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用畫筆反抗,圖像創作照映當代議題:政治漫畫家Stellina Chen VS.小路映画負責人黃米露
去年(2019)6月爆發的香港反送中運動迄今已滿一年,台灣漫畫基地從6月24日起舉辦「反抗的畫筆—香港反送中運動週年圖像展」,邀請來自香港、台灣、韓國、澳洲共66位創作者,展出逾百幅作品,並舉辦多場講座。
其中「反抗的畫筆背後—非語言的圖像力量正在改變世界」講座,邀請政治諷刺漫畫家Stellina Chen、小路映画負責人黃米露擔任講者,兩人分別從漫畫家和插畫經紀人兩種不同角度,帶領我們了解圖像如何傳遞反抗的力量。
▇用畫筆揭開層層真相
從小畫畫,在美術環境長大的Stellina Chen,大學讀的是外交,畫政治諷刺漫畫算是綜合她的興趣和專業,找到的最想做的事。題材主要來自台灣以及和台灣產生互動的國家和地區(多數集中在中國和香港)的政治議題。
「我在畫政治漫畫時,其實沒有一定要走反共或台獨這一派,只是剛好台灣在國際社會上比較有能見度的新聞都是和中國相關。後來發現我的漫畫超過50%都有習近平,這是結果論,所以我之前的展覽名稱就叫『習捲天下』。」Stellina Chen說。
「反抗的畫筆」現場展出的一幅插畫,是Stellina Chen以俄羅斯娃娃比喻香港元朗事件。一層層套疊的娃娃,最外層看起來是穿著白衣拿著木棒的暴徒、內層其實是香港警察、更內層則是代表中國的五星旗。漫畫象徵被隱藏的真相,很多人卻只看到:為什麼警察不制裁這些「暴民」。這幅漫畫在不少國際媒體上露出,得到不少民眾留言支持感謝她的發聲,香港《蘋果日報》做了專訪,也詢問她可否露臉、要不要用假名等等。展覽中的另外一幅習近平肖像畫,她將習的左眼改成微博的logo,呈現出big brother is watching you,監控無所不在的意涵。
▇反映當代問題是藝術家的職責
黃米露是「小路映画」創辦人,也是資深插畫經紀人。位於台中忠信市場的「小路映画」,以舉辦各種台灣獨立影展聞名。黃米露30歲前是一名公務員,後來捨棄10年公務員身分,轉為文字工作者,出版過3本小說,也擔任過品牌形象廣告公司的企畫行銷。她的團隊目前有8位台灣插畫家,分布台灣北、中、南部。
「我覺得創作者在台灣很辛苦,當初成立小路映画是想幫創作者發聲,鼓勵創作者做自己的夢想,讓夢想和現實生活可以合作生存下來。」不過,她自己首先就得面對現實的衝擊。
黃米露印象深刻的是,她曾在國美館打工時,請教館員能否帶認識的插畫家來舉辦展覽,結果直接遭到拒絕。「那是2010年,館員回答我說:『插畫是很商業行為的,沒有當代論述。』」土木科出身的黃米露對於「當代論述」完全沒有概念。不過,「當代論述」應該是什麼?如何思考,一直影響她。
「藝術家應該通過自己的專長,反映當代的問題。透過創作,讓大眾思考他們看不到的東西。」面臨現實問題的藝術家,可以藉由接商業案件來賺錢,但策展則可以完整呈現自己的思考。「藝術家沒有辦法拿到話語權時,只能不斷精進自己去做一些好的作品,業主認同了好的作品,就拿到了話語權。我是透過展覽去拿到我們應有的話語權。」黃米露說。
「2011年底因為有末日傳說,我們就做了『明日光景』插畫展和末日影展,放映關於土地開發、都更等不公不義的影片。」這場帶著些許頹廢與抗爭意味的影展,首先是策展人先沒了信心,告訴黃米露:「我們這些影片都沒人要看,你確定要展嗎?」黃米露信心滿滿,不料,還真的沒有人想看。甚至推出買年曆免費看影片的促銷活動,沒想到觀眾寧願買年曆也不想看。
「日子已經夠苦了,看了更不開心。」來看影片的觀眾如此反饋。不過,也有參與的觀眾看到潸然淚下,「至少我有能力提供一個平台,能打動一個算一個。」黃米露不洩氣地說。
福島核災那一年,日本插畫家奈良美智的反核海報流傳很廣。「我想我們台灣也有插畫家啊,2012年就做了反核海報的募集。」順利募集到100張海報後,黃米露開始規畫展覽,後來幾米也來授權海報,她感到十分榮幸,活動甚至擴展成中日聯展。
▇畫下不公不義,時時回到初衷
對談中,黃米露提到她很少遇見「政治」漫畫家,Stellina Chen笑說:「其實我也很少遇見政治漫畫家!現今大家評論政治、嘲諷政治比較常使用社群媒體,傳統定義的政治漫畫家比較少,女性的政治漫畫家又更少,國際上也是。」
Stellina Chen提到,引起她創作興趣的新聞,大多是會令她感到憤怒、荒謬,或不公不義的。「那你不是畫不完嗎?」黃米露如此回應,兩人相視苦笑。
法國漫畫家Riad Sattouf是Stellina Chen相當欣賞的創作者,「他對我的影響滿大的,不一定是政治上的。他是敘利亞籍的法國人,創作一系列的自傳型漫畫,描述自己的國家敘利亞內戰的後果。」
回到本地的創作,這次反送中運動,小路映画也發起「『睜開左眼』,用台灣插畫撐香港」徵稿,由旗下插畫家Croter畫徵稿主視覺。畫中人戴著V怪客面具,撐著黃色雨傘,大大的三個毛筆字:「撐香港」看來驚心動魄。
短短一個多月,收到近180幅插畫投稿,募集速度飛快。
「我當時真的覺得,如果我選擇沉默,我就是共犯。」黃米露說,「如果小路映画有一點媒體的力量、我們藝術家有一些群眾粉絲的話,我們就是要站出來。」在新聞與報導中,看到青年與學子被攻擊,不僅黃米露感到不捨,她認為許多插畫家也有同感。
「先前的反核海報展,其實是圖像輸出張貼,到了撐香港這一檔,覺得媒體效應最快,已經來不及要求創作者給規格設定或什麼構圖,只要是JPG交來,我就做社群轉PO。」相較於數年前的反核海報徵集花3個月時間募集到100張,這次「撐香港」一個月就超過100張,「可見台灣的創作者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圖像擁有話語權。」黃米露說。

▇維護人權,不斷質問吶喊
做為藝術創作者,是否有堅決不接的案子?黃米露表示,如果遇到理念不合的廠商,一定先用高價來讓對方打退堂鼓,不過若對方接受了,自己也會咬牙辦下去。在商言商,活動在自己手上的時候,可以放進更多屬於自己的理念,「頂多該捐款的就捐,或拿惡人的錢去做善事。」黃米露笑著自嘲。
Stellina Chen則表示,她接過幾次商案,稱不上順利。她還不習慣筆下的創作為外人所控,目前是靠著其他正職維持生計,以確保不受干擾的創作。
有聽眾問到:「在創作與觸及政治這方面,需要做好哪些心理準備?是否會擔心某些地方不能去、某些產業會杯葛之類的問題?」兩人都笑著回答,應該不會再去「某兩地」了。
「這是我為什麼做『撐香港』的原因,不管我對政治的想法是什麼,我維護的是『人權』。我care的是人權,不管左派、右派、台獨,只要侵犯到人權,就是不對的。」黃米露補充說明。
透過政治漫畫,Stellina Chen與黃米露分別從兩種不同角度來看圖像如何改變世界,一個在商言商,一個強調自己的自主權,看似相對,其實是相輔相成。他們聚焦於非語言的圖像力量,協助傳遞難以言喻的精神,反映當代問題,藉此質問與吶喊。●
▇反抗的畫筆—香港反送中運動週年圖像展
- 展覽日期:2020/06/24(三)~2020/07/26(日),週一休館日不開放
- 展出時間:10:00~21:00
- 展出地點:台灣漫畫基地2、3樓(台北市大同區華陰街38號)
- 指導單位:文化部、文化內容策進院
- 主辦單位:CCC創作集、台灣漫畫基地
- 本展覽免費參觀,禁止攜帶寵物入內(導盲犬除外)
- 配合防疫政策:觀展時須測量額溫、配戴口罩
書.人生.羅士庭》複製或刪除,沒有灰色地帶
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是條漢子。
我曾經這麼形容博拉紐及他筆下的人物。我說,智利就像是被拋在地圖上的一根針,而所有的智利人都是一根根的小針,在歷史中無止盡地進行蒲豐試驗。他們永遠不會圓滿,正如同我們永遠無法窮盡圓周率。
那時我對這個譬喻頗為得意,但事實上,這不過出自我獵奇的想像。我並不了解什麼是剝奪、離散、流亡,什麼又是盤查、共謀、出賣——我是所謂的解嚴後囝仔,生命中從沒經歷過哪怕是一秒的戒嚴。就在我出生後沒多久,蔣經國過世了。媽媽說,她抱著半夜不肯消停的我,打開早已收台的電視,彷彿都還看得見鋪天蓋地的新聞輪播。
幾年前,適逢大陳島撤退一甲子,我和爸媽、大伯一起參加了「尋根」旅行團。活動不意外地帶著官樣色彩,我很覺得不耐;加上我第一天就吃壞了肚子,渾身惡寒,正好藉口不參加酬酢,因此當一行人上活動中心吃桌看表演時,我施施然一人在島上瞎走。
四處新漆上的標語表示近期的目標是發展觀光——這解釋了導遊一登島就引我們注目剛落成的望海飯店,還有島中心那幾間與周遭風格不類的簇新大排檔。逆時鐘沿著島上的大道走,下了工的漁人闔家就著一盞白燈泡搓麻將,間或挾雜著飯菜味和吆喝聲。走得越高四周就越安靜,生活的氣味也越稀薄,或許高處是高級住宅區?嘿,島上的制高點不正是早上參觀的媽祖廟?看來我的理論也頗有幾分道理。
山腰間隱隱有些起霧,不遠處有塊霓虹招牌,細霧朦朧間頗為妖嬈。走近發現是間取名「海子」的酒吧。我走了進去,地方不大,大約學生酒吧的情調。我要了瓶海尼根,開始讀登機前載進手機裡的《2666》。
故事剛開始便是一場圍繞著一位神祕作家展開的三角戀,但主角名字實在拗口,因此我默默幫他們取了代稱:女人、法國人、義大利人、A作家……我喚過酒保,問他有沒有菸灰缸?他從流理台下摸出一只缺角馬克杯,我禮貌地問他要不要來一根,他搖搖手,說自己有,於是我們對坐抽起了菸。
我問他怎麼這間店叫「海子」?他說不知道。我說這是個詩人的名字,他有句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面朝大海是沒問題的——在這島上門往哪開都只能面海,只不知道春天開什麼花?他笑說不知道,他也來沒多久。
您有文化,是大學生吧?我說我從台灣來的,已經不是大學生了,您是本地人?不,從仙台來的。台灣是寶島啊,有天我也去拜訪拜訪。一根菸時間的對話僅止於此,但我忽然間有了興趣,開始觀察起這位酒保。他看起來二十多歲年紀,身材壯實,穿著黑色吊嘎、工作褲,平頭、黝黑、留長的兩鬢染成了藍綠色,臉上不太有表情,看不出他對工作、生活滿不滿意。
那時閃過我心中的念頭是這樣的:其實我也很有可能是他。
隔天,我們搭了一艘舢舨前往上大陳島。爺爺、奶奶從前就在這生活。沿路小巴司機對著無線電不知嘟囔著什麼,到了山頂遂毅然宣布他有事要辦,要我們就地遊覽,等他一小時。數十支風力發電風車無聲自轉著,據說山頂曾經建了一座飛機跑道,唯一一架降落的直升機,就載著從台灣前來視察的蔣經國。大伯覺得枯等無聊,不如我們自己逛逛,於是我們憑著路牌和大伯的記憶(往昔撤離時他5歲,實在很難教人放心),加上奶奶行前的指引,從大路下切到了一處山坳。
大伯信心滿滿地劈草前行,我們卻越來越不放心,終於,我們在樹叢間發現下方大約一層樓處有面破壁。大伯說,這一定是阿娘說的廟,那時候只有廟建得穩固,其他房子颱風一吹就垮了。接下來要找廟附近的井,從那口井再往東邊走……我正擔心若是再往下切,恐怕不容易找到回山上的路,忽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哨聲。
一位解放軍小伙從下方呼喝,問我們在幹什麼?大伯解釋一番後,他似乎態度放軟了些,但看到我們的手機後,又緊張了起來,說不准拍照。大伯只好動之以情,這些照片是拍回去給老人家看的,這是他們當年的家,我從前也住在這,大家都是大陳人,好不好通融通融……小伙倒也通情,說拍這一帶可以,再往下是基地,就實在不能拍了。臨走,小伙還提醒我們這一帶有蛇,記得打草驚蛇,跟著似乎想起自己也兩手空空,於是奮力地吹起哨子溜下草坡,似乎要說明他有備而來。
看到這一幕閃過我心中的念頭是這樣的:其實我也很有可能是他。
「雙身」是個文學的老把戲了,真要追溯起來,可能得回到《吉爾伽美什》的時代,但它自有其萬世不減的魅力。我喜愛的作家們,像是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奧罕.帕慕克(Orhan Pamuk)、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都對此著迷,再加上羅貝托.博拉紐。
唯一的不同是,帕慕克筆下的角色彷彿恨不得與他的分身做愛(純粹是欲望,無關乎生理),而艾可筆下的角色則欲殺之而後快。複製或刪除,兩者間沒有灰色地帶,簡直是賽博龐克(對了,這份名單當然不能遺漏了菲利浦.K.狄克,Philip K. Dick)的命題。但他們沒有教會我的是,當你面對的是「可能性」,一個抽象而不實際,卻又揮之不去的存在,你該怎麼辦?
回程的飛機上,我開始丈量起我與可能性的距離。雷達站的警報聲終於停息後,爺爺、奶奶帶上大伯和而後夭折的二伯,從上大陳島幾乎最東北角一路往西南走,乘舢舨到了下大陳島,接著在等待的期間,他們做出決定,跨越了一條可能性的界線,刪除了在一間以詩人命名的酒吧調酒的我、刪除了服從規訓但不流於僵硬的我,而後複製了某些我。終於在某個時間點,作為許多可能性中的我發現了自己不過是灑落在地圖軌跡中的眾多根細針之一。
我想起博拉紐小說中那一條條荒涼、破敗的生命,他們的經歷或許改編自作家的舊識,但我覺得,他們更像是博拉紐刪除的自我。他將一根根生命從地圖上拾起,從而留下了唯一的可能性,一個不可能接近圓滿,但更可以說是完整的自我。
而我總希望,我能夠成為像羅貝托‧博拉紐一樣的漢子。●
羅士庭
1987年生,花蓮人。現為福利廉蛇。著有《惡俗小說》(寶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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