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現代詩人的毒舌忠告——評《辛波絲卡談寫作》
作為1996年諾貝爾文學奬得主,辛波絲卡並沒有像好些獲得諾奬的作家般,很快被讀者遺忘,而是經久不衰,甚至詩作廣受很多不大讀詩的大眾歡迎,也挺切合「詩壇莫扎特」這一美譽。她的詩通俗易懂,又不受讀者的文化背景所限,道出現代人對生活的細膩感覺。
在某種程度上,她的文學成就還得力於她對其真實經驗及社會實況的隱藏(或無寧說是拋光):我們知道,辛波絲卡生前並沒有留下回憶錄或自傳,也沒有在詩中分享對現實生活的指陳,在她早期某些詩作中,動物的形象往往暗寓人類在政治世界中生存的各種境況,例如遇到危險時把自身分為兩半的海參,暗喻詩人面對體制的寫作要求時必須採取的策略,與社會現實若即若離的態度。另一方面,辛波絲卡那一代詩人與二戰前波蘭詩人的美學風尚割裂,建立屬於自己的詩歌世界。比如她經常反對「青年波蘭運動時期」(Młoda Polska)的詩風,那是自1890至1918年間的波蘭文學現代主義時期,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形容詞是詩歌語言的重點,為詩創造特有氛圍。單純讀她的詩,我們很難想像二戰前夕波蘭以唯美、災變為主題的詩歌,到底是甚麼模樣。
出於政治禁諱,也因為個人性格使然,辛波絲卡很少分享她的寫作經驗。最近台灣出版了安娜.碧孔特、尤安娜.什切斯納合撰的詩人傳記《辛波絲卡:詩、有紀念性的破銅爛鐵,以及好友和夢》,也許讓我們能窺探到更多這方面的細節。恰巧時報在稍前出版了《辛波絲卡談寫作》這本小書,也許亦可讓我們瞭解辛波絲卡的詩觀。
《辛波絲卡談寫作》並非詩人特意為文學讀者而寫的寫作手冊,它只是詩人自1953至1981年以編輯身份任職波蘭雜誌《文學生活》,與另一位編輯負責「文學通訊」專欄時,匿名回覆、評論投稿作品的「通訊」輯錄而成。對一般讀者來說,閱讀當中的毒舌評語是有趣的,但他們會在背景闕如的情況感到困惑,對評論者來說,這還考驗對辛波絲卡詩歌及詩歌背後的人格有多瞭解。然而我們仍可以找到這一代讀者普遍認同的文學標準,例如我們摒棄任何明確地表達任何宏大要旨的企圖,尤其是帶政治或道德上的任何目的,我們也拒絕過於外露或含蓄地表達自己的情感或想法。
換言之,《辛波絲卡談寫作》其實就是她寫的「文學通訊」,但這「文學通訊」有何特別之處呢?在書中〈關於「文學通訊」的對話〉一章,辛波絲卡向訪問者德麗莎.瓦拉絲說明,「通訊」:
就是簡潔的「不予採用」或「建議再努力」等話語,但我們(即輪流主持通訊的辛波絲卡及沃濟米日.馬穹格)有時認為值得為自己的決定說明理由。
辛波絲卡與另一位男編輯寫的通訊,風格也有所不同,後者使用陽性過去式動詞,而辛波絲卡愛好用第一人稱複數而不用陰性過去式。我們不熟悉波蘭語文法,但仍能想像到,辛波絲卡對於批評別人的事情還是很謹慎不暴露自己身份。話雖如此,辛波絲卡對那些投稿的「新人」,還是不留情面的,而且不認為自己無情:
辛波絲卡:無情?連我自己也是從拙劣的詩詞和故事開始的。我知道冷水澆頭所能帶來的療效。
這種自省的態度還是值得感染那些文學新手,「鼓勵人們反思他們所寫的文字,以批評的眼光看待自己。最後就是鼓勵人們閱讀。」隨着對「反思」的討論,瓦拉絲還是追問辛波絲卡會否擔心錯判別人的才華,辛波絲卡則回答說,對自己就劣作的批評,她很有自信,討論進入了文學寫作與庸才或劣作的關係。
這正是當代文學寫作最核心的關係:我們生活在一個媒體極發達的年代,即使在十九世紀的浪漫主義時期,很多作家的作品只能在朋友間私下傳閱,但現代作者只需往各大文學刊物投稿就可以佔有一版面了,故此發表作品的門檻變得很低。或者,正如瓦拉絲所說的,在「上個電視就能刷『存在感』」的現代,很多人把投稿當作一種「自嗨」的機會,即使辛波絲指出她的「文學通訊」處於一個「非浪漫時期」,人們總是把詩人「放在更高的位置」,即使事實上「隱身無名人群中本應為個人帶來無止境的幸福」,人們也會「想不計代價地讓自己脫穎而出」,即讓自己的名字被刊登出來。
說白一點,文學編輯經常遇到這樣的問題:投稿者內心深處自視才華及天份很高,但對辛波絲卡這樣真正的詩人和文學編輯來說,文學才華只有一種客觀、普遍認同的標準,而不是各人有各人的標準。當然,對投稿者來說,文學雜誌這種外在機制必須堅持公平、公開徵稿的原則,於是不獲刊登的作者就責怪編輯不夠公平。通訊第一篇〈致克拉科夫的觀察者〉正是回應類似的指罵,作者怪編輯扼殺年輕的文學人才,該作者將「年輕的文學人才」比喻為「脆弱的植物」,「應該細心呵護和照料」而不是「批評其軟弱和無力以期結出成熟的果實」。辛波絲卡的回應體現了一個編輯應有的立場:「植物必須在自然天候下成長,並適時地適應環境條件」。
另一方面,很多投稿作者的審美觀或詩觀停留在浪漫主義時代,用那些浪漫主義的華美辭藻寫出內容空洞的應景詩作,當然,浪漫主義詩人也寫不少應景之作,但是不少作者在仰望他們的項背時,似乎忘記自己的寫作環境才是最關鍵的。例如在〈致M. D.〉的通訊中,對方大概寄來一些令人愉悅的押韻詩,辛波絲卡稱這些詩應該有機會有地方性慶祝會上發表:
觀眾們在子上調整坐姿,不知道接下來還有什麼節目,或許該去取自助餐了﹖就在此時,屬於我們這小鎮的詩作登場了,作者一一指名道姓,禮貌而和靄!笑聲和掌聲爆發而出。這一切都發生後,最糟的一刻才出現。有人對作者說:「您應該寄出去發表,就這樣浪費了多可惜。」
又如在回覆「卡利什的阿塔」的通訊中,辛波絲卡揶揄寫宮廷式作品的作者:「如果我們有座占地廣大的城堡,會請您擔任宮廷詩人,吟唱出關於玫瑰的懊惱,只因花瓣上停留著不請自來的蒼蠅。」在面對這些迂腐的詩作時,辛波絲卡的回應往往帶有「詩人辛絲波卡」所獨有的,委婉中帶尖刻的幽默感,至此我們恍然大悟:如果辛波絲卡的詩作指明讀者是我們的話,那該是多麼可惜的事情!
辛波絲卡還得面對很多技巧稚嫰的作品,要給寫作這些作品的人給恰當而不過火的批評無疑是一件苦差,比如「天空中央流動的銀河/神祕,有點嚴酷/像條精緻的圍巾般鋪展開……」(〈致戈萊紐夫的B. K.〉)
寫作並發表這應景之作或浪漫主義陳腔濫調,大半是由於我們不自信,以為現代人的語言不再具備詩意,或者不相信自己有能力,要用那些陳調濫調來掩飾我們缺乏才華的事實。正如辛波絲卡致克拉科夫的H. C.時說的,缺乏文學才華一點也不可恥。
另一方面,文學(或詩歌)又幾乎是不具長期專業訓練以獲得知識的領域,這大概令很多文學上有造詣的人感到汗顏,也令很多在其他領域上卓然有成的人(比如音樂家、建築師、畫家)躍躍欲試卻不得要領。在回答克拉科夫的U. T.時,辛波絲卡坦言道文學不具任何技巧上的祕密,是所有藝術中最不具專業要求的領域,所以作家不一定像音樂家般年輕出道,可以二十歲或七十歲成為作家。當然,最後誰能成功,也要講天賦,該段話的結語是「畢竟基因決定一切。」但文學創作又是很惱人的事情,即使你有才華,如等不到靈感降臨,也是徒勞,〈致拉多姆斯科的伊登〉談到要成為詩人就必須有能耐長時間面對紙筆,完善來自心靈的聽寫之作,辛波絲卡稱之為「天賦」,也許亦解釋了真正的文學才華在於寫作的耐性。
在所有文體中,詩看似最為個性化,卻亦予人理想與現實最大矛盾的幻滅感,詩的材料來自最紮實的現實生活,然而詩的志向卻是像伊卡路斯般飛向太陽。寫詩似乎最好拋開對現實的顧慮,比如某些家有餘裕的人可以不理有沒有受眾,寫完全屬於自己的作品,的確就像賈克梅第說的,「拋開現實就不會做出失敗的作品。」(〈致什切青的阿里〉)問題是,少了對現實的考量,或放棄表達出對世界或自己的野心,也同樣放棄了好壞的評判標準。而即使要做伊卡路斯,他所見的景觀也必須切合他身處的現實世界:就像〈致斯武普斯克的L-k B-k〉所說的:他看到的會是汽車和卡車飛馳的高速公路、有跑道的機場、大城市、發達的港口等現實情況。應該說對現實的瞭解、現實的引用,才會建立出更宏大、壯觀的詩景。
另外,那些最傑出的現代詩歌(包括辛波絲卡自己的作品)一再顯示「從我們生活中汲取活力,取自真實的生活、苦難經歷和獨立性的思考」,催生它的動力亦在於「世界」因為「此刻已不同於以往」而「必須一被重新書寫」的迫切需要(以上引言來自〈致格但斯克的Ir. Przyb.〉),但詩歌也需要「能從現實中片刻脫離」(引自〈致索波特的烏菈〉,此語承接作者引用美國詩人桑德堡的格言:詩是渴望飛翔的海洋生物所寫的日記)。最高的詩藝,必然包含對一切對立標準(如主觀vs.客觀、個人vs.社會)的平衡能力。
辛波絲卡不單對詩歌作者提出意見,書中不少〈通訊〉內容針對故事寫作的各種問題,有些是寫作原則,大多是人物細節、故事情節合理與否的問題,也有「虛構」本身的意義:比如科沙林的M. S.向編輯抱怨自己因為編造故事,而不是寫自己生活中發生的事情,因而受到批評,辛波絲卡就以福樓拜寫作《包法利夫人》為例,說明「虛構等同於對現實的清晰想像,而清晰的自我想像就如同親身體驗一樣」。還有對角色描述千人一面,比如在〈致華沙的Hen. Zet.〉中稍為含蓄地挖苦那位寫了不同名字的女性人物的作者,「然而她們的運氣實在很糟,無法走進我們的年輕文壇……您有才華,但無桃花運啊!」〈通訊〉中也有不少討論針對關於女性的描述,或對愛情的描寫,〈致卡托維茲的卡利〉的作者在作品寫了很多位取材自生活的女孩,但「女孩的數量並不能等同作品水準」,在〈致波任娜 W. W.〉中,作者更批評這種「相信只要替男女主角取名並將其放在附床的房間裡,所有用來分析這種普遍情感的要素就齊備了」的錯誤觀念。可笑歸可笑,這的確是每位作者都會犯下的錯誤,故此在讀到這些〈通訊〉時,在會心微笑過後最好把那些作者當作「前車之鑑」來警惕自己。
書中還有就各種創作問題提出的意見,比如動物寓言、電視劇本、散文詩等,它們都能表現出辛波絲卡在詩歌中呈現的個性。她機智、世故,因為即使在文字下,她也想做懂得人情世故的普通人,摒除文人常有的目空一切的想像,以人情世故作為詩藝,而這種人情世故也包括對語調的節制、文字的準確和簡潔。不管如何毒舌,她都只想呈現出一個人應有的模樣。●
(文章授權轉載自「虛詞」,原標題與連結:〈現代詩人的毒舌忠告——評《辛波絲卡談寫作》〉
閱讀隨身聽S8EP3》漫畫家簡嘉誠/被壓抑的一方,通常有很多故事 ft.青空下的追風少年、女伶回憶錄
漫畫家簡嘉誠近年與國家影視聽中心合作了三部漫畫:《消逝的後街光影》、《畫電影的人》與《女伶回憶錄》,都獲得非常精采的口碑。故事圍繞著台語電影的史料重新出土,以漫畫為台語電影爭取轉型正義,巧妙地將政策不公的歷史轉化成戲劇或藝術的養分。這幾部作品的背後,都有著很深很深的遺憾與悲劇性,如何以漫畫再現歷史,如何從歷史拉回「人」的身上,請聽簡嘉誠娓娓道來,節目精彩,請別錯過了。
➤電影膠卷成木屐黏膠,台語片的消失之謎
簡嘉誠:根據藍祖蔚先生的說法,台灣曾經拍過1200多部台語電影,現在找回來的只剩160幾部。台語片消失之謎,堪比亞特蘭提斯的一夜消失。曾經年生百部的盛況,到現在徹底消失在社會大眾的記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細想是很不可思議的,因為畫漫畫的契機,我開始瞭解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過去我總以為《養鴨人家》或《蚵女》等作品,大概是因為拍得很好,所以得獎了。了解歷史才發現,其實那時台語片,一年拍了快百部,國語片可能一年只拍一部,但傾盡全力拍攝,資金充裕、全彩,而且有宣傳規劃。所以,它也得獎了,被留下來了。而台語片拍了那麼多部,在各種小戲院放,場場爆滿,卻沒有留下任何的資料到。而且,在大眾的記憶中消失了。
主持人:當年的電影都是有膠卷的,並不是一夕之間消失的。台灣其實很不善於保存檔案。
簡嘉誠:真的。膠卷是不能放在常溫的,它其實是像蛋糕必須冷藏,但以前完全沒有保存的概念。我讀到一些台語老導演的口述資料,他們就只是把膠卷擺在家裡,若常溫保存,它會酸化,甚至整個發霉。以前真的是沒有保存的概念,很多膠卷放在手邊不知用途,就會變賣。很多膠卷成了木屐底部的黏膠,那些文化資產就這樣消失了。
➤漫畫家對自己創作習慣的挑戰
簡嘉誠:《消失的後街光影》圍繞著國家電影中心(國家影視聽中心前身)。首先,希望讀者能讓理解,為什麼這些文化資產是重要的,為什麼需要保存它。其次,也希望讓大家知道,保存電影歷史的機構也是很重要的。
因為這樣,故事分成了兩條線,一條是現代的人如何努力保存以前的資源。另外一條線,希望呈現台灣50、60年代,那些導演和攝影,如何在資源很少,政策限制很多的環境下,拼命地拍出他們覺得好的片子,他們付出了哪些努力........
比如,現在若想拍攝有人開車的畫面,可能很簡單,架攝影機在引擎蓋就好了。可是,過去因為設備跟技術都不成熟,所以當時的攝影師,是把自己整個人綁在引擎蓋上,賭命地拍人開車的樣子。再舉一個例子,如果需要拍攝颱風夜或風雨交加,如何運用巧思,比如到河邊搭景,利用漲潮的水,在旁邊做水的聲光效果,製造出風雨,淹水的畫面。雖然資金不夠,可是當時的電影人,會用盡各種辦法克服困難,拍出精彩的畫面。
➤被壓抑的一方,通常有更多的故事
簡嘉誠:台語電影本身很多比較悲情的狀態,在設計故事跟最後畫出來時,我覺得帶點遺憾感,滿符合台語電影的情境。
《雪下的真相》的設定是一對雙胞胎兄妹,兩位一樣聰明,哥哥被認為應該好好念書,而妹妹則被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故事在哥哥失蹤,妹妹假扮成哥哥的樣子,女生時她非常壓抑,變成哥哥後卻非常厲害。這樣的故事是沒有辦法放在現代的,是那個年代才適合發生的故事。在時代交替的年代,被壓抑或是比較弱勢的一方,通常有滿多的故事可以演。
➤處理角色,而非處理立場
主持人:身為歷史題材創作者,必須考量不同的立場,你如何面對這種分寸的拿捏?
簡嘉誠:我覺得創作者有幾種方式。第一種,創作者可以使用「立場炎上法」,選擇極端的描述方式(主持人:鮮明的立場),讓跟你站在相同立場的人幫助你,讓不同立場的人砲轟你,作品炎上,增加點閱率跟曝光率,最後得到非常強烈的特定族群的認同跟支持,銷量可能靠該族群的人。
不過,就我個人來說,我不擅長用那樣的方式,處理立場真的不容易。比如光是寫日治還是日據,台灣都可以吵翻天了。
➤漫畫家對自己創作習慣的挑戰
主持人:《消逝的後街的光影》、《畫電影的人》還有最新的《女伶回憶錄》,這三本在創作上,有什麼不一樣的挑戰嗎?
簡嘉誠:其實每一本都不太一樣,都是全新的挑戰。作家會有個比較麻煩的地方,當我們在作畫或在某些流程上越來越熟練,可是也會擔心講故事會進入習慣的模式,陷入固定的故事結構。比如,我很喜歡日本漫畫家安達充的作品,但他的漫畫看很多時,大概會感受到相似的狀態(主持人:套路)。漫畫家如何避免自己陷入套路,或者盡量再突破一些。
作家一定會有創作上的習慣,或許在所難免,可是如何盡量地找出新的方式、節奏,說故事的新方法,這是我在創作每一本時,努力思考的,所以每一本都像新的挑戰。
➤史實的正確性,應該批判還是包容呢?
簡嘉誠:我之前畫鐵道漫畫時,邀請協助的專家是蘇昭旭老師,蘇老師是鐵道專家,他非常希望文創能進到鐵道,他很鼓勵各種與鐵道相關的文創,他也很包容,每次推薦時都會提到,裡面可能有一些錯誤,但瑕不掩瑜,希望大家可以閱讀。可能因為這方面有蘇昭旭老師一直的協助,所以我之前畫鐵道漫畫時,反而沒有太多的專家告知我說哪裡畫錯了。因為蘇老師一開始就幫我做了防火牆。
反而,我碰到另一個有趣的經驗,是畫《畫電影的人》時,主題聚焦國影海報的漫畫,描述1960年代西門町有位畫海報的傳奇繪師。其中有個景,因為那時候還有中華商場,旁邊有條鐵路從中華商場開出來,那出自一張很有名的老照片,我曾在很多書籍或是其他漫畫家的作品中,也見過那張照片。
因為背景在1960年代,所以我把那張照片畫出來。事後,有位讀者提醒我,我所畫的那台火車是R100型,正確的製造年份是1969年,是1960年代末了。若在60年代初期,應該比較像是R0型或R20型。我向他致謝,也表示如果未來有機會,我會再把它修正。很有趣的是,其實我那本並不是鐵道漫畫,但裡面出現了一條鐵路,所以……
主持人:碰到就得正確啊。就好像畫《青空下的追風少年》,時間在1945年前後,而比如1940年台北大空襲,也是這幾年才被大眾所注意到的。但是我一般人很難知道,來空襲的美軍飛機機型,可是作為繪者,就必須畫清楚,還好這個還不難找,應該是B-25轟炸機。可是你剛剛提到,在火車車頭的機型上,我猜想只有非常少數的鐵道迷知道,這些火車的製造年份。
簡嘉誠:而且是在一本不是鐵道相關的漫畫上……
主持人:漫畫是比較娛樂性的文本,但裡面所牽涉到的,跟任何一種專業知識的相處,都是非常重要的。包括該業界的專家,他是用什麼態度,是很批判或很包容的都有關係。若能以批判的眼光和包容的態度,比較容易把事情做得更好。
➤在故事成型之前,已廢棄了幾百張分鏡
主持人:《青空下的追風少年》感覺你用力非常深?
簡嘉誠:這本書的過程非常曲折。當初跟檔案局合作這本漫畫,檔案局提供了一個研究案給我。研究案從戰後開始,時間一直拉長到1948、1949年,有第一屆台灣省博覽會。做歷史題材還有一個情況,我會看到很多新的、不知道的東西,都想介紹給讀者……
主持人:但是放不進去,不然會模糊主軸。
簡嘉誠:對,我第一版就犯了這個毛病。有很多題材,比如第一屆省運會、省博會、鐵道小學等等,每個年代都不太一樣,如果都要放進漫畫中,時間會拉得很長。一開始的版本有點蜻蜓點水,每個都有演到一點。原本第一版的分鏡都已經畫完了,而且還改了一個版本。可是,最後跟總編討論時,總編說了一句話,讓我決定把它整個砍掉重練。
「要不要加入愛情故事?」總編問我,他大概覺得這個故事無聊到不行,若不加愛情故事,沒有讀者想看吧。我當時覺得加愛情故事也不是不行,可是根本的問題是故事性的不足,後來才決定砍掉重練。後來的這個版本……
主持人:還是沒有愛情故事啊。
簡嘉誠:但它不需要愛情故事了,它不需要愛情故事,才代表它是一個可以看得下去(主持人:成功的)的故事。這樣想想,我第一版就畫了快200頁的分鏡,後來調整一次、大改一次,故事成形前,已經廢棄了不知幾百頁的分鏡了,才徹底改成最後的版本。
主持人:有沒有可能你自己改到已經胃口全失......
簡嘉誠:每個案子都有時間的限制,剛好去年我一次跑兩個案子,所以時間非常緊迫。可是我一想到那個故事......不行......就算限於時間緊迫,還是覺得不對,所以我還是大改了,撤底砍掉重練。這次我決定把時間縮限到戰後的一小段、省運會那段時間,把感情聚焦在少數幾個人身上,效果會更好。
➤只出現一兩格的畫面,卻可能花費漫畫家好幾天的研究
主持人:《青空下的追風少年》中有提到灣生遣返的情節,像是把有用的人先留任,沒有用的先送回日本,很多內容讀起來可信度跟說服力非常高,感覺它就是真的會發生的事。
簡嘉誠:這真的很有趣,讀完研究案時,我一開始對遣返時間的認知是有點混亂的。研究案有提到引揚,但它是分區域寫的,所以我那時對時間線的認知是日本人都已經遣返回去了,國民政府開始在臺灣想做一些事情。因此,我的故事一開始先設定的是,日本人都已經走了,接下來本省人跟外省人發生了一些衝突。
後來研究員提醒我,遣返其實沒有很快,它分了滿多段時間。我漸漸意識到,有一段時間,要回去的日本人,在還沒有回去之前,跟台灣人還是共處的狀態。也因此將時間線調整成更符合當時的情況。
其實光是考據留下來的日本台鐵技師要穿什麼樣的制服,當時也很傷腦筋,我還找了日本時期修鐵路的影片來參考。考量剛戰敗可是還沒遣返,應該不可能要求日本技師換回台鐵新制服,所以制服應該和日本時期一樣。後來問了蘇昭旭老師,他提到因為該時期資料非常缺乏,穿著本來的制服應該是合理的。所以漫畫中的日本技師不管是帽子、衣服都還是繼續沿用日本時期的樣式。
主持人:光是考究這點,漫畫家就要花費很大的力氣,但最後的成果,就是幾格的漫畫而已……
簡嘉誠:真的!為了呈現鐵路維修的狀況,檔案局也非常熱心地幫我介紹了一位真正負責在修路的鐵路技師。為了理解怎麼樣修鐵路看起來比較真實,也去找了一些阿里山換鐵軌的影片。為了讓讀者感受到該年代的真實感,有時最後呈現出來,可能一兩頁就過看過去,但前期找資料的時間,通常就花了很長的時間。●
主持人:吳家恆,政治大學公共行政系畢業,英國愛丁堡大學音樂碩士,遊走媒體、出版、表演藝術多年,曾任職天下雜誌、時報出版、音樂時代、遠流出版、雲門舞集、臺中國家歌劇院。除了在大學授課,在臺中古典音樂臺擔任主持人之外,也從事翻譯,譯有《心動之處》、《舒伯特的冬之旅》、《馬基維利》、《光影交舞石頭記》等書。
片頭、片尾音樂:微光古樂集 The Gleam Ensemble Tai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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