」的通訊中,辛波絲卡揶揄寫宮廷式作品的作者:「如果我們有座占地廣大的城堡,會請您擔任宮廷詩人,吟唱出關於玫瑰的懊惱,只因花瓣上停留著不請自來的蒼蠅。」在面對這些迂腐的詩作時,辛波絲卡的回應往往帶有「詩人辛絲波卡」所獨有的,委婉中帶尖刻的幽默感,至此我們恍然大悟:如果辛波絲卡的詩作指明讀者是我們的話,那該是多麼可惜的事情!

辛波絲卡還得面對很多技巧稚嫰的作品,要給寫作這些作品的人給恰當而不過火的批評無疑是一件苦差,比如「天空中央流動的銀河/神祕,有點嚴酷/像條精緻的圍巾般鋪展開……」(〈致戈萊紐夫的B. K.〉)

寫作並發表這應景之作或浪漫主義陳腔濫調,大半是由於我們不自信,以為現代人的語言不再具備詩意,或者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要用那些陳調濫調來掩飾我們缺乏才華的事實。正如辛波絲卡致克拉科夫的H. C.時說的,缺乏文學才華一點也不可恥。

另一方面,文學(或詩歌)又幾乎是不具長期專業訓練以獲得知識的領域,這大概令很多文學上有造詣的人感到汗顏,也令很多在其他領域上卓然有成的人(比如音樂家、建築師、畫家)躍躍欲試卻不得要領。在回答克拉科夫的U. T.時,辛波絲卡坦言道文學不具任何技巧上的祕密,是所有藝術中最不具專業要求的領域,所以作家不一定像音樂家般年輕出道,可以二十歲或七十歲成為作家。當然,最後誰能成功,也要講天賦,該段話的結語是「畢竟基因決定一切。」但文學創作又是很惱人的事情,即使你有才華,如等不到靈感降臨,也是徒勞,〈致拉多姆斯科的伊登〉談到要成為詩人就必須有能耐長時間面對紙筆,完善來自心靈的聽寫之作,辛波絲卡稱之為「天賦」,也許亦解釋了真正的文學才華在於寫作的耐性。

在所有文體中,詩看似最為個性化,卻亦予人理想與現實最大矛盾的幻滅感,詩的材料來自最紮實的現實生活,然而詩的志向卻是像伊卡路斯般飛向太陽。寫詩似乎最好拋開對現實的顧慮,比如某些家有餘裕的人可以不理有沒有受眾,寫完全屬於自己的作品,的確就像賈克梅第說的,「拋開現實就不會做出失敗的作品。」(〈致什切青的阿里〉)問題是,少了對現實的考量,或放棄表達出對世界或自己的野心,也同樣放棄了好壞的評判標準。而即使要做伊卡路斯,他所見的景觀也必須切合他身處的現實世界:就像〈致斯武普斯克的L-k B-k〉所說的:他看到的會是汽車和卡車飛馳的高速公路、有跑道的機場、大城市、發達的港口等現實情況。應該說對現實的瞭解、現實的引用,才會建立出更宏大、壯觀的詩景。

另外,那些最傑出的現代詩歌(包括辛波絲卡自己的作品)一再顯示「從我們生活中汲取活力,取自真實的生活、苦難經歷和獨立性的思考」,催生它的動力亦在於「世界」因為「此刻已不同於以往」而「必須一被重新書寫」的迫切需要(以上引言來自〈致格但斯克的Ir. Przyb.〉),但詩歌也需要「能從現實中片刻脫離」(引自〈致索波特的烏菈〉,此語承接作者引用美國詩人桑德堡的格言:詩是渴望飛翔的海洋生物所寫的日記)。最高的詩藝,必然包含對一切對立標準(如主觀vs.客觀、個人vs.社會)的平衡能力。

辛波絲卡不單對詩歌作者提出意見,書中不少〈通訊〉內容針對故事寫作的各種問題,有些是寫作原則,大多是人物細節、故事情節合理與否的問題,也有「虛構」本身的意義:比如科沙林的M. S.向編輯抱怨自己因為編造故事,而不是寫自己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因而受到批評,辛波絲卡就以福樓拜寫作《包法利夫人》為例,說明「虛構等同於對現實的清晰想像,而清晰的自我想像就如同親身體驗一樣」。還有對角色描述千人一面,比如在〈致華沙的Hen. Zet.〉中稍為含蓄地挖苦那位寫了不同名字的女性人物的作者,「然而她們的運氣實在很糟,無法走進我們的年輕文壇……您有才華,但無桃花運啊!」〈通訊〉中也有不少討論針對關於女性的描述,或對愛情的描寫,〈致卡托維茲的卡利〉的作者在作品寫了很多位取材自生活的女孩,但「女孩的數量並不能等同作品水準」,在〈致波任娜 W. W.〉中,作者更批評這種「相信只要替男女主角取名並將其放在附床的房間裡,所有用來分析這種普遍情感的要素就齊備了」的錯誤觀念。可笑歸可笑,這的確是每位作者都會犯下的錯誤,故此在讀到這些〈通訊〉時,在會心微笑過後最好把那些作者當作「前車之鑑」來警惕自己。

書中還有就各種創作問題提出的意見,比如動物寓言、電視劇本、散文詩等,它們都能表現出辛波絲卡在詩歌中呈現的個性。她機智、世故,因為即使在文字下,她也想做懂得人情世故的普通人,摒除文人常有的目空一切的想像,以人情世故作為詩藝,而這種人情世故也包括對語調的節制、文字的準確和簡潔。不管如何毒舌,她都只想呈現出一個人應有的模樣。

(文章授權轉載自「虛詞」,原標題與連結:〈現代詩人的毒舌忠告——評《辛波絲卡談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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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書房》布克獎描摹翻譯書讀者樣貌,48%未滿34歲、30大翻譯小說中14本譯自日文,及其他藝文短訊

【產業消息】

根據過往調查,圖書市場的女性讀者總是明顯多於男性,尤其在重視閱讀愉悅感的小說市場中。但每年頒獎給以英文寫成、並在英國出版的最佳原創小說的布克獎基金會,日前引述尼爾森(Nielsen)最新調查數據,指出當前閱讀翻譯小說的英國男性比率(48%)幾乎和女性勢均力敵。除此之外這份報告還指出,2022年在英國共有190萬本翻譯小說售出,而在最熱銷的30大翻譯小說中,有14本都譯自日文。

數據更進一步描繪讀者的樣貌,53%的翻譯小說讀者表示,他們喜歡具有挑戰性的閱讀,79%的讀者更說他們是為了獲取資訊與知識而讀。在英國這群翻譯小說的擁護者中,有48%皆未滿34歲,退休人士只占8%。布克獎管理人Fiammetta Rocco也表示,她發現她26歲的女兒及其同儕最近熱衷南韓作家的程度可能跟英國作家一樣高。在科技的推波助瀾下,年輕世代更容易在不經意間就輕鬆跨出藩籬,與全世界相連。


布克獎基金會引述尼爾森最新調查數據,發布讀者樣貌報告。(圖片來源:The Booker Prizes

■主打全球免運、價格實惠的英國網路書店Book Depository宣布停業,自4月27日起不再受理新訂單,在此之前成立的交易,6月23日前仍繼續提供配送與客服。

Book Depository於2004年在英國格洛斯特(Gloucester)創立,創辦人之一是Amazon前員工,2011年該公司遭到Amazon併購。Book Depository不透過經銷商,而是直接與出版社採購,藉此降低售價與拓展書種多樣性,打造「多樣但少量」(less of more)的銷售特色。而全球免運的服務,更讓Book Depository成為外國讀者獲取英文紙本書的重要補給站。根據2018年初發布的新聞稿,來自台灣的訂單數量、顧客數皆是全亞洲第一。

過去3年疫情期間,Amazon受惠於宅經濟蓬勃發展,公司規模迅速擴張,全球僱員從2019年的不到80萬,至2021年底膨脹到160多萬。然而,去年Amazon虧損27億美金,再加上全球經濟前景不明朗,Amazon今年已宣布兩波裁員,共計2.7萬人,圖書相關業務也遭到大力削減。

在後疫情時代,出版界更加渴求新內容。僅供專業人士參展的倫敦書展,4月18日至20日吸引了超過3萬人次造訪,不僅是去年參展人數的兩倍,甚至超越疫情前的水準。

倫敦書展的相關新聞仍不脫離政治和國際現況。除了烏克蘭總統夫人歐蓮娜.澤倫斯卡(Olena Zelenska)透過錄影向參展人士致意之外,法國版權經理在前往書展途中遭英國反恐人員逮捕的事件也躍上頭條。根據其所屬出版商聲明,警方盤問該員工在法國參加反退休制度改革抗議、對法國政府的看法,甚至要求提供該出版社的反政府作家名單。雖然法國警方目前暫時釋放該名法國出版人,但在出版界引起抗議,詰問警方拘留期間是否涉及言論和思想審查等。

人工智慧的應用和影響,當然也是熱門話題。圍繞文字工作的出版業,會不會是第一個被以文字為基礎運作的AI淘汰的行業?英國出版商協會主席Nigel Newton認為,出版社若使用得當就能從中獲益,大大改變行銷、學術研究和供應鏈等環節。美國出版商協會主席Maria A. Pallante則表示,如同當年網際網路崛起,AI也可能成為一道改變產業和科技進展的分水嶺,「我們必須觀察著作權保護的執法層面⋯⋯確保作者和出版社的智慧財產受到保障。」


倫敦書展吸引超過3萬人次造訪,是去年參展人數的兩倍。(圖片來源:The London Book Fair

■人生幾歲才開始?寫作永遠不嫌遲!英國Jenny Brown Associates文學經紀公司於倫敦書展宣布推出新的文學獎,將獎勵50歲以上的未出道小說家。得獎者可入住專供寫作者閉關的蘇格蘭孟雅克摩爾(Moniack Mhor)一週安靜寫作,並且可和其他作家、編輯、文學經紀人討論作品、獲得建議。

經紀公司表示,儘管暢銷榜放眼望去都是熟齡的剛出道小說家,但人們還是普遍認為出書要趁早、年輕才有機會。事實上,理察.歐斯曼(Richard Osman)推出《週四謀殺俱樂部》時已屆50歲,蕊娜.文恩(Raynor Winn)出版《鹽徑偕行》時已55歲,而邦妮.嘉姆斯(Bonnie Garmus)也是以65歲之齡寫出第一本小說《化學課》,成為去年最暢銷的出道作家之一。


英國Jenny Brown Associates文學經紀公司推出文學獎,獎勵50歲以上的未出道小說家。(翻攝自Jenny Brown Associates

■「變動市場下的書籍出版最佳實務」網路研討會於3月23日舉行,美國書業的各大團體齊聚一堂,攜手尋找書籍出版的新常態。根據BookScan統計,2022年美國整體書市表現和2021年相比,單位銷售額下降6%,但跟2019年(疫情前)相較仍增長12%。相較於整體書市的衰退,美國書店銷售額和2021年相比反而增長6%,也比2019年疫情爆發前增加1%。

回顧2022年,供應鏈斷鏈危機和訂單超負荷,是出版商的兩大惡夢根源。面對中美貿易戰、原料短缺危機,出版商開始向印度、墨西哥,甚至斯堪地那維亞半島尋求新的供應商,與供應商溝通的重要性也被加重強調。這次的缺紙危機、印刷廠缺工造成產能低下,也暴露了書籍標準化生產的僵化,或許出版社應該更認真評估隨需列印(print-on-demand)或是數位短版印刷(digital short-run printing)的靈活性,也能降低庫存壓力。

此外,雖然美國書價因應通膨有略微調升,但是出版商態度猶疑,調價速度非常緩慢,並未合理反映成本上揚的程度。萊曼和賴特菲爾德出版社(Rowman & Littlefield)的製作部門副部長Stephen Driver表示:「在萬物齊漲的年代,書價不該是特例。」他認為出版社不該低估自家書籍內容的價值,即使在新的供需平衡座標中,需求量會衰退,但提升的售價會讓書籍獲利更多。

【作家動態】


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馬拉拉.優薩福扎伊(圖片來源:Malala Fund

■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馬拉拉.優薩福扎伊(Malala Yousafzai)將推出最新回憶錄,由賽門與舒斯特(S&S)旗下的Atria Books買下北美版權。目前書名和出版日期未定,但將會包含青少年版和繪本,讓她的故事接觸到新世代的年輕讀者。

馬拉拉自11歲開始為兒童和女性受教權發聲,15歲時遭塔利班暗殺攻擊,但仍不退縮,持續支持女孩的受教權和人權。她曾於2013出版自傳《我是馬拉拉》,回憶父母的愛和教育如何鼓勵她走上擁護性別平等之路,以及在塔利班統治下的童年生活。

相隔10年,馬拉拉的第2本回憶錄將是一趟自我啟發的旅程,也是有關在鎂光燈焦點下長大、如何探尋身分認同的誠實告白。馬拉拉透過出版社聲明表示:「在過去幾年中,我經歷了非凡的轉變,還有成長所帶來的痛苦和喜悅。這本書是我迄今最私密的作品,我希望讀者從我的故事中找到共鳴、安慰和啟發。」

【新書快報】

■從小被白人養父母撫養長大的韓裔作家妮可.鍾(Nicole Chung),在2018年的暢銷回憶錄《All You Can Ever Know》中,懷著滿溢的情感記錄她的尋親之旅,以及心中對於自我認同的搖擺。在新書《A Living Remedy》中,則回顧她領著獎學金、離鄉背井在東岸私立大學尋獲的新歸屬與新生活(她終於不再是社區裡唯一的韓裔人士)。書中也對比她養父母那欠缺社會保障的病痛人生,還有她所失去的熟悉日常。本書探究了家人間的羈絆如何在面對艱困與悲劇時更顯強韌,也檢視這種羈絆如何調解個人生活與家庭之間的距離。此外《A Living Remedy》還揭示了美國社會中,最頑固也最嚴重的不平等現象。

■1740年,英國皇家軍艦「賭注號」航向南美洲太平洋水域,希望攔截傳說中滿載四海財寶的西班牙大船,重挫西班牙海軍實力。孰料2年後,賭注號船難倖存者湊合的兩艘破爛小船,相隔6個月先後被沖上南美洲大陸,但兩邊人馬對船難的原因和眾人受困荒島上發生的事各執一詞,引發一場有關生存、背叛、謀殺與謊言的軍事法庭大戲,更揭露帝國主義擴張的矛盾。

記者兼《紐約時報》暢銷作家大衛.格雷恩(David Grann),承襲愛倫坡獎前作《花月殺手》(Killers of the Flower Moon)中懸疑與紀實交織的筆法,將這件後人稱為「賭注號叛變」的歷史事件寫成非虛構文學《賭注號》(The Wager),融合驚心動魄的海上冒險奇譚,《蒼蠅王》般無政府狀態的赤裸人性,以及緊湊的法庭推理攻防。本書目前由李奧納多.狄卡皮歐和馬丁.史柯西斯改編,同一製作團隊也會將《花月殺手》搬上大螢幕。


作家大衛.格雷恩出版新書《賭注號》(右圖來源:amaz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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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way(文字工作者)
  • Bambook(文字工作者)
2023-04-29 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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