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人生.羅士庭》複製或刪除,沒有灰色地帶

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是條漢子。

我曾經這麼形容博拉紐及他筆下的人物。我說,智利就像是被拋在地圖上的一根針,而所有的智利人都是一根根的小針,在歷史中無止盡地進行蒲豐試驗。他們永遠不會圓滿,正如同我們永遠無法窮盡圓周率。

那時我對這個譬喻頗為得意,但事實上,這不過出自我獵奇的想像。我並不了解什麼是剝奪、離散、流亡,什麼又是盤查、共謀、出賣——我是所謂的解嚴後囝仔,生命中從沒經歷過哪怕是一秒的戒嚴。就在我出生後沒多久,蔣經國過世了。媽媽說,她抱著半夜不肯消停的我,打開早已收台的電視,彷彿都還看得見鋪天蓋地的新聞輪播。

幾年前,適逢大陳島撤退一甲子,我和爸媽、大伯一起參加了「尋根」旅行團。活動不意外地帶著官樣色彩,我很覺得不耐;加上我第一天就吃壞了肚子,渾身惡寒,正好藉口不參加酬酢,因此當一行人上活動中心吃桌看表演時,我施施然一人在島上瞎走。

四處新漆上的標語表示近期的目標是發展觀光——這解釋了導遊一登島就引我們注目剛落成的望海飯店,還有島中心那幾間與周遭風格不類的簇新大排檔。逆時鐘沿著島上的大道走,下了工的漁人闔家就著一盞白燈泡搓麻將,間或挾雜著飯菜味和吆喝聲。走得越高四周就越安靜,生活的氣味也越稀薄,或許高處是高級住宅區?嘿,島上的制高點不正是早上參觀的媽祖廟?看來我的理論也頗有幾分道理。

山腰間隱隱有些起霧,不遠處有塊霓虹招牌,細霧朦朧間頗為妖嬈。走近發現是間取名「海子」的酒吧。我走了進去,地方不大,大約學生酒吧的情調。我要了瓶海尼根,開始讀登機前載進手機裡的《2666》。

故事剛開始便是一場圍繞著一位神祕作家展開的三角戀,但主角名字實在拗口,因此我默默幫他們取了代稱:女人、法國人、義大利人、A作家……我喚過酒保,問他有沒有菸灰缸?他從流理台下摸出一只缺角馬克杯,我禮貌地問他要不要來一根,他搖搖手,說自己有,於是我們對坐抽起了菸。

我問他怎麼這間店叫「海子」?他說不知道。我說這是個詩人的名字,他有句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面朝大海是沒問題的——在這島上門往哪開都只能面海,只不知道春天開什麼花?他笑說不知道,他也來沒多久。

您有文化,是大學生吧?我說我從台灣來的,已經不是大學生了,您是本地人?不,從仙台來的。台灣是寶島啊,有天我也去拜訪拜訪。一根菸時間的對話僅止於此,但我忽然間有了興趣,開始觀察起這位酒保。他看起來二十多歲年紀,身材壯實,穿著黑色吊嘎、工作褲,平頭、黝黑、留長的兩鬢染成了藍綠色,臉上不太有表情,看不出他對工作、生活滿不滿意。

那時閃過我心中的念頭是這樣的:其實我也很有可能是他。

隔天,我們搭了一艘舢舨前往上大陳島。爺爺、奶奶從前就在這生活。沿路小巴司機對著無線電不知嘟囔著什麼,到了山頂遂毅然宣布他有事要辦,要我們就地遊覽,等他一小時。數十支風力發電風車無聲自轉著,據說山頂曾經建了一座飛機跑道,唯一一架降落的直升機,就載著從台灣前來視察的蔣經國。大伯覺得枯等無聊,不如我們自己逛逛,於是我們憑著路牌和大伯的記憶(往昔撤離時他5歲,實在很難教人放心),加上奶奶行前的指引,從大路下切到了一處山坳。

大伯信心滿滿地劈草前行,我們卻越來越不放心,終於,我們在樹叢間發現下方大約一層樓處有面破壁。大伯說,這一定是阿娘說的廟,那時候只有廟建得穩固,其他房子颱風一吹就垮了。接下來要找廟附近的井,從那口井再往東邊走……我正擔心若是再往下切,恐怕不容易找到回山上的路,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哨聲。

一位解放軍小伙從下方呼喝,問我們在幹什麼?大伯解釋一番後,他似乎態度放軟了些,但看到我們的手機後,又緊張了起來,說不准拍照。大伯只好動之以情,這些照片是拍回去給老人家看的,這是他們當年的家,我從前也住在這,大家都是大陳人,好不好通融通融……小伙倒也通情,說拍這一帶可以,再往下是基地,就實在不能拍了。臨走,小伙還提醒我們這一帶有蛇,記得打草驚蛇,跟著似乎想起自己也兩手空空,於是奮力地吹起哨子溜下草坡,似乎要說明他有備而來。

看到這一幕閃過我心中的念頭是這樣的:其實我也很有可能是他。

「雙身」是個文學的老把戲了,真要追溯起來,可能得回到《吉爾伽美什》的時代,但它自有其萬世不減的魅力。我喜愛的作家們,像是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都對此著迷,再加上羅貝托.博拉紐。

唯一的不同是,帕慕克筆下的角色彷彿恨不得與他的分身做愛(純粹是欲望,無關乎生理),而艾可筆下的角色則欲殺之而後快。複製或刪除,兩者間沒有灰色地帶,簡直是賽博龐克(對了,這份名單當然不能遺漏了菲利浦.K.狄克,Philip K. Dick)的命題。但他們沒有教會我的是,當你面對的是「可能性」,一個抽象而不實際,卻又揮之不去的存在,你該怎麼辦?

回程的飛機上,我開始丈量起我與可能性的距離。雷達站的警報聲終於停息後,爺爺、奶奶帶上大伯和而後夭折的二伯,從上大陳島幾乎最東北角一路往西南走,乘舢舨到了下大陳島,接著在等待的期間,他們做出決定,跨越了一條可能性的界線,刪除了在一間以詩人命名的酒吧調酒的我、刪除了服從規訓但不流於僵硬的我,而後複製了某些我。終於在某個時間點,作為許多可能性中的我發現了自己不過是灑落在地圖軌跡中的眾多根細針之一。

我想起博拉紐小說中那一條條荒涼、破敗的生命,他們的經歷或許改編自作家的舊識,但我覺得,他們更像是博拉紐刪除的自我。他將一根根生命從地圖上拾起,從而留下了唯一的可能性,一個不可能接近圓滿,但更可以說是完整的自我。

而我總希望,我能夠成為像羅貝托‧博拉紐一樣的漢子。


羅士庭
1987年生,花蓮人。現為福利廉蛇。著有《惡俗小說》(寶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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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3 12:10
現場》用畫筆反抗,圖像創作照映當代議題:政治漫畫家Stellina Chen VS.小路映画負責人黃米露

去年(2019)6月爆發的香港反送中運動迄今已滿一年,台灣漫畫基地從6月24日起舉辦「反抗的畫筆—香港反送中運動週年圖像展」,邀請來自香港、台灣、韓國、澳洲共66位創作者,展出逾百幅作品,並舉辦多場講座。

其中「反抗的畫筆背後—非語言的圖像力量正在改變世界」講座,邀請政治諷刺漫畫家Stellina Chen、小路映画負責人黃米露擔任講者,兩人分別從漫畫家和插畫經紀人兩種不同角度,帶領我們了解圖像如何傳遞反抗的力量。

▇用畫筆揭開層層真相

從小畫畫,在美術環境長大的Stellina Chen,大學讀的是外交,畫政治諷刺漫畫算是綜合她的興趣和專業,找到的最想做的事。題材主要來自台灣以及和台灣產生互動的國家和地區(多數集中在中國和香港)的政治議題。

「我在畫政治漫畫時,其實沒有一定要走反共或台獨這一派,只是剛好台灣在國際社會上比較有能見度的新聞都是和中國相關。後來發現我的漫畫超過50%都有習近平,這是結果論,所以我之前的展覽名稱就叫『習捲天下』。」Stellina Chen說。

 
 
 
 
 
 
 
 
 
 
 
 
 

元朗白衣真面目? --- #HongKong Russian Doll Revealing the ones inside #Triads #WhiteShirtMob #cartoon #politicalcart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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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的畫筆」現場展出的一幅插畫,是Stellina Chen以俄羅斯娃娃比喻香港元朗事件。一層層套疊的娃娃,最外層看起來是穿著白衣拿著木棒的暴徒、內層其實是香港警察、更內層則是代表中國的五星旗。漫畫象徵被隱藏的真相,很多人卻只看到:為什麼警察不制裁這些「暴民」。這幅漫畫在不少國際媒體上露出,得到不少民眾留言支持感謝她的發聲,香港《蘋果日報》做了專訪,也詢問她可否露臉、要不要用假名等等。展覽中的另外一幅習近平肖像畫,她將習的左眼改成微博的logo,呈現出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監控無所不在的意涵。

▇反映當代問題是藝術家的職責

黃米露是「小路映画」創辦人,也是資深插畫經紀人。位於台中忠信市場的「小路映画」,以舉辦各種台灣獨立影展聞名。黃米露30歲前是一名公務員,後來捨棄10年公務員身分,轉為文字工作者,出版過3本小說,也擔任過品牌形象廣告公司的企畫行銷。她的團隊目前有8位台灣插畫家,分布台灣北、中、南部。

我覺得創作者在台灣很辛苦,當初成立小路映画是想幫創作者發聲,鼓勵創作者做自己的夢想,讓夢想和現實生活可以合作生存下來。」不過,她自己首先就得面對現實的衝擊。

黃米露印象深刻的是,她曾在國美館打工時,請教館員能否帶認識的插畫家來舉辦展覽,結果直接遭到拒絕。「那是2010年,館員回答我說:『插畫是很商業行為的,沒有當代論述。』」土木科出身的黃米露對於「當代論述」完全沒有概念。不過,「當代論述」應該是什麼?如何思考,一直影響她。

「藝術家應該通過自己的專長,反映當代的問題。透過創作,讓大眾思考他們看不到的東西。」面臨現實問題的藝術家,可以藉由接商業案件來賺錢,但策展則可以完整呈現自己的思考。「藝術家沒有辦法拿到話語權時,只能不斷精進自己去做一些好的作品,業主認同了好的作品,就拿到了話語權。我是透過展覽去拿到我們應有的話語權。」黃米露說。

「2011年底因為有末日傳說,我們就做了『明日光景』插畫展和末日影展,放映關於土地開發、都更等不公不義的影片。」這場帶著些許頹廢與抗爭意味的影展,首先是策展人先沒了信心,告訴黃米露:「我們這些影片都沒人要看,你確定要展嗎?」黃米露信心滿滿,不料,還真的沒有人想看。甚至推出買年曆免費看影片的促銷活動,沒想到觀眾寧願買年曆也不想看。

「日子已經夠苦了,看了更不開心。」來看影片的觀眾如此反饋。不過,也有參與的觀眾看到潸然淚下,「至少我有能力提供一個平台,能打動一個算一個。」黃米露不洩氣地說。

福島核災那一年,日本插畫家奈良美智的反核海報流傳很廣。「我想我們台灣也有插畫家啊,2012年就做了反核海報的募集。」順利募集到100張海報後,黃米露開始規畫展覽,後來幾米也來授權海報,她感到十分榮幸,活動甚至擴展成中日聯展。

台灣插畫家反核海報展,圖片截自小路映画臉書

▇畫下不公不義,時時回到初衷

對談中,黃米露提到她很少遇見「政治」漫畫家,Stellina Chen笑說:「其實我也很少遇見政治漫畫家!現今大家評論政治、嘲諷政治比較常使用社群媒體,傳統定義的政治漫畫家比較少,女性的政治漫畫家又更少,國際上也是。」

Stellina Chen提到,引起她創作興趣的新聞,大多是會令她感到憤怒、荒謬,或不公不義的。「那你不是畫不完嗎?」黃米露如此回應,兩人相視苦笑。

法國漫畫家Riad Sattouf是Stellina Chen相當欣賞的創作者,「他對我的影響滿大的,不一定是政治上的。他是敘利亞籍的法國人,創作一系列的自傳型漫畫,描述自己的國家敘利亞內戰的後果。」

 
 
 
 
 
 
 
 
 
 
 
 
 

Wonder Woman Ts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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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本地的創作,這次反送中運動,小路映画也發起「『睜開左眼』,用台灣插畫撐香港」徵稿,由旗下插畫家Croter畫徵稿主視覺。畫中人戴著V怪客面具,撐著黃色雨傘,大大的三個毛筆字:「撐香港」看來驚心動魄。

短短一個多月,收到近180幅插畫投稿,募集速度飛快。

「我當時真的覺得,如果我選擇沉默,我就是共犯。」黃米露說,「如果小路映画有一點媒體的力量、我們藝術家有一些群眾粉絲的話,我們就是要站出來。」在新聞與報導中,看到青年與學子被攻擊,不僅黃米露感到不捨,她認為許多插畫家也有同感。

「先前的反核海報展,其實是圖像輸出張貼,到了撐香港這一檔,覺得媒體效應最快,已經來不及要求創作者給規格設定或什麼構圖,只要是JPG交來,我就做社群轉PO。」相較於數年前的反核海報徵集花3個月時間募集到100張,這次「撐香港」一個月就超過100張,「可見台灣的創作者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圖像擁有話語權。」黃米露說。

▇維護人權,不斷質問吶喊

做為藝術創作者,是否有堅決不接的案子?黃米露表示,如果遇到理念不合的廠商,一定先用高價來讓對方打退堂鼓,不過若對方接受了,自己也會咬牙辦下去。在商言商,活動在自己手上的時候,可以放進更多屬於自己的理念,「頂多該捐款的就捐,或拿惡人的錢去做善事。」黃米露笑著自嘲。

Stellina Chen則表示,她接過幾次商案,稱不上順利。她還不習慣筆下的創作為外人所控,目前是靠著其他正職維持生計,以確保不受干擾的創作。

有聽眾問到:「在創作與觸及政治這方面,需要做好哪些心理準備?是否會擔心某些地方不能去、某些產業會杯葛之類的問題?」兩人都笑著回答,應該不會再去「某兩地」了。

「這是我為什麼做『撐香港』的原因,不管我對政治的想法是什麼,我維護的是『人權』。我care的是人權,不管左派、右派、台獨,只要侵犯到人權,就是不對的。」黃米露補充說明。

透過政治漫畫,Stellina Chen與黃米露分別從兩種不同角度來看圖像如何改變世界,一個在商言商,一個強調自己的自主權,看似相對,其實是相輔相成。他們聚焦於非語言的圖像力量,協助傳遞難以言喻的精神,反映當代問題,藉此質問與吶喊。

▇反抗的畫筆—香港反送中運動週年圖像展

  • 展覽日期:2020/06/24(三)~2020/07/26(日),週一休館日不開放
  • 展出時間:10:00~21:00
  • 展出地點:台灣漫畫基地2、3樓(台北市大同區華陰街38號)
  • 指導單位:文化部、文化內容策進院
  • 主辦單位:CCC創作集、台灣漫畫基地
  • 本展覽免費參觀,禁止攜帶寵物入內(導盲犬除外)
  • 配合防疫政策:觀展時須測量額溫、配戴口罩

【延伸閱讀】遺忘,不是圖像創作者擅長的事:反抗的畫筆─香港反送中運動週年圖像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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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老到可以死了,是一項成就,還有任性而為的神清氣爽

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從1969年開始出版,她的寫作主題廣泛,探討階級、社會運動、福利政策、婦女與性別,還有人類的精神歷史。她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應該是於2001年發表,並於2010年在台出版的《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當時,艾倫瑞克已年過五十,她投入一項關於貧窮的寫作計畫,到美國多處應徵服務生、房務員、清潔工,體驗最低工資的生活。

艾倫瑞克不只擅長這類調查性報導(investigative journalism),她也擅於處理大量龐雜的知識性資訊,能夠扣緊主題,深入淺出地為讀者提供多角度的分析、長時間的議題變化。

艾倫瑞克於2018年出版的新書《老到可以死》,探索邁向死亡的過程。一如往常,她給了我們一份厚實的批判性分析。醫療可能是儀式,我們習以為常的科學觀也有階級、權力的前提假設。我們以為心智是自由的,身體有順應自然的本能;但事實上,科技與市場左右了我們的身體與心智的關係,身體其實有不可控制的內在衝突,甚至可能會自然地帶領我們走向死亡。

▉控制,或是信任你的身體?

人們與自己身體的關係,隱然有兩種模式,一則控制,一則信任,而控制模式頗占上風。艾倫瑞克從美國經驗指出,健身文化在1980年代左右開始出現,是一種時代性的轉向。在60年代的集體喧嘩之後,人們逐漸將注意力轉向個人,「儘管你無法改變世界,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職涯,但最起碼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

但就如同所有勞動都可能被資本主義的根本邏輯異化一般,鍛鍊身體也可能再次異化為一種身心二元的征服。在愈加主流的健身房當中,身體被視為懶惰而不受規範,而心智要管理、評估、控制難以馴服的身體。換句話說,在現實中被社會結構控制、受挫的個人,轉而以身體為戰場,往內走去,嘗試以心控制身體。

相對於此的另一種身體觀,則較為柔軟,相信身體有智慧,與身體培養較為和緩的關係。書中提到,全方位大師喬布拉(Gotham Chopra)建議:「接受你的身體,他總是在說話。用心聆聽。信任你的身體,每個細胞都跟你站在同一陣線,也就是說,你有幾千億個盟友。」

心智高於身體,精神高於物質的立場在21世紀重回流行。這一次,藉科技還魂。艾倫瑞克觀察到,舒緩心智的多種傳統——冥想、靜坐、內觀、正念——從矽谷散布開來。市面上有超過500個關於正念的App,此類知識透過各種實體與虛擬媒介傳播。所謂正念,快速與市場結合成為一種階級品味,甚至再次為效率與生產力服務。許多大型企業設立冥想空間,購買課程,讓員工「花時間將個人生產力最佳化」。


冥想、靜坐、內觀、正念等舒緩心智的多種傳統,從矽谷散布開來(取自madison lavern

於此,心智再次被轉化為一種需要被控制的客體。由谷歌陳一鳴所說:「冥想和正念如今變得科學,它們以後將被視為心智的健身。」這一潮流的發展,不過是從控制身體,前進一步成為控制心智——而且最好是內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以便於更好地把自己貢獻給老闆、企業、市場!

顯然,個體與結構的關係,是非常強勢的分析架構。從外部社會衍伸到個人,我們在不知不覺中使用同一個觀點理解自己的身體。艾倫瑞克因而轉向身體內部——細胞/分子之於整個身體系統——尋求更多討論的材料。

廣泛審酌醫學史中的各方說法,艾倫瑞克發現,兩種典範儼然而立。不令人意外的,第一種是烏托邦式的整體觀,「將身體或生物體看作一種井然有序的機制,因演化而注定要是這個樣子。」

第二種則或可稱為「反烏托邦式的新興典範」,生物體是衝突持續發生的場所;例如,自體免疫疾病的存在,明顯挑戰了前述自然和諧秩序的說法。為什麼會出現免疫系統攻擊身體其他組織呢?為什麼癌細胞要來排擠正常細胞呢?即使在衝突之後,身體內部產生妥協,如疾病變化成慢性病,這種衝突仍然不免以生物的死亡告終。

▉身體是一座戰場

許多實際的身體經驗顯示,或許,身體真的是一座戰場——甚至,衝突是正常營運整體的一部分。艾倫瑞克介紹了一個驚人的觀點:懷孕其實是母體與胎兒的競爭現象。胎兒以及其附著於母體的胎盤,將從母體提取養分,而母體組織則竭力保留自己的養分。例如,胎兒可能會干擾孕婦的胰島素產生,導致血糖升高。這雖然對母親有害,但對胎兒而言卻是無比滋養。

演化生物學家薩德丁寫道:「子宮內膜提供的絕非扶持的擁抱,而是致命的試驗場,唯有最強悍的胚胎才能從中存活。女性延遲胎盤到達自身血流的時間越長,她就有越多時間決定是否要除掉這個胚胎……相比之下,胚胎想要儘快將其胎盤著床,既是為了獲取母親滋養的血液,也是為了增加其存活率。因此,子宮內膜變厚變硬──胎兒的胎盤也相應地變得更具侵略性。」


艾倫瑞克在書中提出「懷孕其實是母體與胎兒的競爭現象」這一項觀點(取自flickr_Shannon Smith

如果連我們認為最自然不過、飽受讚譽的生理現象——懷胎生育——都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競爭,那麼,身體內部的各類衝突,也就不那麼令人意外了。

持續往身體內部繼續深入,轉向更細瑣的分析單元,艾倫瑞克指出:「人體內有許多東西是我們無法控制的。更精確地說,雖然細胞、病毒、次原子粒子並未擁有意識、欲望或個性,但他們擁有能動性——也就是開始一個動作的能力。」

此話由作者說來,格外具意義,畢竟她是生物學博士,曾經花費大把精力時間投入巨噬細胞的研究。在她還只是研究生的時候,私心將巨噬細胞視為英雄,「總是無所畏懼地衝鋒陷陣,保衛身體不被微生物攻擊或受其他威脅。」但在千禧年之交,與此理解不符的研究也逐漸出爐。巨噬細胞會聚集在腫瘤部位是不爭的事實,而「事實證明,他們花時間待在腫瘤附近,鼓勵癌細胞繼續繁殖滋事,他們是死神的啦啦隊。」

過去十年間,科學家們繼續研究巨噬細胞與腫瘤細胞共同作用,集中資源壓垮生物體的交互關係。甚至,與癌症串通,鼓舞敵軍擴散,前往攻擊體內其他部位還不是巨噬細胞唯一的惡人行徑:體內各種發炎與多種白血球有關,其中打頭陣的是巨噬細胞;關節炎與糖尿病也都與巨噬細胞有關;在人類晚年還會啃噬骨頭,造成骨質疏鬆;甚至是最難以想像有細胞背叛自己的心血管部位——也出現有最新研究,發現巨噬細胞累積對動脈粥狀硬化各階段都有重要作用。

自己體內的細胞其實是致命的幫兇。這一點不僅對細胞生物學家而言,難以接受;當然也是反直覺的哲學問題。細胞具有能動性,可以發起行動,行動相互衝突,而衝突會導致自我的消亡。或許這個過程是自然的結果——自我導致自我的消滅,自我內在衝突致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萬物皆平等運行,而死亡再自然不過。

▉上帝已死—人怎麼活?

原本只是好奇人們如何保持健康,作者越走越深,來到了一個哲學問題之前:我是誰?我是什麼?現代生活中將自我奉若神明——這種對自我的認識其實立足於一淵遠流長的知識辯證背景。

原始泛靈論後出現多神信仰,一神宗教興起後又再興起多聖徒多崇拜,又再引發嚴厲的改革運動。科學隨即出現在舞台上。科學裡的神也時大時小,曾占據核心,又曾瀕臨死亡——尼采曾說:「上帝已死!」。人是最後的有意識的生命,看向世界,嘗試理解世界的本質。這個具有意識的自我,似乎是我們感知生命的基礎;但似乎也是因為這個自我的存在,生命與死亡對立,對於死亡的恐懼油然而生。

隨著本書的書寫來到尾聲,艾倫瑞克發現一項對神奇蘑菇的研究,有著發人深省的隱喻:當藥物抑制了與自我意識有關的大腦部分——受試者經歷了自我消散——本來明顯害怕死亡的人,就不再恐懼。他們感受到深刻的連結,與宇宙合而為一。難道自我,這一人類歷史上偉大的發明,是創造生命與死亡二元的元兇?難道,自我其實是阻撓我們體會生命的障礙?


作家芭芭拉.艾倫瑞克(取自芭芭拉.艾倫瑞克官網

此書行文至此,作者終於提出了她自己面對死亡的態度:理解自我如何死亡,學習面對死亡,其實是為了更好的生活。真正活過的人,不怕死。死亡並非黑不可測的深淵,反而是進入持續進行的生命。宇宙充滿各種活動,即使是我們以為安靜又穩固的最小單位——質子或者中子的內部——也仍然有不斷的量子波動。我們死後,進入的是人類之外的,具有能動性與意向性世界,依舊充滿生機。

於此,老到可以死了,是一項成就。艾倫瑞克在本書一開始的一句感慨,有了深沉幽微的重量。生命圓滿的最後一步是走向死亡,死亡是生命完整的一項表徵。

艾倫瑞克的寫作,深植於英文世界批判性思考的傳統,但來到晚年,她在科學研究與社會分析中提煉出來的生命觀,卻隱然呼應於其他迥然相異的思辨傳統。論語裡,「未知生,焉知死?」儒者認為,還不知道生命是怎麼活的,怎麼能知道死亡是什麼——讀來也若本書在追查死亡的註腳。老莊思想主張安之若命,順應自然,也與本書的體會相偕。生命經由死亡進入下一個更廣大的世界;生命是自然的,無須也無法由人控制,人可以學習的是放手對死亡的恐懼,接受生命的自然結果。

邁向死亡的步伐,由此,當然可以是輕盈輕快的。「我能以親身經驗為各位補充,老化還帶來拒絕努力,以及拒絕把握每個潛在義務和機會的神清氣爽。」閱讀至此,不禁讓人也開始期待老去。老化如此自然,不過就是每一天完滿地生活,也終將完滿地死去。

quan_qiu_hua_de_shi_dai_w300.jpg 老到可以死:對生命,你是要順其自然,還是控制到死?
Natural Causes: An Epidemic of Wellness, the Certainty of Dying, and Killing Ourselves to Live Longer
作者: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
譯者:葉品岑
出版:左岸文化
定價:35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
洛克菲勒大學細胞生物學博士,曾任《時代雜誌》專欄作家,作品也常出現在《哈潑》、《國家》、《新共和》等刊物,是相當活躍的女性主義者與民主社會主義者。她出身礦工家庭,讀大學時受到反戰運動啟蒙,拿到博士學位後決定放棄教職,投入寫作與社會運動;也因為前夫是卡車司機,特別關注美國社會底層(M型另一邊)的生活。《我在底層的生活》出版後,她被診斷罹患乳癌,在治療過程中以此個人經驗探討美國的醫藥產業問題。艾倫瑞克至今已出版二十餘本著作,包括暢銷作品《我在底層的生活》、《失業白領的職場漂流》、《失控的正向思考》、《嘉年華的誕生》,以及自傳作品《我的失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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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21 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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